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三月份闻风节晚宴没管住自己的眼神而惹得拉二大怒,我度过了一段非常复杂、非常一言难尽的生活,也终于亲身体会到了奴隶制时代的后宫。

    最开始五个月拉二去了正在建设的新都培尔拉美西斯,伊西斯诺芙瑞特与赫努特美拉两位王后随行。而我在底比斯生活异常寂静,泽胡迪的训练和巡逻明显忙碌了起来,我只能每天晚间去兵营见他一面。而在王宫中除了安太普和舒雅,没有人和我说话。

    哦对,还有个不算人的,傻猫拉拉,这只整天扭着屁股的胖猫无疑给了我相当的慰藉。

    但自七月末开始,总有莫名其妙的麻烦找上门来,比如令人窒息的言语或行为挑衅,再比如每月的泡碱花精油布匹总是离奇消失。想来就觉得好笑,我在这个时空静止存在,一切物品都是虚无。

    不过事情越发展越恶心。大概是七月中旬拉二回到底比斯但一直也没回自己寝宫所以我就没见过他。似是看准了拉二不再“宠爱”我,纵使我每天除了晚间去见一见泽胡迪都尽量呆在庭院里,但能频繁发现乱七八糟的东西,带血的纸莎草碎片,不明动物的骨头,气味刺鼻的陶罐……这些可笑的诅咒之物,我还巴不得它们赶快起点作用呢,让我从这静止状态里逃出来。

    “我不想当一个幻影,我多希望可以活生生的站在你身边。”

    这句话略显矫情,我迟疑了好几天,最终也没好意思对泽胡迪讲。

    又是一个仲夏的深夜,我赶在宫门关闭前冲了进来。算来应该是农历的月半,朗月像一个发光的大银盘,照亮大地,我站在庭院门口不由自主地往法老寝殿望了几眼,入目一片沉默的漆黑,拉二多半又在泽胡迪的二姐姐那里。说来也怪,伊西斯诺芙瑞特明明看起来是那样温柔多情,却在关于自己身世和弟弟的事情上缄默冷淡,真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放着泽胡迪这么好一个弟弟不要。

    上次见拉二还是一周前,穆特女神庙的祭典,我和泽胡迪远远看到金光闪闪的他。我心中五味杂陈,最终也没想明白到底想和怎么样。不过我始终不觉得自己闻风节晚宴上的神情过分,谁能忍受自己喜欢的人竟然要娶亲生女儿呢?

    轻叹一声,我正要推门,却敏锐觉察到了庭院门口那块缀着金珠流苏的白色小地毯歪了一些,几个大小不一的黑点倒像是血迹。

    左看右看,最近的侍卫远在三百米开外的睡莲池那边,我跳进路边的花圃,折了一根半干的棕榈树叶,用项链上的钥匙开了锁后,我卯足了劲儿,握着叶柄用力怼开大门。

    轻不可闻的“扑通”一声,一团软趴趴的黑色东西从木门顶部掉了下来。

    心中警铃大作,我拿过墙上的火把,伸过去,然后头皮瞬间炸了。

    那分明是几条被人为捆绑在一起的死蛇!无数黑亮的血迹渗出,似是满怀恶意刻下的符咒,月光火光混为白乎乎的一团,照得某个蛇头似乎动了动,尖利的毒牙从漆黑嘴里露出。

    惊骇之下我连连后退,飞速向最近的卫兵那里奔去。

    王宫里的卫兵都是轮换的,今晚在法老寝宫门口单独当值的黝黑年轻人却相当眼熟。

    “我要见拉……陛下……”惊魂未定地在他面前站稳,我望着他满是排斥的年轻脸庞,突然想到“赶走迷惑陛下和泽胡迪纳赫特将军的异族人”或许是整个底比斯的共识。

    “孔苏神在上,请恕我不能带伊苏殿下去找陛下,”他的气息有些孱弱,而且我注意到他竟是左手握刀鞘,这无疑与侍卫的规矩不符,“陛下与王后殿下祈祷完毕就已经休息了。”

    我假意向伊西斯诺芙瑞特寝宫的方向张望,走到侍卫右侧,不出所料他的右手紧紧握拳,近处的衣摆上沾染着几点血迹,再想到前两天和拉二的妃嫔之一雅赫摩斯那场极不愉快的对峙,她先出声嘲讽,最后却被我气到扔了假发————要不说姜还是老的辣呢,想惹一个极想要恩宠但却饱受冷落的暴脾气女孩生气真是太简单了。

    见我沉默,年轻人胆子大了许多,面带嫌色地侧了侧身子,“您不应该站在这里,请立刻返回寝殿。”

    “哦对,返回寝殿,是拉美西斯的要求,”我在他正前方站定,摆出假笑,“那么帮助他的妻子雅赫摩斯,在我的宫殿里放置诅咒之蛇,你是否遵循了他的要求呢?”

    年轻人猛然抬头,我赶快打断:“王宫里有一口东部沙漠口音的人可不多。”

    “我只是……陛下前来迎娶雅赫摩斯小姐的时候,我奉命随行……”

    “把你右手上被蛇咬到的伤口亮出来。”

    他后退一步,微微发抖,惧意浮现在脸上。

    “停下,”我果断叫停他触摸自己佩刀的手,毕竟无论是自杀还是杀我,都不是我想要的,“如果我是你,会立刻去神庙找祭司救治,而不是继续站着。”

    “伊苏殿下……”年轻人的额头上已经开始冒出汗珠,却还是满脸不可置信呆立在原地。

    “你放心去治疗,我不会把这件事告诉任何人,”眼看年轻人又要犯倔顶着蛇毒陈情,我连忙把手里的火把塞给他:“向孔苏发誓,我绝无和任何人争夺法老宠爱的想法,这也是我最后一次容忍你们胡作非为。”

    言毕我便直接向南边的建筑群进发,拐过一个墙角我还是没忍住偷看,发现雅赫摩斯的小老乡踟蹰一阵子,终于还是离开了,步子略晃,但应该问题不大,那些毒蛇又细又小,一看就知道是幼蛇。

    夜晚的王宫里火炬火盆不断,可今晚我被蛇吓得不轻,总觉得极为有限的火光照明并不足以保障安全,好几次都被突然从黑暗里钻出来的巨大柱子吓出了巨物恐惧症。

    伊西斯诺芙瑞特的宫殿和奈菲尔塔利的不远,中间大概隔了个王室花园和人工大湖。现在差不多是晚上十点,刚刚天黑了不到一个小时,花园里还有三三两两的妃嫔和侍女们在玩闹。隔着波光粼粼的湖泊,我用稍微近视的双眼看到了占据绝对C位的阿依,听说这是王太后引荐给拉二的新宠,此刻她被几位身着彩色外裙的少女簇拥着,走向摆满美味佳肴的地毯。

    安太普和舒雅近来不怎么找我,我能理解,只是此时此刻突然很想念远在格尔塞的霍伊和哈特夫妻二人,人俩可是毫无压力就接受了我这张奇特的东亚脸以及“刺客逃犯”身份。不知道分别这一年多,他们和格尔塞的乡亲们都怎么样了(定居底比斯的森比大叔还是一副对我过敏的样子,很少跟我聊信件以外的事),阿尼大人这么懒政贪婪又拜高踩低的人可千万不能升职加薪啊喂!

    胡思乱想的时候走路特别快,当我被伊西斯诺芙瑞特寝宫的侍卫拦下时,我还在考虑塔西雅小姐和泽胡迪是不是真BE了。

    “请您恕罪,伊苏殿下,法老陛下与王后做过晚间祷告后已经休息了。”

    不得不承认,这一瞬间我被难倒了。不甘心地在门口转悠了两圈,隔着一个超长庭院的宫殿大门还是关着,昏暗的光从通风口微微透出,看来拉二确实休息了。

    侍卫又一次上前请我回自己的寝殿,而我想到那团死蛇,铁了心今晚不要自己一个人呆着。

    “是的,我这就回去。”

    假意表示顺从,我转身离开,却不知道该去哪里。漫无目的地走,离王室花园越来越近,有小侍女得了吩咐,欢笑着上前迎接,却在看清是我的瞬间悻悻退下。我轻轻叹气,没有继续往前,背对着大湖坐了下去。

    突然回想起来到古埃及的第一天,那个黄昏,我背着书包、按着受伤的右手,一步一步走到帝王谷出口的山坳处,望见尼罗河畔东西岸那与21世纪卢克索完全不同的样貌,心中的绝望和无助。

    思绪纷飞,无数故人的面庞在我心海里浮了出来。一直对我关照有加且从不逾矩的傅昊然学长、擅长伪装直男的渣男陈越、超爱拉着我一起看《甄嬛传》的下铺小姑娘、敬爱的教授们、婶婶的父母叔叔婶婶、堂弟堂妹……最后几乎连傅昊然的几任模特美妆博主coser美术生前女友都想了一遍,尤其是那个美术生小姐姐还试图教我油画,我哑然失笑,随即两滴眼泪就砸了下来。

    低头看,果然,地面上还是没有丝毫泪水的痕迹。

    “幻影罢了……”

    不知过了多久,花园里已然人去园空,我隐约看到一小队执着火把的人往这边靠近,为首的男人身形高大,步伐倒是比平常快了很多,轻微近视的双眼没看清楚他的脸,但我已经辨认出了他。

    倒是他身后那个矮了一头的健壮身影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察觉到不安分的一只大手接近,我立刻把它挡在一边,“我不要呆在王宫了,我要回格尔塞。”

    那只手慢慢退了回去,我稍稍放松,但下一秒下巴和右侧下颌就被他稳准狠地扣住,强迫我直面它的主人。

    “放开!疼!”

    他却充耳不闻,自说自话:“伊苏还是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样子,罕见,美丽。”

    “拉美西斯,还记得陈越吗?他可是嫌我丑才跟我分手的。”我刻意摆出挑衅的笑,就像那次把雅赫摩斯气到发狂的那样,“我实在不明白你看中我什么。”

    脸颊被他粗粝的手指用力摩挲着,轻微的疼痛让我吸了口凉气,但拉美西斯不是十六岁时那样心软好骗,手头的力量反而加重了一些。

    “或许应该挖掉伊苏丈夫的双眼,如果神恩赐的眼睛在他身上并没有发挥什么作用的话……同伊苏一样,我也非常疑惑,伊苏竟然拒绝我。”

    这个人的脑回路真的异常清奇。不过自出生就顺风顺水,没有为生生计、爱情、权力发过愁,可能真的不知“得不到”是什么滋味,而我不想讲任何大道理,就后退一步直接挣开了他。

    突然看清他侧后方那个健壮的扑克脸耐赫特,感情拉二这次不止去了新都,也去了西奈,把绿松石矿里被罚做苦力的耐赫特捞了回来。

    曾经我还幻想,没有耐赫特,拉美西斯的头牌侍卫的位置某一天可能给泽胡迪,毕竟我家小孩排面头脑武力都非常出色。法老贴身侍卫,与大祭司、文官宰相维齐尔,武将元帅一同组成帝国最高权力的中心,也是最直接听命于法老的人,但现在看来不太有希望了。火气上头,我不由得有些咬牙切齿:“这有什么值得疑惑的?拉美西斯,没有人能在经历过死亡后心平气和面对凶手。”

    说这句话的时候我直直盯着耐赫特,而后者也紧握拳头,怒目而视。

    拉美西斯对我和耐赫特的对峙视若无睹,仅仅摆手让所有侍卫退出花园。我正用眼神剜野蛮人耐赫特的后脑勺,一道白色的身影忽然挡在我眼前。

    “伊苏在我的心中一直占据特殊位置,同你相处时我的心总是格外炽热。”

    我只觉得虚情假意,没有抬头,直视着他的衣襟冷笑一声。他的手抚上我的头顶,传来一阵让人更加暴躁的燥热,烦躁地抬手阻挡,却被他另一只大手攥住手腕。

    “我不介意你和其他男人的过往,也不追究闻风节晚宴上你的冒犯,只希望伊苏能嫁给我,陪我享受人世间所有的欢乐,再生出几个可爱的孩子,我将给予他们最尊贵的对待,直到在人间的时间耗尽,我们一起进入永恒的黄金原野,并在那里安息……”他的语调温柔而深沉,像是十四年前横生变故的那个夜晚我听到的间接告白一样,这些话可以让二十一岁的我欢呼雀跃,如今却越听越讽刺。

    仰面望着他夜幕一般的瞳孔里映着的月光,我眼底的涟漪也随着这些光亮闪烁起来:“除了拉美西斯,我未曾爱过任何人,也从未想过与其他人结婚,那么拉美西斯的黄金原野里也会只有我一个人吗?我可以不和伊西斯诺芙瑞特成为邻居吗?”

    他的目光陡然怔住,而我几乎是泪流满面:“要与其他女人一同分享的爱,我认为不是爱,是恶毒的诅咒——还记得我曾说过两颗散发蓝光的石头吗?它们镶嵌在一个手掌形状的装置里,就在你的陵墓入口的岩壁上,不知为何它们偏偏被我发现了,偏偏把我带回三千年前的底比斯……”

    “我在你的世界里只是一道幻影,拉美西斯,我无需呼吸,无需进食,手上的伤口不会愈合,我无法对你的触碰作出任何回应,甚至我的眼泪都不能被你触碰到——”将他的手从我头顶移到侧脸,我看着他发白的脸庞只觉得有些好笑,“所以我才能保持你最喜欢的年轻少女模样……但我现在想回家,想成为正常人,把那两颗石头给我,我立刻带泽胡迪走!”

    听到泽胡迪的名字,拉美西斯如梦初醒一般,锐利的眼神立刻取代刚才所有的含情脉脉与无所适从。

    “拉美西斯,你别乱发火,哪个女人会抛下自己的孩子离开呢?”

    “孩子,好吧。”他忽然叹气,似乎有些无奈,而后轻攥着我裹着绷带的右手贴上了他的胸膛。隔着薄如蝉翼的亚麻布,我触到一个石头质地、带着他体温的小物件,不待我发问,他主动把水晶莲花珮和金丝项链拽了出来。

    “水之宝石。”他简短说完,又把它小心翼翼放回衣服里。想到当年哈特谢普苏特女王陵庙里那个让我心动的少年王子,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拉美西斯向孔苏、向所有能听到的神灵起誓,”看我被他突然扬起的声音吓了一激灵,拉美西斯的唇角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浮现笑意,反而更严肃了,“如果我得到散发蓝光的萤石珠子,会立刻召集祭司和工匠在我的陵墓入口修筑穿越时间的工事。”

    “至于你,伊苏,你需要待在底比斯,我赐予你更大的自由。”

    闻言我欣喜不已,我早相中了底比斯兵营北边不远处一栋漂亮的二层小楼,在那里我完全可以重新安家,泽胡迪也可以天天回家,等他假婚的时候也算有了婚房。不等我表达感谢顺带厚脸皮要一些安家费,拉美西斯话锋一转,冷笑出声,“但是你夜晚胆敢和谁一起度过,那么次日日出之时,我便会杀掉他。”

    “包括你所谓的孩子。”

    冷光自他微微眯起的双瞳中射出,我像被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一样跌坐在浓重的夜色里,而他冷哼一声,带着侍从向伊西斯诺芙瑞特宫殿的方向走了几步,又飞快转身向自己的寝宫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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