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兰因醒来时,霍羲桀已经离开了,自己昨夜枕着入睡的温暖的怀抱变成了松软锦绣的金线软枕,身旁的位置也早已凉透。

    兰因有些恍惚地揉揉眼,侍立在帷帐外的方嬷嬷已然笑道:“皇后娘娘起了啊,奴婢这就让她们伺候您梳洗更衣。”

    兰因掀开绛红的缕金龙凤纱帐,恍惚问道:“圣上呢?”

    “圣上今儿一早就走了,好像有什么军务要赶着处理,”方嬷嬷笑道,“圣上待娘娘极好,特地嘱咐我们不必早早叫起娘娘,让您睡够了再起呢。”

    兰因闻言方娇羞一笑,随即任由身边的宫女搀扶着更衣梳妆去了。一时梳妆已毕,兰因对着镶海珍珠和月长石的落地铜镜左右打量着自己,又正一正自己鬓边的攒金丝金凤红宝步摇,忽得皱眉道:“这镜子看着暗凄凄的,颜色一点都不好。”

    身旁伺候的宫女芳时忙道:“这镜子原是少府特意为娘娘准备的,因着是铜做的才暗了些,可这上头的月长石原是天竺产的,稀奇名贵地很,咱们这儿轻易不得见呢。”

    兰因又打量那镜子几眼,复而摇头道:“这镜子不好,你回头把本宫从家里带来的那个鎏金镶皓石的换上来,本宫喜欢那个。”

    芳时赶忙应了,此时却见一个身形魁梧健壮的中年男人大踏步进了寝殿,他一身彩绣辉煌的麒麟紫袍朝装,脚踏飞云朝靴,花白的头发上束着紫金冠,冠上的三颗明珠格外璀璨耀眼,他满脸溺笑地走过来,见了孟兰因便朗声唤道:“女儿,昨晚睡得可好啊?”

    兰因见了他也是喜笑颜开,忙凑上去道:“爹爹来得好早!女儿单知道您今儿会入宫问安,却不想您来得这般早!”

    那中年男人便是如今的太傅孟寒林,他原是霍明的妹夫,也就是霍羲桀的姑父,素来帮霍羲桀镇守着河西八郡,早年在战场上杀敌之时也甚是勇猛,立了不少的军功,因此一直都甚得霍明和霍羲桀的信任。

    孟寒林如今高封太傅,女儿又嫁为皇后,可谓是烈火烹油风头大炽,整个人的眉眼之间都是喜滋滋的红光:“爹爹一早进宫见过了圣上,便等不及要来见见你。”他又上下打量了兰因一番,见她盛妆华服,明艳生姿,不免心头更加欢喜,“瞧瞧我家女儿,当皇后当得真是有模有样的!”

    兰因携着孟寒林往外走去,边走边道:“爹爹您惯会取笑我!您来得正好呢,方嬷嬷刚刚摆好了早饭,您也来一起用一些罢。”

    说话间,二人已经走到了红木的五凤穿云圆桌前坐下,孟寒林夹了先往兰因碗里夹了一块牛乳方糕,方才放低声音道:“为父一早来找你,一是来贺你新婚之喜,二是还有一些话要亲自嘱咐予你。”

    兰因咬一口方糕,只闲闲问道:“爹爹有话直说就是,何须如此神神秘秘的?”

    孟寒林失笑道:“你啊,就是个永远也长不大的小孩子!从前在家时你身边的嬷嬷奴才们都惯着你,你自然是不需要提防着谁的,可如今你是在后宫之中,那就不比往日那般清闲自在了。单说一件,一会儿后宫的两位妃嫔会来椒房殿向你行礼问安,这压制提防之术,你可想好了吗?”

    兰因不以为意道:“这些方嬷嬷早同我讲过,可女儿并不觉得她们有什么值得我提防的地方。贤妃苏氏,原不过就是下九流的营妓出身,虽然在身上身边多年,可也没个一儿半女的,根本不足为虑。剩下的一个昭仪魏氏便更是小喽啰一个,小门小户的出身,还一直不得圣宠,这两个人哪里能碍着我什么事?”

    “女儿啊,你此言差矣,贤妃虽出身低贱,可她侍奉圣上多年深知圣上的脾性,圣上这么多年也算对她极好,否则她一个小小营妓怎么就能一跃登上四妃之位?这说明圣上心里还是极看重她的。更何况她从前代管后宫之时,将各宫上下打理地极好,上下人等更是对她称赞有加,你万万不可小觑了她去!还有魏昭仪,不管如今圣上如何不宠她,你都不能掉以轻心,这俗话说会咬人的狗不叫,保不准哪一日暗地里算计你一场,你连招架都招架不过来啊!”

    孟兰因一口方糕噎在喉咙里,半晌才怔怔道:“有这么厉害吗?我瞧着她们也不像是多事的人啊……”

    孟寒林摇头叹道:“你初入宫禁,自然不晓得其中的厉害,如今你也不用多问,只照着爹爹说的做就是。贤妃和魏昭仪你一定要从开始便压制防范,绝不能出现让她们爬到你的头上来,更不能使任何一人专宠于圣上,左右她们都没什么好娘家,必要时你可以狠狠打压。古往今来宠妃压过嫡妻的事情可不少,你对她们笑脸相迎,她们只会觉得你软弱好欺负,你一开始就雷厉风行铁腕相治,她们反而会忌惮着你,自然日后也无人敢不把你放在眼里。你再一点,女儿啊,谁先诞下皇子,谁就坐稳了位置,无论如何,圣上的第一个儿子必须从你的肚子里生出来,绝不可出现嫡子非长子的情形,否则日后麻烦更多。你一定要尽快为圣上开枝散叶,咱们孟家才可安享百年的荣华,爹爹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他这样絮絮地说了一大堆,直听得兰因心里一阵戚戚。她若有所思地凝神片刻,方郑重点头道:“爹爹放心,女儿知道怎么做了,女儿绝不会让做妾的踩到自己的头上来。”

    孟寒林握握兰因的手,又依依嘱咐道:“你放心,爹爹是圣上身边的老人,也是看着他长大的,圣上这个人虽面冷心冷,可是却是个极分轻重识时务的人。如今爹爹贵为太傅手握河西,又是助圣上开国的功臣,圣上敬重我,也看重咱们孟家,因此绝不会苛待于你,加上圣上素来不好女色,你这皇后便能做得更加安心些,只要识时务懂进退、担好皇后的职责就好。”他粲然一笑,言语之间尽是宠溺,“总之啊,万事有爹爹替你兜着,你便只安安心心做你的皇后,将后宫安顿好,再早日给爹爹生个大胖外孙就是。”

    兰因含羞一笑,轻轻点头应道:“女儿记住了,爹爹放心就是。”

    孟寒林微笑颔首,又喝了几口青米粥,却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放下碗道:“对了,还有一件事,如今住在仰止殿的怀后是个极厉害的女人,你千万不可怠慢了,要以礼相待着。”

    兰应疑道:“怀后我昨儿倒是近身瞧过她,只知道她是个很会说话的清冷美人,为人也甚是恭谨,瞧不出是个厉害人啊。”

    “朝堂上的事晦暗莫名,许多事说了你也不懂。你只需记着,她是禅位给圣上的女人,儿子是楚王,女儿又是如今的南越王后,其身份不同于一般的命妇,城府更是深不可测,是个不能轻易去招惹的女人。”

    兰因思索半晌,才颔首道:“是,女儿都听爹爹的。”

    当日晌午时分,卫昤安带着王澈在御花园的一处角落里玩耍。王澈玩了许久的木球,有些发热出汗,一张粉粉的小脸如新花般娇嫩可人。他滴溜溜跑到昤安身侧,贴着昤安甜甜撒娇道:“娘亲,澈儿累了,要娘亲抱。”

    昤安温然一笑,张开双臂将澈儿抱起来,口里直道:“澈儿如今越发重了呢,再过一两年啊,只怕娘亲都抱不动你了。”

    毓书看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子二人,不觉扬起了嘴角:“正是呢,楚王如今是越发健壮了,以往胎里带出来的毛病也慢慢没有了,让人看着真是欢喜。这都多亏了主子心细,一日三次地亲自去成明殿照顾,咱们楚王才能养得这么好。”

    昤安因笑道:“哪里只是我一个人的功劳呢,你、莫有灵,还有林颂姑姑,你们三个这些年谁也没闲着,里里外外都帮衬了我不少,”她笑着过去用鼻间抵一低王澈的额头,亲昵道,“澈儿,以后长大了要知恩图报,一定要好好待你毓书姑姑、林颂姑姑,还有莫叔叔,好不好?”

    澈儿笑得开怀,肉乎乎的小手紧紧扯着昤安的衣服道:“嗯嗯,往后我长大了,一定建一间大屋子,然后让娘亲、毓书姑姑、林颂姑姑,还有莫叔叔都住进去,咱们一辈子不分开!”

    一行人正说得开心之时,昤安却扭头看见自己身旁五步开外的地方竟直挺挺站着一个人,她有些不防,却依旧朝那人颔首道:“贤妃娘娘好。”

    苏絮含玉影长立,含笑对昤安欠身行礼:“怀后殿下万安,妾身见怀后正与楚王玩耍,原本无意打扰,却不想还是惊了您,还请您见谅。”

    卫昤安只觉得她太过谦逊,竟让自己都有些惶恐起来。她放下澈儿,又对絮含颔首笑道:“贤妃娘娘太客气了,您原是四妃之一,位份尊贵,委实不必对我如此客气。”

    “圣上早就下旨,说除了皇后以外,所有宫妃见了您都需行礼问安,这个礼您原就是当得起的。何况您是梁怀帝的正妻,上上下下都尊称您一声怀后,身份自然与我们这些妃妾不同,妾身自然应尊重您些。”絮含含着七分清淡且完满的笑,依依回道。

    她这样的亲厚又疏离、妥帖又冷清的人,卫昤安倒是第一次见。昤安又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一番,不免又感念起她从前代管后宫时对自己和澈儿的照顾,于是便乘此机会谢道:“贤妃娘娘从前待我和澈儿很是照顾,我心里一直很感激娘娘,在此向娘娘谢过。”

    “怀后客气了,那原是我当时分内之中的事情,您实在无需放在心上。”絮含微微屈膝,眼中却隐隐有几分疲倦之意,全都被昤安看在了眼中。

    昤安看着絮含来时的路,心下便有几分了然:“贤妃娘娘是刚从椒房殿出来吗?”

    絮含微微一愣,随即神色如常道:“正是,今儿是帝后大婚的第二日,按理妾身和魏昭仪是要去向皇后请安的。”

    昤安看着已经高高挂起的日头,不觉就有几分哑然:“我记得你们是卯时三刻就过去候着请安了,怎么倒过了这么久才散场?”

    絮含浅浅低头,显然是不想多说什么,只是简短道:“皇后娘娘初临凤位,自然有许多事要嘱咐,说话的时间也就长了些。”

    昤安知她有意隐瞒,便也不再细问。她刚想找个借口离开,却又瞥见絮含身后的宫女手上正捧着一大摞泛黄老旧的纸张。那些原是用来练字的宣纸,放的时间长了以后便有些发软发黄,纸张的边缘也有了虫蛀的痕迹,这纸写也写不得画也画不得,自大梁的时候起便被少府留着用做烧炉之用,今儿竟出现在了絮含的手里。

    她一时诧异,不知不觉就脱口问道:“这些纸张不是少府拿来烧炉子的吗?怎么娘娘倒拿了许多?”

    絮含依旧是挂着那不咸不淡的笑意,面上的神色也分毫未改:“妾身的同鸾殿中的树有些不耐天寒了,所以特地将这些纸拿回去包在树上,也好让它们好好过冬的。”

    苏絮含刚刚说完,她身后的宫女便愤愤道:“娘娘您也忒慈悲了!这纸分明是皇后娘娘让您和魏昭仪抄写三十遍女则用的,您为什么不说实话啊?皇后娘娘既都做了,您还有什么不敢说的?”

    昤安与毓书对视一眼,皆是惊异万分,那些纸张早已不适合书写,即使写上去了那字也定然是要透墨的,可若是将透了墨或者书写不端的文章交给皇后却又是大不敬之罪。皇后让絮含和寒漪用这样的纸来书写女则,还一写就写三十遍,明显就是在找她们的麻烦,好给自己这个新后立威的。”

    立威固然是应当的,可这法子,未免也有些太过不当……昤安静静想着,却听絮含已经转过身去向那宫女轻嗔道:“别多嘴!皇后的懿旨也是你可以胡乱品评的吗?”

    那宫女极是不忿,低下头去轻声埋怨道:“不是奴婢要胡乱品评,是皇后委实有些太过分了。她今儿硬生生让娘娘和魏昭仪在椒房殿的院子里吹了半个时辰的冷风才让进门,进门后又叫站了半个时辰才让坐下,白白听她说了一堆有的没的,现在又让您在一天之内抄出三十遍女则,还用这样的破纸!奴婢实在是替娘娘委屈!”

    昤安想到絮含素日的亲和宽厚,不免就有些心生恻隐:“皇后真这么做了?”

    絮含只是柔柔道:“皇后娘娘是天下之母,她说什么都是对的,妾身妾妃之身无权置喙,唯有遵循而已。”

    昤安委实是有几分心软:“可一天之内抄写三十遍女则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只怕你今晚只能熬大夜了吧?”

    “皇后娘娘吩咐下来的事,熬一熬又有何妨?”絮含对昤安微微一福,道,“多谢怀后的体恤之意,臣妾还要回去赶着抄写,就先行告退了。”

    昤安眼看着絮含带着宫人离去,自己也顿觉周身疲累,便抱着澈儿回了成明殿。一时安顿好了澈儿,她又同毓书一路缓缓地往仰止殿走去,毓书看着若有所思的昤安,又回头看了看周围的动静,方才在昤安耳边悄悄低语道:“主子是觉得皇后御下的手段太过严苛了吗?”

    “她严不严苛,原是与我没有半点关系的,我不过是有些同情贤妃。”她淡漠着说完,却又低低叹道,“诚然,皇后的做法也实在不是什么高明之举,只一昧地让自己舒坦,却落了别人的口实,长此以往,非但不能立威,反而显得自己不能宽和御下,实在不是个好法子。”

    毓书颔首赞同,又低声道:“御下之术,重在攻心,既要有铁腕又要有棉花,攻心到位了,便能于无形之中既压制了敌人又坐稳定了大局。若是只一昧地打压倾轧,其结果只会适得其反。”毓书话锋一转,轻轻笑道,“皇后娘娘到底是太年轻了些,或许再过些时日便能明白了。”

    昤安觉得眼皮有些沉重,便揉着眼角沉沉道:“但愿吧,宫里头安稳些,我和澈儿的日子也能好过些,若是日后东家闹完了又恼西家,那我这日子便真的没半点安宁可言了。”

    毓书看着昤安乌青的眼圈,不觉温声道:“主子快回去眠一眠罢,昨儿夜里本就翻来覆去地没睡好,今日又起了大早去楚王那儿,想必更是累了。”

    昤安的手微微一僵,很快便回转了思绪,淡淡道:“走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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