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遽然扯近,就着陈叙微俯的脊背,王福鼻尖碰到他衣料,沉厚的木香顺衣襟灌鼻。

    沉香醇厚,一点点逼乱她的思绪。

    “过,过路人问道……”王福双手紧撑湿津津的墙面,鬓边湿乱,蓬出的发丝无一不诉说着慌猝。

    青年闷喉嗯了声,嘴里轻声捻揉着奇怪俩字,“什么人来侯府问路?”

    虽是这么问着,但他眼眸平淡,里头丝毫没有探究的意味。

    雨珠汇线顺伞骨滴在陈叙手腕处,他捏着水渍轻轻擦了下王福的眼尾,像是作恶般故意在她眼角处摁了摁。

    王福颤了下眼皮,正想着如何搪塞解释,周身压制感全数褪去,她抬眼,陈叙转身撑伞,背影消失在回廊处。

    王福不自禁软了下膝弯,五指撑墙松了口气,侥幸于他没再咄咄逼问,往后又看了眼,才慢吞吞跟上去。

    回到耳房将湿糊黏重的绸衣脱下,裹着禅衣在炉子旁烤火,过了许久身子才将身上的僵硬烤化。

    门被嗒嗒敲了两下,外头传来声音,“福姑娘在里头吧?”

    王福支地起身回了声是。紧接着外头又来传话:“咱们院里摘得槐花都搁在小厨房,梁嬷嬷忙着别的地方,福姑娘帮着来分一分吧。”

    她说好,圾鞋裹衣出了门,直往小厨房走去。

    众人将摘好的槐花都放在娄筐里,因着女婢们手脚快慢不一,有人摘完两篮,有的才摘了半篮,往年也经常为这个吵架生事,最后得出个法子,叫把摘的全都放到一起,每人分一些,谁也不准多谁也不准少。

    以前都是梁嬷嬷领人来分,但现下她伺候着老太太分身乏术,公子院中拿不出人来,想着王福是近身伺候公子的,定比这个院中余人权利大些,就选着她了。

    王福看着那一个个篮筐摆在她跟前,有些发愁。

    小厮道:“槐花里头有些叫雨水打烂的,咱们院里人摘的时候忘分出来了。”

    王福从底往上翻了下花瓣,上头还擒着些雨,既然没挑出来,现在这么一大筐也来不及挨个捡,如此那只能每人都抓上点烂的。

    小厮也觉得行,说了声麻烦姑娘便走了。

    王福之前干过这种活计,给人分槐花,一上午能赚三个铜板儿,能买仨包子,但娘老舍不得吃都留给哥哥,王福心疼,便每次将自己的留给娘。

    门帘挑起,猛地涌进来阵烈风,王福冻得哆嗦,回头见是茗惠挎着个篮子,二人相一对视,茗惠没作声,快速往里间走去。

    过了小半时辰,王福把槐花分好挨个摆在灶台上,等出来时天光昏暗,月色朦胧,比着时辰众人应该都已睡去。

    明早再拿也不迟,王福揉揉肩颈,忽觉眼鼻酸胀,她抽两声,掰着指头算起的话,张伯伯已经回村了吧,娘也应该收到钱了。

    这下他们二人能过个好年了,府中年关定会再发些好东西,到时候她都捎给娘。

    回去后和香兰缝了会儿荷包,她打算空闲时候缝点荷包,这样就能多攒点钱,哥哥就能早些时候娶媳妇。

    翌日天明。

    小厨房处排队领槐花,王福要跟着陈叙上学堂,等下学来时,灶台上只剩最后一篮了。

    芝儿将篮子递给她,王福用手抓了两下,却觉里头黏糊糊的,翻过来一看,底下的槐花烂了大半,黑黢黏腻,还散发着一股酸臭。

    “福姑娘贵人多忙,便想着给你放在门外省的你再跑一趟,谁知今儿上午又起了雨,将这槐花给泡烂了,咱们姐妹都是好意,福姑娘莫怪罪。”

    芝儿拢手低头看她,面上并无半分好意之色,王福抿嘴应了声是,没再过多纠缠,提着那篮子槐花走了。

    看她身影离去,芝儿捂嘴轻咳了两声,帘后现出一人影。

    “姐姐说的果真不错,王福看样真是个没脾气的。”

    茗惠紧凝着那撮身影,想起自己被罚去扫储物堂,工钱也折了大半就心火,那日只是自己跟王福的恩怨,除了她还会有谁去说嘴。

    芝儿拍着后背叫她宽心,“日子还长,王福那软弱样如何能配得在公子身边伺候?”

    茗惠目光越发凝冻。

    王福将篮子搁在桌上,金乌光透过窗柩打在霉点斑斑的槐花上,她不是不知芝儿是故意为难她。

    今早确实下过雨,但也就盏茶功夫很快就停,就算将槐花搁在外头也顶多沾几滴水珠,怎会发霉呢。要不是故意使坏,又谁会有这闲工夫将烂槐花铺上薄薄一层好的做掩盖呢。

    香兰拧干手帕擦脸,顺着王福目光看见这篮子槐花,惊了声,“姐姐怎的领了这些?”

    王福就着旁边池水洗手,用着芝儿给的借口,说叫雨泡烂了。

    香兰不信,“今早是芝儿分的篮子,定是她做的,我去告诉梁嬷嬷!”说着就要起身,一把被王福拦住,她哎两声问为何。

    王福想起娘的叮嘱,摇摇头作谎道:“我闹肚子吃不得,嬷嬷忙,或许还要怪咱吵架生事呢。”

    听此香兰垂眼唉了两声,打眼看了两下槐花,心觉王福这人性格甚好,好到都没脾气,不争不抢与谁都温顺。

    但她觉得憋屈。

    午时休整,王福给香兰抹完最后一回药,疹子病算是彻底好全了,刚好药罐也见底。

    香兰穿好衣裳缩被窝里,她这人沾床便困,却还张口迷糊嘟囔着只要再干五年,便可赎身回去。

    王福把药罐搁在床头嗯了声,揪被跟她躺在一块,睁眼望着梁柱。

    五年呢,香兰便可脱去奴籍彻底从侯府脱身,王福呼了口气,背身蜷成团,下巴掖着被褥。她呢,那时自己都二十了。

    若是陈叙不放人,王福想或许自己真要在这劳作一辈子。

    这么想了会儿便迷糊睡过去,王福觉浅,有点风吹草动便惊醒,也可能是在陈叙身边伺候出的习惯。

    外头雁鸟叽喳不停,王福被吵醒后睡不着,回头看着酣眠正甜的香兰,起身下榻,圾鞋轻声往出走。

    她趴在窗沿上瞧着外头的鸟窝,余光处又钻进那个篮子,王福本想将篮子里那些烂槐花都倒了,站起身时却发现里头的槐花变了。

    瓣朵干净又新鲜,微凝着水珠,闻起来还有股淡香气。

    王福揉揉眼以为瞧错了,正拿起端详门外就有人喊她名字。

    “梁嬷嬷找!”

    听是梁嬷嬷,王福顾不得眼前的槐花,套了外裳提好鞋就往出走,方下石阶看见茗惠站在梁嬷嬷身边,双眸通红,以为是挨了嬷嬷骂。

    王福走上前福礼,问嬷嬷何事。

    梁嬷嬷登时怒喝一声,“我叫你们分食不过是为的不要吵架生事!王福,你怎得还将坏的都捡给人家了?”

    王福满眼茫然,全然不知发生何事,要说没有时,又听旁边茗惠抽泣两声,“不知是哪里得罪福姑娘了,奴之前是有恩怨跟福姑娘的,但福姑娘不听奴的解释,这次又专挑烂了的槐花分给奴……”

    说着她瘪嘴,伸手将怀中那篮子槐花递到跟前,而里头的槐花,正是芝儿今上午分给王福的。

    “嬷嬷。”

    梁嬷嬷身边翠儿从耳房中拿出那笼新鲜的,“是福姑娘的。”

    王福怔然看着两筐槐花,心中愕然,嗓中瞬间桎梏,她立时下跪叩头。

    “这些烂的才是奴的,奴没有……”

    “嬷嬷!”茗惠抹泪相告:“谁会将烂的东西分给自己啊,福姑娘说谎未免太笑人了,求嬷嬷秉公处理。”

    王福抬头惶恐,“我……没,不是……”

    她摇头,万句驳言在想起娘叮嘱她凡事要忍让躲避时滞住。

    茗惠直身正立,掰着三根指头要发誓。

    梁嬷嬷头痛万分,她最不屑处置的就是婢子间的吵嘴生事,何况面前是王福,前几次都被陈叙冷声警告过,是以这回,她皱眉叹气。

    梁嬷嬷抬头便对上陈叙的视线,“公……”

    “但凭嬷嬷处置。”

    陈叙沉凉嗓音从后头震震传入王福耳中,她哆嗦了下,回头只看见枚衣角堪堪略过壁墙。

    心头惊炸,王福脑中浮现三字,“杖二十”。

    陈叙眉眼阴郁,双眸冷凉,从王福出来到扣头下跪,他在后头站了许久。

    看着她俯跪在地如同弱小蝼蚁,陈叙恍惚觉得,是不是他教她正身抬头,也只在他跟前做做样子,而回了身,又变得如同以前那般可怜卑弱。

    陈叙冷硬眸中倒影着她怯懦逃避的姿态,头扎进肮脏地面里,一言不发,相比一旁的茗惠,挺身正立,口中不绝,振振有词。

    他嗤了声,古怪恶意从心底升起,陈叙很想掏掏王福的心肉,看看里面究竟盛了几分尊严。

    最后王福被罚去扫三日甬园,连带着槐花也一起赔给茗惠。

    甬园比储物堂脏乱,要真说起来,储物堂的泥垢还不及甬园的三分之一。

    里头尽装陈年旧物,帷帘帐幕重叠,将其肮脏完全笼罩,甚至还有婢奴交合时留下的污浊。

    月霜斜瓦,花影零落,夜里漆黑诡谲,其上灯火透着几分妖艳,瑟风残影,满眼障目。

    王福扫至深夜,才拖着身子走出,冷风掠过后颈皮肉,她不自觉绷紧满身胫骨,这才想起今夜应是她守夜。

    她快步往回赶,走回庭院又转脚回了耳房,陈叙不喜欢她脏,进去之前王福得将衣裳换干净。

    夜深更响,王福走到门帘处,其内烛火照影,青年修长的影子拉在帘上。他并没睡去,但是王福却越发忐忑,忐忑到在门外驻足发抖。

    忽的帘内伸出只大掌,王福没来及反应就被猛地扯拽进去,她吃痛,跄扑在地。

    陈叙眼眸狂色疯糜,宛要拿刀嗜人,一把扣住她手腕。

    “逢人便跪,谁教你的道理?”

    说着猛地抬手,举过头顶,按在窗沿边。

    王福胳膊被扯得如同断骨痛,尤其是手腕,硌在沿台上似要折断,在要出泪时,耳边骤声,“不许哭!”

    “疼……”

    王福屏息忍痛,下半身绷紧,嗓中碎声片片。

    “呵!”

    陈叙不单没放过,反而顺其紧绷姿势掐紧她的腰肉,眸中倒着面前人将哭不哭的狼狈情态。

    “为何不说?”

    “奴……错……”

    “错?呵!”陈叙嗤声冷笑,掐腰的掌指又紧了几分,“别人欺你,辱你,你便一言不吭吗?”

    “真的疼……”王福眼眶的泪珠就快蓄不住,眼前将昏时,腰间陡然撤去所有力道,王福猛地摊扑在地,将此前胸中所有憋闷气息尽数咳喘而出。

    陈叙蹲下身来,遮了后头烛火些许光影,王福趴跪着看着地上的人影,她尽力撑身,却因手腕炙痛再次弯倒在地。

    “为何不驳,是有错羞愧吗?”

    “不!”王福摇头高声,却又立即低下嗓子,“奴,奴是没错的。”

    陈叙手托起她脸,“有错者跪罚领罪,既无措为何要跪。”

    王福被他滚烫的双眸刺了眼,她想挣脱,但下巴奈何被人抠的越发紧。

    “奴是蠢……”

    “住口!”

    王福吓得哆嗦着唇,紧闭了闭眼,闷气尽数憋在胸口,“她们,她们欺负我,我躲起来不就好了吗?”

    躲起来不被找到,让着她们,顺着她们,不理她们,等久了她们就觉得无趣,就不再欺负她了。

    这是她娘教的啊。

    不生事,要避让,会低头。

    “或者,或者我求她啊,之前阿娘打我的时候,我就使劲求啊,求求她,就行了啊……”她语声零碎,眼眶中的泪水莹亮,这是一副十分可怜又惹人疼的模样,但陈叙看着却厌恶至极。

    “你求你娘,她就不打了吗?”

    王福一怔,顿了顿,“打,打的……更狠了……许是我求的不够!”

    衣襟随着话声从腰间滑落,陈叙顺势将手伸进她衣裳里,触碰着她可怜的皮肉,王福下意识失声尖叫,想挣脱,手却被摁着,无法动弹。

    “很好,还知道羞耻。”

    王福闭眼不敢再看,腰间冰凉的触感却愈发明显。

    “瞧见过我杀人吧,那人痛苦的乞求我,可比你恳切多了,但我最后放过他了吗?”

    “他……”王福喘着气,把头埋进胸口里,拼命摇着。

    陈叙默声看了她许久。究竟蠢还是不蠢呢?他也不知了。

    遽然松手,王福彻底得以解脱,未等起身便听那人冷声。

    “你这么喜欢跪,那就跪在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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