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毅澜自己也没料到,事情已经过去许多年头,此刻想起,还能令他心绪起伏。

    或许那时的他,将白抚疏当成了黑暗世界里唯一能给予温暖和光明的一盏灯,而那盏灯最后却弃了他吧。

    别人对他不好,他不觉得有什么,但是白抚疏——他多少有些接受不了。

    不过刚才就那样走了,苏毅澜心里又有些后悔,也不知日后还有没有机会再见到。

    他吐掉了草心,站起身沿着崎岖窄小的山道继续往上走,一路想着心事,不知不觉穿过一片生满长草的坡林,到了半山腰的一栋木屋前。

    那木屋不小,屋前还有土夯的矮墙围成的一个小院落,几只鸡正在院子里咯咯叫着抢夺一只意外得到的蚯蚓。

    院子前方是一片竹林,右边的一垄菜地里,三四个金黄的南瓜正垂挂在瓜架下。一根竹子将一股山泉水引流到了一方养着几尾鱼的水塘里,淙淙的流水声在幽静的山林里经年作响。

    天光渐渐暗淡下去,暮色笼罩下的鹰丛岭倦鸟返巢,四野清寂。

    苏毅然小心翼翼地踩过水塘边快被草木遮掩的泥泞小道,两只躲在草丛里“呱呱”叫着的青蛙被惊得“噗通”一声跳进水塘里。

    “师弟,在想什么呢?当心掉进水塘里啊。”

    说话的男子依在院外一棵粗峻的松树下,一手撑着膝头,眉眼带笑地望着他。

    看到眼前男子,苏毅澜心中纷乱的思绪骤然停止,心情顿时也跟着明朗了起来。几步上前,笑眯眯道:“掉水塘里正好,我还想捉一尾鱼上来,让师父今晚煮了吃呢。”

    “你呀!”男子笑着,手指了指他,打趣道,“就惦记着这几尾鱼,还好师父守着,不然早被你捞光了。”说完捂着口,咳了几声,又拢了拢衣襟。

    “师兄,此处风大,还是进屋吧。”苏毅澜关切道,“你身子骨还没好彻底呢,一会儿别被吹出寒症来。”

    他走得口渴,说完就带着一身汗味,推开半人高的竹篱笆门奔进院子里,几只正在抢食的鸡被惊得咯咯叫着四下乱飞。

    少年迈着笔直的长腿晃到了屋旁的矮水缸前,随手脱了斗笠抛于石阶上,拿起竹筒舀了些山泉水,一仰脖喝了下去。

    清凉的水顺着喉管涌进胃里,顿时浑身舒爽,苏毅澜咕嘟咕嘟喝了个痛快。随后脚步一拐,又出了院子,返回师兄身旁。

    “师父呢?”他问。

    苏毅澜的师兄杨穆崎从树下慢吞吞地起身,他比苏毅澜矮了小半个头,看起来有些瘦弱,清秀的脸上还带着些许病容。

    杨穆崎的目光越过矮墙看向了屋子,“在屋内呢,正准备晚饭。”

    “瞧我给你买了什么?”苏毅澜拿出一小包用红纸包的方方正正的花生糕塞进杨穆崎手里,又跟着看屋内,“日头才落下山脚,今日这么早啊。”

    这时,木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里面一个男子听到动静走了出来。

    男人中等个头,着一身洗得有些褪色的墨色长袍,花白的头发用一根木簪挽着。

    此人正是当年在离黍街头偶遇苏毅然,将他领回山的男子冯宇荀。

    冯宇荀是江东汉阳人,永宣年间的进士,自小文武双全,曾官至渃州府令,与当今皇上的六弟黎王有些旧交。

    此人心性颇高,年少时有大济苍生的壮志,入仕后因看不惯官场的尔虞我诈,也不愿降志辱身和一些小人周旋,逐渐厌倦红尘,起了避世的念头。于是便辞官来到了洛州黎王封地附近的鹰丛岭,盖起了一间木屋,过起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也是凑巧,那段时间他去离黍处理一些私事,将杨穆崎寄在了山下相熟的王大夫处,因缘际会,恰巧在离黍街头遇见了苏毅澜,将他带了回来。

    “澜儿,王大夫怎么说?药都开好了吗?”冯宇荀刚做好晚饭,在屋檐下的一个石臼内净了手,问道。

    “大夫换了药方,加了两味药,都在这里了,”苏毅澜从怀里掏出一个四四方方被绳子捆着的白色纸包晃了晃,“我马上去煎。”

    “不忙,先进屋用饭吧,”拿过药包,冯宇荀道,“等饭后再煎,你师兄睡前能喝下汤药就成。”

    三人一起往屋内走,冯宇荀虽已年过半百,但体型还保持的很好,矫健有力。

    灶房的一张方桌旁已经燃起了一盏油灯,不大的空间里飘着浓郁的肉香。

    苏毅澜寻着味儿朝灶旁地上一个烧红的炉子大步走过去,炉上的瓦罐里炖着肉,咕嘟咕嘟不断冒着热汽。他耸了耸鼻尖,俯身就去掀盖子,不想手指被烫了一下,连忙缩回来甩了甩。

    “好香,师父今日又打到野味了?”

    杨穆崎掩着口咳了几声,在桌旁的一张长条木凳上坐下,笑笑道:你有口福了,师父今日颇有收货,猎到了两只山鸡,还有一只狍子。”又歉然道,“我这病总也不见好,辛苦你了,这几日接连下山为我拿药。 ”

    苏毅澜嘿嘿一笑,搔了搔头,“说什么呢,下几趟山算什么,咱俩谁和谁啊。师兄放心,只要在家好生休养,不日定能恢复。到时我跟师父陪你去渃邑城里逛一逛,你自打来到这山上还没去过呢,这次好了一定得去。”

    说完拿起三个陶碗,到灶台旁的一个松木桶前逐一为大家盛饭。

    杨穆崎不再说什么,在昏黄的灯光下看着师弟的背影,笑了笑。

    他比苏毅然年长半岁,是北娑皇帝杨煌的第五个儿子。

    十九年前,杨煌还是北娑太子时,一天夜里醉酒,宠幸了身边一个颇有几分姿色的侍女。三个月后侍女被发现怀了身孕,太子欲将她纳入妾室,此举大约是激起了府中某个嫔妃的妒火,有人暗中在她的滋补汤中做了手脚,胎儿虽未堕亡,但却早产。

    在杨穆崎出生一年后,生母又被人诬陷与府外男子私通,最终投井自尽了。

    杨穆崎长到五岁时,一次太子生了一场大病,久治不愈,太子府从民间请来巫师,准备为太子算一卦。

    也不知为何,那巫师一见到被奶娘抱在怀里的杨穆崎,就声称,太子的病是因这孩子而起,并说此子命带煞星,天生克父母兄弟,如今生母已被克死,若还继续留在府中,不出几年怕要家毁人亡。

    这样的孩子自然留不得,但毕竟是自己的骨肉,太子不忍将他随意弃于民间,更不忍杀之。

    正在两难时,一向与太子关系不错的黎王出面为他解忧,提议将孩子送往鹰丛岭,由冯宇荀代替抚养。

    太子府随后将孩子送往渃邑,并拨了一笔银子给黎王,由黎王府转交鹰丛岭,作为庶子杨穆崎的抚养费用。

    尽管冯宇荀并不确定,那远在离黍的太子爷是否有兴趣知道一丁点儿有关他这个儿子的事。但他仍旧每隔几年会去一次黎王府,告知杨穆崎在山上的生活情况,

    因在生母腹中受了滑胎药的毒,杨穆崎身子一直病弱,长年呆在山上,只随师父下山去过两次山脚下的小镇。

    苏毅澜也是来到这里许多年后,才逐渐从师父口中知道一些关于师兄的事。

    杨穆崎幼时在太子府受尽冷落,吃穿用度被下人克扣是常事,幸而奶娘疼着他,对他像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护有加。

    孩子临走的前一晚,奶娘大约是觉得他再也回不来了,不想他一生做个糊涂人,偷偷将知道的一些事情告诉了他。

    他在家中受尽几个同父异母兄弟的欺辱,见了师父领回来的小师弟,很是欢喜,对苏毅澜甚是爱护,平日里有什么好吃好玩的,总也会想到他。

    经过一段时间相处,熟悉之后,苏毅澜便坐不住,常将他拉出屋,漫山遍野地瞎跑,鹰丛岭上到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足迹。

    也正是因为有了师父和师兄的关爱,才让历经人心险恶的苏毅澜,在长大成人后还能保有温暖的一面。

    “澜儿爱吃狍子肉,多吃些,”冯宇荀从瓦罐里夹出一大块热腾腾的肉放到苏毅澜碗里,顺带瞟了他一眼,见他神情呆怔,便问,“怎么……有心事?今日下山遇到不顺心的事了?”

    “没什么。”苏毅澜勾起唇角淡淡一笑,继续低头扒饭,半晌,又忽然说,“徒儿今日下山遇着以前东家的公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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