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寒料峭,南阳城外的草皮都还覆盖着一层薄霜,太阳倦怠地从远处枯黑的山后升起,此处是雁门关和京师的中转之城,因而在城门口,整日都有身穿甲胄的戍兵执勤,叶妩站在城门外不远处,遥看着那新修葺的牌匾上,用锋利的笔迹雕刻的南阳二字,她从不曾来过这里,依稀记得生前读书时,听老师讲地理志,南阳地处河西走廊中段,虽在西北,但却靠湖依山,因此也被称为“小江南”。往来商人天南地北,因商业发达而逐渐繁华,永贞十二年,为了削弱江南世族的力量,父皇下令便将一些世家迁移此地,更趋繁盛。叶妩十五岁时,父皇将这块地方赐给她做封地。但是她至死也没来瞧过,如今倒是在因缘巧合之下,看见了这座城在一百年后的样子,倒是有一番安居乐业之景了。

    叶妩悠悠地叹了口气,撑着伞缓缓飘进城内。

    她飘过城门看守的卫兵,卫兵正在检查两个牵着骆驼的胡商的行囊,却对她视而不见。十骨白伞下掉着四个精巧的铃铛,铃铛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仿佛是空心的。

    叶妩飘过街边的小贩们身边,她毫不避让,来往的行人毫无阻碍地穿过她的身体,直到分叉的路口,伞下的一个铃铛突然震动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西边。

    叶妩顺着铃铛的指示,一路慢悠悠地往前走,她刚开始当鬼时,还以为自己是人,每日靠着两条腿继续跟活着似的走路,直到被同形的鬼友嘲笑:“你再装的像人,也不会留下脚印啊。”

    叶妩这才发现,走过的路,没有一点痕迹,而再看鬼友,她只是虚虚地飘在离地两寸的地方。

    脚尖垂着,脚后跟不着地。

    后来叶妩就学会了吊着脚尖。

    正当叶妩路过一座三层楼的酒楼时,一阵喧闹声从里面爆发,有笑声和击掌声,叶妩定睛,原来是一个说书先生正在眉飞色舞地讲故事,他中气十足,嗓门嘹亮,因此叶妩站在街对面都能断断续续地听到他的声音。

    “……那小将军带隐匿舞姬之中,待阿奎木沉溺于美人乡时,从暗处飞身而出,将喝醉的阿奎木一刀封喉,随后又神不知鬼不觉地纵了火,惹得敌营大乱,而敌军反应过来时,已是群龙无首,粮草着火,而小将军则功成身退……”

    叶妩见他讲的仿佛亲临其境似的,这种故事,听听也罢了,胡人百年来不断侵犯边境,和景朝焦灼难分,甚至在一百年前闯入京师,将明帝掳走,整个王室几乎被屠戮殆尽,只剩下了仅仅只有四岁的皇子叶盻,在南逃的宗室和大臣的扶持下,勉强保留了血脉,又经过一番割地赔款,直到熙霖十五年,陆陆续续出现了几个个将才,经过三十年的战争,将边界重新推到了黄河以北,如今也算是来之不易的太平盛世了。

    但叶妩不知道他讲的是哪位小将军,也没听说过阿奎木这个名字。

    她许久没关心人间的国家大事了。

    叶妩正想离开,忽然铃铛叮叮咚咚作响,激烈地仿佛狂风吹过,叶妩神色一凛,白骨伞脱离了她的手在空中震荡,叶妩抬眼朝二楼看去,就看到一个小童,约莫两三岁的样子,穿着一身红色棉袄,正颤颤巍巍地从扶着栏杆站起来,然后,小短腿一跨,半个身子都已经在栏杆上了。

    但是来往行人,没有人注意。

    白骨伞的铃铛。

    只有在死人的时候,才会震动。

    叶妩定在原地,瞳孔在阳光下接近透明,那个小娃娃,即将坠落到地上。

    他的脖子上,还挂着一个金锁,金锁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孩童的神情天真无邪,但是死亡的阴影却像铃铛声一样逼近。

    叶妩已经见证过很多的死亡了。恣睢大人说,她的执念太重,通不过谛听的考验,入不了轮回,她在地府的无妄河里泡了十年,泡的皮都展开了还没洗掉那千丝万缕缠绕着她的执念。正巧地府新送走了一批阴差,正缺鬼,恣睢大人就给了她一份差事,跟着谢无常来人间收魂,去江南,去南疆,去庙堂,去塞外,世人死法皆不同,有时平和,有时残忍,有一次瘟疫扩散,叶妩路过一家门前,那家夫妇已经染病而死,而剩下一个小女孩,正在喝被疫病污染过的水,叶妩忍不住脱口而出:“别喝!”,但她大口大口喝完破碗里的水,脸上露出一种麻木又平静的神色,谢必安拖着锁链过来,见怪不怪地说道:“第十二次了,小叶。”

    谢必安银色的睫毛长长的垂下,白色的瞳孔几乎像是一个盲人,流露出一种“你怎么又忘记你已经死了呢”的无语。

    后来叶妩就不会那么做了,也明白了当鬼差,是无法干预人间生死的。

    随后几年她就熟练的掌握了收魂的技能。在出师那天,谢必安送了一把伞给她,告诉她要是遇到脾气暴躁又打不过的鬼,就提伞跑路。

    叶妩心里数着:“五,四……”

    “三……”

    死亡倒计时。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城门掠来,速度之快像是一道闪电,忽地就劈到了酒楼前,人群如山倒,像两边猝不及防地破开,叶妩纹丝不动,直到那马儿跟通了灵似的,两只蹄子扬起,马上之人勒紧了缰绳,。又一个借力,从马背上飞起,脚尖轻点,踏上酒楼旁的低檐,然后一个转身,将摔落的幼童抱在怀中,飘然落地。

    众人哗然,说书先生的声音戛然而止。

    一阵风旋起,尘土飞杨。

    叶妩的翠绿裙摆一动不动,头上的白骨伞铃铛静谧。

    她的视线从与黑马的对峙转移到了那位身手敏捷的公子身上。

    一身黑色劲装,领口处微微露出红色中衣,腰间革带紧束,上面有镶嵌着金丝缕空云纹玉。头上只用墨黑发带将头发扎起,当叶妩正要看清他的脸时,那人怀里的稚童忽而爆发出响亮的哭声。

    霎时间,街上原本惊呆的人们似乎如梦初醒一般,喧嚣声又如潮水一般涌入进来,春风拂面,从酒楼里冲出一个惊魂未定的妇人,抱过孩子一边哭一边朝着救命恩人道谢。

    那公子摸了摸受惊吓的小童说了什么,想必是些安慰的话,只是被这嘈杂的街道搅得破碎。连风都皱眉。

    叶妩眼见那小公子重新翻身上马,将伞面一低,身影如烟消散,又出现在了西街尽头的宅邸前,宅邸古朴陈旧,看得出来有些年头,但是并无衰败之气,门口的汉白玉狮子瞪着眼睛,此刻大门敞开,一个老头领着两个小厮,走了出来。

    叶妩瞬息飘到了他们身侧,听他们在讲:“算着时间,公子也该到了……”

    ”是啊……徐总管,公子会不会遇到什么事耽搁了……”

    两个年轻人叨叨絮絮。

    徐如瞥了两人一眼,面孔严肃,说道:“别多嘴。”

    叶妩正想着直接进去,就听到了一阵熟悉的马蹄声。

    来人飞快地翻身下马,衣袂翻飞间大步走上台阶。修长劲瘦的身影将身后的阳光切割成两片,仿佛光线追逐着他,簇拥着他,朝着叶妩走来。

    叶妩站在门里,一片巨大的阴影下,而他从门外走来,这时,她才真真切切,看清了他的脸。

    凤眼微扬,窄而瘦的脸,棱角如玉雕,几缕发丝在疾走中吹落在他的耳边,脖子上。一身黑衣压住了他的年少气盛,多了几分肃穆,他目不斜视地走过了叶妩的身边,带起一阵冰冷的穿过了荒漠落日,铁马冰河,辗转此地的风。

    那风将他的发丝又往后吹,露出了脸颊上,紧闭的嘴唇旁,一颗黑色的小痣。

    叶妩瞳孔地震。伞柄从手里滑落了几寸,又被牢牢握住。

    而南阳街,浔花楼里,那位说书先生,捋了捋胡子,拍案说道:“……你问此人姓什名何,徐白岐是也……徐老太爷当初取这个名字,也有个缘由,南阳曾名岐阳,是明帝赐予最宠爱的九公主的封地,可惜后来京师破,岐阳被胡人占据,直到盻帝时才收回,徐老太爷幼年时经历过胡人南下,九死一生后举家迁移江南,如今盛世太平,又带着祖宗牌位回到了南阳城,就是为了记住这家国耻辱,幸好老天有眼,我景朝人才辈出,前有霍蔼和林长英两位将军,现如今,我们南阳又出了一位小徐将军,真是天佑我大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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