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盆里的火炭烧得正旺,厢房内,少女窦如嫣正坐梳妆台前梳着长发,铜镜中映出她娇俏的脸庞。她一边梳,一边拿了一把手边的杏干嚼了起来。

    今日窦翌设宴款待长安贵客,明面上是为了与诸名士同贺荣封神武郡公,实则是为了他的女儿窦如嫣物色女婿。

    自窦氏一家回到长安,又值北周新帝宇文斌登基,窦翌一直谨小慎微,不敢轻易结交名士,亦不敢对朝纲有何看法。因为他知道宇文斌不是个长久的皇帝,北周也正如他的预料,余年不多。

    中原各大势力依旧明争暗斗,但凡有点实力的都在摩擦着拳头,暗持着利器蓄势待发。窦翌深知,稍有不慎就可能站错了队伍,全族性命不保。而他的女儿窦如嫣是长安城内炙手可热的待嫁闺秀,刚过及笄之年便被晋为乐平郡主,就连新帝也曾试探过窦翌。

    自从窦翌得知了新帝的心思,便每日寝食难安。即使他不愿意女儿过早出嫁,也必须尽早筹划此事。

    “郡主,该装扮更衣了。” 一个侍女走近窦如嫣轻声说道。

    “好啊,给我梳冠发。” 窦如嫣拿着木梳递给侍婢。

    “郡主…奴婢不敢,主人已经催促几回了,您还是梳女儿家的发髻吧。”

    “我让你梳什么,你就梳什么,爹爹那边自有我交待。” 窦如嫣将木梳放在桌上。

    窦如嫣对选婿一事心里很是抗拒,但是又明白父亲对她说的道理。婚嫁之事对于她这样的贵族小姐来说无关两情相悦,却攸关家族兴亡。她一想起新帝宇文斌的糊涂样子就感到恶心,但是普天之下又有哪家的儿郎是真正值得托付的呢?

    其实窦翌何曾不是这样想,否则就不会想出雀屏选婿这样的自相矛盾之事。多少个夜晚,窦翌都举着烛火杵在堂前细细端详着那副孔雀屏风。他心中暗自决定只要谁家公子能射中孔雀的眼睛,就娶得成自己的宝贝女儿,窦如嫣理解父亲的这份纠结。

    窗外,庭院内种着一棵艳丽的梅树,嫣红的梅花瓣上,积雪正在融化成晶水。窦如嫣身着碧春色的半开襟窄袖袍衫踏出厢房的门,一双黑色布靴踏在雪水上。她一身男儿装束,左手背在身后,右手则把玩着一串褐红南瑙珠。然后抬眼看了一眼盛开的梅花,一时间竟分不出人与花谁更夺目。接着窦如嫣穿过回廊向前厅走去。

    前院,人声鼎沸,窦翌正宴请来客,他与夫人宇文氏热情地招待着来宾,谁都没有注意到窦如嫣正在厅外走过。她走过一扇扇雕花窗,打量着前厅前来赴宴的各色贵人。

    入夜,院子里的灯点起来了,宾客以及窦氏夫妇皆移步庭中花园。庭院正中是一座雅致的假山,假山面前摆放着一扇巨大而华丽的孔雀屏风。窦如嫣信步踱游在人群间,窦翌坐在主人椅上,招呼着贴身小厮,皱眉喃喃说着什么。

    小厮听完便溜回后院,而窦翌看似气定神闲地端过摆桌上的盖碗茶喝了起来,窦如嫣担心父亲看到自己便躲闪到一个客人身后。

    “你在躲什么?” 客人小哥笔直站立着,头也不回地问道。

    “没躲什么,脚滑了一下而已。”

    窦如嫣看着小哥的侧脸,廊上的黄纸灯笼将他脸庞的轮廓照亮,鼻梁高挺,下颌宽大而有型。她心想,不知这是谁家公子,是看客?还是也来比试的?

    “献— 城北鸿胪寺少卿袁家三郎!”孔雀屏风旁站立的小厮高声喊道,另一位小厮双手端着一支箭小跑递给了距离屏风八步之外持弓箭的公子哥。

    只见袁三郎端起长弓,弓满箭出,顷刻他便射中了屏风之上的孔雀羽片。众人一阵叫好,窦翌坐在那里微微笑着,一旁的宇文氏不时用手绢掩着嘴唇咳嗽。

    自从弟弟宇文衍去世后,襄阳公主宇文氏的身体便每况愈下,即使回到长安请遍名医也只是略微缓解。她尽力吊着自己的身体,坚持着想要看到女儿出嫁的事尘埃落定。

    “好!” 窦如嫣身旁的公子哥拍着手笑道。

    “这就好了?” 窦如嫣斜眼看着公子哥说道。

    “当然好,稳、准、狠。”

    公子哥转过头看着比他矮一头的窦如嫣,只一眼他便看出身旁这小子并不是男子。至于是谁,为什么要如此装束,他心想还是不要执着为妙。

    窦如嫣望向他,一时语迟。小哥梳着软脚幞头,浓密的剑眉之下是一双深邃而神秘的眼睛,背后的廊灯将他的壮实的身躯映得更加高大。他看着她微笑着,窦如嫣的脸颊瞬间烫了起来。她低下头,不再看他。

    院子里的公子哥们一个接一个上前比试身手,窦如嫣却无心再看下去,余光之处尽是身旁那有力的手臂在挥动鼓掌。他的白锦窄袖用金银线绣着祥云的图案,袖口是墨绯色的滚边。还有他的笑眼,皓齿,脖颈。窦如嫣的心已然开始跟随身旁这个陌生公子而跳动。

    “献— 陇西唐国公李家四郎!” 院儿里小厮高声喊道。

    窦如嫣还迷糊着,身旁的公子哥已然跳出了人群,大步走向庭院中央。

    “他竟是唐国公家的?糟了!” 窦如嫣心想。“若是他偏没去射那孔雀眼睛如何是好?”

    窦如嫣的眼神立马随着他,脚下的步子沿着回廊小跑着,她穿过身边的看客,躲进了屏风后那座假山之中。

    李容已然步至递箭小厮处,他利落地抄起一旁悬在架子上的弓箭,又接过那支箭,侧身站定。

    孔雀屏风的背后,窦如嫣穿出了假山,拿起地上照亮屏风用的蜡烛,端至胸前。她抬眼望向前方,孔雀屏风上已被射穿无数箭孔,窦如嫣透过孔雀背上的箭孔望进去。李容已在八步之外端起了弓箭。

    “这下你总该知道箭之所向了,否则你也确实配不上我。” 窦如嫣微笑着暗想。

    一个模糊的人影出现在屏风的雀身之后,李容迟疑了一下。窦翌支起了身,疑惑地观望着屏风后的人影,周遭的宾客也在窃窃私语。

    “是谁?偏偏正站在雀身之后,是真活腻了还是哪个不懂事的。” 李容微皱眉头暗忖。

    窦如嫣此时将四郎看得更清楚了,而李容也看到了屏风背后的那个明媚的眼睛。

    “是你。” 李容隔空对视着窦如嫣,彼此暗涌着。

    “咻——!”

    还没等小厮上前驱赶,一支弓箭便以极速刺破屏风,掠过窦如嫣的脸颊,直直射进了她身后的假山里。

    窦如嫣始终望着李容,淡定地站在屏风之后,而后举着蜡烛笑了起来,默念道:

    “我才没躲。”

    “好!” 窦翌一下子站起身,鼓掌叫好。

    李容的箭正中了孔雀的眼睛。

    一时间,所有宾客都在鼓掌叫好,呼声一阵比一阵高。

    屏风之外,李容放下弓箭,也看着那个人影开心地笑了起来。

    … …

    “阿娘,然后呢?”

    李毓宁歪着小脑袋问母亲,马车内桌案上的烛光映得她小脸通红。

    窦如嫣吩咐儿子李呈带一队人马走后,便命令车队分散驶进附近的驿站,现下她正与女儿坐在马车里歇息。

    “然后你爹爹就和阿娘成亲了啊。” 窦皇后刮了一下女儿鼻子。

    “成亲?为什么射中孔雀眼睛就能跟阿娘成亲?”

    “那要怎样才能跟阿娘成亲?”

    “我还以为阿娘也得上去露一手呢,射中眼睛有什么用,如果比不过阿娘就不能成亲。”

    李毓宁一边说一边用小手架起了腰,窦皇后被她逗得大笑起来。

    “那好,等宁儿长大了,阿娘就让你爹爹为你寻遍全中原最会射箭的男儿,谁能比得过你,就把你嫁给他。”说完便搂着女儿。

    “我才不要呢!” 李毓宁扭头看着母亲大声说,瞪圆了眼睛。

    “怎么,才刚给阿娘安排完,到了你这又不要了?”

    “这世上射箭最厉害的就是父亲!光赢了我不行,还得赢了父亲,因为我的箭术是爹爹教的。但是谁敢赢当今圣人?给他们一百个狗胆也不敢。”

    “那还何必赢了你爹爹呢?”

    “嗯…如果只能赢了我,那不就说明是爹爹教得不好吗?我可不能给爹爹丢脸。那若是赢了我,又赢了爹爹,这人是不想活命了吧!就为了娶妻做出如此鲁莽之事,我可不要这种莽夫。”

    “那你究竟想如何呀?” 窦皇后已经笑得停不下来。

    “反正他写字要比我好看。哎呀,出嫁这事太远了,宁儿还小,想不出来。”

    说罢,李毓宁用小胳膊搂住母亲,乖巧地依偎在母亲肩头。窦如嫣摸了摸女儿的头发,笑着拿起桌案上的柿子干递给女儿。

    “那好,阿娘问你件能想得出来的事。” 窦皇后将李毓宁扶正坐好。

    “你猜你哥哥现在行至哪里了?”她看着女儿说道。

    “现在还未到子时,想必哥哥还没到万州,但是起灵山肯定已经绕过去了。” 李毓宁一边吃着柿饼一边回答。

    “好,那你说阿娘为什么不让车队继续走,却停在驿站?” 窦皇后继续问。

    “嗯…” 李毓宁停下吃柿子干。

    “因为阿娘怕路上有埋伏。但,阿娘,哥哥会不会也遇到埋伏!” 李毓宁将吃剩的柿子干扔在地上。

    “想必,呈儿他已经遇到了。” 窦皇后收起了笑容,黯然却淡定地望着烛火道。

    “不行!阿娘,哥哥会有危险!” 李毓宁抓着母亲的衣袖说。

    “阿娘知道呈儿会有危险。你说,阿娘既知如此却为何还让你哥哥先行?” 窦皇后看着女儿。

    “因为…因为阿娘知道哥哥能御敌?阿娘,哥哥怎么办?” 李毓宁带着哭腔,嘴里嚼碎的柿子干让她话都说得囫囵。

    窦皇后掏出帕子帮女儿擦了擦粘在手上的柿子蜜,又擦了擦嘴角的渣子。

    “阿娘不知道呈儿是不是能御敌,但是无论他能不能,他要去。” 窦皇后收起帕子,重新端坐在软椅上。

    “阿娘…” 李毓宁看着母亲。

    “你父亲此次出征没有带上呈儿,是怕他在沙场上遭遇不测。太子之位是你哥哥的,你哥哥的命比什么都重要。但是呈儿,性子太柔,越是这么护着他,就是在把他往火坑里推。”

    说罢,窦皇后端起蜡烛放在马车的地板上。烛火下,几只小蚂蚁绕着李毓宁刚才丢掉的柿子干打转,互相交流着信息,又在柿子干周围爬上爬下。

    “阿娘,你救救哥哥吧!” 李毓宁抓着母亲的衣角哭着说道。

    “不许哭,你是当今圣人,我大唐开国皇帝李容的长女,也是我窦如嫣的女儿,就算是担心你的兄长也不许哭!”窦如嫣皱着眉看着女儿,她的语气严厉而肃穆。

    李毓宁止住了泪水,她用小手迅速抹了抹脸然后坐好。

    “阿娘,宁儿不哭。但是阿娘,万一哥哥没打过,怎么办?”

    “这些歹人若是想下手,早就动手了,看来他们是想待咱们行至万州之前扣住所有人做人质,胁迫万州谷长治不战而降。起灵山不是什么隐蔽的路,呈儿突然出现在那条路上,必然打草惊蛇,那他们在万州的帮手也坐不住了。”

    窦如嫣皱眉看着前方,眼中尽是谋略之味。

    “就看柴家那二小子够不够机灵了,若是个可用之人,你哥哥必然会及时得到他的接应。让他们杀几个喽啰,掀起些风浪,也好让你父亲知道呈儿的本事。”  她的眼神尖厉如炬。

    “若是没有呢?” 李毓宁也皱起了眉看着母亲。

    “若是没有,这些歹人也是为了挟持你父亲,必然不会下死手。” 窦皇后的表情暗淡下来,眼神里掺杂着担忧。

    “等到消息传出去,你那庶出的大哥李建必定被你父亲提前从前线派回来去交涉,呈儿没有的军功,他李建也不必有那么多。”

    李建为圣人李容侧妃尹德妃所生,为皇长子,年长李呈两岁,年长李毓宁六岁。而现在李建也正跟随父亲李容征战陇东。尹德妃为李容之父唐国公幕僚之女,当年她仅迟窦如嫣几日嫁与李容。自潜邸,尹德妃就视窦皇后为眼中钉,视二皇子李呈为绊脚石。

    “可是,大哥不喜欢哥哥,也不喜欢我。” 李毓宁一脸懊恼。

    “不喜欢他也得去,到时柴将军家的大郎必定跟随,凭他二人的实力救你哥哥不算难事。这帮狂妄之徒,自以为能成事。若是这次也有她尹德妃的份,那他们更不敢对你哥哥提前轻举妄动。”

    李毓宁听完用小手紧张地抓着母亲的手。

    “阿娘,我怕。”

    窦皇后转脸看着女儿,安慰似地微笑着,然后握紧了女儿手。另一手又端起了地板上的烛台,对着蜜饯残渣和那几只忙活的蚂蚁浇上了浓稠的蜡油。

    “宁儿不怕,有阿娘,你什么都不用怕。” 窦皇后看着地板上的狼藉说道。

    蚂蚁们在蜡油中挣扎,死局之外的蚂蚁只得慌乱地打转,不一会蜡油便凝固了,只剩下尸体还在其中保持着挣扎之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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