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兰因的小产如一块巨石,在原本看似平静的未央宫中激起了不小的浪花,可浪花终究是浪花,再急再盛亦终有平复的一日。待到这浪花终于平复之际,兰因的身子已然在太医的医治和自己的一心进补之下很快转好,霍羲桀也念着兰因的丧子之痛而对她往昔的错处不再计较,絮含和寒漪出去每日请安之外甚少出门,昤安则依旧老老实实地辗转于仰止殿和成明殿之间。

    彼时已经到了春深的时节,这一年的地气极暖,御花园里的花也开得极好,大片大片的桃花点点铺坠于未央宫的各院各处,远远看去似上了色的绵云一般粉嫩宜人。孟兰因的丧子之痛就这样被掩盖在了春意深深的融融与浮华之中,似是被流水冲走的枯叶,再也无人轻易提及了。

    等到那满宫的桃花开到最盛之时,就迎来了皇帝春猎的日子,这原是霍羲桀登基以后定下的新规矩,一是为了强健皇室子弟的体魄,二来也为君臣同游之趣。春猎的场地就在长安附近的咸阳猎场,为期半月,到了三月十七的时候,霍羲桀便带着浩浩荡荡的人马启程前往咸阳,同行的除开长安的文武重臣,还有从河西特意召来的孟寒林等旧从老将,尚侃、吴渊二位一等爵上将军随军护驾,秦青则被留在了长安戍卫整个都城的安全。

    霍羲桀一走,整个未央宫就陷入了失语一样的沉默,安静地近乎死寂,兰因虽也偶尔找一找絮含和寒漪的麻烦,可也总是不痛不痒。昤安更是越发低调,除开每日在仰止殿和成明殿之间走动,几乎如同避世一般,唯有秦青偶尔的到来能为她的生活带来几分外界的色彩。

    日子就这样变得又长了起来,一眼望不到尽头。

    这一日,毓书正在仰止殿的庭院里将新摘下来的桃花用玉杵碾成碎末,刚刚把第一盅碾成了,就听见翠竹迈着滴溜溜的步伐腾云似的飞入殿中,毓书闻声,不免抬头看她道:“翠竹姑娘这是怎么了?怎么走得这般急?”

    “哎呀!姑姑,出大事儿了!”翠竹跑地发髻松乱,直喘道,“圣上在咸阳遇刺了!”

    毓书手里的玉杵“当”地一声掉入瓷盅,连声惊道:“怎么会呢?好端端的怎么会遇刺呢?”

    “具体的我也不清楚,只是听椒房殿的宫人说,仿佛是圣上正在山上追一头狍子,可追着追着却不知从哪里射出来了一支暗箭,正中圣上心口!听说圣上流了好多血,眼下生死未卜呢!”

    一阵瓷器碎裂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毓书和翠竹忙回头看去,却见昤安正脸色苍白地倚门而立,脚下是碎成细渣的青花茶盏。还没等她二人反应过来,昤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地奔至翠竹身边,连声问道:“怎么会这样?且不说圣上自己就武艺高强,他身边随性护卫的尚侃和吴渊,哪个不是骁勇过人?更何况还有三千御林军在围场边上驻守着,怎么就会遇刺了呢?”

    翠竹被昤安的追问吓得咋舌:“这......这奴婢也不知道啊,奴婢都是从椒房殿的宫人那里探听来的消息......”

    昤安的心被狠狠地抓紧,她眉头一皱,不由分说地就起身往椒房殿赶去,毓书亦是一凛,随即疾步跟上昤安,口中只道:“主子您慢些走,当心摔了!”

    两人一路飞步,待到赶到椒房殿后,只闻得里面又是哭声又是哄劝声,早已是乱成了一团浆糊。昤安慌忙疾驰几步进了殿中,刚好看见絮含跪在兰因面前道:“娘娘,您此刻不能轻举妄动啊,圣上骤然遇刺,朝野上下本就众说纷纭议论不止,若您这个时候再启程去了咸阳,那只怕百姓们和大臣们更会觉得圣上是危在旦夕了,这只会引起更多的纠纷和恐慌啊!”

    兰因只靠在美人榻上抽泣不止,听了絮含的话更是气急交加,厉声怒斥道:“贤妃你这是什么话?你知不知道?本宫的父亲今早刚刚来信,说圣上被那箭矢射中了心肺,至今依旧昏迷不醒,好几个太医已经连夜会诊施救了,可圣上还是没有半分醒转的迹象,都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难道本宫还能安坐在椒房殿中不闻不问吗?”

    “皇后明鉴,眼下圣上安危尚未有定论,人心本就浮躁难明,且皇帝不在京中,多少人和势力正蠢蠢欲动,若是您再贸然离开了长安,只怕若是长安一时出了事的话,连个可以出来主持大局的人都没有啊......”絮含跪伏在地,只苦口婆心劝道,“况且圣上吉人自有天相,之前在战场上受了那么多要命的伤都能够恢复如初,且如今还有太医在一旁医治,一定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你......”兰因刚欲再说,却转首看见昤安正直挺挺地站在殿门口,便惊愕道,“怀后怎么来了?”

    昤安上前行礼道:“听身边人说圣上遇刺,所以想来问问娘娘究竟是个什么情形。”

    “唉!”兰因软软向后靠去,任由芳时为她轻柔着额角,“本宫哪里知道那么多?只知道圣上如今昏迷不醒生死未卜,也只能干揪心罢了!本宫的父亲来信说,如今圣上只留了几位太医在王帐内日夜伺候着,另派了尚侃吴渊等心腹牢牢守着四周,旁人连半步都不能靠近王帐,更别说探知消息了!就连本宫父亲都知道地模棱两可。本宫只是担心圣上,他要是真出了什么事,本宫独自一人在这宫里可怎么是好?”

    昤安不觉惊栗,却也只能摆出最得体的神情温声劝道:“娘娘此时万万不能慌张,臣妇倒觉得贤妃说得有理,此时娘娘必须驻守在长安待命,若是......若是真有个什么意外......您还能拿个主意啊。”

    兰因抹一抹面上留下来的眼泪,又是长悲道:“本宫哪里能有什么主意?不过是想知道圣上的情况罢了......本宫与皇上新婚尚不足半年,怎么就出了这档子事儿呢......这叫本宫可如何是好啊......”

    寒漪一直静跪在一旁轻轻拭泪,此时终于忍不住上前哀求道:“娘娘若是真的惦记圣上,不如由臣妾代娘娘赶往咸阳看望圣上,既不用劳动娘娘亲自出马,还能探探咸阳猎场的情况!”

    兰因从鼻尖哼出一抹轻蔑的笑,只斜眼扫了寒漪一眼便道:“本宫都不能随意去看望圣上,你一个小小的昭仪也配代替本宫?你做的什么梦呢!”她将手里的凤凰花的金线丝绢一把掷出,怒声道,“咸阳的情况自有本宫的父亲来信告知,用不着你在这儿献殷勤,你若是真担心,就自己回宫去求菩萨保佑罢!”

    絮含不忍,软声劝道:“娘娘,魏昭仪也是担心圣上,还请您......”

    接下来的话,昤安已经听不见,也无心去听了,椒房殿的镶金壁灯和满壁目的画栏朱壁都变成了无数纷飞而杂乱的影子,在她眼前来来往往地游走不止,直把这天地间的一切都变成了花花绿绿的模糊的影子。

    她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向兰因告辞的,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出了椒房殿的,她是听到毓书一声声惊疑而温雅的催促声,才从眼前的迷乱和模糊中回过神来的。

    “主子,主子?您这是怎么了?您......您走的这条路不是回仰止殿的啊。”

    她猛然回身,果然见自己已经走了一条和仰止殿背道而驰的路,这才如梦初醒般地道:“哦,是我走错了,我们回去罢。”

    “主子,您很担心圣上吗?奴婢瞧您脸色都白了。”

    昤安一时哽住,过了一瞬才蔫蔫道:“担心,自然担心,若圣上出了什么意外,我和澈儿的未来便更加迷茫不定了。”

    毓书无话,只是默不作声地看着她,直到她们终于回到仰止殿内。

    第二日,昤安一直让翠竹去椒房殿探听有关霍羲桀的消息,可十二个时辰过去了,依旧是半点音讯也没有。

    第三日,她坐在书案前摊开一本书,过了小半个时辰了也没翻过一页,她赌气似的把书一把摊在桌上,却不经意瞥见了书上的一行字。

    “青山隐隐水迢迢,秋尽江南草木凋。”

    青......秦青!对,秦青!

    她一跃而起,离弦之箭般冲出殿中,莫有灵正坐在殿外的回廊边嚼着烧饼,猛然见昤安冲出来,差点没吓得噎死在那里,他连咳好几声,这才问:“主子,您这着急忙慌的是要去哪儿啊?”

    昤安只问道:“秦青呢?”

    “秦统领?”莫有灵掰着指头道,“这个时辰,他应该在御林军营房里休息吧......”他话还没说完,就见昤安又踩风似的冲出了仰止殿,他着实被吓了一跳,忙加快步子撵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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