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昱第一次进精卫中心的治疗室。

    治疗室窗明几净,四壁是柔和的乳白色。天花板上没有灯,完全是靠自然光和四周的智能墙壁调节光线,即使躺平盯着天花板看也不会觉得刺眼。病房当中央摆着一张看上去十分柔软的雪白的病床,甚至比宿舍的单人床还宽一些,上面叠放整齐的被子目测就十分暖和。

    一个和蔼的中年女医生已经笑眯眯地坐在了床边,手边放着个小推车,上面有几台带着电线的仪器和一些瓶瓶罐罐。

    科技发展到今天,大部分电子设备都没有电线了。室外使用可以用核电池或者太阳能电池,超长待机。室内使用的话无线电源系统是所有建筑墙壁和地板里面的标配。刚见识过书架,又见识了电线,沈昱恍惚中觉得自己穿越回了古代。

    女医生一挥手,空中浮现出沈昱病例的全息投影。她拍拍床示意沈昱坐下:“沈昱你好,我叫木易信子,你的主治医师。”

    沈昱点点头,思绪还在霍布斯教授那,没出声。

    木易信子的眼神在空中悬浮的病历上大略过了一遍,笑眯眯地说:“轻二度,也不需要什么猛药。你体重轻,我给你减点安尔康的剂量。电疗我一般都用最小电压。你怕疼吗?”

    沈昱“嗯?”了一声表示迷惑。按理说精神治疗不需要开刀见血之类的吧?

    木易信子看穿了他的疑惑:“电疗还是有一点点不舒服的,整个疗程两小时。你要是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你吸入适量的神经麻醉剂。”

    沈昱没觉得自己格外头铁,但又有点担心神经麻醉剂对大脑不好。毕竟他的细豆芽身材跟部队格格不入,将来大概率是要靠脑子吃饭的。他思考了一下,问:“有多不舒服?别人需要麻醉剂吗?”

    木易信子在精卫中心当了一百多年医生,被问这个问题无数次,不假思索地回答:“几乎所有人第一次治疗都不想用麻醉剂,他们当中大多数在后续治疗中还是会要求医生上麻醉。你同病房的病友没跟你形容过电疗的感觉吗?”

    沈昱隐约记得昨天晚上星朗说过什么做噩梦之类的,没听过他说不舒服:“他用麻醉?”

    木易信子摇了摇头:“一次都没用过。”

    沈昱心里冷笑了一声:连心理年龄五岁的民科智障都不需要上麻醉,这种弱电流肯定是小儿科。他整个人都放松下来,主动躺到柔软的床上:“我不用麻醉。”

    木易信子治过的小病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对第一次治疗不上麻醉的无知小屁孩习以为常。她站起身,一边温柔地跟沈昱聊了些不相干的事情,一边很自然地为沈昱在额头上、手上、胸口上贴了好几个电极片。一切准备妥当,她又轻轻为沈昱绑好束缚带,把沈昱牢牢固定在床上。坐回治疗仪旁的时候,她用比古代文学作品里的“母亲”还慈爱的声音轻声问沈昱:“准备好了吗?”

    沈昱点点头。

    起初电流带来点麻痒的感觉,像是一只小虫子在沈昱身上乱窜。沈昱心想:这也需要麻药,现在的小孩也太娇气了吧?

    慢慢的电流强度增加,感觉更像万蚁噬心。虽然说不上疼,但沈昱觉出些恶心来,有点能理解为啥有人愿意吸一口麻醉剂睡俩小时完成治疗。

    随着电流强度的增加,沈昱终于开始感觉到一丝丝的刺痛。刺痛起初只发生在手指尖脚尖这样的肢端,伴随着一下下条件反射式的抽搐。沈昱额头上开始有细密的汗珠渗出来。

    木易信子适时问道:“需要上麻醉吗?再过一会儿就不太容易上了。”

    沈昱根本无法思考“不太容易上”是什么意思。他脑子里全是之前木易信子毫不犹豫地说星朗没用过麻醉。抖了好一会儿,他才牙关发颤地说:“星……星朗?”

    木易信子马上意会了他在问什么:“没上过。他全程都没上过。而且他刚来的时候接受过比这个强度更高的治疗。”

    沈昱咬咬牙,跟不知道在哪个治疗室接受洗礼的假想敌星朗置了口气,在颤抖中勉强说道:“不……”

    木易信子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没什么变化,心里倒是感叹了下十三岁以下的小病人,坚持到这个电流强度不上麻药的,整个精卫系统以前只出过云世阳一个。不过云世阳后期也屈服了。

    刺痛渐渐蔓延到全身,沈昱开始像帕金森一样抖动起来。他很惊讶自己的大脑还能在这种痛苦中分出一丝清明,脑海中浮现出早上浑身发抖的云世阳。所以阿波罗帝国的精神卫生中心,为了年轻人成为“和谐社会”的一分子,不惜摧毁他们的身体健康?云世阳成今天这样肉眼可见的病态,到底经历过精神卫生中心怎么样的“联合治疗”?

    电流并没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随着电流强度的增大,沈昱甚至能感觉到自己彻底对肌肉失去控制。他的身体像癫痫一样大幅度抽搐,嘴里嗬嗬呀呀地冒出一些听上去非常痛苦的音节。这种程度的抽搐和痉挛,确实达到了根本没法把麻醉面罩牢牢扣在脸上的程度。怪不得木易信子说后面就不容易上麻醉了。

    沈昱被沈上校当宝贝养到这么大,连磕磕碰碰都少有,根本不知道什么叫疼,他人生第一次,觉得自己脑袋被门挤了。没准脑袋被门挤是一种传染病?刚才那一口气到底是跟谁争呢?这种时候什么星朗月朗都不重要了,没有痛苦就是天堂。

    沈昱的精神一开始骂骂咧咧,怼天怼地怼医院怼自己,后来大脑里的怒气渐渐弱化,脑子里有个声音开始乞求结束。最后半程,沈昱的大脑直接罢工,陷入了半昏迷的无意识状态。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治疗终于结束。沈昱一身冷汗地躺在床上,终于体会到星朗说的“比跑半马还累”是什么意思。他身上的汗何止比跑半马多,简直可以跟刚游完半马被捞出来媲美。

    等沈昱的喘息渐渐平复,木易信子为他拆掉束缚带和电机,拿出一台手持脑电波测量仪:“本院充分尊重患者的隐私,医生不会直接读到患者的想法。仪器会自动根据你大脑的活动为你评分。我们会根据评分制定后续的治疗方案。请你平复一下思绪。”

    这仪器昨晚上沈昱入院的时候见过。那时候他没觉得自己想过啥不得了的事儿,结果是轻二度。现在他满脑子都是“我要炸精卫,天天不迟到,一拉线,我就跑,炸得精卫跟我一样高”,怎么可能测出来什么好结果?

    沈昱很努力地在脑海里循环默念“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假装自己老僧入定四大皆空。病房里一阵令人紧张的沉默之后,仪器嘀嘀嘀地发出了重三度警报。

    沈昱想到这意味着明天更高强度的电疗简直欲哭无泪,一反平时成熟稳重不爱说话的常态,发出了质疑三连:“你们这治疗方法有问题吧?这怎么还重了?明天咱换个治疗法成不成?”

    木易信子对测试结果完全没吃惊:“第一次治疗之后引起严重逆反,评分飙高是正常现象。”

    看到沈昱一脸吃了苍蝇的表情,她又柔声安抚:“你不用太紧张,明天还是今天的剂量。”

    这听着实在不像是一句安慰。

    沈昱蔫头耷脑地从床上站起来,像落水狗一样甩了甩头,似乎想甩掉自己顺着脖子流淌的冷汗,但速度不够,效果不如狗。他没精打采地问:“那今天的治疗结束了吗?”

    木易信子拿出药,接了杯温水:“吃了药就可以走了。”

    沈昱也没问药名药效,很驯服地仰头一饮而尽,低着头回到病房。

    星朗和沈昱治疗时间差不多。沈昱回病房的时候,星朗也是前脚刚进门。他连声招呼都没跟沈昱打,一个猛子就扎进了卫生间,在里面好一会儿,出来的时候好像刚洗过脸。

    沈昱已经瘫在床上,连眼神懒得给湿漉漉的星朗。

    星朗觉得话疗才是最好的恢复方式,就算现在浑身难受,也哑着嗓子问沈昱:“第一次够酸爽吧?”

    沈昱闭着眼睛,没说话。

    星朗知道沈昱没睡着。刚刚电疗完,浑身每一个细胞都恶心发抖,神仙都不可能一沾枕头就睡着。他又问:“早上的书好看吗?你看完了吗?”

    沈昱还是没理他。

    星朗也不在乎跟具尸体对话,继续说:“叫啥来着?《霍布斯教授的代码》是吧?”

    沈昱还没理他。已经是下午五点多,图书室应该关门了的。他简直无力感慨星朗的迟钝。借了这么多次书还没看到门上的时间,星朗怕不是个大字不识的傻子吧?

    星朗显然没有解读脑电波的功能,完全听不到沈昱面无表情的腹诽,十分心大地说:“晚饭六点半才开。哥先去借书。要是六点半我还没回来你先自己去吃。记得给你朗哥带包饼干啥的。”

    沈昱连皱眉或者提醒星朗时间的力气都没有,继续面无表情地躺尸,任由星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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