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九月开学以来，学校里的事情就一直很多。
开学典礼后，各部的三年级引退，部里需要选出新任部长，学生会的换届同样如此；而针对三年级的升学问题，私立高中说明会在月中如期举行；结束了这些，被早早安排在月底的游泳赛和田径赛被提上日程，故此各班需要参赛的同学又得忙着训练，大家几乎是一下了课就会快步急走，邀约着去往各自的训练场地。
不长于运动的星音就没有这种忙碌的烦恼，在大家都像是上了发条般急匆匆的这段日子里，她照旧慢慢地走路，慢慢地画画，画累了就推开美术室的窗户，趴在窗框上慢慢地晒一会儿太阳。
九月的太阳并不过分热烈，恰到好处地照得星音的头发微微发热，她打个呵欠，注意力随着吵嚷的人声转到了楼下的网球场。因为全国大赛夺冠的缘故，这学期加入网球部的人可以说是暴增，成为部长的海堂和副部长的桃城决定趁热打铁，与龙崎教练和卸任的手冢学长商量过后，开始推行改革——从今往后，一年级部员不再局限于基础技能学习和日复一日地捡球，无论年级，所有部员都一起参与到日常训练中来，如果足够优秀，即便是一年级也可以成为正选。
自这个决策推行之后，一年级的热情愈发高涨，海堂和桃城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不过两个人从以前就经常针锋相对，现在他俩吵架简直就跟呼吸一样简单。最初部员们都还会上去拉架，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脱敏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新上任的正副部长最多跳脚打打嘴仗，打完了也就罢了。眼下两人正结束了一场只有声音很大的吵架，互相撂下狠话就去往了不同的球场，星音看见人们仍旧如同沙盘小人儿般在场上奔走跳跃，不过有这么几个人已经不在其中了。
三年级的学长们即将升学，需要面对的事情不少，压力增大，空闲的时间也不多，但不二学长一如星音的悠闲，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反而因为准备毕业相册里照片的缘故，大家能更轻松地在学校里偶遇他了。
比如现在，不二学长正在帮着三年级有空的学长学姐们拍照。靠近网球场的樱花树下边最近新立起一排秋千，所以这里就成了非常热门的拍照地，星音看见不二学长半蹲在大家前面，手上的动作应该是在指导姿势。
从星音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他专心拍照的背影，因此不二自然也无从知晓星音此刻正在楼上看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的女生依照不二的意见改了改动作，她的朋友们也随着调整了站位，等他拍完，周围的人们就把他拥在正中，争着想要看看照片。
不二学长实在是太受欢迎了，这么一想的话，八月份的那场夏祭真的就跟一场不可思议的梦一样……
星音眨眨眼，按下了自己思维发散的苗头，转过身继续去完成手头的画，等今天的部活结束时，下面拍照的人群也早就散去了。之前还热闹的秋千架已然冷冷清清，负责打扫美术室的星音再次从窗口看下去，也想荡一荡秋千的想法不知怎的悄然浮上心头。
——————
目之所及里没有一个人，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远远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立在秋千前的星音看了眼一侧被夕阳填满的网球场，而后低头放下自己的包，拢好裙子，坐在了秋千上。
金属的零件互相咬合，吱扭的声音长长地拖了起来，星音抬起头，樱花树树梢的叶子已经变了颜色。秋千摇得慢悠悠，似乎把星音脑袋里面一切声音都摇了出去，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的叶子，不知道叶子的摇曳究竟是因为被风吹动了，还是因为自己在动。
或许在秋千上坐了很久，星音自觉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决定回家。放在干净红砖地上的书包在秋千架下面，应该伸出手就能拿到，等秋千向后荡到最高点的时候，想要偷个懒的星音便歪着身子朝右边探去，打算一把捞起包，再来一个帅气的落地。
但很多时候人是不能偷一些不必要的懒的，因为失去了平衡，突然从秋千上滑下来的星音在被惯性抛出去的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膝盖和手心的刺痛之中，被激出来的眼泪摇摇晃晃地堆在趴跪在地上的星音眼眶里，再动一下就得掉出来了，偏巧就在这个时候，透过被糊住的视线，星音发现前面正有个人向这边跑。那个人的相貌和夕阳一道融在眼泪里，化成一抹光怪陆离的色彩，闪着涌动的光，朝自己而来。
这抹色彩渐渐近了，星音听见那个人在叫自己，声音并不会受到任何束缚，于是传进耳朵里熟悉的音色告诉星音，过来的是不二学长。
各种各样的痛如同丢进厨师机的面团和黄油一样，被粗暴地揉在一起。但星音顾不得这些，咬着牙赶紧站了起来，她僵着膝盖想要拿手臂把包勾起来时，不二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
背着相机包的他气息都没有喘匀，栗色的头发有点散乱，不二语速很快，他对星音说：“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越川同学！”
“没关系的学长，网球部的洗手处应该就在这附近吧？我去冲一下就可以了！”
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的星音摇头连连，想到刚才那个蠢样子绝对被不二学长看见了，窘迫的星音现在只想立马溜走。打算转身的她迈出去一步就觉得膝盖有点承受不住力道，一瘸一拐的样子反倒越发滑稽了。
“别走！”
手腕被握住了，温热的干燥被不二的力道压缩，紧贴着皮肤爆发成高热，星音的脉搏跳起时，隐约会触到一层薄茧。
“越川同学，别走！”不二有点着急，上前了一步，“看起来有点严重，随意处理的话很可能会影响恢复，还容易留疤。网球部部室就在旁边，里面有药的！”
星音彻底僵在原地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不二。他的眉头蹙起，星音知道，那双蓝眼睛不会说谎，不二是真的在担心。
“好，那麻烦学长带我去取药吧……”星音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时候我……我自己处理……”
直到这个时候不二才觉察到自己仍旧用力地握着星音的手腕，难得迟钝的他赶紧将星音放开，连声道歉：“不……不好意越川同学！那个……你现在就坐在秋千上等我吧，我马上把药箱拿过来！”
说罢，不二转身朝网球部部室跑了过去，侧过脸的那个瞬间，星音恍惚觉得不二的耳朵尖已经红了。
依言坐在秋千上的星音低头看着脚下的砖，拿手背贴着发烫的脸，然而手腕上仍旧有残留的触感，这让星音赶紧放下手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大自在的她决定看看伤口，手心的情形不忍直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膝盖肯定更惨烈。
走神间，不二已经折返回来了，他将相机包和药箱放好，在星音面前蹲下，一面打开药箱一面说：“越川同学的手上也有伤口吧，那我先从手开始处理好了。来，先把手伸出来。”
这是头一次离得这么近俯视不二，他抬起的眼睛朝上看着自己，星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摇头道：“没事的学长，我自己来就好。”
不二笑得无奈，问星音：“越川同学还记得我去你家送照片那天吧？就是我中暑那次？”
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了？星音一愣，随后点头：“嗯，记得的。”
“越川同学当时不是说了吗？‘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不二手里已经拿着一瓶什么东西了，他耐心地跟星音分析起来，“先不说你现在两只手都受伤了，处理起来不方便，况且我们平时打球经常受伤，处理伤口已经驾轻就熟了，越川同学你大可放心。”
“可是……”
星音想要继续说点什么，然而“可是”了半天还是没有下文，毕竟不二说得在理，而且他也是好意，再推脱应该就有点不大礼貌了。想了这样一大圈，星音终于松了口，将双手的手心朝上伸了出来：“那就麻烦学长了，谢谢……”
不二的神情舒展开，眼睛又弯成了漂亮的弧，他打开手里的瓶子，对星音说：“先要拿生理盐水把伤口冲洗干净，之后才能涂药，涂药的话可能会有些疼，但是我会尽快结束的，觉得不舒服的话越川同学一定要告诉我，我动作会轻一些。”
见星音点了头，不二便开始处理伤口了。果然如他所说，虽然清洗创面没有多大的痛感，但蘸着药的棉签抹在创面的时候却是火辣辣地疼。星音紧紧咬着后槽牙，手指略微抽搐了一下，然而她一声不吭，就连倒抽气都没有。不二似乎是极为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并未抬头，他手上动作很快，拿起剪刀消过毒，就利落地裁剪下需要用到的敷料和防水贴。
“为了方便美观，也为了恢复之后不留疤，我就没用纱布了。”不二说，“这样处理的伤口不怕碰水，最迟大概一周就能好透，但是过个两三天就得换药。这些药品我家里也有，需要的话我之后可以带来帮越川同学换的。”
他说话的时候，星音看见了他头顶的发旋，只是还没来得及想什么，不二倏地抬起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莫名其妙的局促再次席卷而来，星音仓皇之间不好再转头，只得胡乱说着：“没关系没关系，这些药外公都有准备的，我回家去叫他帮我换也可以，怎么好意思再麻烦学长呢！”
人发慌就容易有谎话，星音知道的，自己家里虽说有处理伤口的药品，但不二用到的好几样家里根本就没有。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已经记下了那几样药的名字，不二也不会到越川家去看，如果之后还要让不二学长从他家里带药来给自己换的话，星音真的会恨不得刚刚掉下来的时候直接头着地把自己撞到地球对面去。
敷料和防水贴都是透明且轻薄的，离得远了且不反光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已经包扎过了。星音看着处理完毕的伤口，就听见不二说：“接下来就是膝盖了，伤口清洗的话……”
闻言，星音低头看去，明白了不二的意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坐着的话，生理盐水流下来一定会打湿自己的鞋袜，那么现在就得……
“方便的话，越川同学可以把腿抬起来吗？”不二起身，走到了星音的旁边，比了一个手掌放平的动作，“就跟荡秋千一样把腿伸直，这样比较好清理一些。”
地上树影摇乱，枝叶窸窣的声音听得人耳朵痒痒，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有谁从空旷的校园里走过，于是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星音感觉自己呼吸的节奏都好像变得冗长，疼痛也要比之前更加明晰。一如处理手上伤口那样，最后上敷贴和防水贴的时候，半跪在自己身侧的不二都会用指尖小心但细致地按压上来，隔着一层薄薄的材料，不二皮肤的触感和温度都略有些失真，它游走过发烫的伤口边缘，一刻也不多停留。
痛感仍旧萦绕在伤口上，不过的确比此前好受多了。不二撑着膝盖站起来，他长舒一口气，问星音：“怎么样？应该没有贴得太紧吧？要不要试着轻轻活动一下看看？”
照着不二说的做了，星音感觉材料的确紧绷得恰到好处，即便是膝盖弯曲也没有拉扯的感觉，更没有让防水贴翘角。看到这个结果的不二表情很得意，语气也很得意，他开始收拾药箱，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棒很棒！不愧是不二学长，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星音从秋千上下来，也想要帮着收拾地上的东西，“谢谢学长！”
见状，不二伸出手去，拦下了星音的动作，看她面露疑色，他摆摆手说：“越川同学在这里休息吧，我来收拾就好了。”
药品被分门别类地放回了箱子里，用过的棉签也被装进空包装中，做完这些，不二随手将自己和星音的包拿起来，一道背在肩上。星音知道如果又要拿药箱又要丢垃圾的话，不二学长肯定不方便，于是她问：“学长，我帮你拿一些吧？”
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星音走了两步，道：“看，已经没问题了，可以走了。”
不二看看手里的东西，思索片刻后点头应允：“那越川同学可以帮忙把药箱放回网球部部室吗？放在进门正对的那个柜子里就好。垃圾的话今天部室里的垃圾应该已经清理了，所以我要去垃圾房那里扔，到时候越川同学你就在部室里面等我，我回来锁门。”
这个安排得到了星音的认同，两个人各自往不同方向走了。部室离秋千很近，刚刚不二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掩门，大开的门让愈发浓烈的夕阳肆无忌惮地涌了进去，把部室照得透亮。正对大门的柜子上果然空缺了一块，星音将药箱放进去，忍不住开始打量这间第一次进来的小房间。
部室里并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打扫得干净清爽，物品收拾得也很规整，柜子和桌子搭得井然有序。靠着右边墙的地方立着一个展示台，放的是历届部员合影，以及部里这些年拿到的奖杯，而在这些奖杯上方，鲜红的全国大赛优胜旗帜骄傲地展开着，星音凑上前去看了看，猜测旗面大概是用细鱼线妥善固定起来的。
依次看着手边的这些奖杯和合影，星音知道每一个奖杯、每一张合影背后都有一段又一段令人难忘的故事，而摆在最后的那个故事，就是八月份自己也亲历过的。
金灿灿的奖杯反射出的光芒将那一个角落都映得璀璨，耀目的光斑落在精心装裱的合照上，网球部的几十张笑脸热烈得会让人想起那天灼热的阳光。星音看见了站在画面正中的不二，他眉眼弯弯，怀里抱着的正是自己送出的那一捧花束。
“在看照片吗？”
返回部室的不二走了过来，星音点点头，说：“每张照片都很好，这张尤其好。”
“对吧？”不二捧起相框，发现上面根本没有灰尘，他的目光愈发柔软了，“我也特别喜欢。”
说罢，不二转身，环顾起熟悉但已经有所不同的部室，喃喃道：“真是干净呢，跟手冢和大石管理着的时候一样，看来海堂和阿桃真的做得很棒。”
提到这些，不二眼睛一闪，开心地对星音说：“其实今天的这个药箱就是大石当初为大家准备的，里面的药品是用部费买的。托手冢每次收部费很及时、大家交部费也很及时的福，药品一直都能及时补充上。刚刚打开药箱，发现里面的药都很充足就时候，我就觉得真是太好了，药箱随时都能派上用场。”
这倒是提醒了星音，她转头看看放药箱的柜子，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不二说：“今天用掉的药我之后会补上的。”
没想到星音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不二一惊，赶紧解释道：“抱歉是我多嘴了，让越川同学你误会了，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补上药的意思，你不用这么客气。门是我打开的，药箱也是我拿出来的，补上是我的事情，越川同学你不用担心！”
“但药是我用掉的，所以我补才对，到时候我会把药交给桃城同学，不可以再麻烦学长了。”
不二仍旧怀抱着那张合照，他没有继续说什么，垂首时手指触碰到了照片上的花束。沉默了一阵，他忽然开口问：“说起来，越川同学，我们应该已经是……朋友……了吧？”
在这个问题问题被抛出的一刻，星音下意识张口就想回答，但应该怎样回答呢？
她似乎有答案，但又好像没有。
一粒飞鸟的影子在无尘的台面上掠过，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星音顿在原地。同时，虽说非常单薄，可她明显感觉到了不二也在紧张。
不行，她无法立刻回答出来。星音捋了一遍认识不二学长以来的记忆，一点点细枝末节都没有放过，按道理，对自己来说，这个答案必然是肯定的，可自己这种毫无亮点、一切的一切都平平无奇的人……
她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动寸许，透过眼角余光，她看见背光而立的不二仍然在等着答案。心念电转的某个瞬间，像是被打通了某个关节，星音顿时明白了什么。
——既然学长这么问了，就说明他已经觉得自己可以被归为朋友了吧？
星音把思绪一点一点地理顺，她想了很久，终于回答道：“我想在学长觉得我们是朋友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是了。”
不二笑了一声，他身上的那一层薄冰一般的紧张在得到这个答案的瞬间消散了。
“那就太好了。”不二说，“既然是朋友的话，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语毕，不二补充道：“而且，既然是朋友，越川同学很多时候也不用太过客气了，朋友之间不需要计较太多，更不存在着麻不麻烦。朋友都是平等的不是吗，你放松下来，做自己就好。”
学校的铃声悠悠地响起来，不二把那个相框放回原处，他对星音说：“不早了，我们得回家了。”
“嗯。”
星音点头，跟着不二走出部室，在不二合上门的时候，她再次开口，说出一声“谢谢”。
钥匙插在锁孔里，尚未把门反锁上，不二没有回身，问：“为什么越川同学要说谢谢？”
“谢谢学长愿意做我的朋友。”星音照实回答着，把脑子里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我没什么很厉害的地方，有些时候甚至特别笨，所以一直以来基本上都是一个人。我最好的朋友只有很早之前认识的青叶，如果现在她没有跟我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的话，可能我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现在这么优秀的不二学长也觉得我是朋友，我很开心。”
落锁的声音清脆地响了两声，不二取下钥匙，捏在手心里。他终于转过身，看着星音，语气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越川同学这么说的话，会伤害到朋友，更会伤害到自己哦。”
在他的眼瞳里，笑意像被什么冲淡了一样，有另一种星音未曾见过的色彩浮现出来。不二的语气仍旧是温和的，他吐字清晰，把想说的话慢慢地说给星音听：“为什么越川同学觉得很优秀的我们会选择越川同学作为朋友呢？当然是因为你值得成为朋友啊。朋友是互相选择的，你的身上有很多闪闪发光的地方，那些东西反而是我们所没有。你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棒的人，所以请越川同学更相信我们一些，更重要的是，也更爱自己一些吧。”
心里面始终有一个沉寂的茧，茧里面包裹着的究竟是什么，就连星音自己都不知道。而此时此刻，在九月的黄昏里，这个茧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就在下一个瞬间，有千万只蝴蝶如同潮水一般从茧里振翅而出。
不二走下部室门口的小台，弯腰打开了手边消防栓的铁皮门，然后弯着手腕，把部室的钥匙放在了栓箱顶部的凹槽里。他又笑了起来，小声说：“部室的备用钥匙就藏在这里，一直没变过。不过这可是个秘密，这个朋友间的秘密越川同学一定要保守哦。”
“好的！”星音说着，认真地点头，“一定！”
开学典礼后，各部的三年级引退，部里需要选出新任部长，学生会的换届同样如此；而针对三年级的升学问题，私立高中说明会在月中如期举行；结束了这些，被早早安排在月底的游泳赛和田径赛被提上日程，故此各班需要参赛的同学又得忙着训练，大家几乎是一下了课就会快步急走，邀约着去往各自的训练场地。
不长于运动的星音就没有这种忙碌的烦恼，在大家都像是上了发条般急匆匆的这段日子里，她照旧慢慢地走路，慢慢地画画，画累了就推开美术室的窗户，趴在窗框上慢慢地晒一会儿太阳。
九月的太阳并不过分热烈，恰到好处地照得星音的头发微微发热，她打个呵欠，注意力随着吵嚷的人声转到了楼下的网球场。因为全国大赛夺冠的缘故，这学期加入网球部的人可以说是暴增，成为部长的海堂和副部长的桃城决定趁热打铁，与龙崎教练和卸任的手冢学长商量过后，开始推行改革——从今往后，一年级部员不再局限于基础技能学习和日复一日地捡球，无论年级，所有部员都一起参与到日常训练中来，如果足够优秀，即便是一年级也可以成为正选。
自这个决策推行之后，一年级的热情愈发高涨，海堂和桃城每天都忙得热火朝天，不过两个人从以前就经常针锋相对，现在他俩吵架简直就跟呼吸一样简单。最初部员们都还会上去拉架，日子久了大家也都脱敏了，该做什么就做什么，毕竟新上任的正副部长最多跳脚打打嘴仗，打完了也就罢了。眼下两人正结束了一场只有声音很大的吵架，互相撂下狠话就去往了不同的球场，星音看见人们仍旧如同沙盘小人儿般在场上奔走跳跃，不过有这么几个人已经不在其中了。
三年级的学长们即将升学，需要面对的事情不少，压力增大，空闲的时间也不多，但不二学长一如星音的悠闲，似乎没有受到太多影响，反而因为准备毕业相册里照片的缘故，大家能更轻松地在学校里偶遇他了。
比如现在，不二学长正在帮着三年级有空的学长学姐们拍照。靠近网球场的樱花树下边最近新立起一排秋千，所以这里就成了非常热门的拍照地，星音看见不二学长半蹲在大家前面，手上的动作应该是在指导姿势。
从星音的角度看过去，只能望见他专心拍照的背影，因此不二自然也无从知晓星音此刻正在楼上看着自己。坐在秋千上的女生依照不二的意见改了改动作，她的朋友们也随着调整了站位，等他拍完，周围的人们就把他拥在正中，争着想要看看照片。
不二学长实在是太受欢迎了，这么一想的话，八月份的那场夏祭真的就跟一场不可思议的梦一样……
星音眨眨眼，按下了自己思维发散的苗头，转过身继续去完成手头的画，等今天的部活结束时，下面拍照的人群也早就散去了。之前还热闹的秋千架已然冷冷清清，负责打扫美术室的星音再次从窗口看下去，也想荡一荡秋千的想法不知怎的悄然浮上心头。
——————
目之所及里没有一个人，但是不知道从哪里远远传来了人说话的声音，立在秋千前的星音看了眼一侧被夕阳填满的网球场，而后低头放下自己的包，拢好裙子，坐在了秋千上。
金属的零件互相咬合，吱扭的声音长长地拖了起来，星音抬起头，樱花树树梢的叶子已经变了颜色。秋千摇得慢悠悠，似乎把星音脑袋里面一切声音都摇了出去，她一动不动地看着头顶的叶子，不知道叶子的摇曳究竟是因为被风吹动了，还是因为自己在动。
或许在秋千上坐了很久，星音自觉时间已经不早了，便决定回家。放在干净红砖地上的书包在秋千架下面，应该伸出手就能拿到，等秋千向后荡到最高点的时候，想要偷个懒的星音便歪着身子朝右边探去，打算一把捞起包，再来一个帅气的落地。
但很多时候人是不能偷一些不必要的懒的，因为失去了平衡，突然从秋千上滑下来的星音在被惯性抛出去的瞬间明白了这个道理。
在膝盖和手心的刺痛之中，被激出来的眼泪摇摇晃晃地堆在趴跪在地上的星音眼眶里，再动一下就得掉出来了，偏巧就在这个时候，透过被糊住的视线，星音发现前面正有个人向这边跑。那个人的相貌和夕阳一道融在眼泪里，化成一抹光怪陆离的色彩，闪着涌动的光，朝自己而来。
这抹色彩渐渐近了，星音听见那个人在叫自己，声音并不会受到任何束缚，于是传进耳朵里熟悉的音色告诉星音，过来的是不二学长。
各种各样的痛如同丢进厨师机的面团和黄油一样，被粗暴地揉在一起。但星音顾不得这些，咬着牙赶紧站了起来，她僵着膝盖想要拿手臂把包勾起来时，不二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
背着相机包的他气息都没有喘匀，栗色的头发有点散乱，不二语速很快，他对星音说：“我先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越川同学！”
“没关系的学长，网球部的洗手处应该就在这附近吧？我去冲一下就可以了！”
努力把眼泪憋回去的星音摇头连连，想到刚才那个蠢样子绝对被不二学长看见了，窘迫的星音现在只想立马溜走。打算转身的她迈出去一步就觉得膝盖有点承受不住力道，一瘸一拐的样子反倒越发滑稽了。
“别走！”
手腕被握住了，温热的干燥被不二的力道压缩，紧贴着皮肤爆发成高热，星音的脉搏跳起时，隐约会触到一层薄茧。
“越川同学，别走！”不二有点着急，上前了一步，“看起来有点严重，随意处理的话很可能会影响恢复，还容易留疤。网球部部室就在旁边，里面有药的！”
星音彻底僵在原地了，她吓了一跳，回头看着不二。他的眉头蹙起，星音知道，那双蓝眼睛不会说谎，不二是真的在担心。
“好，那麻烦学长带我去取药吧……”星音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时候我……我自己处理……”
直到这个时候不二才觉察到自己仍旧用力地握着星音的手腕，难得迟钝的他赶紧将星音放开，连声道歉：“不……不好意越川同学！那个……你现在就坐在秋千上等我吧，我马上把药箱拿过来！”
说罢，不二转身朝网球部部室跑了过去，侧过脸的那个瞬间，星音恍惚觉得不二的耳朵尖已经红了。
依言坐在秋千上的星音低头看着脚下的砖，拿手背贴着发烫的脸，然而手腕上仍旧有残留的触感，这让星音赶紧放下手来。为了转移注意力，不大自在的她决定看看伤口，手心的情形不忍直视，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膝盖肯定更惨烈。
走神间，不二已经折返回来了，他将相机包和药箱放好，在星音面前蹲下，一面打开药箱一面说：“越川同学的手上也有伤口吧，那我先从手开始处理好了。来，先把手伸出来。”
这是头一次离得这么近俯视不二，他抬起的眼睛朝上看着自己，星音不好意思地垂下眼睑，摇头道：“没事的学长，我自己来就好。”
不二笑得无奈，问星音：“越川同学还记得我去你家送照片那天吧？就是我中暑那次？”
怎么突然提到这件事了？星音一愣，随后点头：“嗯，记得的。”
“越川同学当时不是说了吗？‘现在不是逞强的时候’。”不二手里已经拿着一瓶什么东西了，他耐心地跟星音分析起来，“先不说你现在两只手都受伤了，处理起来不方便，况且我们平时打球经常受伤，处理伤口已经驾轻就熟了，越川同学你大可放心。”
“可是……”
星音想要继续说点什么，然而“可是”了半天还是没有下文，毕竟不二说得在理，而且他也是好意，再推脱应该就有点不大礼貌了。想了这样一大圈，星音终于松了口，将双手的手心朝上伸了出来：“那就麻烦学长了，谢谢……”
不二的神情舒展开，眼睛又弯成了漂亮的弧，他打开手里的瓶子，对星音说：“先要拿生理盐水把伤口冲洗干净，之后才能涂药，涂药的话可能会有些疼，但是我会尽快结束的，觉得不舒服的话越川同学一定要告诉我，我动作会轻一些。”
见星音点了头，不二便开始处理伤口了。果然如他所说，虽然清洗创面没有多大的痛感，但蘸着药的棉签抹在创面的时候却是火辣辣地疼。星音紧紧咬着后槽牙，手指略微抽搐了一下，然而她一声不吭，就连倒抽气都没有。不二似乎是极为短暂地停顿了一下，并未抬头，他手上动作很快，拿起剪刀消过毒，就利落地裁剪下需要用到的敷料和防水贴。
“为了方便美观，也为了恢复之后不留疤，我就没用纱布了。”不二说，“这样处理的伤口不怕碰水，最迟大概一周就能好透，但是过个两三天就得换药。这些药品我家里也有，需要的话我之后可以带来帮越川同学换的。”
他说话的时候，星音看见了他头顶的发旋，只是还没来得及想什么，不二倏地抬起头，正对上她的视线。
莫名其妙的局促再次席卷而来，星音仓皇之间不好再转头，只得胡乱说着：“没关系没关系，这些药外公都有准备的，我回家去叫他帮我换也可以，怎么好意思再麻烦学长呢！”
人发慌就容易有谎话，星音知道的，自己家里虽说有处理伤口的药品，但不二用到的好几样家里根本就没有。不过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反正自己已经记下了那几样药的名字，不二也不会到越川家去看，如果之后还要让不二学长从他家里带药来给自己换的话，星音真的会恨不得刚刚掉下来的时候直接头着地把自己撞到地球对面去。
敷料和防水贴都是透明且轻薄的，离得远了且不反光的话根本看不出来已经包扎过了。星音看着处理完毕的伤口，就听见不二说：“接下来就是膝盖了，伤口清洗的话……”
闻言，星音低头看去，明白了不二的意思——如果自己还是这样坐着的话，生理盐水流下来一定会打湿自己的鞋袜，那么现在就得……
“方便的话，越川同学可以把腿抬起来吗？”不二起身，走到了星音的旁边，比了一个手掌放平的动作，“就跟荡秋千一样把腿伸直，这样比较好清理一些。”
地上树影摇乱，枝叶窸窣的声音听得人耳朵痒痒，他们两个人都不说话，也没有谁从空旷的校园里走过，于是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星音感觉自己呼吸的节奏都好像变得冗长，疼痛也要比之前更加明晰。一如处理手上伤口那样，最后上敷贴和防水贴的时候，半跪在自己身侧的不二都会用指尖小心但细致地按压上来，隔着一层薄薄的材料，不二皮肤的触感和温度都略有些失真，它游走过发烫的伤口边缘，一刻也不多停留。
痛感仍旧萦绕在伤口上，不过的确比此前好受多了。不二撑着膝盖站起来，他长舒一口气，问星音：“怎么样？应该没有贴得太紧吧？要不要试着轻轻活动一下看看？”
照着不二说的做了，星音感觉材料的确紧绷得恰到好处，即便是膝盖弯曲也没有拉扯的感觉，更没有让防水贴翘角。看到这个结果的不二表情很得意，语气也很得意，他开始收拾药箱，问：“怎么样，还不错吧？”
“很棒很棒！不愧是不二学长，什么都可以做得很好！”星音从秋千上下来，也想要帮着收拾地上的东西，“谢谢学长！”
见状，不二伸出手去，拦下了星音的动作，看她面露疑色，他摆摆手说：“越川同学在这里休息吧，我来收拾就好了。”
药品被分门别类地放回了箱子里，用过的棉签也被装进空包装中，做完这些，不二随手将自己和星音的包拿起来，一道背在肩上。星音知道如果又要拿药箱又要丢垃圾的话，不二学长肯定不方便，于是她问：“学长，我帮你拿一些吧？”
为了证明自己已经没有大碍了，星音走了两步，道：“看，已经没问题了，可以走了。”
不二看看手里的东西，思索片刻后点头应允：“那越川同学可以帮忙把药箱放回网球部部室吗？放在进门正对的那个柜子里就好。垃圾的话今天部室里的垃圾应该已经清理了，所以我要去垃圾房那里扔，到时候越川同学你就在部室里面等我，我回来锁门。”
这个安排得到了星音的认同，两个人各自往不同方向走了。部室离秋千很近，刚刚不二过来的时候并没有掩门，大开的门让愈发浓烈的夕阳肆无忌惮地涌了进去，把部室照得透亮。正对大门的柜子上果然空缺了一块，星音将药箱放进去，忍不住开始打量这间第一次进来的小房间。
部室里并没有什么难闻的气味，打扫得干净清爽，物品收拾得也很规整，柜子和桌子搭得井然有序。靠着右边墙的地方立着一个展示台，放的是历届部员合影，以及部里这些年拿到的奖杯，而在这些奖杯上方，鲜红的全国大赛优胜旗帜骄傲地展开着，星音凑上前去看了看，猜测旗面大概是用细鱼线妥善固定起来的。
依次看着手边的这些奖杯和合影，星音知道每一个奖杯、每一张合影背后都有一段又一段令人难忘的故事，而摆在最后的那个故事，就是八月份自己也亲历过的。
金灿灿的奖杯反射出的光芒将那一个角落都映得璀璨，耀目的光斑落在精心装裱的合照上，网球部的几十张笑脸热烈得会让人想起那天灼热的阳光。星音看见了站在画面正中的不二，他眉眼弯弯，怀里抱着的正是自己送出的那一捧花束。
“在看照片吗？”
返回部室的不二走了过来，星音点点头，说：“每张照片都很好，这张尤其好。”
“对吧？”不二捧起相框，发现上面根本没有灰尘，他的目光愈发柔软了，“我也特别喜欢。”
说罢，不二转身，环顾起熟悉但已经有所不同的部室，喃喃道：“真是干净呢，跟手冢和大石管理着的时候一样，看来海堂和阿桃真的做得很棒。”
提到这些，不二眼睛一闪，开心地对星音说：“其实今天的这个药箱就是大石当初为大家准备的，里面的药品是用部费买的。托手冢每次收部费很及时、大家交部费也很及时的福，药品一直都能及时补充上。刚刚打开药箱，发现里面的药都很充足就时候，我就觉得真是太好了，药箱随时都能派上用场。”
这倒是提醒了星音，她转头看看放药箱的柜子，组织了一下语言，对不二说：“今天用掉的药我之后会补上的。”
没想到星音已经想到了这一层，不二一惊，赶紧解释道：“抱歉是我多嘴了，让越川同学你误会了，我说这些并不是让你补上药的意思，你不用这么客气。门是我打开的，药箱也是我拿出来的，补上是我的事情，越川同学你不用担心！”
“但药是我用掉的，所以我补才对，到时候我会把药交给桃城同学，不可以再麻烦学长了。”
不二仍旧怀抱着那张合照，他没有继续说什么，垂首时手指触碰到了照片上的花束。沉默了一阵，他忽然开口问：“说起来，越川同学，我们应该已经是……朋友……了吧？”
在这个问题问题被抛出的一刻，星音下意识张口就想回答，但应该怎样回答呢？
她似乎有答案，但又好像没有。
一粒飞鸟的影子在无尘的台面上掠过，因这突如其来的一问，星音顿在原地。同时，虽说非常单薄，可她明显感觉到了不二也在紧张。
不行，她无法立刻回答出来。星音捋了一遍认识不二学长以来的记忆，一点点细枝末节都没有放过，按道理，对自己来说，这个答案必然是肯定的，可自己这种毫无亮点、一切的一切都平平无奇的人……
她不着痕迹地将视线移动寸许，透过眼角余光，她看见背光而立的不二仍然在等着答案。心念电转的某个瞬间，像是被打通了某个关节，星音顿时明白了什么。
——既然学长这么问了，就说明他已经觉得自己可以被归为朋友了吧？
星音把思绪一点一点地理顺，她想了很久，终于回答道：“我想在学长觉得我们是朋友的那一刻，我们就已经是了。”
不二笑了一声，他身上的那一层薄冰一般的紧张在得到这个答案的瞬间消散了。
“那就太好了。”不二说，“既然是朋友的话，就没什么不可以的。”
语毕，不二补充道：“而且，既然是朋友，越川同学很多时候也不用太过客气了，朋友之间不需要计较太多，更不存在着麻不麻烦。朋友都是平等的不是吗，你放松下来，做自己就好。”
学校的铃声悠悠地响起来，不二把那个相框放回原处，他对星音说：“不早了，我们得回家了。”
“嗯。”
星音点头，跟着不二走出部室，在不二合上门的时候，她再次开口，说出一声“谢谢”。
钥匙插在锁孔里，尚未把门反锁上，不二没有回身，问：“为什么越川同学要说谢谢？”
“谢谢学长愿意做我的朋友。”星音照实回答着，把脑子里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我……我没什么很厉害的地方，有些时候甚至特别笨，所以一直以来基本上都是一个人。我最好的朋友只有很早之前认识的青叶，如果现在她没有跟我在一个学校、一个班级的话，可能我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现在这么优秀的不二学长也觉得我是朋友，我很开心。”
落锁的声音清脆地响了两声，不二取下钥匙，捏在手心里。他终于转过身，看着星音，语气变得有些严肃起来。
“越川同学这么说的话，会伤害到朋友，更会伤害到自己哦。”
在他的眼瞳里，笑意像被什么冲淡了一样，有另一种星音未曾见过的色彩浮现出来。不二的语气仍旧是温和的，他吐字清晰，把想说的话慢慢地说给星音听：“为什么越川同学觉得很优秀的我们会选择越川同学作为朋友呢？当然是因为你值得成为朋友啊。朋友是互相选择的，你的身上有很多闪闪发光的地方，那些东西反而是我们所没有。你本来就是一个特别棒的人，所以请越川同学更相信我们一些，更重要的是，也更爱自己一些吧。”
心里面始终有一个沉寂的茧，茧里面包裹着的究竟是什么，就连星音自己都不知道。而此时此刻，在九月的黄昏里，这个茧忽然裂开了一条缝隙，就在下一个瞬间，有千万只蝴蝶如同潮水一般从茧里振翅而出。
不二走下部室门口的小台，弯腰打开了手边消防栓的铁皮门，然后弯着手腕，把部室的钥匙放在了栓箱顶部的凹槽里。他又笑了起来，小声说：“部室的备用钥匙就藏在这里，一直没变过。不过这可是个秘密，这个朋友间的秘密越川同学一定要保守哦。”
“好的！”星音说着，认真地点头，“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