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清绾本想撂下他静一静,方从他身边经过,就听到他心如死灰般地喃喃。一字一句飘进她耳朵里,险些把她气得背过气去。

    他在胡言乱语甚么?

    卓清绾猛地转身,一张清秀的小脸因为恼怒,表情微微扭曲。这下,她是彻底撕破了在他面前伪装的贤淑面孔。“自古女子的名声大于天,我如今尚未议亲,又在孝期,六哥这般胡乱猜测,若叫人听去,传开了,我下半辈子就全完了。你敢说不是存心要害死我?”

    傅寒恒一愣,慌乱地摇头否认,“我怎会...”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如此浅显的道理,六哥不知吗?”卓清绾怒火中烧,从陈兰芝那儿吃得醋一股脑全都发泄在他身上了,“你生在帝王家,从小锦衣玉食,对一切都是信手拈来。母后视你如己出,父皇宠爱你、悉心教导你,前朝群臣拥护你,百姓敬仰你,这般顺风顺水的长大,你当然不懂寄人篱下的苦楚。但我不一样啊,我终究只是个名分上的公主。卓氏满门忠烈,已经没人护着我了,我在这深宫之中步步惊心,其中的酸楚你又如何体会?”

    “我与四哥,无非是两个苦命人同病相怜罢了,竟叫你这般揣测...”

    卓清绾说着,眼泪控制不住地漫上来。

    她转身,步伐匆忙地冲向院子的小门,不想再与他多说半句。心里愤懑地想,就当她瞎了眼睛,看错了人,今日撕破脸皮,把丑话都说尽,往后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都不要碍着谁的姻缘。

    傅寒恒叫她一顿叱骂早就醒了神,忆起方才自己胡言乱语了甚么,懊恼万分,恨不得当着她的面狠狠抽自己几个耳刮子。他一路紧赶慢赶的跟着,解释的话颠三倒四,“妹妹误解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是我做的不对,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向你赔不是。”

    “若只是道歉就免了,今日我冲六哥说了许多僭越的话,我本也有错,两相抵消,谁都不欠谁的。”卓清绾语速飞快,步伐不停。

    傅寒恒干脆横在她面前堵住去路,严肃道:“是了,不管什么话,上嘴皮一磕下嘴皮就全有了,摸不着看不穿,你心里没底。但我对你的心是真的,许下的承诺也全作数。我若要成家,只会娶你,旁的女子瞧都不会瞧一眼。日子还长着,我一颗心放在你身上,你总有看清楚的一天。”

    “六哥,你真是个糊涂的。”

    卓清绾原还想留点体面,他却偏偏这样不依不饶的,逼得她不得不挑明了说:“我知晓你是个说一不二的,可是我们彼此都有数,婚姻大事,你做不了自己的主。既然做不了主,不如就将这份情沉在心底,慢慢消化算了。”

    傅寒恒立马道:“我总能求得父皇和母后愿意...”

    “可我不愿意。”卓清绾一想到陈兰芝就头疼,陈氏女可不止她一个,今儿能来陈兰芝,明儿就有旁的女子。虽说天下男子三妻四妾是为常事,可她家中家风严谨,父母又是极其恩爱的,她从小耳濡目染,万万做不到与旁人共事一夫。

    傅寒恒的身份也容不得他只有一妻。

    卓清绾冒着大不韪,干脆得罪他到底了。“先前你送我玉佩被母后发现,母后疑心我蓄意勾引,要从陈氏子弟中随便挑一人草草将我嫁了。我好不容易躲过一劫,现下你又不管不顾的向母后禀明心意,这才有了陈氏女入宫...”

    “你从头到尾只顾自个儿快活,根本没有替我考虑过,这般执拗到底的结果只会是害惨了我。你口口声声的喜欢里,究竟有几分真心,有几分是私心?六哥想的明白么?”

    话音一落。

    傅寒恒完全傻在了原地,他根本没有想到其中还发生过这么繁杂的事情,更不知晓母后竟然背着他想把她许给别人...他胸口气血翻涌,终于醒悟过来自己错的有多么离谱。

    卓清绾撇下这番话,没再理睬他,大步流星的往小院出口去。正面迎上双儿进来,桃雨紧随其后,满脸的机灵劲儿,踮着脚悄咪咪的往院子里瞧,方才她听着里头有人说话的动静,像是在争吵,便随着双儿一道进来了。但不管再怎么看,院中也只有公主一人,瞧不见有旁人藏身的痕迹。

    卓清绾看见她们两个也吓了一跳,忙不迭回头看,刚刚傅寒恒站着的地方已经空了。他功夫了得,恐怕先一步就听到了来人的脚步声藏起来了。思及此,她吊着的一口气总算呼出。

    双儿紧了紧她的斗篷,又将带来的手炉给她捂着,看到她泛红的眼眶和鼻尖,以为是被冷风吹得,心疼道:“天越来越冷了,公主不该在外面待这么久,赶快进屋暖和。”

    卓清绾又回头瞧了一眼,大树的枝丫压的低了些,她知道他还没走,可强烈的无力感让她满身疲倦。最终化为一股白雾呼出,“走罢。”

    ***

    入了夜,各宫仍不消停,纷纷挂起灯笼,准备迎接明日的中秋佳节。相比之下,竹苑一片寂静,实在过于冷清。

    待那头用完晚膳,竹莺鼓足勇气,端着茶试图去四皇子跟前儿伺候,结果一出门就撞上了暗卫,他生的跟个小白脸似的,偏偏个高威武,尤其他手中握着一柄短剑反着光,十分骇人。竹莺赶紧退了回去,关了房门,再也不敢乱盘算了。

    时漳心满意足,折回去寻四皇子说话。

    厅内地上一片狼藉,全是竹条和干透了的纸张,纸上画了不同的花样。

    刘公公正举着烛台凑近了给傅寒川照亮,他动作利索,看样子不是第一回做灯笼了。

    时漳小心翼翼地绕开地上的物什,站到不遮光的地方,恭敬地道:“四殿下。”

    “回来了啊。”

    傅寒川头也没抬,手上忙活着给灯笼的骨架刷浆糊,“你母亲身体还好?”

    “劳殿下挂怀,一切安好。”

    时漳没忘了正事,道:“锦茵姐姐打探来消息,周王一脉没留活口。陛下原是要宽恕周王的小儿,可昨儿不知怎的改了主意,下了杀无赦的死令。”

    “谁去办的?”

    “六殿下。”

    这倒在他意料之中,而今整个皇宫中能让父皇完完全全信任的也就只有那几个人,小六、国师、周成弘...听铃儿那丫头说,现下连膘骑大将军的营下都混入了父皇的人,想来蓝氏一除,接下来就是陈氏了。

    傅寒川又是画图纸,又是做灯笼,忙活了一整个下午,胳膊酸痛不已。他暂时停了停手里的活儿,呷了口花茶,招呼时漳过来。

    时漳以为他有什么要紧事吩咐,快步上前,躬下/身。

    傅寒川却说:“你方从外头回来,应是口渴了,快尝尝这花茶。”

    他似是很喜欢与身旁的人分享,但凡得到些好吃的、好喝的就一定给他和刘公公留一份。起初时漳还惶恐不已,后来就习惯了,不再扭捏,爽快的谢恩,饮了一盏。他砸吧砸吧嘴,面上浮现出惊艳之色,“殿下果真是好品味,这茶的味道清香不腻,倒比寻常的茶叶要好喝许多。”

    傅寒川面上露出一抹骄傲的神色,阿绾做糕点和花茶的功夫确实不赖,待来日寻个机会,他定要助她完成开间铺子的心愿。不过眼下,还有别的要紧事。“隔壁屋的人还老实?”

    隔壁屋?时漳反应了下,哦,殿下指的那个竹莺的女子。他挠挠头,冷淡的表情逐渐崩裂。

    时漳素来惯会杀人,碰上不听话的人干脆吊起来揍一顿,若揍一顿还不行,那直接抹了脖子了事,偏偏这婢女是皇帝送来的,杀不得、打不得,骂也不能骂的太狠,万一传到皇帝耳朵里可就坏事了。他愁的叹气:“殿下还是给属下派个别的差事吧,这小女子...属下委实招架不住。”

    傅寒川嘴角泛起淡淡的笑意,“只要瞧着她别坏事即可,又不是让你寸步不离的跟着。方才你怎的到偏房的门口去堵着了?”

    时漳老实巴交地回:“她想到殿下的身边伺候。”

    傅寒川颔首,语气轻的像团薄雾,呼出去就散了。“下回不必拦,让她来就是。”

    时漳以为自个儿听错了,抬头递给刘公公一记眼神,后者淡笑不语。他了然,殿下该是有别的计划了,痛快地答:“是。”

    傅寒川撂下茶盏,继续摆弄他没做完的那只灯笼,好似不经意地提了一嘴:“锦茵的铺子最近如何?”

    闻言,时漳立刻来精神了,说起话来眉飞色舞的,难得有了几分少年的神采。“上京城最近来了不少商人,锦茵姐姐的铺子选得地段好,生意最是红火...”

    傅寒川听着听着,咂摸出不对味来。

    锦茵...姐姐?他好笑的同刘公公交换了个眼神,彼此心下都了然,时漳不小了,确到议亲的年岁了。可惜,偏偏瞧上了锦茵...

    时漳的话戛然而止,脸色一变,猛地闪身躲到了暗处。

    傅寒川这才听到逐渐靠近的沉重脚步声,他手中还拿着涂满浆糊的木棍,示意刘公公去瞧瞧来者何人。

    门甫一打开,酒味儿汹涌。

    傅寒恒跌跌撞撞地闯了进来,看也没看地上的图纸,直接踏过去,精美的花儿上乍然出现个脚印。刘公公十分心疼地捡了地上的纸,再过来搀扶傅寒恒。

    傅寒恒喝得头脑不清醒,撂倒在软榻上,嘴里嘟嘟囔囔着,“对不住,实在对不住...”

    刘公公一时不知该如何办,回头瞧傅寒川,“奴要去广惠宫通传一声么?”

    “不必了,将楼上的阁楼收拾出来,添一床被子,让他今晚宿在这儿。”

    傅寒川大概猜到他是因为何事喝成这样的,转头让时漳到厨房去煮碗醒酒汤来。

    “...是。”时漳杀人杀惯了的,拿刀拿剑不在话下,可碰上炊具就完全抓瞎了,叫他站在厨房里为难的直挠头。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他警觉地回头,瞧见竹莺白着一张脸扒着门边讪笑:“大人可有需要帮忙的?”

    时漳从鼻子里哼出口气,本不想理她,一想到殿下还在等着,于是别扭地问:“醒酒汤,你会做么?”

    “会的,会的。”

    竹莺来竹苑这么久,可算有用武之地了,赶紧绑上围裙进来生火。不消一会儿,一碗冒着热气的醒酒汤便做好了。时漳接过托盘,不冷不淡地道:“多谢。”

    “大人且慢——”竹莺追出来,犹豫着从袖中掏出半袋银钱想塞给他。

    甫一有动作,就被时漳飞快地躲开了。他拧眉,低呵:“你作甚。”

    竹莺吓得一哆嗦,脸色又白了一度,一开口就打了个磕巴,“这、这是奴婢的一点儿心意,大人莫嫌弃,收下吧。只求大人在殿下面前替奴婢多美言几句...”她既然进了竹苑就想谋份差事,一直在偏房待着像什么话。而且,陛下的意思不是要她给殿下做房中人么?她、她该尽心尽力才是。

    时漳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瞧了半晌,目光冰冷万分,如一条蛇吐着信子绕着她的脖颈缠了几圈。眼瞅着面前的人双股打颤就要站不住,他适时地开了口:“晓得了。”

    竹莺也是没法子了才壮着胆子求他,这位大人平日里骇人的很,但到底他们都是在宫内当差的,她猜他应该能明白自己的无奈。原只抱着一成希望,结果他这么容易就答应了?竹莺攥着手中的钱袋,多看了几眼时漳离开的背影,不由得窃喜:嘿,原来大名鼎鼎的皇城暗卫也没那么可怕,他根本就是个面冷心热的主儿。

    屋里面燃着竹香,因傅寒川身子骨不太康健,汤药不断,苦味蔓延的到处都是。盛夏时候天气炎热,味道没那么难闻,入了秋,天冷又潮湿,整间屋子里不单有药味儿,还有一股浓浓的朽木味儿,于是一天到晚熏香不断。不知是不是时漳多心了,他总觉得这香不大对劲。

    时漳守了四殿下也有些年头,没见有什么歹人要害他。不过大半原因是从前竹苑封着,四殿下在皇帝跟前儿也不得脸,而今不同了,四殿下日日都往昭阳殿去,没出事前只是陪着皇帝下下棋说说话,昨儿皇帝竟然破天荒地问了他政事。也许,四殿下就要熬出头了也说不准。

    这消息传出去,率先坐不住的就是广惠宫。

    刘公公年龄大了,难免有事儿照顾不周,他总该小心应对才是。

    时漳端着托盘进去时,小心翼翼的从盒子中掰断了一节竹香藏入袖中,打算明儿顶着采买的名号出去找一趟锦茵姐姐,让她帮忙瞧瞧有没有异样。

    傅寒川瞧见他,及时将手指竖在唇边,做口型:放在桌上。

    时漳了然,放下托盘便退出去了。

    傅寒恒斜靠着软榻,醉的头晕目眩,但脑袋还算清醒,知道自个儿上哪儿来了。四哥身上的竹香在鼻端萦绕,让他一颗躁动不已的心稍稍平复了些,像小时候那样,慢慢地躺下,蜷缩起身子枕在他腿上。

    傅寒川也没推开他,捏着汤匙搅动碗里的汤,吹散袅袅上升的热气。

    “四哥,我难受...”傅寒恒躺了会儿,突然没头没尾地嘟囔了这么一句,竟带着哭腔。

    他的动作一顿,神色晦涩地觑他,暂未开口。

    傅寒恒也没期待他的回应,借着酒劲儿自说自话:“我心悦她,没想到这样会伤害她...是我不对,是我做错了,那怎样才算对的呢...从来,母后只教我怎么去抢、去争,没教我怎么女子好...”他贵为皇子,注定只有别人来取悦他的份儿,哪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要绞尽脑汁博得心上人的欢心。

    他这么颠三倒四的胡乱说了一通,声音越来越弱,眼瞅着就要睡着。傅寒川轻轻地拍了他一下,“先把醒酒汤喝了,不然明日起来头会痛。”

    所幸傅寒恒还算是听话,松松散散地坐起来,捧着碗将醒酒汤一饮而尽。他抹了把嘴上的水渍,使劲儿挤了挤眼睛,可看东西仍是隔着一层模糊不清的纱。

    傅寒川见他这般醉态,正打算唤时漳进来扶他上去歇息,倏然听到他一本正经地问:“哥,你也心悦永乐妹妹么?”

    “……”傅寒川避开他的目光,不冷不淡地回:“你醉了,休要胡言乱语。”

    傅寒恒不依不饶:“蓝氏对不住你,我替母亲向你赔罪,哥哥想要什么尽管开口,但凡我有的,都给你...可是,只有她不行...”说到这儿,他往前一探身,紧紧攥住了他的衣角,疯癫了似的,“哥哥向来是最疼我的,这一回也让一让我行吗。或者,我们做一桩交易...哥哥是体面人,总读圣贤书,心怀天下又才华横溢,软禁在竹苑这些年也没有磨掉你的心志。我知道你看不上金银珠宝那等俗物,不若,我拿皇位同你换...”

    “时漳!”傅寒川大嚷。

    外头的人浑身一震,大步流星地进来,“属下在。”

    傅寒川使劲儿将袖子从他手中拽出来,胸口剧烈起伏,看样子是气得不轻。“把他扶到楼上休息,若再胡言乱语,就把他的嘴封起来睡。”

    他的身子经不住大喜大悲等过激的情绪,话音刚落,就背过身去剧烈地咳嗽起来。

    时漳赶紧将醉酒闹腾的六皇子扶起身,一阵兵荒马乱之后,厅内终于安静了。

    傅寒川咳的面红耳赤,一拎水壶,发觉是空的,便出去叫刘公公来添水。

    长廊另一头,竹莺探头探脑的在犹豫要不要上前,结果一个躲闪不及被他发现。傅寒川勾了勾手指,咳道:“你,咳...进来添水。”

    竹莺一喜,赶紧拎了热水壶进屋。

    傅寒川对付着喝了几口水,才算平缓了胸口的郁气。刚刚那混小子说得话险些没将他气死,做交易,还是拿皇位做交易?他是将阿绾当作谈条件的筹码,还是蔑视尚在壮年的父皇?他一番醉酒的厥词放出去,再加上个“酒后吐真言”的名头,必得被治个谋逆之罪。毕竟事关社稷,天子甘愿给,和他私心觊觎,可是相差甚远的两码事。

    又喝了几盏,喉咙的干涩逐渐消退。

    傅寒川发现竹莺还在旁站着。她留下来的理由很简单,好不容易得到个接进四殿下的机会,千万得抓住了,说不准今夜之后就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不再做伺候人的奴婢了。

    他一看过来,竹莺立刻露出笑容,还赶紧往前挪了几步,让他能借着烛光看清楚自个儿的脸。能在皇帝身旁伺候的女子都是好姿色,可惜,父皇算计错了,他并不好这口。

    倒不如阿绾给的茶和糕点更能讨他欢心。

    傅寒川放下茶盏,想着接下来自己要做的事儿不便让外人察觉端倪,更不能再将她留在竹苑,得找个由头打发出去。但现下一时也找不到好法子,不过是先探探这女子的虚实,看父皇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傅寒川这么想着,重新坐回蒲团上折腾方才未完成的灯笼。

    竹莺见他没赶自个儿走,便大着胆子举起烛台靠近了给他照亮。

    安静了没一会儿,木质的地板上再次咯吱咯吱的动静。傅寒川不满地拧眉,以为时漳没看住小六,又让他跑下来发酒疯了。结果门一开,卓清绾披着黑色斗篷做贼似地探脑袋,一下子就撞见了坐在地上的四哥,以及他旁边长相美艳的婢女。

    卓清绾脸上的笑顿时僵住,无穷无尽的尴尬逐渐蔓延。

    她好似,来得很不是时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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