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皇子的府邸占地面积非常大,毫不夸张地说,从前院到后院的距离骑马也得有一会儿。亭台水榭,曲径通幽,美不胜收。唯独缺点人气,显得十分冷清。

    到了后院的院门口,跟随的人纷纷停下脚步,领头的那个说:“四皇子见谅,实在是我家殿下有令,任何男丁不得擅入后院,奴不敢违抗主子,只能送您到这儿了。您进去之后,沿着长廊直走便是公主的寝殿,到时自有侍奉公主的婢子接待您。”

    傅寒川颔首,示意刘公公不必跟来,独身一人进了后院。

    院子里的风景同样的别致,大树郁郁葱葱,也许是常年没人住,墙壁的颜色崭新,竟显得有一些可怖。几场雨下过去,天气转凉,有了入秋的征兆,但正午十分仍旧炎热,连他这样体弱的人还穿着单薄的衣衫,卓清绾居住的寝殿门口竟然已经挂起了厚厚的帘子,婢女们进出都要仔细将边角掖好,唯恐风吹入房内。

    有个端着茶盏的婢女一出来,迎面撞见了傅寒川。她是家仆,自然没见过宫内的贵人,不过一看傅寒川腰间全新的金质身份牌便立刻跪下去。

    傅寒川负手站在远处,眯起眼睛紧盯着禁闭的门,问:“公主醒了没?”

    “回殿下的话,公主还睡着呢。昨夜又发了一次高烧...”

    傅寒川拧眉,脸色登时沉下来,“怎么回事?”

    “太医说公主体质虚弱,病还没好全就挨了刑,在大牢中待了这么久导致寒气入体,需得好好调养一阵子。”顿了顿,她又道:“公主很少有清醒的时候,醒了也是坐在榻上哭,苦累了接着睡,如此反复了好几日,身子始终不见好,愁坏了六殿下...”

    “……”

    傅寒川的关怀仿佛碰到尖锐的刺,猛地蜷缩回去。他胆怯的不敢再靠近那间房,堪堪别过头去,声音发涩,“孤带来了不少祛疤药膏,都是太医院里调配的,效果很好,记得给公主涂,莫让她手上留疤。”

    “是,奴婢一定记得。”

    婢女道:“四殿下安心,公主手上的伤只是看着骇人,其实并无大碍,将腐肉剜去之后,恢复的也快了。”

    傅寒川将袖中用竹条编的蚂蚱递过去,托婢女交给她。

    婢女妥帖收起,问:“殿下不进去看看公主么?”

    傅寒川深深望了一眼禁闭的窗户,而后摇头,轻叹:“不了。”

    ***

    隔了两三天,卓清绾总算清醒过来,她整个人消瘦了一整圈,眼下泛着乌青,憔悴到像是被妖怪吸干了精/气。

    甫一动作,手上的伤传来撕心裂肺的痛感。她倒吸一口凉气,缓了缓,扶着沉重的脑袋勉强坐起来,环视一圈这间格外陌生的屋子,后知后觉记起来,那日将她从大牢中救出来的人是六皇子。所以,她现下是在他的府邸上。

    她发烧烧到小死了一回,神智都不清楚了,但有些事还是记得的。譬如,滚烫的刀尖刺入她的手指,将腐肉一点点剜去,她疼得肝胆俱裂,傅寒恒怕她胡乱挣扎伤到自个儿,竟不顾男女之别坐到榻上紧紧环住她...

    虽说事发突然,情有可原。

    可,若让皇后娘娘知道,她必然吃不了兜着走。

    卓清绾恨不得自己没有醒过来才好,也免了面对这档子烦心事。她绝望的重新倒下去,砸进软绵绵的被褥中时,隐隐约约听到外面的交谈声,其中有道声音格外熟悉。她心中一动,试探地叫:“双儿?”

    外面的人确实是双儿没错,她刚到六皇子府上,正在听其他伺候卓清绾的婢女交代一些注意事项,耳尖的捕捉到里面的声响,忙不迭拖着废了腿一瘸一拐的进来。

    卓清绾一见到熟悉的人瞬间泪眼婆娑,掀开被子下榻,脚刚沾到地面,双腿因为躺的太久发软,噗通跌在地上。双儿忙去扶,可她也是个腿脚不便利的,主仆二人齐刷刷倒在地上,疼是疼,可一对视,立刻破涕而笑。

    双儿扶着她坐回了榻上,看见她那双缠着纱布的手,眼泪忍不住涓涓地淌。一想到自家姑娘从前做点心、簪花刺绣的娇养的手变成了这副模样,双儿心疼不已,嘴皮子哆嗦的厉害,哽咽道:“都是奴婢不好,没照顾好公主...”

    “怎么能怪你呢,豺狼虎豹要咬人,自然要先不动声色埋伏一番,决计不让猎物察觉。咱们吸取这回的教训,接下来在宫中行事更要多加小心。”

    说到这个,双儿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丝丝笑意:“公主,您且安心养伤,伤好之后,六皇子会送您到佛寺中为亲人守孝。”

    卓清绾一愣:“皇后娘娘答应了?”

    “是呀。”

    “你可知为何突然转变了主意?”

    双儿说:“您在牢中受刑的事儿传出去,前朝与卓将军交好的几位臣子为您抱不平,闹得沸沸扬扬。皇后娘娘不仅同意了您为亲人守孝的请求,在您病着的时候,流水一样的补品和珍宝往六皇子的府上送,甭提对您有多上心了。”

    卓清绾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却说不上来哪里别扭,问:“栽赃我的人抓住了?”

    “抓住了,与周王那群叛贼有关,”双儿一提起周王便恨得牙痒痒,表情有些扭曲,“天杀的反贼,到了上京城还不放过咱们。”

    卓清绾握着她的手,掌心一片冰凉。她本就有体寒的症状,来了这儿之后大病小病不间断,到处都是盯着她的豺狼虎豹,没睡过几场安稳觉。从前在家里养的花朵一般娇艳,现在面色惨白,瘦的没个人样儿,真是可怜见的。

    双儿的眼泪再次漫上来,安慰道:“幸而现在无事了,奴婢瞧着六殿下待您是极好的。为了让你醒来心情好一些,殿下特地命人在池子里种上了荷花,找了好几个江南来的厨子,你屋里头熏的香也是殿下按照您的喜好寻来的。”

    顿了顿,她声音放低了许多,意味深长地道:“如今只有四皇子和六皇子没有议亲了,四皇子不得宠,自然也就无人为他打算。但六皇子不同,皇后娘娘本要给他塞几位贴心人在房中,被他拒了,说自个儿心有所属,不愿再接纳旁的女子。可天下男子哪有不纳妾的,更甭提六皇子还是天家血脉,储君人选,竟然连个通房都没有。府上的下人们可是说了,六皇子一直在外征战,从没见过他像对您一样对哪个女子这般上心呢...”

    “住口,越说越没有体统了。”

    卓清绾眼皮子跳的厉害。

    她一想到在宫中,皇后娘娘因为六皇子赠她物件动了怒,要将她随便找个男子打发了,就害怕的不得了。

    况且,“我和六皇子是兄妹,哪怕只是名义上的兄妹,也不可违背规矩,罔顾人伦。这样的话,让有心人听到了只会徒增事端,你以后莫要再说了。”

    “奴婢记住了。”双儿低低地应声。

    兀自跪了会儿,她小心翼翼地道:“公主,于情于理,咱是不是得谢一谢六殿下?那日,殿下为了救您冲撞了少卿大人,因而被陛下狠狠责罚了一顿。奴婢在宫中都瞧见了,六殿下被打得浑身是血,冉统领带着几个侍卫一齐把他抬进了皇后娘娘宫中,血水一盆接着一盆端出来,实在骇人的紧。”

    卓清绾心狠狠一揪,“他挨罚了?!”

    她方才还义正言辞的说什么人/伦、规矩、礼法,这会儿关心则乱,全然顾不上了,勉强撑着虚弱的双腿起身要去看他。

    双儿赶紧拦下,“六殿下今日没在府上。”

    “那、那我明日...”

    “明日也不在。”

    双儿拉着她坐下,笑弯了眼睛,却没有揭穿她,解释:“周王一事牵连甚广,还顺带查出了一些朝中的陈年往事,沈国公满门抄斩,蓝大人也下狱了。陛下处置了这些老臣,难免会有风言风语传出来,上京城最近不太安生,最棘手的是,安依国的使者在临走前提了新的要求,若想签订友好协议,在原定的条件之外,再加一条。”

    “什么?”

    双儿说:“公主和亲。”

    “他们简直痴心妄想!”

    卓清绾一时没忍住拔高音量,小脸涨得通红。

    双儿给她倒了杯水,劝她别那么激动,低声道:

    “邬朗梭先头只说要公主,却没说要哪位公主。蓝贵妃的一双儿女都是陛下心尖上的人,虽然惜玉公主也备受宠爱,可相较于华悦公主还是差那么一截。至于您,卓氏遗孤,这回又受了这么大的委屈,前朝的武将本就对此事颇有怨言,更不可能让您顶上去。唉,可怜惜玉公主哭晕了好几回,一直寻死觅活的。没成想,这么拖拉了几日,邬朗梭竟传信来,指名道姓要华悦公主,否则一切免谈。六殿下听闻此事,连夜从军营赶回来,进宫面圣,这几日都没回府。”

    卓清绾不敢置信地道:“华悦公主不是已经议亲了么?”

    “议亲不等于成亲,就算真的成亲了又如何,这是国事,华悦公主说了不算的。”

    卓清绾心脏咚咚跳的生疼,她与华悦公主相识的日子不长,却知道她是个极其好的人。自古和亲的公主没几个能有好下场,传闻中,邬朗梭暴戾嗜血,是个不折不扣的大魔头,华悦如果真的嫁过去,无依无靠的,就算受了委屈也无处倾诉。实在可怕。

    邬朗梭的那封信俨然让华悦公主成为了众矢之的,她如今是真真儿被逼到了悬崖上,唯有和亲这一条路可走。

    嫁一个公主,保两国的安宁,实在是怎么算都合适的买卖。

    若她不嫁,掀起两国的战争,导致血流成河的惨状,必然会被戳脊梁骨。享受了公主的荣华,自然就要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这是她逃不脱的命运。

    命运二字实在太沉重了,所有人在其中兜兜转转,无法挣脱。

    卓清绾看着熏香袅袅升起的烟雾,撑着身子再次站起来。

    双儿扶住她,小心翼翼地问:“公主要做什么?”

    卓清绾诚实地摇头,“不知道。”

    她也不清楚如何做才能帮到傅寒恒,但自己总该做些什么,哪怕仅仅是为了回报他一次又一次出手相助的恩情。

    卓清绾解了手上缠绕的绷带,伤口已经结痂,稍微使劲儿还是会痛。她不是那么矫情的人,痛就痛罢,也不是不能忍。

    双儿扶着她出了屋,在院子里侍奉的婢女们齐刷刷围了过来,有给她拿手炉的、有给她盖鹤氅的、有给她端茶倒水的...简直把她当作易碎的瓷人看待。

    卓清绾看着这处陌生的院子,一时有些恍惚。

    她问其中一个婢女,“小厨房在哪儿?”

    “回公主的话,在西侧。”

    婢女猜测:“公主饿了么,奴婢这就着人去准备晚膳。”

    “不必,你带个路罢。”

    婢女不明所以,公主怎的一醒来就要去找小厨房在哪儿?不过,六皇子离府前特地嘱咐了,他不在时需得事事听公主安排,将她看作主子。所以她没敢揣测贵人的心思,依言将她引到了小厨房。

    卓清绾挽起衣袖,唤双儿来打下手。

    她很久没有再动手做过点心了,也不清楚傅寒恒的口味,只能摸索着做一些自己擅长的口味的酥点。

    小厨房门口围着乌泱泱一圈人,除了守着公主怕她出意外,更多的是来凑热闹。一个个伸长脖子瞧,满眼的稀奇——贵人亲自下厨,真是闻所未闻。

    双儿净手,帮忙和面,“公主等下要进宫吗?”

    “嗯,按规矩,我该去给陛下和娘娘报一声平安的。”

    卓清绾做了几样江南的特色糕点,装在盒子里,吩咐随从去套车。

    双儿怕她冷,带着鹤氅同她一道进宫。

    与此同时,傅寒恒被那些老古董惹了一肚子气,恨得牙痒痒,刚到广惠宫门口又不想进去了,于是转头,气势汹汹地踏入竹苑。

    他身着黑色的衣衫,腰侧系着佩剑,面色冷淡,眸中盛着熊熊燃烧的怒火,如嗜血的厉鬼。实在可怕的很。

    竹莺刚准备好饭菜,端着盘子出来,一瞧六皇子的样子就知道来者不善,赶紧缩回去了。

    刘公公进屋通传,傅寒川放下手中的毛笔,起身去迎。

    傅寒恒看也没看他,直接冲进屋里,气得一脚踹翻了椅子,怒骂:“叫我说,父皇就该直接下令出兵踏平了那弹丸之地。邬朗梭这龟儿子,歪主意竟敢打到我姐姐头上来,他是活腻歪了不成。”

    傅寒川给刘公公使了个眼色,后者退下去,关了前厅的门。

    “你这么大的人了,怎么说话还咋咋呼呼的。虽说竹苑比宫内别的地方清净,但也难保隔墙有耳,传出去惹怒了父皇,你又得挨一顿揍。”

    傅寒川扶起倒地的椅子,摁着他坐下,斟了杯温水递过去,猜到了他这么生气的原由,“华悦公主的事还没谈妥?”

    一提这茬,傅寒恒就红了眼睛,方才的气焰全没了,闷闷地嗯声。他应该是想说什么,可一张嘴,唇在抖。他赶紧别过头去,生怕眼泪先掉下来。

    片刻之后,傅寒恒调整好情绪,道:

    “所有人都叫我识大体,国事当前不可小孩子心性,我又何尝不知如今朝堂动荡,父皇身体抱恙,王朝经不起战争了。可,那是我姐姐,亲姐姐啊,我们相依为命长大,在这深宫里她就只有我这一个依靠了,我怎么忍心看着她和亲远嫁...”

    外公获罪被斩,因着他寄养在母后的膝下,与蓝氏脱离了干系才没被连累。那群文官一口一个华悦公主有罪,让她去和亲也算将功赎罪了。

    傅寒恒觉得这番言辞实在可笑至极,一个久居深宫的女子,哪里懂得前朝的刀光剑影,外公怀了贼心是他死不足惜,可姐姐何罪之有?只因为她是外公的孙女,又因为他们姐弟俩的生母姓蓝,外公的错她就要承担一份是么?

    傅寒川实在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他们都知道,华悦公主不得不去和亲,这对王朝来说是救命的决定。

    不仅仅是因为现在王朝内乱严重经不起战争,更因为父皇这些年来实行苛政,百姓们苦不堪言,上缴的税银大半用在了研究长生不老药上面,剩下的银两还要抽出一半作为签订合约的诚心赠予安依国。

    如果真的打起来,王朝甚至没有足够的银两供养军/队,甚至还会因苛政引起百姓的暴/乱。

    周王之乱方过去,王朝已是强弩之末,需要时间休整,万万经不起波澜了。

    傅寒恒怨恨自己的无能为力,他自从听到这个消息还没有见过姐姐。

    他不敢见,见了更是肝肠寸断。

    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原与华悦公主议亲的韩元驹竟也与那些支持和亲的大臣站在一派,傅寒恒气得拔剑要杀他,但一对上他那副憔悴到几欲死掉的样子,傅寒恒愣是下不去手了。

    他们都不想她走,可他们都不得不让她走。

    儿女情长在家国大义面前显得不值一提。荒唐的是,一个偌大的王朝,竟然需要牺牲女子来维系。

    傅寒恒满腔的怒火难以抒发,嚷嚷着要喝酒。

    竹苑没有酒,刘公公只能去御膳房讨了几壶桃花酿。

    傅寒恒放纵地喝到酩酊大醉,理智全无,抓着傅寒川的衣袖像个孩子般倒地哭泣,“四哥,我舍不得姐姐...”

    傅寒川没有吱声,静静地坐在一旁,看黑暗中摇曳的烛火。

    傅寒恒哼哼唧唧了一阵子,竟然连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出来了,“将来等我坐上皇位,王朝的女子都不许和亲。我们的傲骨绝对不允许他人践踏,谁不服,我就拔剑杀了他...”

    闻言,傅寒川身形微动,扭头看他肝肠寸断的样子,胸口涨涨的,酸涩难耐。

    他没有亲生的兄弟姐妹,唯一的亲人就是刘公公,从前在别宫时,有小太监故意欺辱刘公公,将他推入池塘中,刘公公年纪大了,凫水不太便利,好歹是上岸了,却丢了半条命去。傅寒川知晓之后,一怒之下杀了闹事的几个小太监,将他们的尸身投入池中,故意让所有人都瞧得见。

    那是他第一回杀人,傅寒川还记得那股汹涌的恨意和满手沾满鲜血的感觉,不太美妙,却很解气。他能理解小六的心情,与至亲分别,比剥皮抽筋还要残酷。

    等他不闹腾了,傅寒川冲着暗处道:“时漳。”

    少年人一直都在房内的梁上挂着,听到他叫他才现身。

    “请殿下吩咐。”

    “找件大氅给他披上罢。”

    “是。”

    时漳走出几步,想起什么似地回头,道:“殿下,长乐公主进宫了。”

    傅寒川眉头蹙起,面上隐带不悦。这个节骨眼上,她进宫作甚,生怕这把火烧不到自个儿身上么?

    时漳顿了顿,还是决定如实相告,“属下盯了几日,公主一直没有出房间。今日难得去了趟小厨房,亲自下厨做了江南的特色点心...”

    傅寒川掀起眼睑,表情淡然,难辨悲喜,“说。”

    “那些点心,是公主专门给六殿下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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