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栎阳城·左庶长府)

    随着变法的推广和深入,六个县越来越多的人感觉新法不便,各地均有士绅上书言新法之弊,更有甚者要求立即废除新法恢复旧制。上书的竹简堆积在左庶长府,如同小山,抬眼望去颇觉壮观。

    栎阳令车桓道“请左庶长示下,这些…该如何处置?”,“子桓即令文书拟一条新的法令:‘秦之新法除旧弊立新规,移风易俗,与时俱进,乃富国强兵之法,上至公卿下达庶民,均应一体守法,禁止议法。违者,流放西疆,非特赦不得归。’”。

    “左庶长是要处罚这些议法之人?”,卫鞅道“改变旧俗需要时日,觉得新法不便也在情理之中。但若随便议法,法之尊严何在?若法无尊严又如何行法?之前议法者概不追究,今新法令一出,有违法者,绝不宽恕。”,“诺!”。“等等。若犯法者众,鞅按法行刑,子桓会认为鞅是施暴者吗?”,“若左庶长明法正典,刑犯法之人,不算施暴。但子桓觉得…”,“觉得新法苛严?”。

    车桓沉默了一下“子桓不敢议法。”,卫鞅闻言不觉笑道“新法令未出之前,不追究议论者。”。车桓想了想道“道路扬灰要在脸上刺字;男女不异道要砍手足;邻里乡亲要相互监督揭发…如此新法让百姓活得心惊胆战,不为苛法吗?”。

    “子桓需要明白,秦之旧俗行至今日近三百年,早已根深蒂固,非雷霆万钧之手段不能根除。法不苛,谁人守法?等法深入人心,人人自觉守法,就不觉刑法苛严了。”卫鞅又道“万事开头难,这些…”指了指那些堆积的竹简,“已比我想象的少多了。若无人串掇,还会更少。”。

    “左庶长是指反对变法之人?”,“嗯!可竹简里却无真正反对之人的上书啊。待鞅刑犯法者众时,反对者自会跳出来火上浇油,以乱民心,坏我新法。”卫鞅叹了口气道,“那时人人皆视鞅为酷吏,在…墨家心中尤胜吧?”,车桓答道“墨家巨子有慧眼,善辨是非曲直”。

    卫鞅点头一笑“明日鞅与君上要检阅新军,子桓一同去吧。”,“诺!”。“鞅本欲结交相里大师,望大师带领墨家助秦变法。然前日探得巨子已拜会太师…太师虽反对变法,但不反对富国强兵。只要巨子能助秦强兵,鞅感激不尽且心无芥蒂。”。

    车桓向卫鞅做了一揖“回左庶长,巨子来秦即是以百工之术助秦御敌。”,“好!请子桓代鞅谢过巨子!”,“诺!”。“子桓…”,“左庶长还有何吩咐?”,“听景都尉说子桓是虎贲剑士,有空鞅想向子桓请教剑术,可否?”,车桓闻言一笑“但听左庶长吩咐!”。

    望着车桓离去的背影,卫鞅舒了口气:以墨家除暴安良的作风,一旦秋决大刑,不暗杀自己才怪!幸天予子桓,或可与墨家周旋。但子桓最终还是忠于巨子…对于在秦的墨家还得极力拉拢,否则被那些老匹夫用来对付自己就大不妙了!…

    不觉新法已行了两年,明年之后新法将遍行秦地。在此之前,需大动刑法,为新法立威!而各国变法,无不流血而成…等所有的人习惯了,就成了。初夏的阳光已有点刺眼,“有了权力和金钱,被人痛骂苛法酷吏又有什么关系呢?”卫鞅不禁闭目,且用力咬住下唇,一股血腥之味忽地溢入口中…

    “习惯了就好。”卫鞅对自己说道。

    (秦·栎阳城·太傅府)

    盛夏,这天是太子驷的第四个生日(虚岁)太傅府上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今日秦公要来太傅府探望太子。大约未时时分,秦公驾到。赢虔率府中男女老幼夹道迎接。

    秦公车辕为六尺车盖的四驾青铜辂车,前后各有三百披甲执锐卫士护卫,让人惊讶的是左庶长亦与君上同乘。君臣并乘一车是上古尊贤的最高礼仪,行左庶长开府仪式之时,秦公携卫鞅同乘倒也说得过去,赢虔暗想,今日算是家人相聚,君上带那卫鞅来做甚?如此大的排场,难道是昭告天下,在秦国卫鞅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行过君臣之礼后,众人入府。

    太傅府庭院中,赢虔携一红衣小儿给秦公请安。“驷儿,快叫公父!”。红衣小儿头扎双髻,头发浓密漆黑,一双大眼睛酷似秦公,面色红润,十分可爱。“公伯,大家都叫他君上,如何驷儿要叫他公父?”,“他既是是秦国的国君,也是驷儿的父亲。今日驷儿生日,君上特地来看儿子。”。“驷儿叫声公父,给你这个。”秦公拿出自己为嬴驷削的小木剑,“驷儿不要假的剑,驷儿有公伯给的真剑。”。

    “今日怎的如此不乖,快叫公父!”赢虔催促道,嬴驷闻言忽放生大哭“今日公伯怎的凶我?”,“嘿,平日是怎么教你的?快叫公父!”,“就不,就不,就不!”。秦公皱眉正要发作,见卫鞅向他摇摇头,只好作罢。

    “太子,可喜欢这个?”卫鞅刚用庭院中的碧草编了个青翠的蝈蝈,“太子看看,如果扯动它头上的这根草,它的脚还会动。”,嬴驷被这个会动的草蝈蝈吸引,脸上还挂着泪珠,又露出小白牙笑起来“这好玩也!可以给我吗?”,“如果太子肯叫君上一声公父,这个就给太子。”。

    嬴驷道“你是谁?”,“我叫卫鞅,是太子的臣下。”。小嬴驷看看蝈蝈,又看看秦公,见卫鞅笑着向他点点头,用稚气的声音叫了声“公父。”。“哎!”秦公应道。卫鞅把草蝈

    蝈拿给嬴驷“玩去吧。”。

    见嬴驷乐呵呵地拽着蝈蝈跑去,赢虔道“还是左庶长有办法。”,“小技耳。”卫鞅道“听君上说,太傅已教太子练童子军军体拳了?”,赢虔点头“太子聪敏,习得的几招,还真像那么回事!君上、左庶长要不要看看?”。

    秦公摆摆手“让驷儿和孩子们玩吧,看他多开心!兄长...最近老世族那边有什么动静?”,“面上还好,就是在新法范围内的孟西白三族偶有争斗,左庶长已按律刑拘了一些人。”。

    “刑拘的那些人只是以前的隶农,初审后鞅以为,随着秋收来临,恐有更大的争斗。三族中仅白族善农耕,按新法赏、罚耕作,另两族恐心有不服。”,“左庶长的意思是…”赢虔问。“请太傅密切注意老世族的举动,劝三族长老万不可冲动,若以身试法,法不容情!”卫鞅又转向秦公“君上,今秋乃多事之秋...鞅怕渭水为之变色!”。

    见秦公不语,赢虔道“违法之人有那么多吗?今新法试行两年有余,试行之地,井然有序。虽偶有反对之声,然犯法者极少,此乃左庶长之功也。渭水变色?左庶长如何要危言耸听?”,“太傅不觉一切太过顺利了吗?反对变法者一直在等待机会反戈一击,而鞅亦在等待他们跳出来。”。

    秦公闻言脸上阴云聚集,沉默良久才道“左庶长,若刑太多人,寡人担心会引发民变。”,“若刑法无二,无论贵贱,加之君上铁腕镇压,断不会引起民变。就怕有人挑唆,让太傅、君上对违法之人动恻隐之心。”。

    自周朝以来刑不上大夫,已是天下共识,奈何新法不仅要贵贱同赏亦要同罚,其难度可想而知!秦公道“以血祭法,方显法之威严!变法成败在此一举!兄长以为如何?”,“虔唯君上之命是从,不敢坏我变法大计!”。秦公闻言拍拍赢虔肩膀“有兄长在,阿梁就有底气了!”同时望向卫鞅双目含笑。

    “对了,寡人见太子体格康健、活泼纯真,心中甚慰!谢兄长与嫂嫂悉心照料。然太子个性倔强烦请兄长严加管教,不可放纵!”,“诺!”。“太子舅舅张忠义(张二发)有何动向?”,“禀君上,每月初一、十五张国舅均要做些精巧食物或应季衣衫送来。有时带孩子来给太子请安;每年年前亦要送封地产物与太子。”,秦公道“不可让张忠义及家人过于亲近太子…这是寡人给驷儿做的生日之礼,还是请兄长拿给驷儿吧。”秦公递给赢虔一把雕刻精美的木剑。

    秦公和卫鞅在太傅府用完家宴,说是与左庶长还有要事相商一同回了宫,赢虔恭送二人离去。原来君上与卫鞅今日来此是…未雨绸缪。

    孟西白三族皆以军功起家,就目前三族中仍有众多青壮在军队中担任要职。只要有赢虔的支持,军中就不会乱。那卫鞅果真要让渭水变色么?军旅出生的赢虔,即便久经沙场,见惯血腥杀戮,但“渭水变色”还是令赢虔觉得阴森可怖。

    赢虔看着手中的木剑刻有四个清丽大篆:天佑吾儿。不觉心下大惊,此乃…卫鞅的字!二人已要好到如此地步?难道那些传闻是…真的?

    (齐·临淄城·上将军府)

    清晨,一轮木车在庭院中缓缓而行,至石桥流水亭阁处,隐隐有歌声从府外传来:

    南有樛木,葛藟累之。乐只君子,福履绥之。

    南有樛木,葛藟荒之。乐只君子,福履将之。

    南有樛木,葛藟萦之。乐只君子,福履成之。

    木车上的人挥挥手,推车之人躬身行礼离开。车上的年轻人大约二十七八,他闭上双眼像是在仔细听那欢快、悠扬的歌声。此人清秀的脸庞苍白无血色,眉宇间隐隐可见昔日的神采风华。左额上黥的‘囚’字十分显眼,然更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双腿至膝盖以下已没有了。可即便如此,年轻人背靠车轼极力挺直腰身,大汗淋漓亦不肯使脊梁弯曲。

    空灵的歌声仿佛把他带回了云梦山,那里有老师的敦敦教诲,有与同窗们的坐而论道,还有山泉的甘甜,鸟儿的鸣叫…岁月静美恍如隔世。而今的自己还能“福履绥之”吗?家学渊源的孙伯灵,自信且性情温和,处事谦卑。多年同窗,师兄你不知伯灵为人吗?还是说在利益之前,你绝不相信人性?。

    “兵者,诡道也!”虽熟读兵书,韬略于胸,奈何世间最残酷的战争,最险恶的沟壑竟在人心!最能伤害自己的人往往不是千里之外的敌人而是近在咫尺,亲密无间的朋友。看不见的人心才是真正的战场!…

    往事不堪回首,昨日已死,伯灵亦死!苟活的人叫孙膑,活下来却只是为了复仇?受如此之辱理应如此!但似乎又有什么不对,难道孙膑的世界里从此就只有那个叫庞涓的人了吗?若如此,余生何其悲哀也!

    “孙先生,君上来看你了!”孙膑从沉思中回过神来,见大将军田忌和高冠华服的齐侯走来。“孙膑参见君上、大将军!”,“先生好厉害也,竟让大将军赢了寡人一千金!”。

    齐侯比孙膑年龄稍小,亦是目前七大国中年龄最小的国君。此时齐侯、燕侯、秦公及韩侯年龄差不多,二十四、五;赵侯年龄最大,四十六七;魏侯四十上下;楚王约三十五与周天子同岁。

    齐侯虽年轻但善于纳谏,继位后整顿吏治,开稷下学官,广纳天下人才,加之齐国富庶,齐人不好兵战,此时的齐国府库充盈,国力强盛,齐侯在诸国中亦威名赫赫。

    “小小把戏,不足道耳!”孙膑用衣袖擦了擦脸上的汗水,露出一丝笑容。“请教先生能否也让寡人谋利?”,“君上若谋利,岂止千金?”。

    齐侯闻言哈哈大笑“先生知我!如此寡人便开门见山了。寡人前日与赵侯、宋公平陆会盟,赵侯主动约以为好,结为攻守同盟。难道是赵国要向那魏国开战?”。

    孙膑沉默了一下道“赵国不会直接与魏国开战,现在赵侯之所以与君上、宋公会盟,非大规模进攻魏,不过是提防魏…救卫!”,“先生的意思是说赵将伐卫?”,“极有可能!齐、宋可是与卫接壤。赵国连年征战,面上算是强国,实际多年来国土、民众几乎没有增加。国力日衰已不能与魏抗衡。

    而魏一直以来都想一统三晋,本着‘赵打谁,魏救谁’的原则,既不让赵做大,又可伺机攻赵。若魏以救援为借口,反攻赵,赵只能求救韩、燕、楚、齐!而真正能救赵者唯齐也!”。

    齐侯道“请问先生,若真如此,齐救赵?于齐有何好处?”,孙膑道“敢问君上当今齐、魏二国孰强?”。齐侯略一思索道“齐国富有魏不如;魏国兵强齐不如。”,“君上明鉴!若魏吞并赵,国土增加千余里,人口增加四百万,届时魏与齐孰强?”,“齐不如也。”,

    “不仅如此,魏若吞赵,往南,一统三晋如囊中取物;往北,中山、燕国可顺势攻灭,到时阴山以南,滨海之北,中原连绵,齐之北、西、南皆为魏国,齐连东海一隅亦不可能!此乃救赵之利也!”。

    “先生之言,透彻深刻!只是这魏赵必有一战吗?”,“魏要一统三晋,势必一战!然魏为四战之地,若无八成把握,绝不敢冒然开战。”,“如何才能有八成把握?”,“先灭秦;无后顾之忧,再一统三晋!”。

    田忌闻言道“据探子来报,魏准备修南长城御秦,似无灭秦的迹象。”。“如此...君上,齐国的利就更大了。”孙膑说完,轻蔑一笑...

    齐侯这已是第四次问兵于孙膑了。当初墨者协助齐使救回孙膑时,齐侯还担心经过如此身心摧残,这位鬼谷子高徒还能否恢复昔日的心智为齐国所用,所以暂时安排孙膑入住大将军府,以将军门客待之。

    然事实证明,意志坚强的孙膑的确不是寻常之人!在堪称灾难的人生面前,他没有退缩,更没有一蹶不振,阴谋和迫害看似让他饱受屈辱,实则无法阻挡他成为更强的强者!每次问兵,经孙膑言简意赅的剖析,齐侯总有对时局拨云见日般的感悟。

    自视甚高且年少轻狂的齐侯,虽礼贤下士,虚心纳谏,然而内心真正佩服的只有眼前这位脊梁笔直的人。齐侯心想:此人乃齐国之宝,堪当大任!

    (秦·郿县孟氏族府)

    孟氏族人聚集族府。孟氏族长孟胜年近七十,精神矍铄,昔日曾随简公、献公出战,以军功增大了孟氏家族的封地,在族中德高望重。眼看秋收在即,老族长不免忧心忡忡。

    因实行新法,孟氏封地变为自耕地,孟氏子弟除在军中服役的皆需农耕,服徭役。以往封地属族人,有治权,所产均为自收自得。如今土地划归私有,可以买卖,但得按田亩数及成年男子人头数向国府缴纳田租、人头税。

    孟西白三族祖上均是穆公建立霸业时的得力战将。穆公之后,三族封地相近,大家比邻而居,三百多年下来,竟渐渐占据了大半个郿县。三族中仅白族不仅善战亦精于农耕,白氏家族的庄稼长势喜人,金秋一定大收!新法奖励农耕,产量高的可免除徭役及部分赋税,甚至可以加爵。

    “族长,新法一来我孟氏子弟与庶民、隶农等无异。孟氏不善农事,若交完租税,最迟明年春岁后将青黄不接。再者,粮食产量不高,还要受罚。新法亦不许私下倒卖倒买粮食,到时如何是好?”一青壮孟羽道“要不,我们不交那鸟税?”。

    “想我孟氏乃骑士贵族,如今沦落为贱民一般,还要服徭役…明岁无粮,食不果腹,连贱民亦不如也!”,“还有,那白氏开阡陌增耕地,为何不将所增耕地均分?都是共有之地,这也忒不公平了!”,“老族长,您一句话,要不抗税,要不去白氏抢粮!”…“安静、安静!,听老族长的!”。

    孟胜道“郿县为变法之县,全国都盯着。前日太傅来访还专门告诫我等务必守法,不可再像以往那般私斗逞强。人言左庶长言出必行,且新法苛严。我们何必做那出头之鸟?”,“难道就要受那新法,受那卫鞅鸟气?”,“听说还要奖励白氏,加官晋爵;而我老孟家却因产量低受罚,老族长,我等的脸往哪里搁哦!”。

    “好像西乞家亦要抗税!”,“西乞家不是比我们还好一点吗?他们还抗税?”,“就算好一点也不过半斤八两,这新法一来,大家又苦又累不说,吃不饱饭还得受罚呢!”,“什么鸟法!他娘的,就不交税!”…

    “好了,不许吵!没我命令都不允乱动!散了,都散了!”孟胜怕出乱子,尽量压住了下面的人,但心里也不痛快至极。待众人离开之后,孟羽悄言道“老族长,今晚西乞执族长要来拜会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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