北司圜中的贱民,干得都是最脏最苦最累的活,动不动还要被看守鞭打,一年四季辛苦劳作,日日如此,年年如此,没有尽头。

    傅常懿此刻所在的地方,便是圜中的一处舂米所。

    里面的人要每日踩几千下石臼,把谷类的皮壳捣碎,再拿着粗长的捣臼细细舂米去糠,白润光洁的新米被收集起来,用麻袋装好,再背到仓库去。

    等积攒了一定的量,便会有人过来,将米运回皇城,供应宫内主仆食用。

    眼前的少年面黄肌瘦,满脸灰尘,穿着最普通的蓝色粗布褂子,麻色裤脚扎到小腿,破旧的黑布鞋上沾了些许麸皮。

    傅常懿捂着脸,恶狠狠地瞪此人。

    他本想破口大骂,但可当对上那双格外明亮的眸子时,却微微一愣,忘了反击对方。

    “我们是不是见过?”

    “不认识你。”

    面前这人护着孩子后退一步,满脸戒备,目光中有淡淡的厌恶。

    傅常懿捕捉到这一点,脸立刻拉的老长,指着二人怒道:“你俩串通好了偷本公子的东西,还敢殴打本公子,信不信我找人把你俩打断腿!”

    说着,他四处看看,准备找几个看守来教训教训他们。

    结果,这周围居然一个人都没有,他没办法,只好自己抬起双拳,摆好架势,防备这人再“偷袭”他。

    哪知道对方听到他的话,却是皱起眉毛,低头问小孩。

    “你又偷东西了?”

    “我……我没有。”

    小孩摇摇头,脏兮兮的小手下意识地藏到身后。

    傅常懿立刻指着藏起来的胳膊,叫嚣:“偷了,就在那只手里!我的玉佩!”

    少年瞟了他一眼,蹲下身子,平视小孩,声音里带着不容拒绝的严肃。

    “把东西还给人家,立刻道歉。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能偷东西吗?”

    小孩撅着嘴,眼睛通红,却不吭声。

    “你若是不归还,便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少年眼眸沉沉,说完这句话,毫不留情地站起身就要往屋里走。

    小孩立刻扑上去抱住对方的腿,大哭起来:“齐欢哥哥对不起!我不敢了!你别丢下我,我还!我还!”

    闻言,少年停下脚步,朝她伸出手。

    小孩抽抽噎噎地把手中的玉佩交给对方,嘴里嘟囔着道歉。

    傅常懿抱胸站在一旁看俩人,少年抬起手,掌心朝上,道:“玉佩,还你。”

    眼前的少年虽然衣着破旧,但看得出来是爱干净的人,袖口都洗得发白。

    手部皮肤干燥有旧伤,但手指修长纤细,看起来倒有几分像女子的手……

    “要不要?”

    少年冷冰冰的话语,打断了傅常懿的观察。

    他清了清嗓子,也露出嫌弃的眼神,两根手指捏住玉佩拿过来,吹了吹不存在的灰尘后,才收进腰带里。

    “别以为把玉佩还了就算完,你们偷我的东西,还打了我,我要报官!你们两个贱民就等着挨板子吧!”

    他可不是吃亏的主,这小孩偷他的东西,这大人不仅踢他,还打他耳光!

    长这么大就没人打过他!他一定要好好教训教训这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臭小子!

    傅常懿指着对方的鼻子,却又不敢靠得太近,“你叫什么名字?报上名来!”

    “柳齐欢。”

    名叫“柳齐欢”的少年直视着傅常懿,面上没有一丝畏惧。

    “好个柳齐欢!我记住你了!你等着!我现在就去报官!”

    傅常懿故意大声给自己壮胆,他怕这人再给他来两脚,对方看着还挺能打的。

    不过再能打也没用,只要把大理寺、刑部、北司圜看守都叫来,看看到时候谁怕谁!

    “等一下。”

    傅常懿刚退了几步,对方便叫住了他。

    “……干什么?”傅常懿再次摆好架势。

    柳齐欢抿了抿唇:“你有什么要求都可以提,请不要报官。”

    呵?这人是怕了?

    听到这话,傅常懿嘴角微微上扬,但又不敢放松戒心,哼道:“若我偏要报官如何?”

    对方眉头一蹙,沉默了半天,复道:“若你非要报官,那请只找我,不要累及孩子。”

    傅常懿挑眉:“你这话倒有意思,这孩子是你妹妹?你要护着她?”

    “妹妹”这个词,让柳齐欢表情僵了一下。

    她正色道:“孩子小,做错了事,我代她向你道歉,但她受不住刑罚的,还请你高抬贵手。”

    小孩怯怯地看看柳齐欢平静的脸,又看看傅常懿凶巴巴的表情,忍不住缩到后面去躲起来。

    瞧她这胆小鬼的样子,傅常懿倒是笑了:“我自然不会和小孩子一般见识!你这当大人的管教不严,纵容孩子偷东西,可是要罪加一等!”

    柳齐欢深呼吸一口,并不想生事。

    “随你怎么说。”

    发生了这一档子事,二人之间争执的声音,早就被屋里的人听到,并跑去跟看守通风报信。

    这会儿,就听后头传来脚步声,傅常懿回头看到来了一队看守。

    为首的还是那个牢头,笑成花似的扑过来。

    “哎呦呦,常公子您怎么在这儿啊?”

    傅常懿见到他,立刻找到了可以泄愤的人,抬腿就给对方一脚。

    “本公子都被人伤了,你才来?干什么吃的!”

    牢头是练家子,对于这一脚并没有太疼,只是捂着肚子嘿嘿笑。

    他瞧着对方脸上还没消的巴掌印,又见柳齐欢站在一旁,立刻叉起腰,吆喝道:“好你个柳齐欢!怎么又是你?这次居然敢得罪常懿公子!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说着,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招呼手下们上去拿人。

    这下,傅常懿倒是不愿意了,他还没说话呢,这些人急什么?

    他抬手阻止:“哎哎,我说你也不问问发生了什么事,就抓人?”

    那牢头摆摆手,解释道:“哎,常公子你有所不知!这柳齐欢可不是什么好东西,平日里就横行霸道惯了,总惹事生非!您不说我也知道,肯定是他的错!”

    傅常懿听这话,倒觉得有点意思,这贱民居然能在这地方横行霸道?莫不是个地头蛇?可看着不像啊?

    他点头:“确实是他偷了我的东西。”

    牢头怒喝:“偷东西?柳齐欢,你还敢偷东西?”

    柳齐欢瞪着傅常懿,刚想说自己没有,但见对方的目光往孩子那里漂移,愣是把要说的话咽下去了。

    看守们上前抓柳齐欢,她却一个灵活地闪避躲开,推开挡在面前的人,径直便往外跑。

    傅常懿冷不防被她推了一把,差点又跌倒,幸好被牢头扶住。

    “常公子,您没事吧?”

    “我当然没事!快去追人!别让他跑了!”

    一群人在北司圜里你追我赶,大呼小叫,周围的贱民奴隶们都好奇发生了什么事。

    柳齐欢到底是女扮男装,又长期营养不良,瘦弱的身板虽有爆发力却无耐力,跑没多久,便被看守们逮住。

    他们毫不留情地踢她的腿窝,柳齐欢膝盖一酸跪倒,立刻被双手反铰按在地上。

    “放开我!”

    她浑身挣扎,关节扭转的疼痛,使她额冒虚汗。

    “老实点!”

    看守们怒斥一声,直接两脚踹她肚子上,痛得她如虾米一般弓起来。

    傅常懿气喘吁吁地跑过来,双手撑着腿,佝偻着身子直咳嗽。

    这小子真能跑!

    他刚打算好好教训一下柳齐欢,就瞥见她因为挣扎露出来的手臂,上面满是鞭痕和旧伤。

    那旧伤一看便是烙铁烫出来的疤,再叠加上结痂的鞭痕,显得触目惊心。

    北司圜居然敢动用炮烙私刑?

    他心中一惊,就见牢头抽出腰间的马鞭,照着柳齐欢便抽。

    她的脸上顿时多了一道血痕,差点打到眼睛。

    “叫你跑!看我不打死你!”

    牢头一看就是打习惯了贱民,下手又快又狠。

    等傅常懿反应过来制止的时候,柳齐欢脸上脖子上胳膊上已经多了几道新伤。

    “住手!都住手!”

    他喊了几声,走过去抓住牢头的胳膊,眉头拧紧:“你这样会打死人的!”

    牢头忙笑道:“几鞭子哪里会死人?这些贱民就是贱骨头,不打不听话!这柳齐欢尤其是个硬茬,今日就交给我,我替您出出气!”

    说着,他便要再抽。

    电光火石间,傅常懿与柳齐欢的目光碰撞,对方眼神中满是倔强不屈。

    那种奇怪的熟悉感再次出现,让他心头一堵。

    “我说了住手!”

    吼完这句,傅常懿才觉得舒服了点。

    牢头被他吼的一愣,见其一脸怒色,悻悻收起了鞭子。

    这常公子怎么反复无常的,刚刚不是还一副气势汹汹要惩治柳齐欢的样子吗,这会儿又改主意了?

    当然,他只是心里疑惑并没有多嘴问出来,毕竟这位娇生惯养的世家公子可是他的摇钱树,让干啥就干啥呗!

    他没让看守松手,而是先问:“常公子可是有什么指示?”

    对方瞥他一眼:“北司圜何时可以用炮烙之刑了?”

    没想到他会问这个,牢头扫一眼地上的人,拉着他走到一边,压低声音道:“常公子,您问这个干什么?”

    “我不能问吗?”

    傅常懿说完这句话,突然想起自己此刻用的是假身份,并非皇帝身份,忙咳嗽两声,找补道:“咳,我是说,这人身上怎么有炮烙的痕迹,难道是什么重刑犯吗?”

    对方摇头否认,他便更感到奇怪,不是重刑犯,不是北司圜乱用私刑,那柳齐欢身上的旧伤如何解释?

    牢头见他疑惑不解,便神秘兮兮地附耳一句。

    待听清对方说什么后,傅常懿无比震惊。

    牢头脸上掩不住的轻蔑之意,小声道:“柳齐欢是正元七年被拒录的探花郎,那伤是丢进北司圜之前便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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