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但这时戚穗却松开手。瘦猴还打算捡起树枝捅陈二丫，被戚穗一脚松松地踹开，他再爬起来，咬着牙，和他的两个兄弟一边哭一边逃跑了。
“你刚才想做什么？”戚穗问陈二丫。
陈二丫从那种朦胧中醒来，惶恐地看着戚穗，为自己辩护：“我什么都没想......”
戚穗朝她招招手，她跑过来，在戚穗面前站定，有些不知所措。戚穗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于是她也把自己埋进戚穗温暖拥挤的大衣，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我只是害怕......”她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说。
戚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温和地哄她：“我知道，没关系。”
“如果你杀了他，你会和现在一样痛苦。如果他伤害你，你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和死亡一样痛苦。不管如何，只要有暴力，就有痛苦。”
“那我要怎么办？”陈二丫抓着她的衣角，依恋地问。
“应该是我要怎么办。”戚穗说，“这是大人应该解决的问题。你只需要学习，不断地学习，让自己离开这里，去一个贯彻了法律、非暴力解决问题的地方。”
“可是......”陈二丫犹豫了一下，“我不喜欢学习。”
“为什么呢？”戚穗问，“是学不懂吗？”
陈二丫摇摇头：“我学得懂，但我不喜欢她们教我们的东西。”
“数学？还是外语？”
陈二丫愣了愣：“那是什么？”
戚穗意识到现实世界和副本里的教育系统可能不一样，便问道：“那你不喜欢什么课程呢？”
“我不喜欢民俗、母语、历史、音乐、美术......”
戚穗想了想：“你可以把这些教科书拿来给我看看吗？”
陈二丫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一趟，你在这里别动，我来找你哦。”说完就往家的方向跑远了。
这时戚穗听到身后有轻响。她转头一望，谁也没看见。她背后是深山，森林郁郁葱葱，多半是小雀小兽惹出的动静。
“你进副本就是为了和小孩玩过家家？”突然，冷冽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戚穗往旁边一看，是艾阿曼。
“早上好，你昨晚休息得好吗？”戚穗笑着和她打招呼。
“别在这儿套近乎。”艾阿曼依旧戴着面纱，鲜红的唇抿紧，唇角很烦躁地往下一压，“你比以前更蠢了，是因为你老了吗？还很讨人厌。”
戚穗琢磨：“我们以前认识？”
艾阿曼没说话，她看着戚穗，戚穗也很无辜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十来秒，艾阿曼从伞里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剑。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戚穗看了一眼剑，心里赞叹穆家祖传的手艺是真好，一边不慌不忙地问，“就算你用武器威胁我也没有用啊，我没见过你。”
艾阿曼举起剑，剑身凛冽着寒光，她的眼神比剑锋更尖锐：“我不会认错你，戚穗。”
戚穗没料到自己戴了人*皮面具也会被认出真实身份，便仔细端详她，在脑子里寻找任何破碎的记忆，以将这抹身影对应上。
“你不记得我了。”艾阿曼冷冷地说，“你的脑子和十年前那场大火一起烧干了。”
戚穗叹了一口气，笑道：“我得罪过你吗？”
“你没有得罪我，你怎么可能得罪我呢。你得罪的是以前的你自己。如果是十年前，刚才那三个蠢货早就死了。”
“你也说了是十年前。”戚穗说，“十年了，我有点进步不是应该的吗？”
“这不是进步！”艾阿曼语调拔高，“你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了，你现在一点也不锋利，像生了锈的菜刀！你像被圈养的狗一样龟缩在第七区，你反抗的念头呢？你的每一次游说演讲都被你忘了吗？还是说你贪恋安稳的上层生活，不愿意再看看下层区和那些受苦受难的女人了？”
戚穗看着她，缄默了十来秒，而后克制地、缓慢地说：“我从未停止思考。”
“思考什么？”艾阿曼逼问。
“我的错误。”她不再微笑，灰色的眼睛像一块坚硬的、深刻的岩石，面对女性同伴的温柔包容、面对无辜孩子的悲悯母爱在这一刻完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从血与泪里洗涤过的肃然。
“十年前我的错误。”她重复了一遍，“我不应该带领女人向男人开战。”
“我说的不是这个——”
“女人不能和男人开战、上正面战场，必输无疑。”戚穗轻声说，“下层区可以向上层区开战，但目前的女人不能向男人开战，男人也不应该向女人开战。性别战争没有胜负。愿意和男人发生战争的女人太少了，她们所处的环境没有给她们提供任何体能或是战争优势，而且她们还有家人。她们的母亲、父亲、丈夫、孩子、兄弟姐妹都在告诉她们：回来吧，再次回到这个秩序里，你脱离不了我们，我们是家人啊。她们无法破釜沉舟，也没法团结一致。所以战争开始后，只要局势落入下风，就有人离开，陆陆续续地离开、背叛。这是我的问题，原来那时候我也没准备好，我的力量不够，我无法成为她们信赖的将领。”
“......”艾阿曼张了张嘴，只说出，“你别......”
“我害死了我所有的战友和朋友。”戚穗冷冷地看着她，但目光透过她看向了遥远的虚空，“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叫何有仪。死前她对我说，阿穗啊，别哭，哪有革命不牺牲的呢。”
“但最该死的是我。”
艾阿曼问：“那你现在对得起她吗？”但这话一出，她就觉得糟糕。果然，戚穗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情。
“你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指责我呢？”戚穗问，“如果你要帮助女人，你要反抗上层区，那你应该多要求自己，而不是来指责我。指责我不能让你的理想实现。”
艾阿曼不再回答，她因为自己的失言皱起眉，脸色比戚穗还难看。她把剑插回去，思考了两秒，将一张纸塞给戚穗，接着脚尖一点，轻飘飘地消失在山里。
戚穗正想查看纸条内容，陈二丫回来了。她把纸条塞进口袋里，看着陈二丫背了满满一包书哼哧哼哧地跑过来。
陈二丫先递过来民俗学课本，这一页刚好画着河神。戚穗一边用全玄烨给她的通讯器拍照传到云端，一边仔细阅读有关信息。
河神来自九龙河，庇佑河周围的村庄古寨风调雨顺。这座山大部分都是猎户，农民算是小部分，但这小部分又全部集中在五花村。所以五花村比九龙寨其他地方更信仰河神。
再翻一页，戚穗的目光突然凝滞了。这里提到了对河神的献祭，每个月需要未婚未孕的适龄少女自愿、虔诚、愉悦地躺入木船，划进九龙河中央。
再翻几页，竟然是一些非常古旧、充斥着不平等和特权思想的价值观输出。把这些用各种各样小孩子能读进去的故事作为低劣的伪装加以包裹的价值观进行浓缩总结，就是诸如：女性生来就是为了孕育男性的后代，一生都要为男性服务；女孩不能露出大面积的皮肤，否则就是勾引男性；女性比男性早熟，所以在学校里会勾引男同学早恋；女性要从小就学会做家务、干农活，提前承担妻子的职责；男性是儿童心理，所以女性应该成为母亲包容他们、关爱他们、保护他们......这样的观念。通篇都在约束女性、造谣女性、为男性谋福利，而不约束男性，教导他们任何需要担负的责任。
而最可怕的，这是小学教材。孩子们从小就学习这样的思想。这些八九岁的女孩竟然在这时就被捧上了妻子、母亲的神坛，把她们安置在奉献者的位置上，任人索取。而不加以限制的男孩则如同吃不饱的吸血鬼，将母亲、妻子吸食殆尽。
戚穗又翻看了陈二丫带来的其他教材，也是类似的观点输出。也许是觉得小孩都像白纸，过于单纯，有的观点甚至不加以任何掩饰，把要将女人从小培养成奴隶这样的思想直接刻在了脸上。也难怪陈二丫学了觉得不舒服了。
“你们一直用的是这套教材吗？”戚穗问陈二丫。同时她拍了几张照片，并向全玄烨拨通电话：“查一查这个国家的其他小学教材内容、女性地位、区域自治情况。这些教材可能有问题，你自己进行信息筛选决断，之后把收集到的信息结果告诉我。”
“是呀。”陈二丫点点头，“我们一直都在学这个。”
“那你们考试怎么办？”戚穗问，“你们考试难道也考这些内容吗？”
陈二丫说：“我们不考试。”
“那你们怎么离开这里？”
“我们不离开这里。”陈二丫轻快地说，“我们生生世世都在这里。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一阵风吹来，不知为何阴冷得很。陈二丫的笑容也显得阴森起来。她原本是背过身翻着书包的，此时脑袋一下扭了一百八十度，身体和脑袋朝向相反。不知何时她从戚穗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对着戚穗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提醒你，这里大部分都不是活人。”
“我们，死是这里的鬼。”
她露出青白獠牙，一字一顿地说。
戚穗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淡。
“我能帮你做什么呢？”她看着本应是后脑勺的地方出现的小女孩的脸，温和地问。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你不怕我？”说话间，她依旧背对着戚穗，面容却猛地一变，青黑如厉鬼，发出尖啸一声。双手往后一扭如利刃，直直地朝戚穗胸膛插去。
戚穗不躲不闪：“我是来帮助你的，为什么要怕你？”
厉鬼的指甲仅抓破了她的大衣，似乎有所思考地停顿了。她歪着脑袋，眼眶开裂，眼球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滑，又被一团血丝和粘液吊住，在半空摇摇晃晃。
“你不怕我，你真奇怪。”
“那这样呢？”
厉鬼一把抓住戚穗的肩膀，张大嘴朝侧颈咬去。她獠牙即将刺入，下一秒女人反手一刀捅进了她的上颚。
“哈哈哈哈哈你还是害怕了！”厉鬼被刺中，却猖狂地大笑起来，她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看不出半分受气小女孩的模样，反而像一只伥鬼。
“你不会以为我真是陈二丫吧？”她嘲讽着，手指往上一扣，将要拧断戚穗的脖子。“我只是附身在她身上而已，你杀死的是陈二丫，不是我！蠢货！”
但这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穿过了戚穗。她怔愣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从陈二丫躯体里飘出，在半空打了个滚，再看一眼戚穗，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坏了。
“你不会觉得我进副本上百次都没有半点准备吧。”戚穗把话还给她，“难道我看不出你不是她吗？”
戚穗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抓住厉鬼的腿，往下一拽。厉鬼连忙换回陈二丫的脸，茫然无措地说：“大姐姐，你要对我做什么？”
“让你回到该回到的地方。”戚穗温柔地说，旋即手上一用力，将她撕成两半。
陈二丫从昏迷中醒来，睡眼朦胧地发现自己躺在干草垛上，戚穗正背对着她蹲在墙角。
“戚姐姐......你在干什么？我怎么在这里？”陈二丫迷茫地问。
戚穗站起身，把她从草垛里拉出来，笑道：“你把书带给我之后就坐在这儿睡着了，可能是太累了吧。”
陈二丫瞥了一眼墙角，发现土里插了三炷香，但仔细一看并不是寻常卖的线香，而是竹枝削成的细杆。
“戚姐姐，你在祭拜谁呀？”陈二丫好奇地问。
戚穗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尊重她。”
陈二丫“噢”了一声，没再追问。戚穗便开口询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认识徐三娣吗？”
“徐三娣？”陈二丫惊叫一声，“姐姐，你们是为她来的吗？”
小孩子总在莫名的地方非常敏锐。
戚穗点点头。
陈二丫犹豫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开口：“这个我不能说，我们不能随意谈论......”
“河神的祭品？”
陈二丫露出惊恐的神情，蹦着去捂她的嘴，没够着，只好抓着她的衣服不住地小声说：“别说别说，嘘嘘嘘！”
在进山之前，夏惜文问过她一个问题：“我们进山直接采访村民关于徐三娣的事情吗？”
戚穗当时摇了摇头：“不行。”
夏惜文疑惑起来：“为什么？”
“因为深山里的村子会比你想象中更危险。一个封建、愚昧的小型社会意志不是我们能轻易抵抗的。你要好好思考副本设计的每个细节，我们是安保科成员，不能轻易对村民使用暴力，但是村民却可以先伤害我们。如果徐三娣这个名字是禁词，徐三娣死亡这个消息是他们想要掩盖的、或者他们就是主谋，我们进山只要和调查徐三娣的死因扯上关系，我们就出不去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夏惜文皱起眉。
戚穗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我进过很多山村副本，类似的也不是没通过过。相信我，我们总能找到突破口。一般而言，山村里的小孩会比成年人给我们更多的提示，我们要在成年人面前掩盖自己的意图，用零食或者玩具诱导小孩给出我们想要的回答。我们只需要把握好度就行。”
所以此时戚穗看陈二丫的表现也大概懂了两三分，不逼她，换了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徐三娣的家在哪里吗？”
陈二丫说：“......她家在村西尽头，252号。”
戚穗向她道谢，转身刚想离开，却被陈二丫拉住了衣角。她偏过头，小女孩仰着脑袋，怯怯地说：“姐姐，你不要去......你还是和你的朋友离开这里吧。”
戚穗蹲下来，和她平视，伸手揉了揉她毛燥的发顶，认真地说：“总有人要做这件事的，放心吧，姐姐很厉害的。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二丫就可以学习自己喜欢的知识，通过正规考试离开这里，不会再被欺负了，好不好？”
陈二丫犹豫着朝她伸出小拇指：“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徐三娣家在村子最边缘的地方，旁边是一块荒田，院子就坐落在竹林和田埂中间。明明徐三娣在三天前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院子大门两边挂的红灯笼却还没摘下。
戚穗站在铁门前，摸了摸门把手，一层灰。现在还没到中午，不知道阿婆在不在家。
敲门一直没人应，戚穗本想离开，却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矮墙。她皱起眉用力垂下手臂，手指依旧在衣袖里不自然地颤抖，她便对着木屋默念一声抱歉，身手矫健地翻过矮墙进入了小院。
一进去她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攥着刀，全神贯注于耳目的感知。没有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正对着院门的木屋门虚掩着，保守起见，她之前查过自己在这个副本的资产情况，足够支付一栋房屋重建的开销。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木门，门哐一声撞在旁边的平墙上，门后没藏人。
房子里简陋得一眼能看完全部家具。一张铁床、一张木桌、两条长板凳、一个玻璃窗碎了的木柜。就这么空空荡荡难以藏人的地方，戚穗连屋顶横梁都检查了，半个人影没看见，更别提血腥味的来源。
难道不在房间里？戚穗转头往草棚走，这里用泥砖灶台支了一口大锅，应该是平时做饭的地方。锅盖也是木头做的，把铁锅盖得严严实实。戚穗把盖子一揭，一股腐臭窜出来，定睛一看，是一锅烂菜烂肉。
副本的恶毒程度是不吝于将人烹饪成菜的，戚穗只好忍着恶心，挥开蝇蚊，捡了旁边一根树枝在里面扒拉扒拉。这锅菜里肉很少，而且呈现一种肉丝质感，她还挑出了一根鸟类骨头，看来这锅肉不是人。不过根据饭菜腐烂情况来看，这个地方大概有四五天没人照料了，一个老人家会丢下自己刚做的菜不管，跑到哪儿去？
她围着院子绕了一圈，连草地都锄了一遍，终于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院子后面的枯井里。她其实不太想靠近这里，一百个副本有七十个都抛尸过荒井，而七十个荒井里有六十九个藏了鬼怪。
戚穗摸了摸兜里的枪，还是没取出来，继续攥着刀凑近枯井。就在她要埋头往井里看的一瞬间，她猛地撤回了脑袋，往草棚方向走。
井里窸窸窣窣几秒，又平静下来。
戚穗抄起锅盖回到井边，先把井口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开一条缝。一般这时候就有人从那缝隙里往内看，但戚穗不这样，她像钓鱼一样把缝慢慢拉大，又慢慢关上，又慢慢拉大......
她很有耐心，但井底的东西却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拉开缝隙时，湿漉漉的发丝卷成团黏成厚厚一束唰一声刺出来，像是张牙舞爪的触手，把周围能触碰到的一切都卷住往井里拖。戚穗躲闪很快，但锅盖遭了殃，被抓住往里一带，边缘卡在井口，发丝如刀直接将木盖锯成两段，哐当一声落进井底。
但头发的攻击并没有就此止步，越来越多的头发从井底往外钻，到最后几乎是呈井喷式自井口涌出，拥挤地、你追我赶地、蛇似地蔓延到地上，以极快的速度朝戚穗追去。
一条头发直直地插过来，被她一刀斩断。似乎寻找到了她的方向，其余向四面八方搜寻的头发也一同朝她席卷而来。戚穗边砍边退，但刀身太短，头发很容易近身，饶是她尽力闪避也不免被划破衣服、裤腿。还好她衣服里穿着从现实世界带进来的防护服，等闲利器没法轻易割破。
头发同样察觉到她身上的防御，很快转变战术，从刺、划、砍，变为卷、缠、抓。戚穗的脚踝、腿、手臂、手腕都被缠住，她用刀刚割断一条，又有一条缠上来，不出几秒她就被五花大绑，茧似地被头发往枯井里拖去。
井很深，头发拽戚穗的手法相当粗暴。还好她努力蜷起身，脑袋才没有撞到井壁上。但当她被砸在井底时，她听到了噗的轻微气声，身下软软的，还有些濡湿，一种不妙的感觉涌进心里。她一刀割断手腕上的发丝，头发竟然没有再生，戚穗趁机除掉自己身上其他桎梏，再往旁边一翻，脊背衣服磨蹭到坚硬的石头，她心底才有点踏实的感觉。往自己刚才的落点一看，果不其然，一具被砸得稀烂的腐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尸体具体样貌已经看不清，但头骨碎肉旁的白发很显眼，应该就是徐三娣的奶奶。
戚穗也看到了头发的来源。它从尸体的肚皮里开膛破肚而出，一束浓密的头发牢牢插在肠子里，微微起伏，似乎在吞食其中的尸液或烂肉，而其他的头发垂落在周围，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哪还有刚才半点的气势汹汹。
难道是把她当作了储备粮？戚穗抬头往上看，果然井很深，她一时半会儿是爬不上去的。
这时原本纹丝不动的头发开始慢悠悠地接近她，戚穗抓着刀，将前几束探过来的砍断。她总是忍不住向着穿进肠子的头发伸出手，这短短几秒的恍神又被她压下。还不到时候。她在心底这样默念，微微颤抖着攥起拳头。
“不要再等了，我现在就能帮你解决这一切，你只需要把你的寿命给我吃上几年。”尖细的声音在她耳朵里狂妄地膨胀。
而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个来自井外、意想不到的声音。
“戚姐姐？戚姐姐你在哪里？”
“你刚才想做什么？”戚穗问陈二丫。
陈二丫从那种朦胧中醒来，惶恐地看着戚穗，为自己辩护：“我什么都没想......”
戚穗朝她招招手，她跑过来，在戚穗面前站定，有些不知所措。戚穗伸手把她揽进怀里，于是她也把自己埋进戚穗温暖拥挤的大衣，刚擦干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我、我只是害怕......”她结结巴巴地、带着哭腔说。
戚穗轻轻地拍着她的背，温和地哄她：“我知道，没关系。”
“如果你杀了他，你会和现在一样痛苦。如果他伤害你，你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和死亡一样痛苦。不管如何，只要有暴力，就有痛苦。”
“那我要怎么办？”陈二丫抓着她的衣角，依恋地问。
“应该是我要怎么办。”戚穗说，“这是大人应该解决的问题。你只需要学习，不断地学习，让自己离开这里，去一个贯彻了法律、非暴力解决问题的地方。”
“可是......”陈二丫犹豫了一下，“我不喜欢学习。”
“为什么呢？”戚穗问，“是学不懂吗？”
陈二丫摇摇头：“我学得懂，但我不喜欢她们教我们的东西。”
“数学？还是外语？”
陈二丫愣了愣：“那是什么？”
戚穗意识到现实世界和副本里的教育系统可能不一样，便问道：“那你不喜欢什么课程呢？”
“我不喜欢民俗、母语、历史、音乐、美术......”
戚穗想了想：“你可以把这些教科书拿来给我看看吗？”
陈二丫点点头：“那我先回去一趟，你在这里别动，我来找你哦。”说完就往家的方向跑远了。
这时戚穗听到身后有轻响。她转头一望，谁也没看见。她背后是深山，森林郁郁葱葱，多半是小雀小兽惹出的动静。
“你进副本就是为了和小孩玩过家家？”突然，冷冽的声音在她身边响起。戚穗往旁边一看，是艾阿曼。
“早上好，你昨晚休息得好吗？”戚穗笑着和她打招呼。
“别在这儿套近乎。”艾阿曼依旧戴着面纱，鲜红的唇抿紧，唇角很烦躁地往下一压，“你比以前更蠢了，是因为你老了吗？还很讨人厌。”
戚穗琢磨：“我们以前认识？”
艾阿曼没说话，她看着戚穗，戚穗也很无辜地看着她。两人对视了十来秒，艾阿曼从伞里抽出了一把锋利的剑。
“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戚穗看了一眼剑，心里赞叹穆家祖传的手艺是真好，一边不慌不忙地问，“就算你用武器威胁我也没有用啊，我没见过你。”
艾阿曼举起剑，剑身凛冽着寒光，她的眼神比剑锋更尖锐：“我不会认错你，戚穗。”
戚穗没料到自己戴了人*皮面具也会被认出真实身份，便仔细端详她，在脑子里寻找任何破碎的记忆，以将这抹身影对应上。
“你不记得我了。”艾阿曼冷冷地说，“你的脑子和十年前那场大火一起烧干了。”
戚穗叹了一口气，笑道：“我得罪过你吗？”
“你没有得罪我，你怎么可能得罪我呢。你得罪的是以前的你自己。如果是十年前，刚才那三个蠢货早就死了。”
“你也说了是十年前。”戚穗说，“十年了，我有点进步不是应该的吗？”
“这不是进步！”艾阿曼语调拔高，“你没有孤注一掷的勇气了，你现在一点也不锋利，像生了锈的菜刀！你像被圈养的狗一样龟缩在第七区，你反抗的念头呢？你的每一次游说演讲都被你忘了吗？还是说你贪恋安稳的上层生活，不愿意再看看下层区和那些受苦受难的女人了？”
戚穗看着她，缄默了十来秒，而后克制地、缓慢地说：“我从未停止思考。”
“思考什么？”艾阿曼逼问。
“我的错误。”她不再微笑，灰色的眼睛像一块坚硬的、深刻的岩石，面对女性同伴的温柔包容、面对无辜孩子的悲悯母爱在这一刻完全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从血与泪里洗涤过的肃然。
“十年前我的错误。”她重复了一遍，“我不应该带领女人向男人开战。”
“我说的不是这个——”
“女人不能和男人开战、上正面战场，必输无疑。”戚穗轻声说，“下层区可以向上层区开战，但目前的女人不能向男人开战，男人也不应该向女人开战。性别战争没有胜负。愿意和男人发生战争的女人太少了，她们所处的环境没有给她们提供任何体能或是战争优势，而且她们还有家人。她们的母亲、父亲、丈夫、孩子、兄弟姐妹都在告诉她们：回来吧，再次回到这个秩序里，你脱离不了我们，我们是家人啊。她们无法破釜沉舟，也没法团结一致。所以战争开始后，只要局势落入下风，就有人离开，陆陆续续地离开、背叛。这是我的问题，原来那时候我也没准备好，我的力量不够，我无法成为她们信赖的将领。”
“......”艾阿曼张了张嘴，只说出，“你别......”
“我害死了我所有的战友和朋友。”戚穗冷冷地看着她，但目光透过她看向了遥远的虚空，“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她叫何有仪。死前她对我说，阿穗啊，别哭，哪有革命不牺牲的呢。”
“但最该死的是我。”
艾阿曼问：“那你现在对得起她吗？”但这话一出，她就觉得糟糕。果然，戚穗露出了极为厌恶的神情。
“你又是以什么样的身份指责我呢？”戚穗问，“如果你要帮助女人，你要反抗上层区，那你应该多要求自己，而不是来指责我。指责我不能让你的理想实现。”
艾阿曼不再回答，她因为自己的失言皱起眉，脸色比戚穗还难看。她把剑插回去，思考了两秒，将一张纸塞给戚穗，接着脚尖一点，轻飘飘地消失在山里。
戚穗正想查看纸条内容，陈二丫回来了。她把纸条塞进口袋里，看着陈二丫背了满满一包书哼哧哼哧地跑过来。
陈二丫先递过来民俗学课本，这一页刚好画着河神。戚穗一边用全玄烨给她的通讯器拍照传到云端，一边仔细阅读有关信息。
河神来自九龙河，庇佑河周围的村庄古寨风调雨顺。这座山大部分都是猎户，农民算是小部分，但这小部分又全部集中在五花村。所以五花村比九龙寨其他地方更信仰河神。
再翻一页，戚穗的目光突然凝滞了。这里提到了对河神的献祭，每个月需要未婚未孕的适龄少女自愿、虔诚、愉悦地躺入木船，划进九龙河中央。
再翻几页，竟然是一些非常古旧、充斥着不平等和特权思想的价值观输出。把这些用各种各样小孩子能读进去的故事作为低劣的伪装加以包裹的价值观进行浓缩总结，就是诸如：女性生来就是为了孕育男性的后代，一生都要为男性服务；女孩不能露出大面积的皮肤，否则就是勾引男性；女性比男性早熟，所以在学校里会勾引男同学早恋；女性要从小就学会做家务、干农活，提前承担妻子的职责；男性是儿童心理，所以女性应该成为母亲包容他们、关爱他们、保护他们......这样的观念。通篇都在约束女性、造谣女性、为男性谋福利，而不约束男性，教导他们任何需要担负的责任。
而最可怕的，这是小学教材。孩子们从小就学习这样的思想。这些八九岁的女孩竟然在这时就被捧上了妻子、母亲的神坛，把她们安置在奉献者的位置上，任人索取。而不加以限制的男孩则如同吃不饱的吸血鬼，将母亲、妻子吸食殆尽。
戚穗又翻看了陈二丫带来的其他教材，也是类似的观点输出。也许是觉得小孩都像白纸，过于单纯，有的观点甚至不加以任何掩饰，把要将女人从小培养成奴隶这样的思想直接刻在了脸上。也难怪陈二丫学了觉得不舒服了。
“你们一直用的是这套教材吗？”戚穗问陈二丫。同时她拍了几张照片，并向全玄烨拨通电话：“查一查这个国家的其他小学教材内容、女性地位、区域自治情况。这些教材可能有问题，你自己进行信息筛选决断，之后把收集到的信息结果告诉我。”
“是呀。”陈二丫点点头，“我们一直都在学这个。”
“那你们考试怎么办？”戚穗问，“你们考试难道也考这些内容吗？”
陈二丫说：“我们不考试。”
“那你们怎么离开这里？”
“我们不离开这里。”陈二丫轻快地说，“我们生生世世都在这里。生是这里的人，死是这里的鬼。”
一阵风吹来，不知为何阴冷得很。陈二丫的笑容也显得阴森起来。她原本是背过身翻着书包的，此时脑袋一下扭了一百八十度，身体和脑袋朝向相反。不知何时她从戚穗的口袋里摸出了那张皱巴巴的纸条，对着戚穗展开，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提醒你，这里大部分都不是活人。”
“我们，死是这里的鬼。”
她露出青白獠牙，一字一顿地说。
戚穗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平淡。
“我能帮你做什么呢？”她看着本应是后脑勺的地方出现的小女孩的脸，温和地问。
小女孩眨巴眨巴眼：“你不怕我？”说话间，她依旧背对着戚穗，面容却猛地一变，青黑如厉鬼，发出尖啸一声。双手往后一扭如利刃，直直地朝戚穗胸膛插去。
戚穗不躲不闪：“我是来帮助你的，为什么要怕你？”
厉鬼的指甲仅抓破了她的大衣，似乎有所思考地停顿了。她歪着脑袋，眼眶开裂，眼球顺着她的动作往下滑，又被一团血丝和粘液吊住，在半空摇摇晃晃。
“你不怕我，你真奇怪。”
“那这样呢？”
厉鬼一把抓住戚穗的肩膀，张大嘴朝侧颈咬去。她獠牙即将刺入，下一秒女人反手一刀捅进了她的上颚。
“哈哈哈哈哈你还是害怕了！”厉鬼被刺中，却猖狂地大笑起来，她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看不出半分受气小女孩的模样，反而像一只伥鬼。
“你不会以为我真是陈二丫吧？”她嘲讽着，手指往上一扣，将要拧断戚穗的脖子。“我只是附身在她身上而已，你杀死的是陈二丫，不是我！蠢货！”
但这时她却发现自己的手竟然穿过了戚穗。她怔愣地看着自己半透明的身体从陈二丫躯体里飘出，在半空打了个滚，再看一眼戚穗，女人正笑眯眯地看着她。
坏了。
“你不会觉得我进副本上百次都没有半点准备吧。”戚穗把话还给她，“难道我看不出你不是她吗？”
戚穗抬起手，轻而易举地抓住厉鬼的腿，往下一拽。厉鬼连忙换回陈二丫的脸，茫然无措地说：“大姐姐，你要对我做什么？”
“让你回到该回到的地方。”戚穗温柔地说，旋即手上一用力，将她撕成两半。
陈二丫从昏迷中醒来，睡眼朦胧地发现自己躺在干草垛上，戚穗正背对着她蹲在墙角。
“戚姐姐......你在干什么？我怎么在这里？”陈二丫迷茫地问。
戚穗站起身，把她从草垛里拉出来，笑道：“你把书带给我之后就坐在这儿睡着了，可能是太累了吧。”
陈二丫瞥了一眼墙角，发现土里插了三炷香，但仔细一看并不是寻常卖的线香，而是竹枝削成的细杆。
“戚姐姐，你在祭拜谁呀？”陈二丫好奇地问。
戚穗想了想：“我不知道，但是我很尊重她。”
陈二丫“噢”了一声，没再追问。戚穗便开口询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认识徐三娣吗？”
“徐三娣？”陈二丫惊叫一声，“姐姐，你们是为她来的吗？”
小孩子总在莫名的地方非常敏锐。
戚穗点点头。
陈二丫犹豫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开口：“这个我不能说，我们不能随意谈论......”
“河神的祭品？”
陈二丫露出惊恐的神情，蹦着去捂她的嘴，没够着，只好抓着她的衣服不住地小声说：“别说别说，嘘嘘嘘！”
在进山之前，夏惜文问过她一个问题：“我们进山直接采访村民关于徐三娣的事情吗？”
戚穗当时摇了摇头：“不行。”
夏惜文疑惑起来：“为什么？”
“因为深山里的村子会比你想象中更危险。一个封建、愚昧的小型社会意志不是我们能轻易抵抗的。你要好好思考副本设计的每个细节，我们是安保科成员，不能轻易对村民使用暴力，但是村民却可以先伤害我们。如果徐三娣这个名字是禁词，徐三娣死亡这个消息是他们想要掩盖的、或者他们就是主谋，我们进山只要和调查徐三娣的死因扯上关系，我们就出不去了。”
“那我们要怎么办？”夏惜文皱起眉。
戚穗微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担心，我进过很多山村副本，类似的也不是没通过过。相信我，我们总能找到突破口。一般而言，山村里的小孩会比成年人给我们更多的提示，我们要在成年人面前掩盖自己的意图，用零食或者玩具诱导小孩给出我们想要的回答。我们只需要把握好度就行。”
所以此时戚穗看陈二丫的表现也大概懂了两三分，不逼她，换了个问题：“你能告诉我徐三娣的家在哪里吗？”
陈二丫说：“......她家在村西尽头，252号。”
戚穗向她道谢，转身刚想离开，却被陈二丫拉住了衣角。她偏过头，小女孩仰着脑袋，怯怯地说：“姐姐，你不要去......你还是和你的朋友离开这里吧。”
戚穗蹲下来，和她平视，伸手揉了揉她毛燥的发顶，认真地说：“总有人要做这件事的，放心吧，姐姐很厉害的。等所有的事情都解决了，二丫就可以学习自己喜欢的知识，通过正规考试离开这里，不会再被欺负了，好不好？”
陈二丫犹豫着朝她伸出小拇指：“拉勾。”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徐三娣家在村子最边缘的地方，旁边是一块荒田，院子就坐落在竹林和田埂中间。明明徐三娣在三天前已经被装进了棺材，院子大门两边挂的红灯笼却还没摘下。
戚穗站在铁门前，摸了摸门把手，一层灰。现在还没到中午，不知道阿婆在不在家。
敲门一直没人应，戚穗本想离开，却不由自主地摸上了矮墙。她皱起眉用力垂下手臂，手指依旧在衣袖里不自然地颤抖，她便对着木屋默念一声抱歉，身手矫健地翻过矮墙进入了小院。
一进去她就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攥着刀，全神贯注于耳目的感知。没有声音，一切都静悄悄的。正对着院门的木屋门虚掩着，保守起见，她之前查过自己在这个副本的资产情况，足够支付一栋房屋重建的开销。她毫不犹豫地一脚踹开木门，门哐一声撞在旁边的平墙上，门后没藏人。
房子里简陋得一眼能看完全部家具。一张铁床、一张木桌、两条长板凳、一个玻璃窗碎了的木柜。就这么空空荡荡难以藏人的地方，戚穗连屋顶横梁都检查了，半个人影没看见，更别提血腥味的来源。
难道不在房间里？戚穗转头往草棚走，这里用泥砖灶台支了一口大锅，应该是平时做饭的地方。锅盖也是木头做的，把铁锅盖得严严实实。戚穗把盖子一揭，一股腐臭窜出来，定睛一看，是一锅烂菜烂肉。
副本的恶毒程度是不吝于将人烹饪成菜的，戚穗只好忍着恶心，挥开蝇蚊，捡了旁边一根树枝在里面扒拉扒拉。这锅菜里肉很少，而且呈现一种肉丝质感，她还挑出了一根鸟类骨头，看来这锅肉不是人。不过根据饭菜腐烂情况来看，这个地方大概有四五天没人照料了，一个老人家会丢下自己刚做的菜不管，跑到哪儿去？
她围着院子绕了一圈，连草地都锄了一遍，终于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院子后面的枯井里。她其实不太想靠近这里，一百个副本有七十个都抛尸过荒井，而七十个荒井里有六十九个藏了鬼怪。
戚穗摸了摸兜里的枪，还是没取出来，继续攥着刀凑近枯井。就在她要埋头往井里看的一瞬间，她猛地撤回了脑袋，往草棚方向走。
井里窸窸窣窣几秒，又平静下来。
戚穗抄起锅盖回到井边，先把井口盖上，然后小心翼翼地移开一条缝。一般这时候就有人从那缝隙里往内看，但戚穗不这样，她像钓鱼一样把缝慢慢拉大，又慢慢关上，又慢慢拉大......
她很有耐心，但井底的东西却有点不耐烦了，终于在她不知道第几次拉开缝隙时，湿漉漉的发丝卷成团黏成厚厚一束唰一声刺出来，像是张牙舞爪的触手，把周围能触碰到的一切都卷住往井里拖。戚穗躲闪很快，但锅盖遭了殃，被抓住往里一带，边缘卡在井口，发丝如刀直接将木盖锯成两段，哐当一声落进井底。
但头发的攻击并没有就此止步，越来越多的头发从井底往外钻，到最后几乎是呈井喷式自井口涌出，拥挤地、你追我赶地、蛇似地蔓延到地上，以极快的速度朝戚穗追去。
一条头发直直地插过来，被她一刀斩断。似乎寻找到了她的方向，其余向四面八方搜寻的头发也一同朝她席卷而来。戚穗边砍边退，但刀身太短，头发很容易近身，饶是她尽力闪避也不免被划破衣服、裤腿。还好她衣服里穿着从现实世界带进来的防护服，等闲利器没法轻易割破。
头发同样察觉到她身上的防御，很快转变战术，从刺、划、砍，变为卷、缠、抓。戚穗的脚踝、腿、手臂、手腕都被缠住，她用刀刚割断一条，又有一条缠上来，不出几秒她就被五花大绑，茧似地被头发往枯井里拖去。
井很深，头发拽戚穗的手法相当粗暴。还好她努力蜷起身，脑袋才没有撞到井壁上。但当她被砸在井底时，她听到了噗的轻微气声，身下软软的，还有些濡湿，一种不妙的感觉涌进心里。她一刀割断手腕上的发丝，头发竟然没有再生，戚穗趁机除掉自己身上其他桎梏，再往旁边一翻，脊背衣服磨蹭到坚硬的石头，她心底才有点踏实的感觉。往自己刚才的落点一看，果不其然，一具被砸得稀烂的腐尸正静静地躺在那里。
尸体具体样貌已经看不清，但头骨碎肉旁的白发很显眼，应该就是徐三娣的奶奶。
戚穗也看到了头发的来源。它从尸体的肚皮里开膛破肚而出，一束浓密的头发牢牢插在肠子里，微微起伏，似乎在吞食其中的尸液或烂肉，而其他的头发垂落在周围，看起来没有任何攻击性，哪还有刚才半点的气势汹汹。
难道是把她当作了储备粮？戚穗抬头往上看，果然井很深，她一时半会儿是爬不上去的。
这时原本纹丝不动的头发开始慢悠悠地接近她，戚穗抓着刀，将前几束探过来的砍断。她总是忍不住向着穿进肠子的头发伸出手，这短短几秒的恍神又被她压下。还不到时候。她在心底这样默念，微微颤抖着攥起拳头。
“不要再等了，我现在就能帮你解决这一切，你只需要把你的寿命给我吃上几年。”尖细的声音在她耳朵里狂妄地膨胀。
而在这时，她又听到了一个来自井外、意想不到的声音。
“戚姐姐？戚姐姐你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