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女子一身赭色衣裳，裙摆处和窄袖上是忍冬的纹样。
这女子，面容姣好，要紧的，是有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还是异瞳，那是只宝石蓝的左眼。
封蘅看向她时，那张白皙的脸露出平淡柔和的笑意，那是多年佛法浸润下所独有的深厚。
可是无疑，这是她的面具。
“昭仪似乎很失望。”妙法比丘尼玉指如葱，微笑，那双眼睛流转光芒，“是我让昭仪失望了吗？”
“那日天宫寺发生了什么？”封蘅更加笃定了此前妙法对崔琬的陈情一定隐瞒良多。
“我不是都说给崔大人了？”
封蘅不想同她废话，抬眸盯着她，“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个深情的人，堕入色欲，执念深重，你和冯大人的侍妾霍婵和常氏可有关系？”
眼前的女人陷入沉默，唯一暴露她心情的，是耳角被戳中心事而升腾起的红色。
半晌，她笑了笑，抬头看见佛龛里的供奉。
“我自幼修行，一心向佛，可成佛为了什么？”
“可笑你学了那么些高深佛法，竟仍旧如此龌龊心肠。”封蘅站起身来，“既然有觉悟入宫见我，若还是遮遮掩掩，只能是自讨苦吃。掖庭的阿公阿嬤，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
“所以……这是先礼后兵？”妙法唇边带着令人厌恶的笑，全身散发着莫名的决绝，“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昭仪想知道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
“说吧。”
“让我死前再见见霍婵。”
“果然！”封蘅皱了眉，“你放心，说出真相，让公主记起从前的事，我自然让你见到她。”
“多谢昭仪。”
封蘅重新审视这比丘尼，世事难测，如今唯一确定，妙心之死绝非公主所为。
把妙法带到博陵公主面前时，公主与那双异瞳对视，瞬间全身抖得不像话，妙法转动手中念珠，见公主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由得低声感叹，“公主殿下逃避了半生，美梦碎了再难重圆，何至于斯呢？”
公主拼命躲闪，不敢正视妙法，随后不时失声尖叫，封蘅耳边蜂鸣不断，陵游忙和几个医女抓住公主，硬往她嘴里塞了几颗药丸，慢慢地，公主的情绪逐渐平复，医女和奴婢们才退下，只留下菱渡、岚风和庆云宫的掌事宫女系春。
妙法叹了口气，并未细细说来前因后果，反而念叨起来，“佛经上说，女子一不能成梵王，二不能成帝释，三不能成魔王，四不能成转轮圣王，五不能成佛道，因女子多染、多欲、懦弱、善妒、烦恼具足，简直是一派胡言！”
封蘅环抱着公主安抚着，抬起头来，“这里可不是听你如何厌弃佛法的地方！”
“昭仪信佛吗？倘若被自己的信仰欺骗，该如何自处？”妙法依旧不死心地发问，见封蘅不答，才继续说，“公主就是被这些虚言所害，昭仪怎么还不明白！倘若她不信下地狱的话，就算是当真失手杀了妙音又怎么样？”
“是你！是你！”公主突然站起来狠狠掐住妙法，眼睛通红，三个人勉强拉开，妙法喘着气咳嗽，又莫名笑了起来，“没错，是我出卖了公主！公主竟算计让几十年的枕边人身败名裂，是我把计划告诉冯大人，以其人之道反置其人之身的滋味怎么样？这世上的女子一旦为男人心软，下不了狠手，那就有吃不尽的苦头，就连公主也不例外！是不是很公平！”
“你说什么！”封蘅不可置信地回望公主，公主的神情逐渐清明，依旧喃喃自语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都这样坦白了，昭仪还要为公主遮掩吗？”妙法神情冷冽，“公主就是最初起意杀掉妙音的人。”
封蘅想起冯熙那咬牙切齿的憎恨和快意，那些时日，大抵公主已经知道了他在洛阳的外室，在寺庙的相好，还有散落在平城各地的莺歌燕舞。
最要紧，是她们怀有身孕，甚至，已经有私生子的存在。
所以公主动心起念，她要利用那个由皇家供养的不检点的妙音比丘尼，揭露她那权倾朝野、看上去光风霁月的枕边人的真面目，甚至不惜杀死妙音栽赃他在佛寺杀人。
真的是这样吗？妙法所言的一切就是实话吗？何况这个女人撒了无数谎，她凭什么要信一个对自己的信仰都不忠诚的人，来疑惑爱她护她的公主？
“我一开始还真信了公主的话，为她打通一切，可谁知日子临近，她竟念起冯熙的好，犹豫不肯动手了。”妙法轻蔑地看着公主，又抬头露出笑，“冯大人听闻后，感慨公主还真是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我说公主还是在意他，否则不会瞻前顾后，他却很果决地要我帮他，要公主自食恶果，说他忍了很多年，早就受够了。”
“为何？”封蘅攥紧了衣袖，克制住心中翻江倒海的震动，“你根本不爱妙音，她只是一个工具是不是？”
妙法眼里流露出凄楚的迷离，“不错，我要的是霍婵！”
“妙音到底是谁杀的？”封蘅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耗尽了。
“重要吗？”
“你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说出实情，你该死，霍婵也活不成。”
“如此，甘之如饴。”妙法嗤笑，“不过，略告诉你也没关系，是我给妙音下了药，她怎么也活不成了。可她实实在在，是冯熙握着博陵公主的手杀的。”
公主一下子痛哭失声。
走进长宁宫，门廊的斗拱处悬着一串金鱼样式的金铃，迎风泠泠作响，拓跋弘驻足，仰头瞧了起来。
潘嫔御慌忙出来迎驾，拓跋弘漫不经心地说，“倒是巧思，你这里四处植葵柏，也没个鲜艳花草，过于清幽了。”
“这是……是太后所赠，各位姐姐妹妹都有。”潘嫔御咬着唇，“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拓跋弘的兴致瞬间失了大半，见潘嫔御唯唯诺诺，进屋随意问了两句，看见她那三折琉璃花鸟的屏风，与她这疏旷的屋子也很般配。
潘嫔御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拓跋弘坐了下来，见潘嫔御一言不发，脸颊微红，他笑了笑，“你平日做些什么？”
“回陛下，不过做些针织女工，没什么特别。”她摩挲着帕子，声音细弱蚊蝇。
“倒是无聊。”
潘嫔御暗暗懊悔，猜测拓跋弘是说她做的事无聊，还是她这人无聊，或许两者都有。
“来。”拓跋弘招呼她。
她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来，眉眼低垂，拓跋弘牵住她的手，感慨说，“可惜昭仪要照料博陵公主，否则你可以时时往昭宁宫去。”
“是。”潘嫔御低声应和。
“你很怕朕？”拓跋弘笑了起来，“朕有这么可怕吗？”
潘嫔御咽了咽唾沫，脸颊愈红，“天颜咫尺，故而诚惶诚恐……”
拓跋弘笑得更甚，想起来那时候封蘅与他为着当初赐婚之事赌气，她刚入宫时对他哪样疏离，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心有些被搅乱了。
见帝王神情飘忽，潘嫔御自觉大约自己又说错了话，试探着唤了声“陛下”，拓跋弘回过神来，感慨地看着她，挥了挥手命众人下去。
“臣妾……”潘嫔御身形恍惚，喃喃低诉，“入宫前祖母曾教导我要谨言慎行，我听进去了，片刻不敢忘，更不敢逾矩分毫，此前实在是不知思皇后是魏宫的禁忌……”
拓跋弘缓缓摇头，牵起她的手来，叮嘱道，“你这样软弱的性子在宫里唯恐被人利用了去，她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是。”她垂下头去，毕恭毕敬，苦涩道，“祖母说我不讨人喜欢，我无意……”
拓跋弘见她顿住，知道她想说自己无意争宠，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袖中的帕子放在她手里。
那是个雪青色芍药纹的罗帕。
“怎么会在陛下这里？”潘嫔御抓起来。
“朕命人查藏书阁之事，在书架的夹层发现的。你可有去过藏书阁？”
潘嫔御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诬陷你陷害昭仪。”拓跋弘冷哼一声。
“我……”潘嫔御登时眼圈红了，语无伦次，“我怎么敢……我……昭仪……我与昭仪，无冤无仇……她……她还为了救我冲撞太后……我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朕若要你自证，也就不会来长宁宫问你。”
“陛下信我？”她的眼泪滑落下来。
拓跋弘点头，长叹了口气，“魏宫里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孟椒房前几日向朕请旨往永宁寺祈福，你陪着她去几日吧。”
“是。”潘嫔御落下泪来，又忍不住解释，“臣妾以家族的性命起誓，从没有动过歪心思……”
拓跋弘笑了起来，“朕说了你不必解释。”
这女子，面容姣好，要紧的，是有双勾魂摄魄的眼睛。
还是异瞳，那是只宝石蓝的左眼。
封蘅看向她时，那张白皙的脸露出平淡柔和的笑意，那是多年佛法浸润下所独有的深厚。
可是无疑，这是她的面具。
“昭仪似乎很失望。”妙法比丘尼玉指如葱，微笑，那双眼睛流转光芒，“是我让昭仪失望了吗？”
“那日天宫寺发生了什么？”封蘅更加笃定了此前妙法对崔琬的陈情一定隐瞒良多。
“我不是都说给崔大人了？”
封蘅不想同她废话，抬眸盯着她，“你看上去可不像是个深情的人，堕入色欲，执念深重，你和冯大人的侍妾霍婵和常氏可有关系？”
眼前的女人陷入沉默，唯一暴露她心情的，是耳角被戳中心事而升腾起的红色。
半晌，她笑了笑，抬头看见佛龛里的供奉。
“我自幼修行，一心向佛，可成佛为了什么？”
“可笑你学了那么些高深佛法，竟仍旧如此龌龊心肠。”封蘅站起身来，“既然有觉悟入宫见我，若还是遮遮掩掩，只能是自讨苦吃。掖庭的阿公阿嬤，有的是法子叫你开口。”
“所以……这是先礼后兵？”妙法唇边带着令人厌恶的笑，全身散发着莫名的决绝，“只要答应我一件事，昭仪想知道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
“说吧。”
“让我死前再见见霍婵。”
“果然！”封蘅皱了眉，“你放心，说出真相，让公主记起从前的事，我自然让你见到她。”
“多谢昭仪。”
封蘅重新审视这比丘尼，世事难测，如今唯一确定，妙心之死绝非公主所为。
把妙法带到博陵公主面前时，公主与那双异瞳对视，瞬间全身抖得不像话，妙法转动手中念珠，见公主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不由得低声感叹，“公主殿下逃避了半生，美梦碎了再难重圆，何至于斯呢？”
公主拼命躲闪，不敢正视妙法，随后不时失声尖叫，封蘅耳边蜂鸣不断，陵游忙和几个医女抓住公主，硬往她嘴里塞了几颗药丸，慢慢地，公主的情绪逐渐平复，医女和奴婢们才退下，只留下菱渡、岚风和庆云宫的掌事宫女系春。
妙法叹了口气，并未细细说来前因后果，反而念叨起来，“佛经上说，女子一不能成梵王，二不能成帝释，三不能成魔王，四不能成转轮圣王，五不能成佛道，因女子多染、多欲、懦弱、善妒、烦恼具足，简直是一派胡言！”
封蘅环抱着公主安抚着，抬起头来，“这里可不是听你如何厌弃佛法的地方！”
“昭仪信佛吗？倘若被自己的信仰欺骗，该如何自处？”妙法依旧不死心地发问，见封蘅不答，才继续说，“公主就是被这些虚言所害，昭仪怎么还不明白！倘若她不信下地狱的话，就算是当真失手杀了妙音又怎么样？”
“是你！是你！”公主突然站起来狠狠掐住妙法，眼睛通红，三个人勉强拉开，妙法喘着气咳嗽，又莫名笑了起来，“没错，是我出卖了公主！公主竟算计让几十年的枕边人身败名裂，是我把计划告诉冯大人，以其人之道反置其人之身的滋味怎么样？这世上的女子一旦为男人心软，下不了狠手，那就有吃不尽的苦头，就连公主也不例外！是不是很公平！”
“你说什么！”封蘅不可置信地回望公主，公主的神情逐渐清明，依旧喃喃自语让人听不懂的话。
“我都这样坦白了，昭仪还要为公主遮掩吗？”妙法神情冷冽，“公主就是最初起意杀掉妙音的人。”
封蘅想起冯熙那咬牙切齿的憎恨和快意，那些时日，大抵公主已经知道了他在洛阳的外室，在寺庙的相好，还有散落在平城各地的莺歌燕舞。
最要紧，是她们怀有身孕，甚至，已经有私生子的存在。
所以公主动心起念，她要利用那个由皇家供养的不检点的妙音比丘尼，揭露她那权倾朝野、看上去光风霁月的枕边人的真面目，甚至不惜杀死妙音栽赃他在佛寺杀人。
真的是这样吗？妙法所言的一切就是实话吗？何况这个女人撒了无数谎，她凭什么要信一个对自己的信仰都不忠诚的人，来疑惑爱她护她的公主？
“我一开始还真信了公主的话，为她打通一切，可谁知日子临近，她竟念起冯熙的好，犹豫不肯动手了。”妙法轻蔑地看着公主，又抬头露出笑，“冯大人听闻后，感慨公主还真是一点夫妻情分都不顾，我说公主还是在意他，否则不会瞻前顾后，他却很果决地要我帮他，要公主自食恶果，说他忍了很多年，早就受够了。”
“为何？”封蘅攥紧了衣袖，克制住心中翻江倒海的震动，“你根本不爱妙音，她只是一个工具是不是？”
妙法眼里流露出凄楚的迷离，“不错，我要的是霍婵！”
“妙音到底是谁杀的？”封蘅觉得自己的力气都耗尽了。
“重要吗？”
“你该明白自己的处境，不说出实情，你该死，霍婵也活不成。”
“如此，甘之如饴。”妙法嗤笑，“不过，略告诉你也没关系，是我给妙音下了药，她怎么也活不成了。可她实实在在，是冯熙握着博陵公主的手杀的。”
公主一下子痛哭失声。
走进长宁宫，门廊的斗拱处悬着一串金鱼样式的金铃，迎风泠泠作响，拓跋弘驻足，仰头瞧了起来。
潘嫔御慌忙出来迎驾，拓跋弘漫不经心地说，“倒是巧思，你这里四处植葵柏，也没个鲜艳花草，过于清幽了。”
“这是……是太后所赠，各位姐姐妹妹都有。”潘嫔御咬着唇，“说是多子多福的意思。”
拓跋弘的兴致瞬间失了大半，见潘嫔御唯唯诺诺，进屋随意问了两句，看见她那三折琉璃花鸟的屏风，与她这疏旷的屋子也很般配。
潘嫔御恭谨地跟在他身后，拓跋弘坐了下来，见潘嫔御一言不发，脸颊微红，他笑了笑，“你平日做些什么？”
“回陛下，不过做些针织女工，没什么特别。”她摩挲着帕子，声音细弱蚊蝇。
“倒是无聊。”
潘嫔御暗暗懊悔，猜测拓跋弘是说她做的事无聊，还是她这人无聊，或许两者都有。
“来。”拓跋弘招呼她。
她硬着头皮在他身边坐下来，眉眼低垂，拓跋弘牵住她的手，感慨说，“可惜昭仪要照料博陵公主，否则你可以时时往昭宁宫去。”
“是。”潘嫔御低声应和。
“你很怕朕？”拓跋弘笑了起来，“朕有这么可怕吗？”
潘嫔御咽了咽唾沫，脸颊愈红，“天颜咫尺，故而诚惶诚恐……”
拓跋弘笑得更甚，想起来那时候封蘅与他为着当初赐婚之事赌气，她刚入宫时对他哪样疏离，也说过同样的话。
他的心有些被搅乱了。
见帝王神情飘忽，潘嫔御自觉大约自己又说错了话，试探着唤了声“陛下”，拓跋弘回过神来，感慨地看着她，挥了挥手命众人下去。
“臣妾……”潘嫔御身形恍惚，喃喃低诉，“入宫前祖母曾教导我要谨言慎行，我听进去了，片刻不敢忘，更不敢逾矩分毫，此前实在是不知思皇后是魏宫的禁忌……”
拓跋弘缓缓摇头，牵起她的手来，叮嘱道，“你这样软弱的性子在宫里唯恐被人利用了去，她们都不是省油的灯。”
“是。”她垂下头去，毕恭毕敬，苦涩道，“祖母说我不讨人喜欢，我无意……”
拓跋弘见她顿住，知道她想说自己无意争宠，他轻轻叹了口气，将袖中的帕子放在她手里。
那是个雪青色芍药纹的罗帕。
“怎么会在陛下这里？”潘嫔御抓起来。
“朕命人查藏书阁之事，在书架的夹层发现的。你可有去过藏书阁？”
潘嫔御连连摇头，不可置信。
“诬陷你陷害昭仪。”拓跋弘冷哼一声。
“我……”潘嫔御登时眼圈红了，语无伦次，“我怎么敢……我……昭仪……我与昭仪，无冤无仇……她……她还为了救我冲撞太后……我怎么可能恩将仇报……”
“朕若要你自证，也就不会来长宁宫问你。”
“陛下信我？”她的眼泪滑落下来。
拓跋弘点头，长叹了口气，“魏宫里装神弄鬼的人太多了，孟椒房前几日向朕请旨往永宁寺祈福，你陪着她去几日吧。”
“是。”潘嫔御落下泪来，又忍不住解释，“臣妾以家族的性命起誓，从没有动过歪心思……”
拓跋弘笑了起来，“朕说了你不必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