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片上的人有点年纪了，眼角和额头有时光留下的雕刻，国字型的方脸黢黑黢黑的，笑的却分外慈祥。
这是出事前陈强最后拍的照片了。
林早早恍惚了下，不由地想起了他。
陈强是上门女婿，所以林早早是跟着妈妈姓。但是坊间一直传的“上门女婿”不上进、吃软饭这种论调在他家却完全不是这回事儿。他爸爸是家里的主心骨，赚钱一把手。
陈强是包工头，工作辛苦认真，为人也和善，邻里之间有点活都喜欢找他。虽说赚的都是辛苦钱，但是生活总归一日日好起来。
转折在她高中结束的那一年。
2018年，陈强接到了A市罗亚建筑公司的一个工程，承包给了他本地的一个工地项目，双方约定年底结薪。因着是大公司，陈强考虑了几天就应了下来。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到了年底的时候，罗亚建筑公司却反水了。
原本答应年底给手下工人结薪，这会却以“他们也还没收到工程款”为由，拒绝发放工资，只让他再等等。
陈强无法，只得先自掏腰包垫着。这一垫，几乎就把他这些年攒的家底全部掏空。
等到年后回来，工人们陆续上工，陈强却越来越不安恍惚。
等到五月底项目结束，罗亚建筑还是没有给付一分一毫的薪酬。
他自己的钱早已在年底的时候垫完了，这时候哪里还能拿的出钱？工地上的工人们不干了，自己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久，现在你还要拖欠工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们开始上门讨薪，在陈强可能出现的地方蹲点。那段时间陈强整个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他百口莫辩，怎么解释上头建筑公司不给钱都没用。
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后来，在林早早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出事了。
工地有个民工叫小军的，家里还有个80多岁的老母亲，本想着拿到工资了能回老家歇一段时间，正好带他母亲去医院检查检查，老人家肚子痛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因为陈强拿不到工地给的工程款，小军他们一群人也一直被拖着没收到年后的工资。六月初的时候，小军接到村里打来的电话，他妈一个人在家晕倒了，路过的邻居看到了赶紧给送到了当地医院，结果查出来癌症晚期。小军没有那么多的钱带母亲看病，没一个月，母亲就过世了。
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小军崩溃了，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喝完酒后，驾上了自己早些时候买的二手面包车，朝着陈强的车撞了过去。
小军当场死亡，可陈强就没那么幸运了。
其实林早早现在想起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的话，还不如当时一起死了。
陈强重伤昏迷，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人虽救了回来，但也不容乐观。肇事者的家底也承担不起这巨额的医疗费用，连开的面包车，都是脱保的。家里存折上能拿出来的所有钱都拿出来了，可还是杯水车薪。林霜没办法，亲戚也都借了个遍了，也没人肯再借了，只得自己出去打工赚钱想法子了。她过了大半辈子的舒服日子，临老了，日子却不好过了。
后来的后来，陈强因伤势感染严重，最后还是没保住双腿。
一直到林早早大三的那年，罗亚建筑公司终于将拖欠的工程款发下来了。陈强给所有当时的工人结清了钱，把剩下的都交给林霜后，在家烧炭自杀了。
林早早想起那个夏天，那个拉着自己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少年。
那时候陈强还在床上躺着，人昏迷着，隔壁病床是个爬山摔下来的年轻人，他妈妈看她可怜，每天总会顺道给她带点饭来。然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顾青。
顾青总会在吃饭的时候，把他的画作展示给她看，也不需要她给任何点评意见，自顾自地介绍着他的创作。慢慢地熟悉起来了，林早早也会应承几句。每当这个时候，顾青总会追问她：“真的觉得不错吗？你觉得哪一部分比较好？”
林早早：“......”所谓应承，实际就是敷衍附和啊。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那个人是真的很喜欢画画。
他的风景临摹几乎可以假乱真，人物速写惟妙惟肖，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陈强住院的第五天，医生过来了。
林早早被叫到了一旁，医生说了些什么后来她都听不进去了。只记得说陈强感染严重，最好还是尽快行截肢手术。
因为他妈不在，医生交代让她好好转告给家里人以后尽快做决定。
林早早行尸走肉般回到病房，呆呆地坐在陈强边上，任由眼泪爬满了脸庞。
她想不到陈强没有腿的样子，那个高大威猛的爸爸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还好吗？”
隔壁病床传来一个声音，病房的隔音算不得好，她和医生站在病房外的交谈他听的八九不离十。
林早早没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说，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决定。
“听医生的，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顾青再次开口，“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商量下。”
林早早沉默了会，点了点头。走到外面，给林霜拨去了电话。
“喂？”
“妈，是我。”
“怎么了？你爸那边有什么事吗？”林霜焦急的声音传来。
她握着手机的指头都已经泛白，紧了紧，压着声音开口：“医生说爸爸情况不太好，感染严重，最好尽快决定是否截肢。”
电话那端传来丝丝电流的声音，她能听到林霜沉重又急促的喘气声，过了会，林霜回答：“再等等。”
林早早一下子急了，她不理解妈妈的“再等等”是什么意思：“等什么？你知不知道爸爸手术完一次都没有醒过，再不赶紧做决定他就死了！”
那头没说话。
“你是怕没钱吗？妈，不会的，我和你一起去借，一起去爸爸那个公司那边要，总能有办法的......”
她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惶恐，大哭着喊道。
林霜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一样，缥缈恍惚：“再等等，万一能醒呢？你爸......不会愿意没有腿的。”
......
不欢而散。
那时候的林早早不能理解，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回到病房，她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陈强，哭得不能自已。
顾青在她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给远在国外的姑妈发了个消息。他隐约有听自家老妈提过，自己的手术就是外聘的隔壁B市的骨折专家操刀的，那人是全国骨科领域大拿，和姑妈是同门师兄妹。
他想请姑妈帮忙问问，能不能帮林早早他们看看，他爸爸目前的情况，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些林早早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一小时过后，林霜赶来了。
事情才发生没几天，这个女人比上次来的时候又沧桑了许多。她顾自看了下躺着的陈强和他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早早，向着医生办公室走去。
等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回到病房，王秀莲受到儿子委托开口。
“陈太太，你们的事情我大概也听说了点。我们也没啥能帮忙的，就是有个亲戚有门路，B市有个骨科很出名的医生叫李建明，我儿子的手术就是他做的，你们这个情况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懂，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问问他的建议看。”王秀莲边说边给了顾青一个白眼，真不知道他儿子哪根筋搭错了，非亲非故的，你这是上杆子干啥？
“我这么说其实挺奇怪的哈，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能有其他法子的话再试试，也听听不同医生的意思再做决定。”王秀莲叹口气，又开口道：“人在医院啊，心情都不一样的。这几天我也看得出来，早早这孩子啊，是真的害怕了。”
林早早原本已经止住哭了，听到这，连日来的委屈和不安一下子汹涌而来，在林霜面前大哭了出来。
林霜又何尝不难受？
躺着的，出事的，是她的丈夫，是和她携手大半辈子的人，她比谁都要痛苦难受。
她颤抖着说：“可以吗？如果不麻烦的话，谢谢你们了。”
王秀莲：“不麻烦的。那我联系下，需要什么资料跟你说。”
......
晚上的时候，林霜把资料传过去后，凌晨时分，接到了对方回过来的电话。
说了很多，大致的意思是，车祸当时是直接碾压过去的，这造成的严重创伤是不可逆的。且保守手术后不太乐观，目前双下肢分别出现不同程度的感染，出去危险性的考虑是建议行下肢截肢术。
......
隔天，林霜就签署了手术同意书。下午，陈强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三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陈强被推进了icu监测。
林早早回病房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去icu病房边上的椅子上对付下，生怕万一医生找人却找不到她们。
隔壁病床的顾青看着她一系列动作，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了一颗糖，递了过去。
“吃点甜的。”他清冷的声线如一泓汪泉，在这个时间闯了进来。
林早早看过去，伸手接过。
小小的一颗糖，却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她把糖放在口袋里，想着，后面的日子，会好起来吧。会像他说的那样，甜一点吧？
......
林早早缓过神，很久没有想起当年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她觉得，顾青可能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吧。在那么惶惑不安的日子，如果没有他的陪伴，她不确定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可能，会比陈强崩溃的更早吧？
温室里的花朵啊，经不起风吹雨打，随便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可以将它们全部拦腰斩断......
这是出事前陈强最后拍的照片了。
林早早恍惚了下，不由地想起了他。
陈强是上门女婿，所以林早早是跟着妈妈姓。但是坊间一直传的“上门女婿”不上进、吃软饭这种论调在他家却完全不是这回事儿。他爸爸是家里的主心骨，赚钱一把手。
陈强是包工头，工作辛苦认真，为人也和善，邻里之间有点活都喜欢找他。虽说赚的都是辛苦钱，但是生活总归一日日好起来。
转折在她高中结束的那一年。
2018年，陈强接到了A市罗亚建筑公司的一个工程，承包给了他本地的一个工地项目，双方约定年底结薪。因着是大公司，陈强考虑了几天就应了下来。
时间一眨眼就过去了，到了年底的时候，罗亚建筑公司却反水了。
原本答应年底给手下工人结薪，这会却以“他们也还没收到工程款”为由，拒绝发放工资，只让他再等等。
陈强无法，只得先自掏腰包垫着。这一垫，几乎就把他这些年攒的家底全部掏空。
等到年后回来，工人们陆续上工，陈强却越来越不安恍惚。
等到五月底项目结束，罗亚建筑还是没有给付一分一毫的薪酬。
他自己的钱早已在年底的时候垫完了，这时候哪里还能拿的出钱？工地上的工人们不干了，自己累死累活干了这么久，现在你还要拖欠工资？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他们开始上门讨薪，在陈强可能出现的地方蹲点。那段时间陈强整个人的精神都要崩溃了，他百口莫辩，怎么解释上头建筑公司不给钱都没用。
事情就这么僵持了下来。
后来，在林早早高考结束的那个暑假，出事了。
工地有个民工叫小军的，家里还有个80多岁的老母亲，本想着拿到工资了能回老家歇一段时间，正好带他母亲去医院检查检查，老人家肚子痛了好长一段时间了。
因为陈强拿不到工地给的工程款，小军他们一群人也一直被拖着没收到年后的工资。六月初的时候，小军接到村里打来的电话，他妈一个人在家晕倒了，路过的邻居看到了赶紧给送到了当地医院，结果查出来癌症晚期。小军没有那么多的钱带母亲看病，没一个月，母亲就过世了。
从小和妈妈相依为命的小军崩溃了，在一个炎热的下午，他喝完酒后，驾上了自己早些时候买的二手面包车，朝着陈强的车撞了过去。
小军当场死亡，可陈强就没那么幸运了。
其实林早早现在想起来，站在旁观者的角度的话，还不如当时一起死了。
陈强重伤昏迷，被紧急送到医院抢救。人虽救了回来，但也不容乐观。肇事者的家底也承担不起这巨额的医疗费用，连开的面包车，都是脱保的。家里存折上能拿出来的所有钱都拿出来了，可还是杯水车薪。林霜没办法，亲戚也都借了个遍了，也没人肯再借了，只得自己出去打工赚钱想法子了。她过了大半辈子的舒服日子，临老了，日子却不好过了。
后来的后来，陈强因伤势感染严重，最后还是没保住双腿。
一直到林早早大三的那年，罗亚建筑公司终于将拖欠的工程款发下来了。陈强给所有当时的工人结清了钱，把剩下的都交给林霜后，在家烧炭自杀了。
林早早想起那个夏天，那个拉着自己从黑暗里走出来的少年。
那时候陈强还在床上躺着，人昏迷着，隔壁病床是个爬山摔下来的年轻人，他妈妈看她可怜，每天总会顺道给她带点饭来。然后她知道了他的名字，顾青。
顾青总会在吃饭的时候，把他的画作展示给她看，也不需要她给任何点评意见，自顾自地介绍着他的创作。慢慢地熟悉起来了，林早早也会应承几句。每当这个时候，顾青总会追问她：“真的觉得不错吗？你觉得哪一部分比较好？”
林早早：“......”所谓应承，实际就是敷衍附和啊。
也是在那个时候，他知道了那个人是真的很喜欢画画。
他的风景临摹几乎可以假乱真，人物速写惟妙惟肖，是有几分本事在身上的。
陈强住院的第五天，医生过来了。
林早早被叫到了一旁，医生说了些什么后来她都听不进去了。只记得说陈强感染严重，最好还是尽快行截肢手术。
因为他妈不在，医生交代让她好好转告给家里人以后尽快做决定。
林早早行尸走肉般回到病房，呆呆地坐在陈强边上，任由眼泪爬满了脸庞。
她想不到陈强没有腿的样子，那个高大威猛的爸爸再也不会出现了。
“你还好吗？”
隔壁病床传来一个声音，病房的隔音算不得好，她和医生站在病房外的交谈他听的八九不离十。
林早早没说话，她不知道怎么说，这不是她一个人能做的决定。
“听医生的，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顾青再次开口，“打个电话给你妈妈，商量下。”
林早早沉默了会，点了点头。走到外面，给林霜拨去了电话。
“喂？”
“妈，是我。”
“怎么了？你爸那边有什么事吗？”林霜焦急的声音传来。
她握着手机的指头都已经泛白，紧了紧，压着声音开口：“医生说爸爸情况不太好，感染严重，最好尽快决定是否截肢。”
电话那端传来丝丝电流的声音，她能听到林霜沉重又急促的喘气声，过了会，林霜回答：“再等等。”
林早早一下子急了，她不理解妈妈的“再等等”是什么意思：“等什么？你知不知道爸爸手术完一次都没有醒过，再不赶紧做决定他就死了！”
那头没说话。
“你是怕没钱吗？妈，不会的，我和你一起去借，一起去爸爸那个公司那边要，总能有办法的......”
她再也压不住内心的惶恐，大哭着喊道。
林霜的声音像从遥远的外太空传来一样，缥缈恍惚：“再等等，万一能醒呢？你爸......不会愿意没有腿的。”
......
不欢而散。
那时候的林早早不能理解，活着，不比什么都重要吗？
回到病房，她看着躺在床上毫无生气的陈强，哭得不能自已。
顾青在她哭得伤心欲绝的时候，给远在国外的姑妈发了个消息。他隐约有听自家老妈提过，自己的手术就是外聘的隔壁B市的骨折专家操刀的，那人是全国骨科领域大拿，和姑妈是同门师兄妹。
他想请姑妈帮忙问问，能不能帮林早早他们看看，他爸爸目前的情况，还有没有什么别的办法。
这些林早早什么都不知道。
大概一小时过后，林霜赶来了。
事情才发生没几天，这个女人比上次来的时候又沧桑了许多。她顾自看了下躺着的陈强和他边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林早早，向着医生办公室走去。
等她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回到病房，王秀莲受到儿子委托开口。
“陈太太，你们的事情我大概也听说了点。我们也没啥能帮忙的，就是有个亲戚有门路，B市有个骨科很出名的医生叫李建明，我儿子的手术就是他做的，你们这个情况具体怎么样我也不太懂，如果你们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们问问他的建议看。”王秀莲边说边给了顾青一个白眼，真不知道他儿子哪根筋搭错了，非亲非故的，你这是上杆子干啥？
“我这么说其实挺奇怪的哈，没别的意思，只是想着能有其他法子的话再试试，也听听不同医生的意思再做决定。”王秀莲叹口气，又开口道：“人在医院啊，心情都不一样的。这几天我也看得出来，早早这孩子啊，是真的害怕了。”
林早早原本已经止住哭了，听到这，连日来的委屈和不安一下子汹涌而来，在林霜面前大哭了出来。
林霜又何尝不难受？
躺着的，出事的，是她的丈夫，是和她携手大半辈子的人，她比谁都要痛苦难受。
她颤抖着说：“可以吗？如果不麻烦的话，谢谢你们了。”
王秀莲：“不麻烦的。那我联系下，需要什么资料跟你说。”
......
晚上的时候，林霜把资料传过去后，凌晨时分，接到了对方回过来的电话。
说了很多，大致的意思是，车祸当时是直接碾压过去的，这造成的严重创伤是不可逆的。且保守手术后不太乐观，目前双下肢分别出现不同程度的感染，出去危险性的考虑是建议行下肢截肢术。
......
隔天，林霜就签署了手术同意书。下午，陈强就被推进了手术室。
三个多小时后，手术结束，陈强被推进了icu监测。
林早早回病房收拾了下东西，准备去icu病房边上的椅子上对付下，生怕万一医生找人却找不到她们。
隔壁病床的顾青看着她一系列动作，从床头的抽屉里拿出了一颗糖，递了过去。
“吃点甜的。”他清冷的声线如一泓汪泉，在这个时间闯了进来。
林早早看过去，伸手接过。
小小的一颗糖，却让人觉得沉甸甸的。
她把糖放在口袋里，想着，后面的日子，会好起来吧。会像他说的那样，甜一点吧？
......
林早早缓过神，很久没有想起当年的事情了。
那时候的她觉得，顾青可能是上天派来拯救她的吧。在那么惶惑不安的日子，如果没有他的陪伴，她不确定自己能撑到什么时候，可能，会比陈强崩溃的更早吧？
温室里的花朵啊，经不起风吹雨打，随便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就可以将它们全部拦腰斩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