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尽管我早预料到,想要真正改变一个人没那么容易,可听见扶青如此说,还是不免有些挫败。只不过转念再一想,君子论迹不论心,至少他愿意朝好的方向去做,就是一件很值得庆幸的事了。

    这么自我安慰着,心里才堪堪松快些,以至我再抬眼看向他时,强挤的笑容竟也多了几分真诚:“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不再滥杀无辜的话,我就答应你,以后不会再不告而别了。”

    扶青似乎不信,扭头转个方向,拿肩膀对着我:“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在撒谎?”

    我正思索,该如何才能证明自己没有撒谎,却又听见他说道:“除非你在我这儿放一样东西。”

    这个放字我觉着可以换一换,换作押,抵押的押,或许会比较贴切。

    钗头垂下几串珍珠流苏,我百无聊赖拨了拨,听着它们嗒嗒作响,眉头结成一团:“除了这支羽绒钗是先妖后曾经用过的旧物以外,我实在想象不出自己身上还有什么东西,可以值得押……放在你那儿。”

    扶青回过眼,看了看我头上的钗,只短短几息,又将视线移开:“你不是有个很宝贝的小木人?”

    我拨流苏的手一抖,险些没控制住,把钗拽下来:“你打我娘的主意?!”

    “这支钗,你拨得很顺手嘛,所以我为什么不能打你的——”扶青刻意停顿片刻,然后更正似的,给木人两个字加上了重音,“「木人」的主意?”

    我很焦灼,摸着脑袋想了想,忽然指尖触及钗身时,灵光一闪:“要不我把钗放你那儿?”

    这真是个顶好的主意,我将羽钗拔下来,拿袖子擦了又擦,迫不及待捧到他面前:“鹤轩宫主说,这支钗上打昏君下打谗臣,能让我在魔界横着走,很重要的!”

    扶青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半天问出一句:“还记得我先前给你的鱼骨镯吗?”

    我正举着胳膊,羽钗捧在掌心里,托得高高的。忽然听扶青问起鱼骨镯,大脑不知不觉空白了几瞬,视线投在其中一只空手腕上。

    那里原先戴着一圈镯子。

    是当初十岁那年,我与扶青从芳草镇离开,回到阙宫后,他亲手戴上去的。

    彼时,他说——

    ‘戴上这个,以后再有什么就把镯子亮出来,任谁也不敢欺负你了。’

    ‘这鱼骨镯是父王留下来的,我从小到大一直戴着,魔界上下无人不识。’

    只是后来,在扶青与仙界三殿下发生争斗的那个晚上,我又让他亲手把镯子摘回去了。

    大抵是猜到我在想什么,他并没多问,只静静地把钗拿在手里,像玩拨浪鼓那样,摇晃着上面的珍珠流苏:“那鱼骨镯是父王留下来的,戴上它一样能在魔界横着走,你不还是说不要就不要了?可见此钗于你,也不过只是个无关痛痒,随时都能舍弃的身外物罢了。”

    扶青在我头上寻了个合适的位置,手指一点一点推着钗,没入发中:“除了木人,别的东西我统统都不要,你若不给就证明方才那些话是在骗我。”

    说着说着,他一顿,又道:“我承诺可以试着为了你做一个好人,努力的让自己心怀兼爱匡济苍生,只要你答应从此不再不告而别,如果你言而无信或是骗了我,那么我也会收回我的承诺。”

    眼见自己软磨硬泡这么久,总算就要初见成效了,我不想功亏一篑。

    是以,我绞着衣带,不情不愿地点点头:“木人现下不在我身上,等回去以后拿给你,千万要好好保管,别磕着碰着了。”

    说完不忘又补了一句:“你也别忘记答应我的,从此以后,不会再滥杀无辜了。”

    得到想要的答复,扶青嘴角微微一翘,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嗯。”

    随即,他翻开手,掌中凝聚了法术,变出一枚小小的胭脂盒子:“既然木人放在我这儿,那么作为补偿,送你一个礼物。”

    我看看胭脂盒,又看看扶青,好奇接过。

    打开胭脂盒盖子,里面装着极好闻的细粉,指尖捻上去宛似羽毛一样柔软。

    他声音很轻,不等我问出心中疑惑,就先开了口:“你不是很喜欢我送给紫虞的那盒香粉吗?”

    我哦一声,满脸的不高兴,将盖子又扣了回去:“你不必给了这个给那个,我又不是争点心吃的孩子,见别人有什么就非得跟着要。”

    虽然因着我不高兴,扶青面上神色有些紧张,可说话时嘴角却忍不住上扬:“我之前留了一盒蔷薇粉给你,因为那个时候你并没有要,所以我便下意识以为,你不喜欢香粉。否则,若知你喜欢,我怎么会不给你呢?”

    见我低头抿咬着嘴巴,既不看他也不说话,扶青默了片刻,才又道:“你还记不记得我给紫虞那盒香粉的目的是什么?”

    我眼皮一动,回忆过进脑子里,每句话都无比的清晰。

    ————

    ‘记得那盒香粉是用什么制成的吗?’

    ‘是归心莲和紫山茶。’

    ‘清秋从前最喜欢紫山茶了。’

    ‘清秋喜四时花卉,其中以紫山茶最甚,这些紫虞心里也都是清楚的,所以我才将归心莲与紫山茶制成香粉送去映月楼。’

    ‘莲之我所爱,紫山茶之清秋所爱,那盒香粉便是让紫虞知道她永远都不可能取代清秋。’

    ‘我也已经亲口与她说过了,扶青所爱之人,唯清秋而已。’

    ————

    我心情并没有变好,如果方才还只是别扭,那现在就是失落加别扭:“那你送我香粉又是什么目的呢?”

    他眼底流转着一丝温柔,手在我头顶抚了抚,指尖略带灼热:“我想用它哄你开心。”

    短短八个字,我却听得两耳发烫,整个人像被火烧着了一样。

    我握着胭脂盒子的手紧了紧,尽管表面看似毫不在意,指尖却用力到泛白。

    这时,我忽地,又听他道:“暮暮,只要能看你笑,就是对我来说唯一的目的了。”

    为躲避他的目光,我故作生气,别开脸,道:“那,这盒香粉里面,也加了归心莲和紫山茶吗?”

    他嘴角漾出一个笑来:“这里面是用白芷白檀白芨,白丁香白附子白茯苓白芍药,再加上白茉莉花磨碎了制成的。既没有归心莲紫山茶,更没有什么冻藏千年的香露,在凡间顶多也就值个几两银子罢了。”

    也就值……

    几两银子……

    我眼皮一抽,脑海中不由自主开始了回想,当初扶青给紫虞的那盒子香粉里都有些什么。

    ‘这是我将归心莲与盛开在云霁州的紫山茶磨成粉,并添以白芷、白檀、冰片和珍珠末,再融一滴冻藏千年的香露,精制而成。’

    珍珠末……

    千年香露……

    感情他白这白那一大堆,结果前后送出的两盒香粉,就只有白芷跟白檀是一样的。

    我瞪圆了眼睛,腮帮子鼓得老大,浑身上下杀气腾腾,恨不将他灼穿一个洞。

    扶青大抵预料了我的反应,眉宇轻轻一挑,道:“据说云霁州数百年以来,一直流传着一个习俗,不知道你听过没有?”

    我一副直瞪瞪恨不能跟他火拼的架势,哪还有心思想什么云霁州,什么鬼习俗。

    他忽然道:“在云霁州,倘或男子有了心爱的女子,便会将此女子视为如白玉一般美好无暇之人。他们会用含白字的草药花卉,制成香粉赠予对方,以表爱意。若受赠的一方接受了这种香粉,便是意味着接受了送给她香粉的人。”

    我身体石化似的愣在当场,脑海里天翻地覆打着转,等反应过来他那番话,气势瞬间垮掉一半:“你,你什么,什么意思啊?”

    “呃……”他捏拳抵在唇上,清了清嗓子,勾着笑,“没什么,我只是觉得这种香粉制法听起来不错,想试试看效果如何。”

    我扭脸,瘪着嘴巴,没好气一声:“你怎么不拿别人试试效果?”

    他竟破天荒的善解人意起来,只略略叹了一叹,便道:“既然暮暮不喜欢,我再另准备一盒贵重的给你,这盒就带回去让兰姑或芍漪留着用好了。”

    说完一摊手:“还我吧。”

    “这个嘛……”我十分勉为其难地将胭脂盒往怀里一塞,“礼轻情意重,既然你一片诚心送了,我也不是那等子挑三拣四的人。”

    他嘴角不自控地上扬,握拳抵着唇假咳一声,才将笑意压下去几分:“那么我们现在可以回去了吗?”

    我点点头,与他化光而上,径直飞入了密云里。

    云上,我站在扶青身后,摸出霍相君的玉牌想了想道:“扶青哥哥……”

    他应声回头一望,见我手里拿着玉牌,表情不自在地变了变:“你想说什么?”

    我紧张地摩挲着玉牌,支吾了半晌,道:“这块玉牌,是你拿给霍相君呢,还是当着面我亲自还给他呢?”

    记得五年前,也是因着还玉牌的事,扶青交代让亲手拿给霍相君,我却临门撂挑子扔给司徒星代劳,为此他甚至不高兴了好长一段时间。

    如果这次,他还叫亲手还的话,那我怎么也得有始有终一回。

    我原以为扶青的态度无非是谁去还,岂料一阵短暂沉默后,他却道:“这本就是霍相君送给你的,不必再还给他了,留着吧。”

    “既然如此那就……啊?”我想也没想冲口而出,才将将说了几个字,便觉着不大对头,“你刚才说什么?”

    他盯着我手中的玉牌看了良久,倏尔重新背过身,道:“留着它,危急的时候,或许可以保护你,这对我比什么都重要。”

    我看了看玉牌,又看了看他,没再说话。

    云和雾时不时将扶青身影笼了个模糊,旋即又被凛凛呼啸的风,一刮而散。

    氤氲濛濛的,正如同我看不明白,他此刻心里在想什么一样。

    ————

    不多时回到魔界,我远远就看见了司徒星,他满面愁容坐在一棵树荫下,身边还放着个吱哇乱叫的麻袋。

    看到麻袋,扶青眼皮抖了抖,想是知道里面装着什么。

    司徒星没看到我们,堵右耳捂左耳,懒声懒气:“别叫了,消停省点儿力气吧,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不说这话还好,一说麻袋里挣扎起来,动静闹得比刚才更厉害了,声音听上去仿佛像是个姑娘。

    司徒星后脑勺抵着树,摁紧耳朵长长地叹一口气,深切体会到了什么是生无可恋:“冤有头债有主,都是魔君让我这么干的,等他回来了你再闹再扑腾成不成?”

    自从在鹤轩宫主那儿见过扶青以后,司徒星就神神秘秘不知去向,美景说他奉命找什么人,原来是奉命绑票去了。

    看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幕,我本能想起了妘妁,不禁怒从心来:“这是怎么回事,上次抓了醉灵不够,这次你们又打算要抓谁?”

    还没等扶青解释,司徒星不经意一抬眼,顿时像看见了救命的稻草。

    “死丫头,要见你的人来了,是抓是咬都冲着他们去吧!”

    他边说边动手解麻袋,也是这时我才完全看清,司徒星不但被人挠破了脸,耳朵上还残留着新鲜的牙印。

    这副惨相,知道的是抓人绑票,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讨打去了。

    麻袋里的姑娘连滚带爬翻了出来,瞪大双眼水灵灵怔视着周围,纵使头发乱成炸毛鸡窝,也掩不住花容月貌。一张圆嘟嘟包子脸,娇俏而不失可爱,是个美人坯子。

    这张脸,年岁不大,乍看着眼熟,仿佛在哪见过。

    姑娘不由分说撸起袖子,从树根下挖了满手的泥巴,一茬接一茬朝司徒星身上砸:“我记得你,人贩子,骗子!”

    “啊你干什么!”屎一样的泥污砸在身上,司徒星原地蹦了三四尺高,边擦边躲还得腾出手来挡脸,“住手,叫你住手,我不是人贩子!”

    姑娘左手挖右手砸,一时泥浆横飞,土腥扑鼻:“不是人贩子你卖我!”

    司徒星东逃西窜,索性往树杈上一挂,手脚并用抱得紧紧的:“我千挑万选才寻到一户合适的人家,让他们好好善待你照顾你,这叫托付不叫卖!”

    这姑娘,看着身板小,却实在力大惊人。那树杈分明已经很高了,只见她抡圆胳膊一扔,淤泥霍地脱手而出,正中司徒星脑门:“骗子,还说不是卖,我都看见你收钱了!”

    司徒星一抹脸糊下满手的泥:“不是收钱是掏钱,我掏钱给托付的人,好叫他们悉心照顾你!”

    说完愤愤指向她手腕处:“再说我还给了你一块玉呢,谁家人贩子上赶着倒贴,又是搭钱又是搭玉的?”

    姑娘骂声一顿,垂眸望着手腕间,那条藏色的编织绳。

    绳上挂着个小玉坠子,圆润通透冰洁无瑕,一看便价值不菲。

    趁姑娘恍神的间隙,司徒星忙闪身到树后,确保自己不会再中招了,才敢探出头来冲我使眼色:“子暮,还愣着干嘛呢,快过来把你的人领走啊。”

    霎那间,姑娘瞳孔瞪大,宛如惊弓之鸟一般,猝然抬头望向司徒星。循着他的视线,直瞪瞪转身,看了过来:“他叫你子暮?”

    她眼眶红红的,抽了抽鼻子,声音哽咽:“你是不是姓秦?”

    忽然,她肩膀耸动,泪水顺着眼睫落下,边擦边给自己糊了满脸泥:“你是不是二小姐?”

    正说着说着,她嚎啕哭起来,声如洪钟震耳欲聋,仿佛受了什么极大的委屈:“二小姐编的竹皮蝈蝈找不到了,二小姐也找不到了,只剩下我了,为什么啊……”

    她哭到直抽抽,拔腿冲了过来,一把将我抱住:“二小姐呜呜呜二小姐!”

    泥巴混合她的眼泪又冰又暖挨蹭在脸颊边,我感觉喉咙像被什么东西锁住了,声音卡在嗓子里颤抖着,几乎无法连贯:“奇……奇……奇奇……”

    司徒星坐在树上悠悠哉哉荡着腿,邀功一般冲扶青挤眉弄眼笑,却迎面对上凌厉的眼刀。

    他瞬间收笑,心虚扫一眼麻袋,从手边扯来几根树枝,默默的把自己藏了个严实。

    我刚才……

    误会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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