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鸾车,高椒房掀开帘子,吩咐往太和宫去。

    麓云犹豫,“椒房真要去?”

    “自然。”

    明快温柔的声音传来。

    高椒房等到晌午,拓跋弘才得闲见她,她把仁寿宫的闲话告诉拓跋弘,帝王笑了,“太后怎么说?”

    “太后让妃嫔们不必往仁寿宫去了。”高椒房想起太后的神情,太后究竟怎么想呢。

    “眼下你觉得谁合适?”帝王冷不丁问她。

    高椒房有些诧异,但随即她说,“我。”

    拓跋弘蹙眉,良久才说,“还真出人意料。”

    “陛下必须选我,也只能选我。强敌环伺,无论暗示明示了多少回,她都不放在心上,她们却要你争我抢,何必呢。”

    “陪朕看看昭仪去吧。”拓跋弘放下手里的奏章,站起身来。

    高椒房跟在他身后,从寝宫出来的那个片刻,她注视着帝王挺拔阔朗的背影,这身影无疑给人无限的安全感,可是,这究竟是真实可以指望的,还是臆想的幻觉呢。

    “宁宁。”

    他唤她。

    她回神,连忙跟上他的步伐,她其实并不习惯拓跋弘对她直呼其名,宫中姐姐妹妹的称呼固然疏离,至少是安全的。

    一路与拓跋弘无话,帝王绝不会没话找话,而是闭目养神。高椒房慎重地垂着眼,思索着拓跋弘为何不问问她是否另有企图。

    到了庆云宫,就看到昭仪陪着博陵公主用膳,像陪着小孩子玩似的。

    博陵公主大叫了一声“皇兄”,封蘅回头,看见拓跋弘和高椒房走进来,她眼角一下子湿润了。

    博陵公主放下碗筷,走到拓跋弘跟前,撒娇似的,“皇兄可要为我做主,冯家的婶母竟然劝我给冯熙纳妾,要不是夷罗拦着,常姆姆又劝我好些话,我真想大骂她一顿!”

    拓跋弘拍了拍公主的手,低声安慰几句,公主脸上露出明媚的笑。拓跋弘顺势让她继续用膳,高椒房望向封蘅,见她脸上露出紧绷的勉强的笑。

    “她是把陛下当作先皇了。”封蘅低声说。

    公主交由宫人照料,拓跋弘走到外殿,见封蘅瘦了一圈,他长长叹了口气,“医官怎么说?”

    “这几日稍有好转,以后能不能好,尚未可知。”

    “她可有记起你的时候?”

    封蘅摇头,“她总是问我是谁,可能她太思念生母,偶尔会把我当作袁妃。有时候我看着她,竟然觉得她永远这样也好,虽然称不上无忧无虑,可或许,这是她最对未来充满期待和幻想的时候……”

    “阿蘅……”拓跋弘提议,“既然她认不出你,将她交由宫人照料,你每日过来看看就是了,莫要日日守在这里了。”

    封蘅不答他的话,高椒房忙说,“这也是妹妹的孝心,只是无论如何,也要保重自己的身子,若是你病了,还有谁能如此在意公主呢。”

    “我必须在这里。”她抬起头来,目光坚定。

    拓跋弘也只得随她心意,庆云宫的空气格外压抑,他不愿意久呆,便叫高椒房与她说话。

    两人在西北角的霜雪轩用膳,布了菜后,屏退宫人,封蘅才细细问,“姐姐可找到了夷罗?”

    高椒房摇头,封蘅失望地垂下头去,喃喃说,“虽说充作官妓,我疑心她早叫人害死了。我阿姐昨日里托西河告诉我,当日那个外室一概来历皆无,就像是凭空冒出来的,呈送魏宫的卷宗又有几分真呢?”

    “即便公主当真冤枉,眼下……”高椒房琢磨措辞,“何况你不是说,你与陛下约法三章?他不许你……”

    “我只想知道当日究竟发生了什么?公主又为了什么疯了。知道了这些,就能推测出公主为何疯了,有了前因后果,或许能解开公主的心结。”封蘅情绪变得激动,右手握紧了左手的玉镯,“倘若我做不到,这辈子连人也不配做了。”

    “我尽力。”高椒房也不知这是在帮她还是在害她了,她又提起今早的事,“我知道你不会在乎,可是公主自身难保,你要庇佑她,就不能再失去了。”

    封蘅闭眼,举步维艰的滋味,就像赤脚走在未经打磨的木板上,那些细刺会悄无声息地狠狠扎进肉里,直到血肉模糊。

    隔日,拓跋弘的旨意,命高椒房代替封蘅暂管魏宫事,韩夫人、孟椒房、张嫔御协理。

    消息传来,张嫔御正在寝宫看新送来的花,送花的是林卉署新任的掌事纥奚妙音,她身后跟着个面庞丰腴温和的少女。

    “这位想必就是被昭仪救下的霓花姑娘吧。”张嫔御的指尖停在百合的花蕊上,鹅黄的花粉洒在她淡粉色的蔻丹上。

    “正是呢。”妙音笑着回答,“嫔御好眼力,奴婢听闻嫔御素喜百合清香,这是霓花养的新品种,不知嫔御可喜欢?”

    “有心了。”张嫔御淡淡地说,“又不是海棠,这白色百合倘若半点儿香气都没有,还有什么值得在意的意思?做花做人都是如此,想要被偏爱,总归自己得有点儿本事。”

    妙音颔首,并不接话。

    “昭仪喜欢什么花?”张嫔御露出甜美的笑。

    妙音面露迟疑,还不及她敷衍,眼前这年轻的嫔御扑哧笑了,“我不过是看昭仪照料公主费心费力,想着倘若她看见喜欢的花草,定然会放松心情罢了,掌事何苦如此谨慎?”

    “奴婢不敢。”妙音不卑不亢,“各宫的花束均已备妥,至于昭仪娘娘,她久不在昭宁宫,早不让奴婢送花过去,嫔御心意,恐怕奴婢难以应承。”

    张嫔御没再为难这看上去对封昭仪忠心耿耿的掌事和花女,再看含露仰偃的百合,升腾起莫名的烦乱。

    她想起在太和宫看到一幅写着“生者必灭,会者定离”的字,好几次她都看到帝王目光落在这几个字上深思。

    某天午后,她看向帝王,尝试着问他为何如此在意这八个字。

    “你怎么想?”帝王反问她。

    她思索片刻,温柔又腼腆地说,“臣妾愚钝,这些生生死死的话,大抵会移人性情,我父亲说,佛经上的话虽可怡情养性,万不可轻信沉耽了去,陛下生来就是为了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的,依臣妾看,这种字画还是不要常挂着好。”

    拓跋弘笑了,张嫔御小心翼翼地问,“臣妾是不是说错话了?”

    他没有理会,目光落在她羞赫的脸颊上,“建永世之业,流金石之功……你喜欢曹子建?”

    张嫔御愣了愣,父亲管教严格,她的心思在做淑女上,这些诗词歌赋上的东西,她也不过略知一二,这两句话也不过是父亲时常挂在嘴边。

    “是。”她脱口而出,“美女妖且闲,采桑歧路间。柔条纷冉冉,落叶何翩翩。我最喜欢这篇。”

    “《美女篇》。”

    “臣妾觉得,女子之容,即便艳若桃李,风华绝代,反而更该正色端操,以事夫主,清静自守,这才是贤妇良妻。”张嫔御含笑望着帝王,静女其姝,她头一次同他说这么多话。

    “可有读过《典论》?”他又问。

    她摇摇头,“未曾读,臣妾回去就……”

    “可惜。”帝王漫不经心地打断,喃喃道,“难得你读了很多书,若是再多读些,或许可以和昭仪说说话。”

    他的目光又落在那八个字上,若有所思,问一旁侍奉的明霜,“昭仪今日可好些了?”

    “医官说吃了药睡下了,已经大好了。”

    张嫔御有些尴尬,觉得此刻自己在这里有些不合时宜,那幅字画愈发惹她讨厌,她忍不住问,“这几个字,是昭仪姐姐所书吗?”

    拓跋弘“唔”了一声,“那是朕所写。”

    他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走出内殿,到了门口,看着阴沉的天空,“快回去吧,别淋了雨。”

    张嫔御只得行礼告辞。

    这个手铸金人失败的昭仪之名如雷贯耳,初见时她见到传闻之人,那个人称不上多貌美,只是皮肤白皙身形匀称,面庞有些菩萨像,看上去温和敷衍到有些无趣。

    父亲同封昭仪的父亲一样是文官儒臣,她也自诩家学丰厚,可是那天与帝王的对话,她才发现这位封昭仪比她想的要讨帝王欢喜,虽然她无法理解这恩宠因何而来,毕竟她觉得自己比昭仪更加行事体面,才学也不相上下。

    大抵都是汉女,她想起封昭仪,就有一种既生瑜何生亮的悲切与嫉恨。

    以至于旨意传来,她有些恼恨突然冒出来的高椒房,又暗自庆幸封昭仪失势。

    果然是因为博陵公主,可现在她的靠山疯了。

    想到这里,她脸上泛起笑意,撕下一片百合的花瓣放在手心,想起前几日太后的提点教导,目光变得明澈而胸有成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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