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灵魂产生联结后,伊格内修斯似乎陷入了一种对意识交融的痴迷之中,在死亡诗社的活动也不再局限于阅读诗篇,还有阅读双方的灵魂。露西亚发现,他并不总是会像最初那样展开法阵,更多时候,他只是握住她的手,从手心衍生出细长的红线牵扯住她,随后头抵着她的额头。

    刚开始,露西亚并不习惯,他们的意识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虚无中巡游,直到露西亚开始意识到时间的流动,不顾阻挠地脱离梦境。

    不过要说在这样的体验中获得了什么,露西亚完全不知道。她从来没有探寻过伊格内修斯的记忆,自然也不知道他是否探索过她。但反复几次后,露西亚决定开诚布公,把他们往六芒星神殿的回廊与时钟神殿的广场带。

    她原本害怕伊格内修斯抗拒,但意外的是,他一直配合着她的引导,就像一只迷途的羔羊,始终贴着她的裙摆走路,生怕她将他抛弃。他也从不过问那些是否是真的,只是更加恋恋不舍地留念于与她的梦境。

    于是没过多久,露西亚就后悔了,他不仅在梦里跟着自己,在现实中也越来越紧密,尤其是在每次上课时,他的目光总会在她身上停滞,这种停滞的时间和其中暗藏的情感,已经超越授课期间应有的互动。

    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忍受着,同时感慨好在泰勒元帅在这里,她不用一天到晚守着强权的伊格内修斯。

    今天依旧是个好天气。太阳的活力在之前几个祝祷仪式上得到强化,开始为世间带来更多的光与热,干燥而温热的风拂过,还未到盛夏时节,已经让人急不可耐想去冰冰凉凉的海水里浸泡一段时间。在岛上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一无所有,却拥有一切。露西亚并不觉得烦闷。

    她在早餐时间看了一会报纸,但实际上,她不是喜欢了解时事的人,即使面对新闻,大多时候依旧沉溺于无端的幻想里。

    今天的新闻头条实在太过沉重,“起义”与“革命”二词轰轰烈烈,像谁燃烧的炮火。露西亚总觉得这些字眼离自己如此遥远,却没想到就在萨洛尼爆发了“吉洛特起义”,起义的火焰从希波区一直燃烧到制造区,民众们还闯入造船厂,把坎贝尔公爵的画像摔在地上焚烧。粗略扫了眼,露西亚决定不再看这条内容,转头看向其他新闻摘要。

    维尔邦涅大街的亨利·布莱伦伯格疯病发作,在早晨用厨刀刺死了母亲,有把自己锁在房子里准备自杀,却找不准血管,调查员们赶到现场时,发现他在自己房间的床上,浑身是血地呜咽与抖动,调查员问他怎么回事,他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死了。

    这则新闻摘要引起露西亚的注意,她在脑海里勾勒出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多愁善感,略微有些敏感,待人接物都使人舒心,然而长久以来的梦魇纠缠他,没日没夜扰乱他的生活,使他发狂……而这梦魇其实来自于童年隐秘的伤口,这伤口不会消失,每个瞬间都在加深,直到在某个时刻以更加丑陋的方式显现……主人公的性格在这之中慢慢浮现。

    她开始写了。打字机宣告灵感胜利的声音与外面剑柄碰撞的声音混在一起,组合成剑与诗的交响曲,仿佛猎人用利刃追逐时而急促时而游移的字母,而字母如同独角神兽,跳落在草地上,只是让它微微弯了下腰后又抬起,以清风的速度向前奔行。

    不知过了多久,铁剑玎玎瑛瑛的声音不见了,只剩下打字机与微风的和鸣。

    露西亚对打字机的操控越发熟练,虽然速写与诗歌还保有用笔书写的习惯,但在写长篇小说时,打字机显得更为方便。当最后一丝灵感告捷,她嘈杂不安的灵魂终于得到片刻喘息,开始集中于现实生活。

    侏儒猎鹰的笼子在风中空荡荡地晃动,被轻薄的纱帘缠绕,它的主人在露台踱步,有时也飞上窗台,隔着一层玻璃窗伸长身体看伏案的人。

    但门的响动破坏它的安定,它慌张地跳下窗台,而露西亚回头,看见另一只小猎鹰,探头询问自己能否入内。

    他带着一碗带血的生鱼片来访,就像觐见君主那样警惕而谦虚,“我来看看你的皮姆。”

    “它前不久才吃过。”话虽这样说,露西亚还是叫了声猎鹰的名字,随后它飞到她的肩膀上,以睥睨的眼神看着比它更高的伊格内修斯。

    伊格内修斯不免抱怨道:“你这样会弄脏露西亚的裙子。”

    露西亚掩饰不住自己的笑容,和伊格内修斯一起蹲在地板上,这样,皮姆才算肯下来,用坚硬的喙夹了两下伊格内修斯的手指,张大嘴巴示意他喂自己。

    伊格内修斯皱眉说:“你太惯着这家伙了。”但他并没有责怪的意思,而是边和皮姆较劲边闲聊般问:“露西亚,你对剑术感兴趣吗?”

    “我觉得剑术和写作是共通的,但还没有准备好接触它。”她不喜欢明晃晃的充满攻击性的东西,害怕自己被剑伤害。但伊格内修斯误以为她真感兴趣,并询问:“你了解过玫瑰之战吗?”

    露西亚点点头。玫瑰之战来源于丹顿王朝时期,梵高平原的贵族争夺那片古老的玫瑰花田的故事,在每年的双星节后举行,伊格内修斯正是玫瑰之战的常胜将军,当他第一次拿起赛后表演所用的仪式剑,就再也没有放下过。

    “今年的玫瑰之战,你会想去吗?”

    “我去做什么?”露西亚疑惑地看向伊格内修斯,“那又不是我该出现的场合。”

    伊格内修斯一时不知道该接什么话才好,“什么意思?”

    因为已经写下第一章的缘故,露西亚心情大好,又是在朋友面前,也就口无遮拦起来,“我不喜欢给别人颁奖的场合,站在场上的又不是我。要我在太阳底下坐一天,就是为了看我根本不懂的东西,还是算了吧。”

    伊格内修斯沉默着,把不小心跌落在地板上的碎肉捻起,不由分说塞给皮姆。露西亚意识到他们之间存在着尴尬的沉默,于是说:“就算是给我颁奖,我也不会去的。你好、谢谢、谬赞、过誉听着就烦人。”

    “宴会你也不想去?难道你在大学一次联谊舞会都没参加过?”伊格内修斯追问道。

    “参加过,因为学校里女少男多,一个晚上要和不同的人跳好几支舞,很麻烦。”

    “假设有固定舞伴,没有人对你指手画脚呢?”

    露西亚终于明白他想说什么,轻声提醒道:“你想邀请我可以不用这样拐弯抹角。”

    因为刻意的话语被戳穿,伊格内修斯有些窘迫,他本来想再给皮姆喂点吃的,但盘子里只剩一些血水。

    他的镊子敲击了两下碗,随后问:“那你愿意吗?”

    “当然,如果你邀请的话我愿意。但我拒绝在烈日下坐着。”

    “那我们去买点宴会穿的新衣服吧,露西亚。”她抬头看着他的双眼,又在他脸上捕捉到转瞬即逝的幼兽捕猎成功的欣喜。

    要说出门,泰勒元帅是个耐不住寂寞的人,焰星掌管天穹的那天,他就离开岛屿,去月落湾寻欢作乐了。

    虹星闪耀天穹时,露西亚整理好新作,把它们折成小纸条放在信封里,别上侏儒猎鹰掉下的羽毛,又用蜡液封好口装进裙子的口袋里。

    前一晚,伊格内修斯已经和她约好今天共同乘船去萨洛尼,她不得不中规中矩地一件件穿好丝袜、衬裙、裙撑、米黄色的混麻纺外裙,在裙摆别上淡绿色的蝴蝶结与丝带,套上蕾丝外衣,戴好点缀着绢花的宽檐帽才出去。

    平心而论,露西亚并不喜欢外出穿这些,她总觉得太过麻烦。若是平常和伊格内修斯见面还好,穿成这样,还踩着高跟鞋逛街,简直是要了她的命——好在,鞋跟高不高都无所谓,反正会藏在长裙底下。

    她吃完早餐回到大厅时,伊格内修斯已经在等她了。

    他同样正式打扮了一番,好好扎起头发,衬衫领口也不再随意敞开,系着波洛领带,领带上黄金的衔尾蛇扭成八字,红宝石的眼睛晶莹剔透如同石榴粒,正在火光下闪耀。除去那些贵气的金属点缀,他的衣服同样彰显其高贵的身份,无论是黑色的马甲,或是塔夫绸的坎肩,再是锃光瓦亮的皮靴,都衬托出他的锋芒毕露。

    他戴上帽子,拿着金边镶嵌母贝的手杖走出,笔挺地站在她面前。

    露西亚还是更喜欢平时随性的他,尽管同样盛气凌人,却有几分懒散慵倦,这使得他看上去更好相处。

    货轮自然无法与小少爷的游轮相比,露西亚在踩上甲板的那一刻就知道了。这里最大的舱室是间宴会厅,里面摆放一架钢琴,虽无人使用,也被擦得一尘不染,然而垒得整整齐齐的椅子与被白布遮盖起来的沙发已经表明,宴会厅早已无人使用了。

    “很早以前庄园举办宴会的时候,会用到那个房间。”伊格内修斯介绍道。

    露西亚点点头,“这样的话,惩戒之海的路就没那么漫长了。”

    伊格内修斯突然问:“你会弹钢琴吗?”

    露西亚忙摇头,“当然不会,那是你们的消遣。”

    “跳舞呢?”

    “也不会。”

    “是得找个时间学学。”

    “四肢不协调的人怎么学都没有办法吧。”

    “我说‘如果我学不来,你不该让我改变’的时候,你说‘没有什么是学不来的’。”

    “……”露西亚一时哑口无言。她没想到随意说出口的鼓励在此成为陷阱。

    伊格内修斯久违地推开那扇雕花玻璃门,让露西亚进去,露西亚警惕地询问:“不会现在让我学吧?”

    “当然不会。我是说,去萨洛尼的路太漫长了,要不要消遣一番?”他随意把手杖放在沙发上,走到钢琴旁,打开键盖。

    露西亚挑挑眉,公爵家的小少爷给她弹钢琴,可是前无古人,随即准备搬下一张凳子,被伊格内修斯制止,“和我坐一起,快点过来。”

    露西亚还有些犹豫,伊格内修斯边把琴刹打开边提醒她:“进入惩戒海的海域,就没有机会了。”

    此时,船已经开始轻晃,颠簸在海上,伊格内修斯手放在钢琴上,钢琴与从他指尖流出的几个音符同海浪移动。

    “快点。”伊格内修斯的凳子也跟着在金灿灿的镶木地板上缓慢移动。

    露西亚脸色苍白地在波涛汹涌前追上他,大声问道:“你干什么!太危险了。”

    伊格内修斯没有回答她的问题,拉住她的手,“快坐我边上。”

    露西亚慌慌张张跳到他边前,害怕地扑到背架上,紧张地说:“你疯了?会撞到东西的!”

    但伊格内修斯不以为然,在钢琴上试了几个小节。

    或许是小少爷太久没出门,惩戒之海拿出令人难以承受的热情迎接他们,恨不得把他们卷进她深广的怀抱,疾风骤雨把浪尖掀得很高,雷霆于天边闪烁,轰隆隆地打下,与其说船是在乘风破浪,不如说它是被风和浪掀起又坠落。

    而钢琴随着浪尖旋转在偌大的宴会厅,在光滑的地板上留下错乱的轨迹,就像露西亚此时内心激荡的恐惧与喜悦。

    伊格内修斯欣赏她的恐惧,但忍住笑安慰她:“别那么紧张,又不会死掉。”

    骨节分明的手指再次搭上琴键,欢快而急促的音符随着海浪波动,奔涌而出,也流动成浪花,与雷霆共舞。

    钢琴像舞者旋转在大厅,他们与摞在一起的木椅擦肩而过,在差点撞向玻璃门时又被海浪带到另一边。一切都在摇晃和跃动,顶上坠下的水晶吊灯时不时映入露西亚眼帘又飞快离去,若即若离。

    在露西亚的惊叫中,舞曲渐入高潮,而海浪就像在琴声中衰退了,尽管露西亚仍害怕地把自己挂在背架上,但与海共舞似乎并没有那么可怕。她帽子上的丝带在胡乱飞舞,裙子上的蝴蝶结也变成蝴蝶。伊格内修斯的坎肩和她的裙子共同飞扬,就像他们在跳舞。

    露西亚渐渐缓和过来,接受了与海浪摇摆的事实,趴在背架上放松下来,转头看伊格内修斯。

    他是一座柔软的大理石雕像。天边掠过的雷霆短暂点亮他的面庞,把他分为明暗两面,但等雷霆逝去,分明的戾气立即消退,就像急速退去的潮水,他又变回压抑不住喜悦的少年。

    一曲终了,伊格内修斯抬起眼,不知哪里来的光照耀进他紫罗兰色的眼睛里,露西亚没来得及躲开这炽烈的光,想着他大概是还没从圆舞曲的情绪里出来,才会用如此柔和的目光看她。

    他询问道:“再来一首?”

    露西亚欣喜地点头,尝试和他一样端正做好,用更优雅的姿态与海共舞。

    “所以说,怎么有人会不喜欢海嘛!”

    她兴奋的眼睛里有星光闪烁,连伊格内修斯也不得不承认,假使有露西亚相伴,他可能要再次爱上这漫长危险的航线。

    雷霆短暂的间歇中,华尔兹流动在空间里,钢琴也流动在空间里,琴声填满空旷的宴会厅。在无人见证的海洋,没有鲜花与祝福的舞台,他们的意识交汇又飘散,重聚成一团星光,飘荡在广阔而黑暗的海洋上,顺着波浪的滑动或坠落或上升,直到摒弃一切尘埃,在理想国里涤荡。

    音乐是心灵的语言,总是能让人遗忘。忘记自己的身份,忘记时间的流逝,于是旅途的等待与苦难变得无关紧要,与海共舞跳出的最疯狂的舞步从学习开始就刻进肌肉,不会踩错一步。意犹未尽,以至于露西亚下船时还迈着轻快的脚步一跳一跳,她的裙摆也像泛着跳跃音符的五线谱,有节奏也有韵律地抖动。

    但被伊格内修斯牵着踏上陆地,理想国只能停泊在平静的港口。港口依旧晴空万里,平静如常,本该被阳光照射到熠熠发光的屋顶成了灰色,而记忆中钢琴的黑色越发光滑,甚至闪烁着奇异的光辉。

    露西亚的眼睛在触及到陆地时闪烁地回避,它不再熠熠生辉,不再含情脉脉,不再多愁善感,凝固了一下,又回归现实,本能甩开被伊格内修斯扣住的手。就像刚才的雷暴与飓风是在梦里,而伊格内修斯把噩梦变成了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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