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静夜沉沉，浮光霭霭，冷浸溶溶月。宫门落钥前，有人骑着快马从侧门飞驰而来，过了官道，冉齐已在那儿等候多时了。
来者将信笺掏出来给他，沐在冰冷月光下的神色格外肃穆，“郎鄂大人托属下传达，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牵连自身，还望六殿下三思。”
冉齐并没有多言，取了信笺去了昭阳殿。
傅寒恒正在殿外候着，见他来，心下便有底了。“有消息了？”
冉齐将信给他，想了想，还是提醒了句：“殿下还是不要打开这封信的好。”
此事牵连到天家的辛秘，他们心中大都有数，皇帝生性多疑，末了必处死经手之人。他虽贵为皇子，但这等腌臜事，能避开一分算一分。
傅寒恒摩挲着封口处完好无损的蜡，兀自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听了冉齐的，示意门口值守的公公进去通传。得了声“允”，他方入内。
今夜宫内注定不安生，表面上瞧，静的宛如一汪死水，实则暗流涌动。
夜已深，太后居住的宁靖宫仍未灭灯，贴身伺候的嬷嬷孙氏端着烛台入内，“太后，时候不早了，您这几日头疼难忍，太医嘱咐了不可操劳，您还是早些歇着罢。”
太后置之不理，写完最后一行经文才撂了笔。她借着摇曳烛火看向门外模糊不清的一抹身影，不冷不淡地道：“既然来了，怎的不叫人通传。”
孙嬷嬷转头，正撞上皇帝傅洮进门。
她跪下行礼，“陛下。”
傅洮面上乌云密布，怒火已掩藏不住，他一掌将开了封的信笺摔在桌案上，咬着牙根儿质问：“母后不向儿臣解释一下吗？”
方才誊写的经文墨迹未干，沾在了他甩过来的信笺上。太后眸中的惋惜一闪而过，旋即看向旁的孙嬷嬷，吩咐：“你且退下罢，一并叫外头伺候的那些都回偏房，今夜都不必到殿前来。”
“是。”孙嬷嬷留下烛台，退下了。
阖上门，屋内仅留下母子二人，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傅洮一想到信中的内容，太阳穴就突突直跳，怒不可遏地低吼：“母后当真是老糊涂了，为了给周王报仇雪恨，竟不惜从母家调配人手刺杀天家血脉。您以为杀了卓氏女，前朝的武将们就会恼羞成怒联合起来反抗朕吗？就算您达到了目的，导致社稷不宁，这于您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您就要杀死另一个儿子？”
“兄长叛乱，如今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朕看在您的面子上，已保他妻儿无恙。反倒是您，竟还不罢休。此事且不论卓清绾，与之同行的还有您的亲孙子，四皇子幼年时也曾在您膝下承欢，您怎狠心对他下死手？”
太后撸下腕子上的珠串，一颗又一颗缓慢地拨着，默诵清心咒。可她心下的仇怨越来越浓，实在没忍住反唇相讥，“你还当川儿是你的亲生子呢，哀家以为你早就忘了。虎毒不食子，而你却为了掩盖蓝氏的罪行，拉了醇嫔母子来顶罪。醇嫔何其无辜，川儿何其无辜。”
“如今他们母子沉冤昭雪，你却仍不愿昭告天下蓝氏的罪行，执意要护着她的身后名，又担忧以川儿的德行才华会威胁到六皇子的储君之位，便下令不让太医院尽心医治，企图让他早死了事。你为人父尚且如此偏心，竟还指责哀家铁石心肠？”
太后狠狠的将串珠拍在桌案上，掌心沾了墨迹也顾不上，不住地冷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许你为六皇子计，就不许哀家为自个儿的儿子计一计吗？！”
此话掷地有声，瞬间击垮了傅洮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蓦地红了双眼，盯着她仔细地瞧了又瞧，仿佛从没看清过面前的人。
房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太后复又抓起桌案上的串珠，合上眼睛，默念佛经，缓和心情。
傅洮面色颓然，跌坐到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的那副书法。这是周王九岁时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一直被她妥善保存着，挂在屋内最显眼的一面墙上，日日欣赏。她想必不记得了，那一年他送的也是书法。自己花了几个月的功夫，将历朝历代赞颂母亲的诗篇誊下来，编纂成册，满心欢喜的奉上，她却翻都没翻，随手扔到库房了事。
傅洮一颗心逐渐凉了。
自小，他便知晓母亲宠爱哥哥薄待他，所以努力装乖，从不敢与其争抢。到了议亲的年纪，周王娶了彼时风头正盛的周氏女为妻。明明他与蓝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不得不娶一个落魄小族的陈氏女，委屈蓝氏做了侧室。从那之后，天下人心照不宣这皇位会落到周王的手中。
没成想，父皇临终前竟将皇位传给他。
母亲知道之后再没于人前露过面，也不再轻易见他。连同当初流传的关于他并非皇家血脉的谣言都不闻不问，好似此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而今傅洮才想明白，原是她怪自个儿占了兄长的位置，一直心有怨言。
傅洮再次站起来，眸底已是一片寒凉，“周王并非天家血脉之事，父皇在世时可知情？”
拨弄珠子的窸窣响动戛然而止，太后缓慢地睁开眼，重新审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皇帝。他已上了年纪，眼界广、城府深、会算计，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好摆布的小儿了。
紧接着，太后的目光缓慢移动，落在挂着的那幅书法上，仿佛透过稚嫩的笔触回忆往昔岁月。不一会儿，她眸底泛起恼恨的情绪，咬牙切齿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哀家原就不是先皇的原配，是他无耻，用手段强抢来的！”
“太后慎言！”傅洮厉声喝止。
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没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耐心。
临了，傅洮撂下话：“您为周王计，因着他是您的儿子。可我也是您的儿子，就算您心中对父皇百般怨恨，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世间诸般，往往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您既不疼我，就不要怪我与您不亲，做事不顾及您的情面。”
旋即，拂袖而去。
院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孙嬷嬷才敢推门入内。
太后仍端坐在桌案前，面上一片淡然，看似没什么波澜，实则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然顾不上指责她擅自入内。
孙嬷嬷仔细收了桌上的东西，听她冷不防开口：“咱们来宫中几载了，你可还记得？”
孙嬷嬷回：“有四十九年了。”
她在孙嬷嬷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天上的一轮孤寂明月，眼中冒着闪闪泪光。“犹记得，哀家来上京城的途中遇上了在路边乞讨的你，觉得实在可怜，便做主将你买下，让你一并入宫伺候。直到如今，哀家仍不知道当年的好心，对你而言是福是祸。”
孙嬷嬷站在她侧后方，笑道：“能陪着太后，自是奴婢的福分。”
“也就只有你这么想罢。”宫内的日子孤寂，一眼就望到头了，多少女子是被逼疯在这里头的，其中滋味无人比她更清楚。
忆起往事，太后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那年她十三岁，议亲还早了些，无奈家贫，父亲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眼瞅着一家老少就要因为吃不上饭饿死了，他便做主将她许给了村里的秦阿哥。他长她八岁，父母双亡，开了一家医馆，身上有些积蓄。大半家产都做了聘礼，被父亲拿去解家中的燃眉之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人让她嫁，她便嫁了。可她那时毕竟还小，新婚之夜怕的浑身发抖，哭得险些岔过气去。他瞧出她不乐意，也没强求，成婚的头一年一直睡在偏房，允诺她年岁再长些就写和离书，再给她一笔银子，彻底放她自由。
想到这儿，太后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遍布皱纹的脸上竟也能瞧出几分少女的娇羞。
相处的日子久了，秦阿哥再提和离的事儿，她发现自己竟舍不得走了。
婚后第三年，她及笄，夫妻二人结伴上街买菜准备庆祝一番。那日她精心打扮一番，穿了套水粉衣裙，戴了他买的簪子，美的略胜枝头的娇花一筹。岂料被微服私访路过此地的先帝瞧上，妄图动用强/权将她从秦阿哥身边抢来。
夫妻俩死活不肯分开，秦阿哥最终被侍卫打死，他们抓着他青紫的手在和离书上摁了血手印，上了官府登记造册，彻底划清了他们的关系。她被五花大绑塞到了轿辇，送到这暗无天日的内宫之中，成了先帝的妃子。
人人都羡慕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有她知晓一颗真心已经随秦阿哥一并去了，之所以苟活着，无非是因她在来上京城的途中发现自个儿有了身孕，这是秦阿哥唯一的血脉，她豁出一条命去也得保下来，于是不得不违背本心，学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向先帝邀宠。
先帝十分受用她的美貌和乖顺的态度，独宠她许多年，甚至在先皇后去世之后，力排众议改立她为后。
她受到的宠爱越多，对先帝的恨越深，尤其生下与之十分相像的傅洮之后，心中积攒已久的恨终于到达了顶峰。
先帝该是知晓周王并非己出的事实罢，那为何饶了这孩子的性命，还让他有了皇子的待遇？她想不明白，总归不会是他待她有几分真情。
往日种种，如镜花水月，掠过无影。
她累极了。呕心沥血的算计一生、筹谋一生，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她与秦阿哥唯一的血脉，只愿来日阴曹地府相见，他不要怪罪自己才好。
孙嬷嬷扶着她，小声地劝：“太后，夜深了，您该歇了。”
太后这才动身往寝阁走去。
“明日你亲自走一趟昭阳殿，告知皇帝，哀家身子不适，需在宫中将养，往后无事便不再踏出宁靖宫，也不必叫旁人来叨扰。”
闻言，孙嬷嬷脸色微变，惊讶的情绪一闪而过，应声：“是。”
***
翌日阳光正盛，卓清绾起了个大早去向皇后见礼，方听闻太后身子不适的消息，正要关切，结果被陈兰芝捷足先登。
她连探望的礼都备下了，满脸的心疼，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对太后的关怀。
皇后夸她有心，但还是婉拒了这份好意。
毕竟不许打扰太后养病是皇帝的旨意，无人敢违背。
皇后一心拉着赵兰芝说话，完全忽略了另外坐着的两位公主。
从殿内出来，走到无人的僻静之处，惜玉憋不住发牢骚：“瞧瞧陈兰芝那股子殷勤的劲儿，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她才是太后的亲孙女呢。”
“唔...”
卓清绾正走神，没注意听她的话。昨夜她没能赴约，一大早就将原由写下来差双儿送到竹苑，不晓得这会儿四哥有没有回信。
但愿他不要因为自己的失约生气才好。
惜玉见她心不在焉的，坏笑地拧了她腰侧一把。
卓清绾又痛又痒，“啊呀”一声就要躲开，蓦地撞到了一人，脚下踉跄几步就被扶住了。是双男子的手，指腹还带着薄茧，不看容貌她都猜到是谁，急慌慌地躲开了。
傅寒恒自知失礼，忙退了几步。她撞过来时带起了一阵好闻的竹子清香味，萦绕不散，羞得他面红耳赤，视线飘忽，完全是没话找话地问：“两位妹妹方请安回来？”
惜玉嬉皮笑脸地：“不然呢，难不成我们起这么早是闲逛来了？”
傅寒恒一时噎住。
卓清绾背着手拽了惜玉一下，让她适可而止，岂料自己已经乱了方寸。怪就怪傅寒恒身上有股瞧了就挪不开眼的魅力，他一颦一笑都有股不正经的邪魅在里头，平日里像个混世魔王，一对上她就变得畏首畏尾的，完全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这股反差感实在要命。
两人望天望地，脸红的快滴血了，仍不敢看彼此。
惜玉在旁边看戏似的，嘴角将与日头肩并肩，实在快活极了。
末了还是傅寒恒先开口，将之前她忘在自个儿这里的钗递上，上面沾的血污已经被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还用帕子包起来贴身保管，生怕磕着碰着。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妹妹再仔细检查一遍，若有何处损坏，我再赔你支新的。”
卓清绾双手拢着那钗，羞答答地摇头，“没有。”
惜玉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这么拖拖拉拉的相处，直截了当地道：“永乐妹妹方挪了地方，六哥可有空去坐坐？”
傅寒恒对她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拆台道：“主人家还没发话呢，你倒先安排上了。”一眨眼的功夫，他语气又软下来，小心翼翼地说：“空闲自是有的，若妹妹愿意，我便厚着脸皮去讨一盏茶喝。”
卓清绾甫一开口，“愿意”二字还没吐出来，就被人截了胡。
陈兰芝刚刚从广惠宫出来，一抬头就见傅寒恒，顿时笑得像朵花儿，亲切地叫他，“阿恒弟弟。”
这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惜玉诧异地回头看陈兰芝，心道，这女子当真是胆大妄为，与六哥的婚事八字没一撇呢，这么亲昵地叫他，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顾了？
傅寒恒脸色霎时暗下来，低呵：“你瞎喊甚么。”
陈兰芝反倒十分从容，“昨儿娘娘让我改口这么叫的，六殿下当时不是应下了么，您若不喜欢，那我往后就不这么叫了。”
傅寒恒傻眼，下意识扭头去瞧旁的卓清绾，生怕她误解了。昨天她退下之后，他独自留在里面，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有听到陈兰芝说什么，现下她说应就应了？好没道理。
卓清绾攥着钗的手掌收拢，隔得肉疼。方才那一丝旖旎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无尽的酸胀，连带她的眼眶都发烫。
她实在没心思继续留在这儿听陈兰芝“无意”泄露私下与傅寒恒相处的细节，生硬地道：“六哥为男子，我深居内宫，往来多有不便，就不邀你来喝茶了，改日托下人将新得的茶叶送到六哥府上去。”
傅寒恒着急，“不是，我...”我又不缺那口茶。
卓清绾断了他的话，“既然六哥有事要忙，妹妹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说罢，不再理会他，拽着惜玉逃也似地走了。
惜玉瞧出她心情不佳，在心里将陈兰芝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劝了她好一阵子。“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行事上不了台面，你莫与她计较，也莫生气。”
卓清绾勉强笑笑：“不至于。”
她算老几，哪来的资格与六皇子未来的正妻置气，没得叫人看笑话。
话虽如此，她一颗心却高高的悬着，嘴里不是滋味。
双儿办完差事回来，见她蔫头耷脑的样子，没顾得上传达四皇子的意思，赶紧命小厨房熬了碗甜汤。卓清绾往日最爱这个口味，今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盏，说胸口憋闷的慌，非要出去到廊下走一走。
入秋之后天气凉，卓清绾衣裳单薄，站在风口处，背脊孤单寂寥。她一想到陈兰芝娇滴滴的那一声“恒儿弟弟”就心气不顺，想哭、想闹、想学泼妇骂街，身子里憋着一股发不出来的劲，恨不得将她活生生地拖死。到后来，卓清绾没忍住，无声无息地掉起眼泪。
突地，背脊被人戳了一下。
卓清绾以为是双儿在逗她，赶紧揩去眼泪，挤出一抹笑。没成想一转头，正撞上傅寒川冰冷的目光。他捏着帕子，狠狠擦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似叹非叹一声：“出息。”
来者将信笺掏出来给他，沐在冰冷月光下的神色格外肃穆，“郎鄂大人托属下传达，此事事关重大，稍有不慎便会牵连自身，还望六殿下三思。”
冉齐并没有多言，取了信笺去了昭阳殿。
傅寒恒正在殿外候着，见他来，心下便有底了。“有消息了？”
冉齐将信给他，想了想，还是提醒了句：“殿下还是不要打开这封信的好。”
此事牵连到天家的辛秘，他们心中大都有数，皇帝生性多疑，末了必处死经手之人。他虽贵为皇子，但这等腌臜事，能避开一分算一分。
傅寒恒摩挲着封口处完好无损的蜡，兀自思量片刻，最终还是听了冉齐的，示意门口值守的公公进去通传。得了声“允”，他方入内。
今夜宫内注定不安生，表面上瞧，静的宛如一汪死水，实则暗流涌动。
夜已深，太后居住的宁靖宫仍未灭灯，贴身伺候的嬷嬷孙氏端着烛台入内，“太后，时候不早了，您这几日头疼难忍，太医嘱咐了不可操劳，您还是早些歇着罢。”
太后置之不理，写完最后一行经文才撂了笔。她借着摇曳烛火看向门外模糊不清的一抹身影，不冷不淡地道：“既然来了，怎的不叫人通传。”
孙嬷嬷转头，正撞上皇帝傅洮进门。
她跪下行礼，“陛下。”
傅洮面上乌云密布，怒火已掩藏不住，他一掌将开了封的信笺摔在桌案上，咬着牙根儿质问：“母后不向儿臣解释一下吗？”
方才誊写的经文墨迹未干，沾在了他甩过来的信笺上。太后眸中的惋惜一闪而过，旋即看向旁的孙嬷嬷，吩咐：“你且退下罢，一并叫外头伺候的那些都回偏房，今夜都不必到殿前来。”
“是。”孙嬷嬷留下烛台，退下了。
阖上门，屋内仅留下母子二人，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傅洮一想到信中的内容，太阳穴就突突直跳，怒不可遏地低吼：“母后当真是老糊涂了，为了给周王报仇雪恨，竟不惜从母家调配人手刺杀天家血脉。您以为杀了卓氏女，前朝的武将们就会恼羞成怒联合起来反抗朕吗？就算您达到了目的，导致社稷不宁，这于您又有什么好处？”
“难道为了一个死去的儿子，您就要杀死另一个儿子？”
“兄长叛乱，如今下场是他咎由自取，朕看在您的面子上，已保他妻儿无恙。反倒是您，竟还不罢休。此事且不论卓清绾，与之同行的还有您的亲孙子，四皇子幼年时也曾在您膝下承欢，您怎狠心对他下死手？”
太后撸下腕子上的珠串，一颗又一颗缓慢地拨着，默诵清心咒。可她心下的仇怨越来越浓，实在没忍住反唇相讥，“你还当川儿是你的亲生子呢，哀家以为你早就忘了。虎毒不食子，而你却为了掩盖蓝氏的罪行，拉了醇嫔母子来顶罪。醇嫔何其无辜，川儿何其无辜。”
“如今他们母子沉冤昭雪，你却仍不愿昭告天下蓝氏的罪行，执意要护着她的身后名，又担忧以川儿的德行才华会威胁到六皇子的储君之位，便下令不让太医院尽心医治，企图让他早死了事。你为人父尚且如此偏心，竟还指责哀家铁石心肠？”
太后狠狠的将串珠拍在桌案上，掌心沾了墨迹也顾不上，不住地冷笑：“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许你为六皇子计，就不许哀家为自个儿的儿子计一计吗？！”
此话掷地有声，瞬间击垮了傅洮心中的最后一道防线。他蓦地红了双眼，盯着她仔细地瞧了又瞧，仿佛从没看清过面前的人。
房中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太后复又抓起桌案上的串珠，合上眼睛，默念佛经，缓和心情。
傅洮面色颓然，跌坐到椅子上，直勾勾地盯着墙上挂的那副书法。这是周王九岁时送给她的生辰贺礼，一直被她妥善保存着，挂在屋内最显眼的一面墙上，日日欣赏。她想必不记得了，那一年他送的也是书法。自己花了几个月的功夫，将历朝历代赞颂母亲的诗篇誊下来，编纂成册，满心欢喜的奉上，她却翻都没翻，随手扔到库房了事。
傅洮一颗心逐渐凉了。
自小，他便知晓母亲宠爱哥哥薄待他，所以努力装乖，从不敢与其争抢。到了议亲的年纪，周王娶了彼时风头正盛的周氏女为妻。明明他与蓝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却不得不娶一个落魄小族的陈氏女，委屈蓝氏做了侧室。从那之后，天下人心照不宣这皇位会落到周王的手中。
没成想，父皇临终前竟将皇位传给他。
母亲知道之后再没于人前露过面，也不再轻易见他。连同当初流传的关于他并非皇家血脉的谣言都不闻不问，好似此事与她没有半分关系。而今傅洮才想明白，原是她怪自个儿占了兄长的位置，一直心有怨言。
傅洮再次站起来，眸底已是一片寒凉，“周王并非天家血脉之事，父皇在世时可知情？”
拨弄珠子的窸窣响动戛然而止，太后缓慢地睁开眼，重新审视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位皇帝。他已上了年纪，眼界广、城府深、会算计，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个好摆布的小儿了。
紧接着，太后的目光缓慢移动，落在挂着的那幅书法上，仿佛透过稚嫩的笔触回忆往昔岁月。不一会儿，她眸底泛起恼恨的情绪，咬牙切齿道：“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哀家原就不是先皇的原配，是他无耻，用手段强抢来的！”
“太后慎言！”傅洮厉声喝止。
他此行的目的已达到，没了再继续纠缠下去的耐心。
临了，傅洮撂下话：“您为周王计，因着他是您的儿子。可我也是您的儿子，就算您心中对父皇百般怨恨，这都是不争的事实。这世间诸般，往往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您既不疼我，就不要怪我与您不亲，做事不顾及您的情面。”
旋即，拂袖而去。
院中一行人浩浩荡荡的离开，孙嬷嬷才敢推门入内。
太后仍端坐在桌案前，面上一片淡然，看似没什么波澜，实则心中早已翻江倒海，自然顾不上指责她擅自入内。
孙嬷嬷仔细收了桌上的东西，听她冷不防开口：“咱们来宫中几载了，你可还记得？”
孙嬷嬷回：“有四十九年了。”
她在孙嬷嬷的搀扶下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天上的一轮孤寂明月，眼中冒着闪闪泪光。“犹记得，哀家来上京城的途中遇上了在路边乞讨的你，觉得实在可怜，便做主将你买下，让你一并入宫伺候。直到如今，哀家仍不知道当年的好心，对你而言是福是祸。”
孙嬷嬷站在她侧后方，笑道：“能陪着太后，自是奴婢的福分。”
“也就只有你这么想罢。”宫内的日子孤寂，一眼就望到头了，多少女子是被逼疯在这里头的，其中滋味无人比她更清楚。
忆起往事，太后幽幽地叹出一口气。
那年她十三岁，议亲还早了些，无奈家贫，父亲实在养不起这么多孩子，眼瞅着一家老少就要因为吃不上饭饿死了，他便做主将她许给了村里的秦阿哥。他长她八岁，父母双亡，开了一家医馆，身上有些积蓄。大半家产都做了聘礼，被父亲拿去解家中的燃眉之急。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家里人让她嫁，她便嫁了。可她那时毕竟还小，新婚之夜怕的浑身发抖，哭得险些岔过气去。他瞧出她不乐意，也没强求，成婚的头一年一直睡在偏房，允诺她年岁再长些就写和离书，再给她一笔银子，彻底放她自由。
想到这儿，太后唇角浮现出淡淡的笑意，遍布皱纹的脸上竟也能瞧出几分少女的娇羞。
相处的日子久了，秦阿哥再提和离的事儿，她发现自己竟舍不得走了。
婚后第三年，她及笄，夫妻二人结伴上街买菜准备庆祝一番。那日她精心打扮一番，穿了套水粉衣裙，戴了他买的簪子，美的略胜枝头的娇花一筹。岂料被微服私访路过此地的先帝瞧上，妄图动用强/权将她从秦阿哥身边抢来。
夫妻俩死活不肯分开，秦阿哥最终被侍卫打死，他们抓着他青紫的手在和离书上摁了血手印，上了官府登记造册，彻底划清了他们的关系。她被五花大绑塞到了轿辇，送到这暗无天日的内宫之中，成了先帝的妃子。
人人都羡慕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只有她知晓一颗真心已经随秦阿哥一并去了，之所以苟活着，无非是因她在来上京城的途中发现自个儿有了身孕，这是秦阿哥唯一的血脉，她豁出一条命去也得保下来，于是不得不违背本心，学那些下三滥的手段，向先帝邀宠。
先帝十分受用她的美貌和乖顺的态度，独宠她许多年，甚至在先皇后去世之后，力排众议改立她为后。
她受到的宠爱越多，对先帝的恨越深，尤其生下与之十分相像的傅洮之后，心中积攒已久的恨终于到达了顶峰。
先帝该是知晓周王并非己出的事实罢，那为何饶了这孩子的性命，还让他有了皇子的待遇？她想不明白，总归不会是他待她有几分真情。
往日种种，如镜花水月，掠过无影。
她累极了。呕心沥血的算计一生、筹谋一生，终究还是没能保住她与秦阿哥唯一的血脉，只愿来日阴曹地府相见，他不要怪罪自己才好。
孙嬷嬷扶着她，小声地劝：“太后，夜深了，您该歇了。”
太后这才动身往寝阁走去。
“明日你亲自走一趟昭阳殿，告知皇帝，哀家身子不适，需在宫中将养，往后无事便不再踏出宁靖宫，也不必叫旁人来叨扰。”
闻言，孙嬷嬷脸色微变，惊讶的情绪一闪而过，应声：“是。”
***
翌日阳光正盛，卓清绾起了个大早去向皇后见礼，方听闻太后身子不适的消息，正要关切，结果被陈兰芝捷足先登。
她连探望的礼都备下了，满脸的心疼，字里行间都充斥着对太后的关怀。
皇后夸她有心，但还是婉拒了这份好意。
毕竟不许打扰太后养病是皇帝的旨意，无人敢违背。
皇后一心拉着赵兰芝说话，完全忽略了另外坐着的两位公主。
从殿内出来，走到无人的僻静之处，惜玉憋不住发牢骚：“瞧瞧陈兰芝那股子殷勤的劲儿，让人瞧见了，还以为她才是太后的亲孙女呢。”
“唔...”
卓清绾正走神，没注意听她的话。昨夜她没能赴约，一大早就将原由写下来差双儿送到竹苑，不晓得这会儿四哥有没有回信。
但愿他不要因为自己的失约生气才好。
惜玉见她心不在焉的，坏笑地拧了她腰侧一把。
卓清绾又痛又痒，“啊呀”一声就要躲开，蓦地撞到了一人，脚下踉跄几步就被扶住了。是双男子的手，指腹还带着薄茧，不看容貌她都猜到是谁，急慌慌地躲开了。
傅寒恒自知失礼，忙退了几步。她撞过来时带起了一阵好闻的竹子清香味，萦绕不散，羞得他面红耳赤，视线飘忽，完全是没话找话地问：“两位妹妹方请安回来？”
惜玉嬉皮笑脸地：“不然呢，难不成我们起这么早是闲逛来了？”
傅寒恒一时噎住。
卓清绾背着手拽了惜玉一下，让她适可而止，岂料自己已经乱了方寸。怪就怪傅寒恒身上有股瞧了就挪不开眼的魅力，他一颦一笑都有股不正经的邪魅在里头，平日里像个混世魔王，一对上她就变得畏首畏尾的，完全是个青涩的毛头小子。这股反差感实在要命。
两人望天望地，脸红的快滴血了，仍不敢看彼此。
惜玉在旁边看戏似的，嘴角将与日头肩并肩，实在快活极了。
末了还是傅寒恒先开口，将之前她忘在自个儿这里的钗递上，上面沾的血污已经被他仔仔细细地擦拭干净了，还用帕子包起来贴身保管，生怕磕着碰着。尽管如此，他还是不放心，“妹妹再仔细检查一遍，若有何处损坏，我再赔你支新的。”
卓清绾双手拢着那钗，羞答答地摇头，“没有。”
惜玉实在看不下去他们这么拖拖拉拉的相处，直截了当地道：“永乐妹妹方挪了地方，六哥可有空去坐坐？”
傅寒恒对她说话就没那么客气了，拆台道：“主人家还没发话呢，你倒先安排上了。”一眨眼的功夫，他语气又软下来，小心翼翼地说：“空闲自是有的，若妹妹愿意，我便厚着脸皮去讨一盏茶喝。”
卓清绾甫一开口，“愿意”二字还没吐出来，就被人截了胡。
陈兰芝刚刚从广惠宫出来，一抬头就见傅寒恒，顿时笑得像朵花儿，亲切地叫他，“阿恒弟弟。”
这一声，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惜玉诧异地回头看陈兰芝，心道，这女子当真是胆大妄为，与六哥的婚事八字没一撇呢，这么亲昵地叫他，真是一点儿脸面都不顾了？
傅寒恒脸色霎时暗下来，低呵：“你瞎喊甚么。”
陈兰芝反倒十分从容，“昨儿娘娘让我改口这么叫的，六殿下当时不是应下了么，您若不喜欢，那我往后就不这么叫了。”
傅寒恒傻眼，下意识扭头去瞧旁的卓清绾，生怕她误解了。昨天她退下之后，他独自留在里面，心不在焉的，根本没有听到陈兰芝说什么，现下她说应就应了？好没道理。
卓清绾攥着钗的手掌收拢，隔得肉疼。方才那一丝旖旎消散的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无尽的酸胀，连带她的眼眶都发烫。
她实在没心思继续留在这儿听陈兰芝“无意”泄露私下与傅寒恒相处的细节，生硬地道：“六哥为男子，我深居内宫，往来多有不便，就不邀你来喝茶了，改日托下人将新得的茶叶送到六哥府上去。”
傅寒恒着急，“不是，我...”我又不缺那口茶。
卓清绾断了他的话，“既然六哥有事要忙，妹妹就不叨扰了，先行告退。”说罢，不再理会他，拽着惜玉逃也似地走了。
惜玉瞧出她心情不佳，在心里将陈兰芝骂了个狗血淋头，又劝了她好一阵子。“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子，行事上不了台面，你莫与她计较，也莫生气。”
卓清绾勉强笑笑：“不至于。”
她算老几，哪来的资格与六皇子未来的正妻置气，没得叫人看笑话。
话虽如此，她一颗心却高高的悬着，嘴里不是滋味。
双儿办完差事回来，见她蔫头耷脑的样子，没顾得上传达四皇子的意思，赶紧命小厨房熬了碗甜汤。卓清绾往日最爱这个口味，今日喝了一口便放下了碗盏，说胸口憋闷的慌，非要出去到廊下走一走。
入秋之后天气凉，卓清绾衣裳单薄，站在风口处，背脊孤单寂寥。她一想到陈兰芝娇滴滴的那一声“恒儿弟弟”就心气不顺，想哭、想闹、想学泼妇骂街，身子里憋着一股发不出来的劲，恨不得将她活生生地拖死。到后来，卓清绾没忍住，无声无息地掉起眼泪。
突地，背脊被人戳了一下。
卓清绾以为是双儿在逗她，赶紧揩去眼泪，挤出一抹笑。没成想一转头，正撞上傅寒川冰冷的目光。他捏着帕子，狠狠擦过她脸上未干的泪痕，似叹非叹一声：“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