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玉叶的认知里,“娘亲”只是写在纸张上的两个字儿。不曾从她的嘴里说出,也不曾入过她的梦境。

    别的同龄稚子撒娇着唤“娘亲”时,她也偷偷地想过,她的娘亲应该是何模样?是和隔壁阿婶一样,抄着擀面杖满院子追?还是和阿姐一样,总是温温柔柔的?

    再后来,她长大了。这个问题,就被埋在心底了,再未想过。

    也或许是她学会了知足常乐。

    她虽然没有爹娘,但却有个阿姐。陆明玕没有娘,还有个爹。萧蹊言才是真的可怜人,无爹无娘,像是只无巢之鸟。

    望见端坐着的人影,裴书瑶这才从胡思乱想中回过神来,她款步上前,笑嘻嘻地开口道:“娘,我来了。”

    闻言,裴夫人才止了说笑,眼光看向女儿,“越发没规矩了,见了舅母,怎的不知行礼?”

    裴书瑶自然听出这话中并无责备之意,遂抿嘴一笑,朝着裴母左手边的妇人微微行礼,“瑶儿见过舅母!”

    妇人约摸五十来岁,衣着简素,头上只斜插了一支银簪。她一直浅浅地笑着,这神态让人看着可亲。

    “瑶儿,来,坐。”妇人指了指右手边的位置,又转头看向裴母,笑着说道,“每每见这孩子,我就欢喜得不得了。”

    裴夫人淡淡地笑了一笑,对站在旁边的侍女道:“灵浠,去端一碗酸梅汤过来。”

    吩咐完后,她将目光又转回庄夫人身上,二人继续说着话。无非是家长里短的闲事儿。

    裴书瑶接过灵浠双手递过来的冰镇酸梅汤。她用勺子搅动几下,瓷勺碰瓷碗,发出轻微的脆响。

    瓷勺举至唇边,轻啜一口。酸酸甜甜的,分外解暑。

    “与去年及笄时相比,瑶儿如今真是出落成大姑娘了。”庄夫人将话题又转到了裴书瑶身上。

    裴书瑶知道她话外有话,面上只是笑得乖巧,正思忖着说些什么,便听裴夫人说道:“过了一年,长了一岁,也该学着听话一些了。”

    庄夫人笑问道:“瑶儿如今可有心仪之人?”

    裴书瑶佯做娇羞之态,只轻摇了摇头。

    庄夫人瞧她这模样,便心中有数了,脸上的笑意愈盛。

    “对了,日前听人说起,冉冉已得佳婿,不知何时讨得一杯喜酒?”裴夫人端起茶杯来,呷了一口就又搁下。

    庄夫人知道,裴夫人这话不过是随意提起罢了,并非是真的关心。她笑着叹了口气,“孩子大了,有自己的心思了。这婚姻之事,父母也不敢轻易做主。”

    裴书瑶在一旁静静地听着,此时抬起头来,“不知,冉妹心悦哪家公子?”

    庄夫人道:“非华胄高门之子弟,乃是今科的进士。”

    裴夫人接言说道:“嫂子可真是谦虚,令婿如今颇得皇上赏识,日后必青云得路。那些纨绔子弟,恐难望其项背。真真是虎父焉有犬女,冉冉比瑶儿还要小一岁,却是眼光长远。瑶儿呀,你可要与冉冉多走动走动,得向她好好学学。”

    裴书瑶突然被拉入话题,只得点头应是。酸梅汤已经见底了,她将白瓷碗轻轻搁下。

    盛夏的天空清澈碧蓝,饱和得像要滴下来。天上的云朵变幻着形状,躲在树叶里的蝉叫得声嘶力竭。这又是一个漫长而闷热的下午,偶尔有风掠过,酷热依旧,丝毫没有凉意。

    裴书瑶想要再添一碗酸梅汤,却是被裴母出言制止了,“天虽热,不可贪凉。”

    留心听二人说话,裴书瑶总算是听明白了庄夫人的来意。庄夫人是想促合儿女亲事,裴夫人却是总能找个话题搪塞过去。

    这位庄夫人的丈夫,正是当朝的首辅庄剡。

    庄剡虽出身世家,不过却是没落的旁支。年少时家中清贫,靠着几亩薄田和父亲的俸禄维持生计。庄剡的父亲,一生只是六品小吏,在他三十五岁那年,醉死在了雪地里。

    也正是那一年,庄剡在城东的夫子庙中借宿苦读,预备着明年开春时进京赶考。父亲的骤然离世,给他带来的是雪上加霜的打击。

    攒了许久的盘缠,换成了黑漆漆的棺木。金榜题名的瑰丽梦想,处于岌岌可危中。

    恰巧此时,裴书瑶的外祖父路经此地,听说了庄剡才华卓异,遂有心一见。知其正是窘迫难堪之时,惜其才华,又念是同宗同族,便赠进京盘缠。

    庄剡得了贵人的相助,科举及第后入仕,如今权势滔天,朝中多为其党羽。其子庄翊如今身居要职,仗着父亲的权位,骄奢淫逸挥霍无度,民间皆是敢怒不敢言。

    裴武穆官居二品,且有显赫的家族背景。裴家的未嫁女,自然就成为了某些人眼中的香饽饽。

    裴庄两家若想联姻,除非是皇帝疯了。

    何况,裴书瑶如今有自己的心思。

    约莫是酉时,宝珠出现在胭脂巷口。她缓缓地迈着步子走在狭窄的小巷中,经过两三间小屋,走至一处稍显破旧的院子。

    低矮的土墙上紧紧贴着几根枯死的藤蔓,微风轻轻拂过从院内悄悄探出来的梅树枝。

    一张纸缓缓飘落至宝珠的脚边。她险些踩了上前,忙缩住脚,将食盒搁在一旁,俯身将它拾了起来。

    纸上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文章。

    宝珠粗看了一遍,心中暗暗称赞道:“这字儿写得真漂亮!比二小姐的字儿好多了!”

    她的眼睛在字里行间游动,最终落在了一处。

    “死而魂不与吾梦相接……”

    笔落到此处,落下一个墨点,似乎是忍着悲痛而继续彻夜地书写。

    宝珠不免有些纳罕,她将纸折起塞进袖子里,拿起搁在地上的食盒。

    “有人吗?”

    见院门是虚掩着的,宝珠抬手敲了敲门,朗声询问道。

    久敲院门,却无人回应。

    宝珠径直推开门,她步子轻,走进院子时,几乎不闻一丝脚步声。

    眼前是杂草丛生,不知名的花儿散落在草丛中。可若是如此说,又有些偏颇。院中有一大片碧蝉草,不知道是有意种的,还是胡乱长的。

    “萧公子,萧公子,您在家吗?”

    宝珠一连又唤了几声。

    屋内终于有动静传来,宝珠遂恭敬地立在了梅树旁侧。破旧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萧蹊言披着外袍站在门内,脸色依旧苍白得可怕,眼中却是血丝密布,看起来像是通宵未眠。

    当萧蹊言看到宝珠时,眼中闪过一抹诧异之色,“请问姑娘为何而来?”

    他的声音虚弱而略显沙哑。

    宝珠道:“我家小姐遣我来给大人送药汤。”

    萧蹊言垂眸看了眼她手中拎着的食盒,略一拱手,道:“萧某何德何能,得蒙裴姑娘如此眷顾。昨日就已添了不少麻烦,这药汤,还请姑娘拿回去吧。”

    宝珠将食盒往身旁的柴火堆上一放,“这药汤,是小姐亲手煎的,煎了好几个时辰呢。还请萧公子莫要辜负了小姐的心意。”

    她将黑漆食盒盖子揭开,只见里面有一白瓷药盏,还有一碟蜜饯。

    萧蹊言心中微讶。他向来不喜苦味,但面上丝毫不露,旁人多不觉有异。

    这么多年唯独有一人例外。

    她会在他喝完药后,猛地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蜜饯。酸酸甜甜的,模糊了舌尖上的苦味。

    萧蹊言本还想拒绝,瞧见这蜜饯后转念一想,与宝珠道了声谢,遂端起杯盏来,一口喝净了药汤。

    苦涩的味道在嘴里蔓延,他捻起一颗蜜饯,入口的,是蜜渍的梅子。

    他心中一荡,这是玉叶最爱吃的。

    宝珠将食盒收拾好,“公子好生养病,婢子就不多叨扰了。”

    “多谢姑娘送药,姑娘请便。”

    萧蹊言默然独立院中,唇齿间甜苦相缠,游移的思绪凝聚在眉心之处。他转身进屋,取出一个包裹,遂缓缓地走出院子。

    落在屋檐上的夕阳,缓缓地褪去了。一盏盏灯亮了起来,显出繁华与苍凉。夏日晚风拂弄着茅檐下的垂铃,门扉吱嘎声惊动了枝头的青色小鸟,鸟儿倏地振翅飞远。

    萧蹊言走进屋,点亮灯,打开随身带来的包袱。里面装的不是别的,正是祭祀用的香烛和纸钱。

    昏黄的烛光照亮半个屋子,这屋子打扫得如此干净,但缭绕着久无人住的阴气。

    屋中一张旧桌上设着一个牌位,牌位前摆着一碟蜜渍梅子。

    萧蹊言看着牌位,然后从桌底下拿出火盆。“叶儿,这些蜜饯,够不够吃?”他用寻常聊天般的语气说道,“等到下次发了俸禄,我再给你买些你爱吃的。”

    风从他的指尖穿流而过,就像是回应他的话。

    萧蹊言在火盆中燃起纸钱,静静地盯着火焰,心中悲痛难掩。

    耳畔忽有跫音橐橐,他眼睫微颤,扔了片纸钱进火盆里。

    脚步声渐近,萧蹊言从板凳上站起身,理理了衣褶。

    “我就知道,你会在这儿。”

    熟悉得几乎陌生的声音陡然响起,萧蹊言的眸子噙着复杂,他朝他转过身去,冷笑着问道:“我应该如何称呼你?庶吉士?还是,庄府的姑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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