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说柏无暇这女人又凶又狠,她随手一鞭缠在我脖子上,却在鞭上运了些法力,使鞭身时松时紧。只消控好力道,既保证勒不死我,也决计不叫我好过。可怜老子我,过台阶时砰砰砰,翻门槛时滚地咕咚,腰板那么一硌简直凄惨。

    芍漪提上鞋子,从碧滢小筑急撵了出来,脚下生风似的一路紧追猛跑:“子暮,你的鞋,你的鞋啊!”

    我抓着鞭子,两条腿蹬来蹬去,一时脖子快被勒断了,一时张着嘴巴大口大口吸气,可没吸两口脖子又快被勒断了:“阙……阙……阙……”

    芍漪扯着嗓子嚷嚷道:“却?了却?退却?不行,不能退却,我退却了你没鞋子穿啊!”

    光天化日之下,周遭眼神像羽箭一样射过来,把我这条滚地泥鳅扎成了蜂窝煤。我不屈不挠身残志坚,嘶哑着嗓子,拼力道:“不……不……不……”

    柏无暇一路未停,脚下生风走得极快,芍漪只得紧随其后也不能停:“却?步?却步?都说了不能却步,你鞋子还在我这儿呢!”

    不行了要死了,柏无暇如此丧尽天良泯灭人性,饶是我身残志坚也快交代在这儿了:“扶……扶……扶……”

    芍漪停下来喘了喘,没休息多久,又接着跑:“不?服?不服?别不服啊,你还是乖乖认怂吧,否则鞭子甩在身上很疼的!”

    我好崩溃,芍漪平时还算聪明,现在这是个什么猪脑袋:“司……司……司……”

    芍漪擦了把汗,红扑扑一张脸蛋,更胜那春日里的满簇桃花:“死?放心,你不会死的,谁都不会让你死的!”

    艰难惨淡如我,摊上了芍漪这么个憨货,顿时气得颈歪眼斜吐舌头。手一摊脚一蹬,真的死了。

    芍漪跑太急绊了个脚:“今晚上有蟹子肉炖鹌鹑炒虾仁和糖酥脆皮鸭,撑不住的时候想一想它们,你死了可就没人吃了!”

    老子不想吃了,你闭嘴。

    又拖了半路,柏无暇忽然停下来,继而传出紫虞柔弱和缓的轻询:“子暮从前犯错也不曾这样过,不知今日什么了,竟如此严重?”

    好容易等着机会,芍漪急急跑上来给我穿鞋,柏无暇却一脸淡漠地揖了个礼:“主上既把这丫头交给我,我便有责任约束管教。本该练功的时辰她却锁在屋子里睡大觉,如此顽劣懈怠实在不能轻饶。”

    “子暮应该没有胆子这样做,大约是她不留神睡过了,属无心之失。”说话间咳了咳,思琴忙不迭送上披风,紫虞稍缓一会儿才又道,“且念她是初犯,便饶过这一回吧,若有下回再一并罚过也不迟。”

    我小鸡吃米似的点头:“紫虞姐姐说得对,师父饶我这一回吧,徒儿往后再也不敢了。”

    柏无暇回眸一记厉目:“你闭嘴!”再回眸道:“正因是初犯才不能饶恕,否则叫她觉得万事好商量,往后更要翻天了。”

    紫虞默了一默:“不看僧面看佛面,既然子暮已经知错,你又何必恼着不放呢?”

    柏无暇挑眉哦了一声:“哪个僧面?哪个佛面?”

    我哭桑着想求饶,才刚脱口喊一句师父,便被芍漪嘘声暗示了三个字——别、说、话。

    紫虞这时又轻轻咳了几声:“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主上既然把她交给你,必定是相信你的能力和本事。可这许多年,主上从未如此重罚过她,若知道了恐怕要不高兴的。”

    饶他僧面佛面还是扶青的脸面,柏无暇一概不看,当即冷下声道:“我是在教徒弟,不是在帮主上养女人,不吃苦如何能长进不努力如何能成才?倘若主上心疼,大可修个金屋把她藏起来,否则便由不得谁高兴不高兴。我们现在要赶去萦梦之境,便不多奉陪了,告辞!”

    柏无暇这火爆脾气,也不管紫虞脸面上挂得住挂不住,说完话扯上鞭子就走一点儿也不含糊。我瞧她脸色灰白又弱不禁风的样子,心里愧疚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遥遥招手聊表谢意。

    我分明冲紫虞招手,芍漪却掏出怀间小方帕,高举着胳膊甚殷勤地挥了起来:“子暮,千万要好好练功啊,我等你回来吃蟹子肉炖鹌鹑炒虾仁和糖酥脆皮鸭!”

    柏无暇这一路拖拖拽拽爬坡上坎,终于在我只剩半条命时停下来,撤开鞭子道:“起来!”

    我横在地上,连喘了几口气,才刚爬起来就被她给蹬下去了:“哎哟喂,别踹腰踹屁股,屁股上的肉比较多。”

    柏无暇再吼一声:“起来!”

    我是乖徒弟,她让起来就起来,可还没站稳呢又被蹬下去了:“债要一笔一笔算,方才是踢你延误修行,现在是踢你仗着主上有恃无恐!”

    瞅瞅这女人,不踹腰就踹膝盖窝,彪汉子都没这么猛的!我惨兮兮伏在地上,抬手抹了把眼泪,抽噎一声道:“师父,我我我,我哪有仗着他有恃无恐啊?”

    她非但不吃这套,还蹙了蹙眉毛,愈发怒色:“奉劝你一句,趁早收起这娇滴滴的做派,我可不是主上由得你想怎样便怎样!”

    我立时把头埋下去,一阵一阵揪扯着袖口,吸了吸鼻子不敢再说话。柏无暇倏然一默,表情略和缓些,没好气地道:“若以为有主上在便万事大吉的话,你最好立刻打消这种念头,不要再做梦了。男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女人若不懂得依靠自己,只一味把他们当做保护伞,迟早会被大雨给淋成落汤鸡!你还躺着干什么,床上没躺够吗,起来!”

    适才挨了两脚,我哪里敢再起来,只蹭着屁股蹲儿扑哧扑哧往后挪:“师父啊,求求你别踹了,否则我不敢起来。”

    她高高举着鞭子:“你是在同我讨价还价吗?”

    我立刻蹿起来,抖落掉满身灰土,赔着笑脸凑上去殷勤巴巴地道:“不敢不敢。我已熟练驭风之术了,不知今日学什么,请师父赐教。”

    她弯下身,燃一炷香插在地上,扬手变出好多个绿色荧光的虚影幻蝶:“这儿有九十九只绿荧蝶,让你习驭风之术就是为了今日,只要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打散它们就可以回去了。”

    不曾想,幸福竟来得这样突然,以至我连说话都变得结巴了:“真……真……真……真的吗?!”

    柏无暇又道:“不许拿武器,不许借助外力,不许用替身投机取巧,只能用你的两只手和两只脚。若香燃尽了还没将它们全数打散的话,我会再变出九十九只绿荧蝶,同时也会再燃一炷香,以此类推。今日看你本事,打完了回去休息,打不完就别想睡觉。”

    我瞪大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萦梦之境那么大,绿荧蝶又比寻常蝴蝶快出许多,它们这样四散乱飞我根本不可能打完啊!”

    柏无暇一脸从容地道:“生杀场上,讲的就是个快字,若能把速度练出来即使打不过至少还能跑。反正香已经燃上了,我时间多得是,你慢慢打。”

    说完坐石岩上,一条腿蜷着一条腿挂着,抬手变出个棕色小巧的羊皮酒囊来。酌一口看那蓝蓝的天,再酌一口看那白白的云,看上去安闲自得好不惬意。

    我默默擦把辛酸泪,兀自在两手之间运转法力,脚下一点展臂乘风飞了上去

    萦梦之境是扶青施法所筑的幻境,幻境之外设有一层结界,只供我修行之用。此地如梦一般,花鸟鱼虫皆属虚幻,却可见可闻可听可触。有道是真亦假来假亦真,谁能分清何处是假,又何处是真?

    绿荧蝶在天上聚拢盘绕,我才小心翼翼迎靠过去,它们便如杯中溢出的水,顷刻五零四散各自纷飞。原想试着手脚并用,却捋捋偏差总打不着。所谓欲速则不达,太心急反而双管不能齐下。我只好单刀直入,求准求稳不求多。

    第一炷香过去,我统共打散了四十九只,柏无暇头也不抬又幻出九十九只来。第二炷香过去,我统共打散了四十八只,柏无暇照旧幻出九十九只来。就这么,天上的绿荧蝶越来越多,地上燃过的香也越来越多。

    渐渐地,日薄西山,霞光席卷了半边天。

    飞没劲儿了,我把身子一横,直直栽进草堆里:“师父,天快黑了,我肚子好饿啊。”

    她新燃了一炷香,再变出九十九只绿荧蝶,最后望着漫天荧光悠悠哉哉地道:“现在是六百九十九只绿荧蝶,打完了回去吃饭,打不完接着打。”

    我在草堆里翻来覆去,滚得一身都是土,连连哭嚷道:“好饿啊,不吃饭没力气了,我要吃饭我要吃饭我要吃饭!”

    柏无暇幽幽举起了鞭子:“少跟这儿打滚耍赖,该练功的时辰却锁在屋子里睡觉,不对你下狠手已算好了竟还想着吃饭?”

    远处斜阳映照,暗沉沉的暮色中,一袭赤衣缓缓走来。我一路连滚带爬地扑上去,像看见救命稻草一样,凄凄抓紧他袍子,一边哭一边闹:“扶青哥哥,我好累好惨啊,我想吃蟹子肉炖鹌鹑炒虾仁和糖酥脆皮鸭!”

    柏无暇行礼道:“拜见主上。”

    他拂了拂我身上的灰土,又拈去两片碎草渣,抬眼向柏无暇道:“今日算了吧,暮暮已经知道错了,往后孤会亲自看着她绝不再犯。”

    柏无暇斜瞟了我一眼,再向扶青行一记礼,悠悠然道:“主上贵为君,属下自当遵从您的任何命令,可主上应该明白逆水行舟不进则退的道理。有错必当罚,若今日轻纵了她,往后岂非日日都要轻纵?属下可以做到不管秦子暮,却不能不管自己的徒弟,请主上体谅。”

    我牵住他袖角猛烈地摇头:“不要啊扶青哥哥,我腿好麻脚好痛腰好酸,我甚至感觉走路都能飘起来了。”

    扶青静默了半晌,轻描淡写地,沉吟道:“去吧,我等你。”

    天、要、亡、我!

    柏无暇猛将鞭子扫在我脚下,凶巴巴瞪了一眼,大声催促道:“今日事今日毕,任你求谁也没用,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我拖着疲惫的身子飞上去,在风里来回腾了个滚,气蔫蔫地打那些蝶。从傍晚到深夜,他们一直远远站着,始终未曾离开过半步。

    其实我有些自责,扶青天不亮送糕点来,从早忙到晚定然十分疲累了。眼看着绿荧蝶已过千数之多,我却连打一只都那么费劲,还要连累他留下来受罪,顿时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没用。

    眼泪不争气的流出来,我抬手擦了一把,又接着打。

    可能过去一个时辰,也可能过去两个时辰,绿荧蝶全数散尽我却高兴不起来。因我心里明白,这实在不是我的缘故,而是柏无暇在不知什么时候停止施放绿荧蝶。她岂止放水,简直放了个大大的海。

    我坐在草地里眼泪一颗颗砸下去,愧疚与不甘齐齐涌上来,一时间更难受了。扶青将袍子盖下来,说话出奇的温柔,全无责难:“夜深露重,快起来。”

    我抽抽搭搭抹眼泪:“扶青哥哥,你是不是很失望啊,连师父都看不下去对我放水了。”

    扶青和声细语道:“还记得五年前,我是怎么跟你说的吗?练字不求一日千里,但求稳抓稳打循序渐进。练功也是一样,今日办不到不代表以后办不到,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不信他:“师父让在一炷香以内打散九十九只绿荧蝶,我都没做到,怎么能算很好啊!”

    柏无暇闷哼一笑:“你根本不可能在一炷香以内打散九十九只绿荧蝶,我撒了个谎,今日不是练速度,而是练耐力。与敌交战,哪怕身处劣势也照样可以扭转乾坤,只看有没有足够的耐力耗下去。子暮能坚持到现在已经远超我意料之外了,师父很高兴。”

    女人再凶也比男人心思细,她这话安慰得很有水平,我一下就不哭了:“真的吗?”

    “什么真的假的,好话不说二遍!”柏无暇把笑容一收,“赶紧回去吧,小心明日起不来,再挨了老古板的打。”

    呃,老古板,还以为只有我这么叫他……

    扶青背我起来,看向柏无暇,极轻缓道:“选你做她师父,孤总算没看错人。”

    柏无暇颌首,向他行一记礼,道声属下告退便消失了。扶青背着我离开萦梦之境,夜色漆漆,廖无人迹。

    我软软伏在他身上:“扶青哥哥,对不起。”

    扶青走得很慢,闻言转过来,浅笑了笑:“哦?你是道歉自己睡过头呢,还是道歉让我等这么久呢?”

    我枕着他的肩道:“倘若以后再有这种事,扶青哥哥不必等我,早点儿休息吧。”

    月色皎皎,拉长他模糊的影:“不等你等谁啊,我这辈子,只等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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