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与六皇子孰美？”
——什么？
时漳一时间猜不透四皇子的意思，又不敢耽误太久，于是顺从本心，回答：“自然是殿下。”
傅寒川似是不信他的话，转而问锦茵，“你说。”
得到的答案与时漳如出一辙。
傅寒川彻底失望了，敛起笑容，将时漳招到跟前儿来说正经事。
“铃儿将我随身携带的玉佩典当了，明日你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给小六，引他来镇子上。晚了，可就抓不到人了。”
“是。”
时漳赶紧领命，心道，还是这个任务轻松些。指望他这张笨嘴能说出什么讨殿下开心的话，恐怕要下辈子才能实现了。
他一刻不敢多留，与锦茵一同离开。
傅寒川抱着汤婆子，慢悠悠的往小院子的方向走，路上还在不停咂摸该如何笑得自然一些。方才锦茵和时漳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他笑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他停了脚步，站在井口往下望，借着月光看清水面倒映出的面容，心里思量：虽生的没有小六那般英俊潇洒，但还算一张能看得过去的皮囊。应该、大概、也许...没那么容易令人生厌罢？
傅寒川深呼吸，缓缓的、试探性的弯起嘴角——
紧接着，他的面上滑过一丝不自然。
算了，还是不要吓她了。
卓清绾睡得不怎么舒坦。夜里凉风习习，她这儿门窗紧闭，盖了两层被褥，尚且手脚冰凉，因此半梦半醒中仍惦记着隔壁屋子的傅寒川，生怕他吹了寒风身子更虚弱。
卓清绾摸黑起床，携着被褥打算给他再添一层。
一出门，她冷不防被站在井口的男子吓得七魂没了六魂，以为自己没睡醒撞见鬼了，大大的张着嘴，愣是连声尖叫都没发出来，一时间眼睛瞪得提溜圆，瞌睡一扫而空。
定睛一瞧，她才发现那人是傅寒川。
大半夜的，他不睡觉，杵在井口作甚？！
卓清绾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将被褥随意往榻上一丢，拎着衣摆急吼吼地跑过去抱住了他的后腰，拼死拼活地拽着人远离危险的地方。
傅寒川没来及反应，或者说，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只是懒得应对罢了。任由她这么死死地环着自己的腰肢，将他拽了一个踉跄。
卓清绾一脸惊魂未定，发丝糊了一脸，她不敢去撩，生怕一松手，傅寒川就会趁机寻死。
傅寒川没有挣扎，低头盯着腰间交叠的一双柔夷。
她用了百分百的力气困住他，指节因为过分用力泛着白。随即，背后传来她气急败坏的声音：“四哥，大半夜的，你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迎着大风跑出来作甚？还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往下张望...井水深不见底，你若掉下去了怎么办？”
卓清绾是真的着急了。
她见过血流成河的场面，经历过与血亲生离死别的痛苦，因而将性命看得无比重要。在无数个感到绝望的夜里，她也曾想过干脆一了百了，与亲人在地下团聚，可一睁开眼便想通了，老天让她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她如此作践自己的。
卓清绾知晓傅寒川一路走来实在艰辛，可，再艰辛不也照旧挺过来了么，人只要活着，未来就有无限可能。
她红了眼眶，因为后怕，手还在微微颤抖。
傅寒川察觉到她的恐惧，试图解释：“我没...”寻死。
“你还没？！我都看见了！”
卓清绾哽咽着大吼。
傅寒川这才发现她哭了，顿时慌乱不已，从袖兜中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安抚道：“我夜里睡不着，出来闲逛，路过这儿，随意往里瞧一眼而已。你多想了。”
卓清绾噙着泪，哭得好生可怜，软糯地问：“真的？”
傅寒川抬手发誓，“真的。”
卓清绾勉强信了他的话，方才因为惊慌失措断掉的思绪慢慢转回来，她抽抽搭搭地问：“兄长夜里怎的睡不着？是屋里太冷了么。”
“是有些冷，不过我有汤婆子暖着。兴许是白日养病睡得太多了，又同你聊了很多往事，心绪不宁才失眠的。”
夜里风冷，她穿的这么单薄，再站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他看着就心疼，劝：“不大要紧的，这便回去歇了。你也回罢。”
“且慢。”
卓清绾带着他去携被褥，“我屋里暖和，用不着两床被褥，兄长拿去盖罢。”
她面上还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杏眼中仿佛盛着一汪泉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眉尖轻蹙，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瞧着好生可怜，实则都是因担心他所致。
从来，他接触的人大都盼着他死，想让他活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而今再添上一个他最最重视的卓清绾，让他如何不得意。
傅寒川目光泛上柔情，软了语气，“方才起来，是为了给我添被？”
卓清绾点头。
这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兄长待她好，她亦该懂得感激才对。
傅寒川抱着被褥的手微微合拢，有股难以名状的暖流侵袭了身体各处。方才练习了这么久仍没参悟的笑意，到了她面前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
他哄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
今晚被此事一闹，卓清绾心中总觉得不太平。不管他刚刚是有意无意，有些话她都憋不住了，苦口婆心地劝：“四哥，人活一生，日子还长的很，你不能只惦记着之前吃过的苦，更得想想将来的甜。我初到上京城时，因为人生地不熟，又因为与亲人生离死别，整宿睡不安稳，最终不也是硬生生的扛过来了么。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
经历了这么多日子，两人甚至一同死里逃生过，卓清绾早已将他当作亲兄长看待，也是诚心希望他能好，宽慰的话自然发自肺腑。
“你想一想刘公公，他可是真心实意待你的人呀。当然，不止刘公公，惜玉、六皇子，还有我，大家都是关心你的。宫内固然人情淡薄，可你从不是孤身一人...话说回来，人活着不为了旁人，只为了自己。你在竹苑软禁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当然更要珍惜性命，痛快的过完此生才对，万万不能磋磨自个儿。”
傅寒川静静听完她的一席话，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感动，不禁弯了嘴角，再次强调：“我没想寻死。”
卓清绾瓮声瓮气地答：“那便再好不过了。”
晚风吹得破败的窗纸哗啦啦响。
卓清绾打量他瘦弱的身板还要睡冰窖一样的屋子，实在于心不忍，“咱们还是换一换地方睡罢，你那方太冷了...”
“不用，你只管照顾好自己，我无碍。”
傅寒川哪里舍得让她去受那份苦。他底子虽差了些，却没有她想的那么不堪一击，平日里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不过是装给旁人看的，只为了自保罢了。
有两只汤婆子暖着，再添上这层被褥，夜里的冷风他未必扛不住。
卓清绾没再劝阻，目送他回屋才放心歇下。
***
虽搞清楚了他的心思，可卓清绾仍心有余悸，歇下之后便做了场梦。
小亭外阴雨连绵，静谧异常。
穿着一袭青色衣衫的少年郎斜靠在木椅上睡得香甜。因着落雨声太大，他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于是卓清绾斗胆走到他身侧，想看清他的长相，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卓清绾猛地翻身坐起来，好一会儿都没从梦中回神。
之前在大牢中，她浑浑噩噩的也梦见了那个少年郎，当时以为是傅寒恒，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像，身量和气质，方方面面都不像。
兴许是之前在江南认识的某家公子罢，卓清绾没再深想，起身更衣，自个儿打水洗漱。
傅寒川走到她门前，一眼就看见她背对着自己，弯腰捧起水洗脸。
晨光落到屋中，她露出的半截玉颈宛如一块材质上好的羊脂玉，白的令人心颤。还有那双柔夷，昨夜紧紧的扣在他腰间，胜过世间最锋利的武器，轻易划破了他内心的防线。
傅寒川整了整衣襟，跨步到她身侧，抢先取下了搭在一旁的帕子。
水珠顺着卓清绾的面部线条滑落，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懵懵地看着他，还没搞清楚他何时出现的，视线就被帕子蒙住了。
傅寒川亲自给她擦脸，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鲁。
卓清绾龇牙咧嘴的，偏头想躲开。
他却摁住她的肩膀制止，“别动。”
从小锦衣玉食，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何至于落魄到这种小事还需她亲自动手的地步。不若交给他来做，伺候她，他心甘情愿。
卓清绾觉得四皇子今日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笑意，但她能明显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道隔阂消失了。她当然是很高兴的，毕竟多一个朋友胜过多一个敌人，四皇子生的聪慧，自己往后与他相处肯定能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卓清绾忍着不适，任他帮忙擦干了脸上的水珠。这下眼睛终于能睁开，待看清他的装束，她面色蓦地一滞。
梦中的少年一下就具象化了。同样的青色衣衫，发上别着竹节纹路的簪子。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
卓清绾记得先前惜玉提过他们幼年时随皇帝下江南的事儿，那会子惜玉便见过她，会不会他也...
没等问出口，身后传来铃儿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扒着门，笑呵呵地问：“今日镇上有集市，你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卓清绾有些犹豫，看向旁的人，寻求他的意见。
傅寒川垂眸将帕子叠好，挂在架子上，随口一问似地：“去吗？”
这便是他同意了，在问她的想法。
“去啊，当然去。”
卓清绾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了，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跟着铃儿去拿篮子。
她学铃儿的样子往胳膊上一挎，粗布麻衣也藏不住她的玲珑身段，嫣然无方的笑靥让人看得心神荡漾。
从山上一道下来的挑着扁担的男子瞧痴了眼，斗着胆子上前搭话：“铃儿，你家何时来了这么一位...”
一位什么，他没说出来。
因着一旁来了个身姿高挑的男子，生的出尘俊逸，往这女子身旁一站，挡住他的视线，继而冷冷地扫过来一眼，对方立刻寒意遍体，骇的不得了，随即反应过来他们二人的关系，讪讪地挑着担子走远了。
卓清绾对此毫无察觉。
她与铃儿挽着手，自由自在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卓清绾问：“老人家还在客栈住着吗？”
“没，她一大早就去药铺帮忙了。”
铃儿说：“下回还是我来清点药草罢，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每回都要忘几样，我还得费功夫回来拿。幸而药铺的老板与我们熟识，没有计较，还愿意让奶奶过去干些轻快的杂活，赚来的银钱足够我们祖孙俩买肉吃好一阵子了。”
卓清绾喟叹：“那他可真是个好心肠的。”
这世道暗流涌动，人人都顾着自个儿，困难中还愿意向他人搭把手的，委实不多见了。
铃儿先是十分认同地颔首，随即，若有所思地念叨：“药铺老板二十有四，因家中有病重的二老要照顾，故而一直拖着未议亲，说起来，他生的可俊了呢，正是我欢喜的那款...”
卓清绾：“……”
到了镇子上，铃儿因赶着送草药便与他们分开了，临走前，双方约定午时在安泉饭馆碰面。
卓清绾很少凑这种热闹，从前在家中母亲管得严，后来了上京城又终日被困在皇城中，现下跟撒疯的野马似的，拔腿就要往人群里钻。
傅寒川眼疾手快的拎着她后颈的衣领将人拽了回来。
卓清绾甚至没来得及想他一个病秧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傅寒川便抢先说：“不着急，日头还早，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兄长饿了？”
傅寒川觑她，“是你的肚子饿了罢，下山时就听见声儿了。”
卓清绾赶紧捂住肚子，讪讪地笑了笑。
两人就近找了间铺子，点了两碗清汤馄饨。
卓清绾见他从袖兜中掏出沉甸甸的荷包，诧异：“哪儿来的银子？”
“昨日我将随身带的玉佩给了铃儿，让她寻一间当铺兑成现银，除了买一件成衣，还给了铃儿和老人家一些当作答谢，剩下不少，足够我们生活几日不愁。”
傅寒川用汤匙搅着馄饨，热气飘飘，柔化了他眉眼间的神色，“这个镇子距离上京城不算远，我来想办法妥帖的将消息送出去。在接应的人来之前，我们需得保证自身的安全。”
此话言之有理。那些刺客的任务没有完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做事还是要保守谨慎为上。
顿了顿，卓清绾好笑道：“铃儿真是的，我的玉佩她不要，偏生要你的。”
傅寒川扬眉，“兴许是她觉得我用了太多昂贵的药草，不得不收这份谢礼？”
其实是因为她身上的那枚玉佩材质太贵重了，仅有王孙贵胄才能用。
在当铺里做活计的都是些眼尖的人，万一认出来了，必然会报官，他的一番谋划就全打水漂了。所以他挑挑拣拣，选了随身携带的中等货色去典当，就算铃儿被人问起，也可说是去贵人府上做杂活儿得的赏，不会叫人生疑。
卓清绾自然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还笑：“非也，我怎的觉得她是看兄长生的漂亮，心生亲近之意，故而借此和你套近乎呢。”
傅寒川搅拌馄饨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喃喃：“我，生的漂亮？”
这词，不是该用来形容女子么...
用在他身上实在有些奇怪。
卓清绾腼腆地垂眸，盯着汤面漂起的点点油星，嗫嚅：“是啊。”
对一个男子说“你生的漂亮”这种话，委实不妥。她起先难以启齿，转念想到他站在井口落魄失意的样子，如果说两句好听的话能哄他高兴，让他不再冒出自轻自贱的苗头，也算是功德一件了。便更觉得自己那点面子算不上什么。
况且，她这也不是诳语，傅寒川确实有一张好皮囊，身段较旁的男子而言也十分优越，消瘦却不单薄，气质过人。
自他落座起，卓清绾便注意到好多女子借着采买的名义在附近停留好久了，眼神似有若无的往他身上瞟，若是目光能具象化，恐怕傅寒川这会儿早就被刺成筛子了。
卓清绾现在就是个看热闹的心态，她特想知道素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四皇子在面对女子的倾慕时是何态度，于是掀起眼睑偷偷观察他。
傅寒川正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斜前方的酒楼，眉头微蹙，面色不愉。
卓清绾好奇的将要转头，突地，傅寒川伸手摁住她的肩膀。
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呼吸交/缠，亲昵不分彼此。
卓清绾愣住，对上他一双仿若流转星光的眸子，心跳乱了几拍。
她一刹捏紧了汤匙，“兄长...？”
“别回头，”他下颚绷的很紧，语气发冷，“对面茶肆楼上坐着的那两个男子，腰间别着的长剑与那群刺客极其相似。”
——什么？
时漳一时间猜不透四皇子的意思，又不敢耽误太久，于是顺从本心，回答：“自然是殿下。”
傅寒川似是不信他的话，转而问锦茵，“你说。”
得到的答案与时漳如出一辙。
傅寒川彻底失望了，敛起笑容，将时漳招到跟前儿来说正经事。
“铃儿将我随身携带的玉佩典当了，明日你想办法将这个消息传给小六，引他来镇子上。晚了，可就抓不到人了。”
“是。”
时漳赶紧领命，心道，还是这个任务轻松些。指望他这张笨嘴能说出什么讨殿下开心的话，恐怕要下辈子才能实现了。
他一刻不敢多留，与锦茵一同离开。
傅寒川抱着汤婆子，慢悠悠的往小院子的方向走，路上还在不停咂摸该如何笑得自然一些。方才锦茵和时漳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他笑起来，有这么可怕吗？
他停了脚步，站在井口往下望，借着月光看清水面倒映出的面容，心里思量：虽生的没有小六那般英俊潇洒，但还算一张能看得过去的皮囊。应该、大概、也许...没那么容易令人生厌罢？
傅寒川深呼吸，缓缓的、试探性的弯起嘴角——
紧接着，他的面上滑过一丝不自然。
算了，还是不要吓她了。
卓清绾睡得不怎么舒坦。夜里凉风习习，她这儿门窗紧闭，盖了两层被褥，尚且手脚冰凉，因此半梦半醒中仍惦记着隔壁屋子的傅寒川，生怕他吹了寒风身子更虚弱。
卓清绾摸黑起床，携着被褥打算给他再添一层。
一出门，她冷不防被站在井口的男子吓得七魂没了六魂，以为自己没睡醒撞见鬼了，大大的张着嘴，愣是连声尖叫都没发出来，一时间眼睛瞪得提溜圆，瞌睡一扫而空。
定睛一瞧，她才发现那人是傅寒川。
大半夜的，他不睡觉，杵在井口作甚？！
卓清绾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预感，将被褥随意往榻上一丢，拎着衣摆急吼吼地跑过去抱住了他的后腰，拼死拼活地拽着人远离危险的地方。
傅寒川没来及反应，或者说，他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只是懒得应对罢了。任由她这么死死地环着自己的腰肢，将他拽了一个踉跄。
卓清绾一脸惊魂未定，发丝糊了一脸，她不敢去撩，生怕一松手，傅寒川就会趁机寻死。
傅寒川没有挣扎，低头盯着腰间交叠的一双柔夷。
她用了百分百的力气困住他，指节因为过分用力泛着白。随即，背后传来她气急败坏的声音：“四哥，大半夜的，你不好好在屋里睡觉，迎着大风跑出来作甚？还站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往下张望...井水深不见底，你若掉下去了怎么办？”
卓清绾是真的着急了。
她见过血流成河的场面，经历过与血亲生离死别的痛苦，因而将性命看得无比重要。在无数个感到绝望的夜里，她也曾想过干脆一了百了，与亲人在地下团聚，可一睁开眼便想通了，老天让她活下来，不是为了让她如此作践自己的。
卓清绾知晓傅寒川一路走来实在艰辛，可，再艰辛不也照旧挺过来了么，人只要活着，未来就有无限可能。
她红了眼眶，因为后怕，手还在微微颤抖。
傅寒川察觉到她的恐惧，试图解释：“我没...”寻死。
“你还没？！我都看见了！”
卓清绾哽咽着大吼。
傅寒川这才发现她哭了，顿时慌乱不已，从袖兜中掏出手帕给她擦泪，安抚道：“我夜里睡不着，出来闲逛，路过这儿，随意往里瞧一眼而已。你多想了。”
卓清绾噙着泪，哭得好生可怜，软糯地问：“真的？”
傅寒川抬手发誓，“真的。”
卓清绾勉强信了他的话，方才因为惊慌失措断掉的思绪慢慢转回来，她抽抽搭搭地问：“兄长夜里怎的睡不着？是屋里太冷了么。”
“是有些冷，不过我有汤婆子暖着。兴许是白日养病睡得太多了，又同你聊了很多往事，心绪不宁才失眠的。”
夜里风冷，她穿的这么单薄，再站下去非得生病不可。
他看着就心疼，劝：“不大要紧的，这便回去歇了。你也回罢。”
“且慢。”
卓清绾带着他去携被褥，“我屋里暖和，用不着两床被褥，兄长拿去盖罢。”
她面上还挂着清晰可见的泪痕，杏眼中仿佛盛着一汪泉水，在月光下波光粼粼的，眉尖轻蹙，一副受了极大委屈的样子，瞧着好生可怜，实则都是因担心他所致。
从来，他接触的人大都盼着他死，想让他活的无非就那么几个人，一巴掌就能数得过来，而今再添上一个他最最重视的卓清绾，让他如何不得意。
傅寒川目光泛上柔情，软了语气，“方才起来，是为了给我添被？”
卓清绾点头。
这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兄长待她好，她亦该懂得感激才对。
傅寒川抱着被褥的手微微合拢，有股难以名状的暖流侵袭了身体各处。方才练习了这么久仍没参悟的笑意，到了她面前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了。
他哄道：“抱歉，让你担心了。”
“……”
今晚被此事一闹，卓清绾心中总觉得不太平。不管他刚刚是有意无意，有些话她都憋不住了，苦口婆心地劝：“四哥，人活一生，日子还长的很，你不能只惦记着之前吃过的苦，更得想想将来的甜。我初到上京城时，因为人生地不熟，又因为与亲人生离死别，整宿睡不安稳，最终不也是硬生生的扛过来了么。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该好好活着。”
经历了这么多日子，两人甚至一同死里逃生过，卓清绾早已将他当作亲兄长看待，也是诚心希望他能好，宽慰的话自然发自肺腑。
“你想一想刘公公，他可是真心实意待你的人呀。当然，不止刘公公，惜玉、六皇子，还有我，大家都是关心你的。宫内固然人情淡薄，可你从不是孤身一人...话说回来，人活着不为了旁人，只为了自己。你在竹苑软禁了这么些年，好不容易重获自由，当然更要珍惜性命，痛快的过完此生才对，万万不能磋磨自个儿。”
傅寒川静静听完她的一席话，有几分得意又有几分感动，不禁弯了嘴角，再次强调：“我没想寻死。”
卓清绾瓮声瓮气地答：“那便再好不过了。”
晚风吹得破败的窗纸哗啦啦响。
卓清绾打量他瘦弱的身板还要睡冰窖一样的屋子，实在于心不忍，“咱们还是换一换地方睡罢，你那方太冷了...”
“不用，你只管照顾好自己，我无碍。”
傅寒川哪里舍得让她去受那份苦。他底子虽差了些，却没有她想的那么不堪一击，平日里一副命不久矣的样子不过是装给旁人看的，只为了自保罢了。
有两只汤婆子暖着，再添上这层被褥，夜里的冷风他未必扛不住。
卓清绾没再劝阻，目送他回屋才放心歇下。
***
虽搞清楚了他的心思，可卓清绾仍心有余悸，歇下之后便做了场梦。
小亭外阴雨连绵，静谧异常。
穿着一袭青色衣衫的少年郎斜靠在木椅上睡得香甜。因着落雨声太大，他没有听到来人的脚步声，于是卓清绾斗胆走到他身侧，想看清他的长相，仅有一步之遥的时候，外头突然传来一声清亮的嗓音将她从睡梦中惊醒。
卓清绾猛地翻身坐起来，好一会儿都没从梦中回神。
之前在大牢中，她浑浑噩噩的也梦见了那个少年郎，当时以为是傅寒恒，可仔细一琢磨又觉得不像，身量和气质，方方面面都不像。
兴许是之前在江南认识的某家公子罢，卓清绾没再深想，起身更衣，自个儿打水洗漱。
傅寒川走到她门前，一眼就看见她背对着自己，弯腰捧起水洗脸。
晨光落到屋中，她露出的半截玉颈宛如一块材质上好的羊脂玉，白的令人心颤。还有那双柔夷，昨夜紧紧的扣在他腰间，胜过世间最锋利的武器，轻易划破了他内心的防线。
傅寒川整了整衣襟，跨步到她身侧，抢先取下了搭在一旁的帕子。
水珠顺着卓清绾的面部线条滑落，她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懵懵地看着他，还没搞清楚他何时出现的，视线就被帕子蒙住了。
傅寒川亲自给她擦脸，动作并不轻柔，甚至有些粗鲁。
卓清绾龇牙咧嘴的，偏头想躲开。
他却摁住她的肩膀制止，“别动。”
从小锦衣玉食，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姑娘，何至于落魄到这种小事还需她亲自动手的地步。不若交给他来做，伺候她，他心甘情愿。
卓清绾觉得四皇子今日对她的态度不一样了，虽然面上还是没什么笑意，但她能明显感受到两人之间那道隔阂消失了。她当然是很高兴的，毕竟多一个朋友胜过多一个敌人，四皇子生的聪慧，自己往后与他相处肯定能学到不少有用的东西。
卓清绾忍着不适，任他帮忙擦干了脸上的水珠。这下眼睛终于能睁开，待看清他的装束，她面色蓦地一滞。
梦中的少年一下就具象化了。同样的青色衣衫，发上别着竹节纹路的簪子。龙眉凤目，皓齿鲜唇，飘飘有出尘之姿，冉冉有惊人之貌。
卓清绾记得先前惜玉提过他们幼年时随皇帝下江南的事儿，那会子惜玉便见过她，会不会他也...
没等问出口，身后传来铃儿高亢的声音，打破了她的思绪。
她扒着门，笑呵呵地问：“今日镇上有集市，你们要不要去凑个热闹？”
卓清绾有些犹豫，看向旁的人，寻求他的意见。
傅寒川垂眸将帕子叠好，挂在架子上，随口一问似地：“去吗？”
这便是他同意了，在问她的想法。
“去啊，当然去。”
卓清绾肉眼可见的兴奋起来了，将方才的事情抛之脑后，跟着铃儿去拿篮子。
她学铃儿的样子往胳膊上一挎，粗布麻衣也藏不住她的玲珑身段，嫣然无方的笑靥让人看得心神荡漾。
从山上一道下来的挑着扁担的男子瞧痴了眼，斗着胆子上前搭话：“铃儿，你家何时来了这么一位...”
一位什么，他没说出来。
因着一旁来了个身姿高挑的男子，生的出尘俊逸，往这女子身旁一站，挡住他的视线，继而冷冷地扫过来一眼，对方立刻寒意遍体，骇的不得了，随即反应过来他们二人的关系，讪讪地挑着担子走远了。
卓清绾对此毫无察觉。
她与铃儿挽着手，自由自在地走在林间小道上。
卓清绾问：“老人家还在客栈住着吗？”
“没，她一大早就去药铺帮忙了。”
铃儿说：“下回还是我来清点药草罢，奶奶年纪大了，记性不好，每回都要忘几样，我还得费功夫回来拿。幸而药铺的老板与我们熟识，没有计较，还愿意让奶奶过去干些轻快的杂活，赚来的银钱足够我们祖孙俩买肉吃好一阵子了。”
卓清绾喟叹：“那他可真是个好心肠的。”
这世道暗流涌动，人人都顾着自个儿，困难中还愿意向他人搭把手的，委实不多见了。
铃儿先是十分认同地颔首，随即，若有所思地念叨：“药铺老板二十有四，因家中有病重的二老要照顾，故而一直拖着未议亲，说起来，他生的可俊了呢，正是我欢喜的那款...”
卓清绾：“……”
到了镇子上，铃儿因赶着送草药便与他们分开了，临走前，双方约定午时在安泉饭馆碰面。
卓清绾很少凑这种热闹，从前在家中母亲管得严，后来了上京城又终日被困在皇城中，现下跟撒疯的野马似的，拔腿就要往人群里钻。
傅寒川眼疾手快的拎着她后颈的衣领将人拽了回来。
卓清绾甚至没来得及想他一个病秧子哪来这么大的力气，傅寒川便抢先说：“不着急，日头还早，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
“兄长饿了？”
傅寒川觑她，“是你的肚子饿了罢，下山时就听见声儿了。”
卓清绾赶紧捂住肚子，讪讪地笑了笑。
两人就近找了间铺子，点了两碗清汤馄饨。
卓清绾见他从袖兜中掏出沉甸甸的荷包，诧异：“哪儿来的银子？”
“昨日我将随身带的玉佩给了铃儿，让她寻一间当铺兑成现银，除了买一件成衣，还给了铃儿和老人家一些当作答谢，剩下不少，足够我们生活几日不愁。”
傅寒川用汤匙搅着馄饨，热气飘飘，柔化了他眉眼间的神色，“这个镇子距离上京城不算远，我来想办法妥帖的将消息送出去。在接应的人来之前，我们需得保证自身的安全。”
此话言之有理。那些刺客的任务没有完成，恐怕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如今人生地不熟的，做事还是要保守谨慎为上。
顿了顿，卓清绾好笑道：“铃儿真是的，我的玉佩她不要，偏生要你的。”
傅寒川扬眉，“兴许是她觉得我用了太多昂贵的药草，不得不收这份谢礼？”
其实是因为她身上的那枚玉佩材质太贵重了，仅有王孙贵胄才能用。
在当铺里做活计的都是些眼尖的人，万一认出来了，必然会报官，他的一番谋划就全打水漂了。所以他挑挑拣拣，选了随身携带的中等货色去典当，就算铃儿被人问起，也可说是去贵人府上做杂活儿得的赏，不会叫人生疑。
卓清绾自然不知其中的弯弯绕绕，还笑：“非也，我怎的觉得她是看兄长生的漂亮，心生亲近之意，故而借此和你套近乎呢。”
傅寒川搅拌馄饨的动作一顿，若有所思地喃喃：“我，生的漂亮？”
这词，不是该用来形容女子么...
用在他身上实在有些奇怪。
卓清绾腼腆地垂眸，盯着汤面漂起的点点油星，嗫嚅：“是啊。”
对一个男子说“你生的漂亮”这种话，委实不妥。她起先难以启齿，转念想到他站在井口落魄失意的样子，如果说两句好听的话能哄他高兴，让他不再冒出自轻自贱的苗头，也算是功德一件了。便更觉得自己那点面子算不上什么。
况且，她这也不是诳语，傅寒川确实有一张好皮囊，身段较旁的男子而言也十分优越，消瘦却不单薄，气质过人。
自他落座起，卓清绾便注意到好多女子借着采买的名义在附近停留好久了，眼神似有若无的往他身上瞟，若是目光能具象化，恐怕傅寒川这会儿早就被刺成筛子了。
卓清绾现在就是个看热闹的心态，她特想知道素来风雨不动安如山的四皇子在面对女子的倾慕时是何态度，于是掀起眼睑偷偷观察他。
傅寒川正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斜前方的酒楼，眉头微蹙，面色不愉。
卓清绾好奇的将要转头，突地，傅寒川伸手摁住她的肩膀。
两人间的距离陡然拉近，呼吸交/缠，亲昵不分彼此。
卓清绾愣住，对上他一双仿若流转星光的眸子，心跳乱了几拍。
她一刹捏紧了汤匙，“兄长...？”
“别回头，”他下颚绷的很紧，语气发冷，“对面茶肆楼上坐着的那两个男子，腰间别着的长剑与那群刺客极其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