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想去采访支教老师?”砖瓦房内,村长坐在长椅上,拿起烟斗抽一口,又慢悠悠地说,“放假时间,老师们应该都上山采菌子了吧。”

    “老师们都住在哪里呢?”戚穗追问,“我们可以等她们回家之后采访。”

    村长想了想,不像戚穗预料中那样百般推辞,反而回答得坦坦荡荡:“住在学校后面的新建房,你们可以去找一哈。你们记者肯定喜欢采访上镜的,有个叫伊莎的女娃娃长得特别好看,你去问。”

    夏惜文跟着戚穗往学校方向走,路上她自言自语:“这个老头感觉有诈啊。”

    “如果这个村子真的非法囚禁、伤害支教老师的话,他这样子是有点奇怪。”戚穗倒很平静,睫毛颤也不颤,目光牢牢地锁定前方山路,“先去看看什么情况吧,我们的推断也不一定正确。”

    学校建在东南方向,有两栋楼,中间夹着类似于操场的平地。支教老师就住在第二栋学校楼的背面。

    校区完全敞开,没有大门也没有门卫,戚穗两人走进去没引起任何注意。这座希望小学建立于十年前,修缮工作似乎做得不够好,墙面非常陈旧,甚至还有肉眼可见的细小裂缝。爬山虎在阴凉面耀武扬威地占据了大片的地方,把一整堵墙都染成大山的绿色。

    “是前面那些房间吗?”夏惜文在树下顿住脚步,指了指二栋后面与周围格格不入、矮矮一横排的砖瓦房。

    戚穗没说话,径直走上去敲了敲最左侧的房门,几秒过后也没人应声。夏惜文跟着去敲了另一扇门,依旧没动静。

    “她们都出去了啊。”夏惜文嘟囔,“我们在门口坐会儿还是回去等晚上再来?她们晚饭时间应该会回来吧。”

    就在这时,中间的门突然打开了,一个女人探出半截身子朝她们看过来。

    她有着小麦色的皮肤,肌理却十分细腻,五官深邃,眉眼妩媚,看起来极具异域风情。也不过三十来岁,她和戚穗是两种极端。

    “伊莎?”戚穗问。

    伊莎笑起来,眼睛弯成甜蜜的月牙,长长的睫毛颤呀颤:“你知道我?”

    “村长说伊莎很美。”夏惜文抢答,“看来你果然是她了。”

    “原来你们是来找我的。”伊莎把门敞开,往里一退,邀请她们进来,“请进吧,我刚泡了茶。”

    戚穗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去,伊莎的房间不大,只摆放了一张单人床、一个木衣柜、一张书桌和一把椅子。伊莎放了两个软垫子在床边,示意她们坐上去,而后把书桌上的茶壶端起来,斟了两杯水递过去。

    戚穗接过纸杯子,嗅了一下,夸赞:“好香。”

    伊莎笑道:“我平时就爱喝茶,这个是从我家带来的。”

    戚穗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会儿房间,又看向伊莎:“我们是记者,我叫戚玥,想采访你一些关于支教老师的问题,你现在方便吗?”

    “当然方便。”伊莎温柔地说。

    夏惜文架起摄像机,戚穗开始提问:“您是什么时候来这里当支教老师的?”

    “大概在两年前,夏天的时候。”

    “您是为什么来支教的呢?”

    伊莎想了想:“大山里的孩子们更需要通过学校教育来开拓眼界,提升品德。我本来就是一个老师,我觉得我有义务帮助更多的孩子获取知识。想学习却没有老师的话实在是太可怜了。”

    “那您在支教过程中有遇到什么麻烦吗?比如让您差点坚持不下去的事,......别担心,我们的采访是对村民绝对保密的。我们还可以向你提供帮助。”

    听到这个问题,伊莎似乎有点犹豫,好几秒也没说话,嘴张了张又闭上,神情复杂,欲言又止。

    戚穗敏锐察觉到这一点,换了一个问法:“大家都会遇到这些问题,您说出来,也是给大家一个参考。放心,我们会给您做匿名马赛克和变声处理。之后我们还会采访每一个老师,没人能知道什么话是谁说的。”

    伊莎依旧皱着眉,戚穗也不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在她面前。经过长时间的心理斗争之后,她终于开口了。

    “虽然我知道城里的学生也有不听话的,但是这里的孩子更顽皮一些。再加上这里是村子,我们这些支教老师都是外来的,发生矛盾也没人站在我们这边。”伊莎轻轻叹气,“小孩逃学也没人管,他们的家长甚至很支持他们逃学去务农。山里没有对老师的保护制度,大家自己有一套处理问题的野蛮办法,我有个同事甚至被一个家长砍伤了手。”

    “支教老师在这里很难建立威信,所以管不了学生,家长也不配合,一个比一个蛮横。”伊莎说到这里更是露出愁容,“孩子是需要管教的,不能太严苛,也不能太放纵。事实上,很多家长都没有作为合格监护人的能力。”

    支教老师和家长学生、民风民俗的矛盾的确很激烈,但这并不是戚穗一行人想听到的答案。

    “其他问题呢?”戚穗干脆挑明,“您很漂亮,在这里应该也很危险。虽然我并不认为美丽是一种错误,加害者永远才是错的那一方,而且侵犯别人也不应该成为大家麻木接受的常态。但在这样一个的的确确频繁发生骚扰侵犯案件的男权社会里,恕我冒味,支教过程中您有没有受到过伤害?包括带有强制性的拥抱、抚摸、语言骚扰。”

    伊莎似乎也没想到她说得这么直白,棕色的眼睛缓慢眨了眨,在阳光底下潋滟起水波:“嗯......这是会有的。”

    “那您为什么不离开这里呢?”

    “因为河神。”伊莎给出了一个戚穗没想到的回答。

    “希望没冒犯到您,但河神是真的吗?”

    “啊呀,在这儿呆久了我差点忘记社会上还是无神论者比较多。”伊莎笑起来,“河神当然是真的,我知道你们不相信,我刚来这里也不相信,直到在河神节的时候亲眼见到了河神。”

    “河神长什么样子?”

    伊莎回答:“祂是一条巨大的蛇,六个蛇头,头上有圆角,已有蛟龙之姿。”

    戚穗再细问,伊莎却不说了,只露出神秘的样子:“今天就是河神节,晚上六点去渡口滩吧。”

    戚穗点点头,换了一个关心的话题:“您作为老师,有没有发现孩子学习的教材有些奇怪呢?”

    “这是河神希望孩子们学习的。”伊莎语气柔和地说,“河神保佑我们风调雨顺,甚至会给我们赐福,让许多村民得以致富。那么,就按照祂的心愿学习不好吗?毕竟如果没有河神,这里一半的小孩都会夭折,这里的家庭根本无法养活超过两个孩子。他们的生命是河神给的,他们要学会感恩,从服从开始。”

    “但她们学习的东西并不公平,女孩们从小被奴化,这些教材不能给她们带来任何的人格突破。”戚穗想到刚才全玄烨传给她的信息,补充道,“这里的普及考核,也就是阶层突破考试的考核目录也并不涉及这些教材。这些孩子学到的知识并没有受到社会外界的承认,她们学了这些东西不能帮助她们在社会上生存立足。”

    “她们就呆在这里不好吗?她们是要学习,但没必要离开。”伊莎依旧温柔地笑着,“如果女孩们都离开了,这些乡村该怎么办呢。谁来生育,谁来照顾老人,谁来照顾小孩?”

    戚穗眉毛往下一压,语气转凉:“她们有自由选择的权利。树挪死,人挪活。如果捍卫人权会让乡村消失的话,那就让乡村消失。”

    “你这样说,那些娶不到老婆的男人就太凄惨了。”

    “真正优秀、能尊重女性的男性绝对不会找不到伴侣;不尊重女性、把女性当作奴隶,愚昧,不上进的人总有一天会犯法犯罪。如果你觉得找不到老婆就是凄惨,那么,当法律制裁他的时候,他一定能感受到比现在更切实的疼痛。”

    伊莎笑起来,摇摇头:“不要生气,我只是在阐述事实。”

    “我知道。”戚穗也笑起来,“毕竟我们都很清楚,这个社会就是这样。”

    这次采访几乎可以算是不欢而散,但至少维持了表面的和谐。在将戚穗两人送走时,伊莎还递给了她们一个盒子:“这是我平时收藏的一些书,和这个地方的民俗民风有关,我猜你们会喜欢它们的。”

    “谢谢。”戚穗礼貌地接过,手猛地一沉,看来盒子里真装了不少书。

    离开学校途中,夏惜文吐槽:“这个伊莎明明是女人,思想却像个上世纪老男人和深得老男人真传的小油条。”

    戚穗却摇摇头:“她不一定赞成自己说的话。”

    “这是什么意思?”夏惜文奇怪地问,“她自己都不赞同自己,干嘛还要说出来?给我们添堵?”

    戚穗又露出那副冷淡的、思索的、远眺一样的神情,她缓慢地推理:“伊莎的态度很温和,甚至达到了上帝视角的感觉。她看起来并不是在向我们输出价值观,而仅仅是在念一串文字。很奇怪,如果她真的深入其中,在这样一个绝对封建的男权社会居住,态度一定比现在更激烈,也不会以这种口吻说话。她应该像陈茯苓一样。”

    “可能是已经心死了?”夏惜文分析,“她很聪明,所以悟出了这些道理,但是她摆脱不了这个社会,所以只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和周围女人都苦难。”

    “但我们可以帮她。”戚穗说,“聪明的人会抓住机会。如果她不抓住,只有两种可能,其一,她被河神和那些非人的村民洗脑了;其二,她在骗人。”

    “这个猜想需要人证明,等岁岁回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夏惜文没跟上戚穗的思路,她挠挠脑袋,把假发戴正了一些,也没再追问。但走到半路,她奇怪地转头四处环顾一圈:“我们走错地方了吧,这里是往陈二丫家的。”

    “就是这里。”戚穗态度很笃定。

    陈二丫隔壁的大婶拉出一张椅子正坐在门口嗑瓜子,看见两人来了,笑嘻嘻地打招呼:“怀上了吗?”

    夏惜文眉头一皱,拳头就攥起来了。戚穗摸猫似地摸摸她后背,又捏捏她后颈肉,指腹摁在颈椎骨的位置,语调轻柔:“我们不激动,我找她有事问。”把她炸起的毛都安抚妥帖了,才转头看向大婶:“昨天你看到我们过来好像早有预料?”

    大婶依旧笑呵呵的,仿佛没看到一旁夏惜文凶狠的表情:“不管你是记者还是支教老师,进五花村都是给男人生娃娃的。”

    “支教老师被带回家过,还被实施过侵犯?”

    “我们山里头没有侵犯这个说法,你要是欺负了哪个丫头或者哪个男人的老婆,你就要给她们屋里头的男人赔礼。你们这些外乡人,在这儿又没有家,没有男人为你们做主。”

    “我们不需要男人帮忙做主,我们是人,不是男人的财产。”夏惜文冷冷地说,“我会自己帮他们做遗体切割。”

    大婶看着夏惜文,眼神变得慈祥,像在看天真的孩子:“你能杀掉一个人,杀不掉一百个人,这里可不止一百个人。”

    “你知道这里有发鬼吗?”戚穗发现气氛比之前松和,趁热打铁地问,“据说它是河神的侍从。”

    大婶盯着戚穗看了一会儿,摇摇头:“我活了五十多年,没见过发鬼,也没听说过。”

    两人回到房间,发现岁岁竟然已经呆在里面了。

    “我没感觉到有神的存在。”不等戚穗问,岁岁先一步说,“我也没遇到发鬼。”

    “没有河神,也没有发鬼。”戚穗微笑,“她可真是一个大骗子。”

    “她骗我们这个干什么?”夏惜文有点纳闷,“她也没利可图啊,真奇怪。”

    “她的目的藏在她的每一个举动里。”戚穗淡淡地说,“不如大胆设想一下,伊莎也是一个玩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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