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滕摸上腰间的佩刀,警惕地向后退至几步外。

    两人对立相持,一时气氛剑拔弩张。

    “高郎将,末职名为老黑。”

    然而,对方未流露出杀伐之意,只是赤手行礼。见高滕防备姿态,又将营帐关好后默默退守一旁。

    高滕未见其动静,仍不敢大意。

    提防来者趁他睡觉时掩袭,高滕将油灯移到帐边,又放置匕首在枕下以防不备。

    高滕这一觉睡得极浅。

    好在一夜风平浪静。第二日,叫醒他的是营帐外魏铮统领的声音。

    “高郎将,魏某有些事务需要共同商谈,可有空?”

    这魏铮昨日见了郡守,今日一早竟然主动来找自己。不知他怀里卖的什么药,高滕连应声,匆匆用水抓了把脸。

    出了营帐,魏铮在前面的沙地里背手而立,而老黑仍毕恭毕敬地守在旁边。

    在这西北军营,魏铮为主,高滕为客。他便随着魏铮,一同在军营里巡查了一遍,顺此掌握些大致情况。

    西北军营约有三千五百名将士,条件确实艰苦许多,这里气候常年干燥,自然也就水少尘多;冬冷夏热,眼下长安城里还是棉衣的天气,这里已需要加上披风保暖。

    这里虽然落后些,所幸房屋设施还较为齐全。

    魏铮高滕二人一路绕着军营巡视着。

    见已行至营地边栏,魏铮便欲回程。

    一直护卫在旁的老黑,忽而开口道:“再往前走,有块空地是军中菜园。”

    “你们竟然还开垦了一块菜园?”

    高滕有些疑惑,便不顾魏铮,先向前了几步。

    遥遥望去,果真如此。

    这块地估摸着只有十几亩,看着田中稀稀拉拉的小苗,差点没有与一旁的杂草分辨开来。这些想要填饱军营中几千士兵的肚子想来是不可能的,况且军中自有下发的物资菜品,又何必去派兵种植菜园呢——至少长安城的军营里从未有这种情况出现。

    魏铮这才缓步走来,不情愿般回答道:“现下时况不佳,能运送到军营中的新鲜蔬菜愈发少了。”

    “前些日子,还因此病倒了几个,将士们有些不满,以为是克扣了他们的军饷,便闹起来。现下便只能自给自足,开垦出此动手种些青菜了。”

    高滕只是沉默地细听着,士兵们举报的军中军饷大批缺失,真的只是因为运送至军营的蔬菜少了些吗?

    高滕问道:“为何这些情况未曾写在卷宗里?”

    “寻常军营中少有这般情况,自然军法中也没有相关明文规定。这些菜苗虽是杯水车薪,但还是有些许便处的。”

    魏铮道,“也就是这般情况。若再无问题,高郎将便可回了。”

    高滕不语,只是又往里走了几步。见对面有一排木屋,想来应是平日里驻守菜园的兵吏所住之处。

    高滕走上前去,推开一扇门。所见却令他脸色一变。

    房内空荡,约有十人挤在一大张通铺上。

    最外面的几人趴在木板上,薄被下能看出背上受刑血迹,面色苍白发着寒颤。

    几名可以坐起来的兵吏也是带着伤。抬头看见来人,却又缓缓低下头去,目光中已有些麻木模样。

    一位士兵趴在床板上还算清醒,挣扎喊叫道:“魏铮!你如此对待我们,可是心虚得很?难怪说军饷都被你贪了去……”

    “住嘴!”

    老黑带着寒意的目光扫过那士兵,喝止道:“你可知在军中肆意传谣已是砍头之罪!可不是区区五十杖这么简单了……”

    高滕暗自思忖,侧身向魏铮道:“他们是犯下了何错?五十杖不是轻罚,更何况又将其安排在这守菜园,无人得以医治。”

    “他们皆是因私下用军中发配的弓弩与箭狩猎,与村民们做了交易。”

    魏铮观察了一眼高滕,又转头看向趴在床板上的小兵,颇为不屑道:“私下动用军中物品谋取钱财亦是大错,将他们杖责五十在到这菜园来做看守——如此处理,已是仁慈……”

    “哪有什么钱,不过是太饿了,去换了点普通吃食分给弟兄们,再说就算换成了钱财又如何?当今我们弟兄们的饷钱都到哪里去了……”

    没等魏铮的话说完,那名小兵仍是不服,仰头愤愤道。

    魏铮摇摇头,横眼移开了目光,甩手向外走去。

    见状,老黑也死死盯守着高滕,紧逼着他离开了木屋。

    “这些小兵们如此冥顽不顾,才酿成此结果。”

    魏铮在外几步的地方候着,见高滕从木屋里出来,咄咄相道:“他们以为自己在军营里待了几年,便对军中之事了如指掌。不过是愣头青,在军中还盼着山珍海味吗?呵!现下时况不好,少了些吃食,倒是这么快学会了跟风反抗……啧啧,自以为是,愚蠢至极!”

    魏铮肆意地贬斥起士兵,神色愈说愈加狂妄。

    高滕不觉一军营执掌该如此傲慢居上,失了军心,又如何能凝聚起将士们的力量?

    他拧起眉,反斥道:“军中将士大多是从各县各村的青壮年乡野之中。想来是最懂得民生疾苦,何来盼着山珍海味一说。况且先前都有士兵因此病倒,若只因换些食物果腹,罚得未免太重了些。”

    “高郎将怎会不懂,军中自有规矩,一切按军法处置。难道是在质疑我的能力?”

    魏铮脸色沉了下来,干脆道:“魏某知道高郎将是为何而来。昨日,埕州郡守司马明大人也来过一趟。”

    高滕冷哼一声,这魏铮真是两幅面孔,此时倒是搬出军法来压。但他突然提起司马明,高滕倒是没料到。

    见高滕警惕的模样,魏铮继续道:“郡守掌管军中事宜,自然也知晓军中发生过何事……”

    “如此,高郎将怕是要跑空一趟了。”

    魏铮冷面拱手,“若还有疑,魏某可放权予高郎将自行查验。魏某下午还有其他事务在身,恕魏某先行一步。”

    高滕压下心中恼意,现在就算觉得魏铮行事有失,也不可轻举妄动。

    今日高滕只是窥见这有关军粮的一桩小事,魏铮就表现得如此狂妄。若一半是他本性如此,那另一半怕是有所靠山,才会如此不屑于这些无名小卒。

    看来昨日,司马明一番会面,定是指点了魏铮,他才敢这样同自己在军中巡视,又搬出那套说法当作是军饷缺失的托辞。

    但最重要是要查清楚军饷真实情况,想要此案明了,还得掌握更多的实情。

    可现下,高滕也探清了将士们的处境:若他们主动说这军饷是被贪,可谁也没有确切的证据,还恐戴上传谣的罪名,军法严刑处置等候着,实在为难。

    老黑仍守在旁,如此高滕也不便折返回木屋中询问情况,恐会让那些将士们失了姓命。

    高滕满腔愤慨化作无奈,只能先回营帐中用膳。

    净手回来时,帐中景象却乱作一团。饭菜汤水泼洒在地上,杂粮汉饼上沾满了灰。送饭的人跪在一旁求着情,老黑一脸犀利的目光扫视着。

    今日高滕心中本就混乱,他定了定神,方走过去。

    “我真不是故意的呀,是没注意到这位将军突然撞过来,一时惊到了,这才……”

    那人摆着手,眼神慌乱地打转:“这不是我的错啊!”

    “还欲狡辩!”老黑见高滕走过来,肃然道:“卑职,这便降罪于此人,高郎将稍等……”

    高滕不觉这是何大事,坦然道:“只是打翻了饭菜,何来因此降罪?”

    见状,老黑立刻对那人道:“如此,还不快去再准备一份来?”

    “这……这,营中都是按量来做的……”那人面露难色,低下头去,张口结舌道,“本食物便不够,这要是被上面知道了,怕是,又要领罚……”

    “你来清扫一下这里罢。”高滕这才理解那人所惧,安排道:“不必多说了,我自行去厨中说明情况。如此失误,下不为例!”说罢,便向外迈步而去。

    老黑望着高滕向膳房走去的背影,眼神中透出一股深长之意。

    高滕刚走到门口,一位军中膳夫认出他,连忙迎上前。高滕回道:“送来的饭菜我无意中泼撒了,便再来拿份吃食。”

    膳夫殷勤点头:“啊,原来如此。怎劳烦高郎将亲自来这,不若回营中等待。我现下立即为郎将重做一份。”

    重做一份?高滕皱了下眉。

    “现下时辰不早了,普通饭菜便不劳军中灶房重新烧火,将士们吃什么便给我来些吧。”说罢,高滕便要向灶房里走去。

    “不不不,不可。呃……郎将身份高贵,还是勿入这灶房了。”膳夫支吾阻拦住他,几句话间已满头虚汗。

    “我也不过习武之人,有何不行?”高滕反问道,吃饭一事何时变得如此麻烦了?

    见膳夫决意拦在面前,高滕不再纠缠,退了几步守在一旁。

    膳夫看高滕无意进入灶房,这才放心去厨中。

    也到了士兵们吃饭的时辰。

    不一会,各队士兵有序进入这灶房,各揣着一个黑面疙瘩和干肉条从灶房里出来。路过这边时,狐疑地望了一眼高滕。

    回忆起自己营帐里泼洒的饭菜和杂粮面饼……

    无需多言,高滕心中已然明了这军中膳夫不让自己入灶房的缘由——他与军中将士所吃的,怕根本是天差地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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