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草长莺飞,拓跋道符因军功升任镇军大将军、长安镇都大将,一时风光无限。

    拓跋道符前往平城谢恩之时,卢源已经提前赶到长安,成为雍州司马段太阳的幕僚。

    在韩夫人产下皇子的第三日,封蘅正在一旁为拓跋弘研墨,听人禀告拓跋道符离京前曾多次深夜出入冯家。

    拓跋弘的脸色变得晦暗不明,朱笔悬在奏折上方许久,墨迹洇出个血珠般的红点。

    拓跋弘忽的轻笑一声,“《韩非子》里有句话,恃交援而简近邻,怙强大之救而侮所迫之国者,可亡也。”

    封蘅的墨条在砚台边沿刮出尖细的嘶鸣,“手重了。”

    暮色如泼墨压下来,将帝王半边脸浸在阴影里,她知道他此刻下了某种决断。

    毓福宫许久没有如此热闹,韩夫人分娩后的笑容如同五月之花,灿烂、慵倦而满足。

    第三天铜雀灯台突然爆了个灯花,飞溅的火星落在未及收起的金箔纹样上,烫出个焦黑的北斗七星。满屋宫人忙跪地称贺,说这是鲜卑先祖显灵护佑皇嗣。

    “夫人该喝药了。”南星捧着青瓷碗,汤药里浮着的当归须,不想脚下一滑,竟把汤药撒了大半,蒸腾起带着苦味的白雾。

    拓跋弘就是在这片雾气里掀帘而入的。

    “陛下看妾今日妆容可好?”韩夫人面容温婉娴静,妆容精致,丝毫不见疲态,医女都忍不住奉承,夫人的精气神哪里像刚生下孩子的。

    拓跋弘伸手抚过她发间的东珠步摇,“爱妃辛苦了。”

    “都是臣妾应该的,咱们的孩子还没有名字呢,陛下想给他起什么名字?”

    “让朕好生想想。”拓跋弘琢磨片刻,“晚些叫络迦给你送来。”

    “陛下……”韩夫人心中一动,香炉盖上的狻猊兽正吞吐着烟雾。

    “怎么了?”

    “臣妾……”她面含羞涩,唇角微翘,低声说,“臣妾如今与陛下儿女双全,陛下可欢喜?”

    “自然!”

    韩夫人将襁褓往阴影里挪了半寸,让帝王恰好看见婴儿眼尾星点的朱砂痣:“陛下瞧,皇儿的眉眼与陛下一模一样呢。”

    拓跋弘的指尖停在婴儿鼻尖,他站起身来,从腰间取下个刻着“长乐未央”的祝祷的双鱼玉佩放在婴儿身旁。

    “怎么不见幼澄?”

    “回陛下,公主年岁太小没有轻重,故而一直在偏殿,有乳母陪着呢。”

    拓跋弘“唔”了一声,又提醒韩夫人,“给小皇子请个识礼节知尊卑的乳母,旁的事你随心所欲也就罢了,此事定要昭仪把关。”

    韩夫人听见他提起封蘅,不由得酸溜溜的,以前她自然挂了脸,惹得拓跋弘大不悦,说他厌烦嫉妒心太强的人,如今她已经学会了如何应付,面不改色地答应了帝王的提议。

    待拓跋弘离去,韩夫人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她盯着熟睡的皇子,指尖轻轻抚过那枚双鱼玉佩。

    南星问她,“可要奴婢去请封昭仪来商议乳母的事?”

    “急什么。”韩夫人冷笑,“陛下既说要她把关,那便等她来寻我便是。”

    此时此刻,她自觉有了底气,不再计较拓跋弘话语里对封昭仪明晃晃的偏爱,改日手铸金人,自己与封蘅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暮雨敲窗,拓跋弘半躺在榻上,看着封蘅试戴司造新送来的九枝金步摇,想起韩夫人戴的七星步摇,与思皇后最珍爱的步摇别无二致,个中暗示不言自明。

    “俗了,换个别的。”他突然开口。

    封蘅回头,“是说这步摇俗,还是说臣妾俗配不上这步摇?陛下眼里谁配得上?”

    “谁吃醋了吗?”拓跋弘坐起来,问岚风,“朕记得晚膳没有什么酸的。”

    “我知道了,我自是生得寡淡,配不上这金啊玉的,巧了缀霞宫那位新请进宫的优伶浓妆艳抹身姿可人,赏给她怎么样?”

    拓跋弘还以为她是为他这些时日偏爱韩夫人而吃醋,没想到为了个无足轻重的优伶,当着宫人的面小肚鸡肠。

    “你肯赏赐她,自然是她的福分。”拓跋弘露出放恣的愉悦。

    没想到这话让封蘅怒意上涌,“陛下自有好东西给她,何必夺我所爱?也太霸道了!”

    “这不是你非要提起她!”

    满室宫人皆屏气凝声,菱渡急了,一个劲向封蘅使眼色哀求她服软。

    “都下去!”封蘅语气冷冽,等着内殿的门阖上,才开口,“陛下想怎么办?如今风言风语,给她名份还是……”

    “你以为朕是那色授魂与之徒吗?”拓跋弘微怒,“阿蘅,你不该说这种话。”

    “难道没有吗?那你天天……”封蘅嘀咕,“话都传到了我这里……”

    “你!”拓跋弘眸色沉重,“放肆!”

    封蘅将九枝金步摇放在妆台上,珠玉相撞发出清脆声响,她向来端庄自持,何曾为某个妃子争风吃醋,委屈巴巴地看向他,“是臣妾错了。”

    “看来谣言四起啊,你如何处置的?”

    “敢在宫中肆意议论,自然我不会轻饶,那优伶美貌,陛下喜欢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我只当你偏爱故意让那些宫人传话……恼你不肯直言罢了,谁知你并不喜欢,那就是借着看优伶看张家妹妹了。”

    窗外雨声渐大,封蘅自知理亏,走到他跟前贴着他耳朵说,“陛下对何人动心,何人厌恶,还真是个迷。”

    拓跋弘觉得耳边痒酥酥的,像被她调戏了一般,恼也不是,不恼也不是,他将她腾空抱了起来,封蘅“啊”了一声,环住了他的脖颈,听着他说,“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你都在意,可还了得了?”

    她顺坡下驴,“我只有一个,陛下却可以分成无数个,说来说去,什么皈依我,心愉一侧的那天,都是糖水话而已!”

    “你还愈发得了意?”拓跋弘将她放在床榻上,盯着她的眼睛,“手铸金人要经七重淬炼,朕的耐心,只够烧三炉铁水。”

    “这和手铸金人有什么关系?”

    “知道那优伶画了什么妆吗?”拓跋弘的神情变得阴冷,“垂珠眉。”

    “她……她怎么敢……”封蘅失笑,这宫里竟然有人敢公然效仿思皇后,不说潘嫔御前车之鉴,一介优伶,哪里来的这么大的胆子。

    “张嫔御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大概一开始就想让这优伶犯禁忌。”

    “她何以对一个奴婢如此仇恨?”

    “大概是朕多看了几眼……”拓跋弘声音变得含糊。

    “陛下还不是!”

    “你不是说人之常情?”

    “我没说!”她瞬间咬牙切齿,像只张牙舞爪的小老虎。

    “那你想怎么办?”

    “这件事交由我处置。”封蘅气冲冲地,“陛下不就是想知道优伶背后是谁,也不知道打扮得像,现在想来,眉眼间是有三四分像李姐姐。”

    “不行,朕怕你心软。”拓跋弘压住她的胳膊,“这种事还是朕亲自来处置。”

    他话刚说完,忽然轻笑,从床榻上起身,命在门外的菱渡找了络迦来,帝王在殿外低声吩咐了几句,络迦就领旨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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