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过了很久,人间还在谈论这件神迹。

    天禧年六月二十八,临近傍晚的时候,遥挂在天边的一朵白云忽然迸发出一道强烈金光,直扑向人间。

    只见那百十来丈的光柱里无数璀璨星子划过,如磅礴金屑。

    百姓纷纷驻足观看,高呼天人赐福。

    唯有金灯一人,看到了云上血流成河的杀戮。

    落下来的也并非金屑,而是数以万计被撕碎的织梦族神魂。

    从那天开始,世上再无织梦一族。

    也是从这一天开始,金灯失去了她在这世上唯一一个朋友,山眠。

    是的,她亦是天人。

    但又能怎样。

    她连自己的朋友都救不了。

    天宫高大威严,凌霄宝殿上,天人们肃穆而立。

    天君端坐于殿中宝座上,问她:“金灯,人界天禧年六月二十八你在哪?”

    金灯跪在殿中,眼观鼻鼻观心:“人间,汤峪镇,买糖人。”

    天君又问:“你可认识织梦族族长之女,山眠?”

    金灯攥紧拳头,压抑住内心翻滚的情绪,冷声道:“认识。”

    天君像是没发觉她的情绪般继续问道:“既然如此,你可知她的忆梦珠在何处?”

    她当然知道,忆梦珠就在她手里。

    这是山眠刚认识她时送给她的礼物。

    可是她答:“不知。”

    天君狭长的丹凤眼微微迷起,声音低沉:“你可知瞒天是死罪。”

    在他手下万年,金灯早知道,这位天君从来不说废话,能这么问,肯定以及必然确定忆梦珠就在她身上。

    但是她并不准备给他。

    织梦族窥探天机,欲引发天人争斗,取天宫而代之。

    这话金灯是不肯信的。

    一个以每天睡到自然醒为祖训的族群,竟会突然生出取天宫而代之的想法,这是何等的荒谬。

    “天君可否给我他们背叛天人的证据?”

    天君脸色一沉:“本君的话难道不能算作证据?”

    “不能。”

    众天人哗然。

    自数万年前天君凭一己之力开天门,掌天宫,佑六界,还没谁敢这样质疑他。

    金灯不为所动。

    他的表现越是急躁,她就越能够确定,那颗忆梦珠里藏着他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眼看他捏碎了一盏茶杯,金灯暗自蓄力准备拼死一博,他的脸色却肉眼可见的好转起来,甚至和颜悦色。

    “神女说的有道理。可惜织梦全族已灭,散碎的神魂都已飘向人间,不如你去人间将这些神魂重新聚合,帮我找些证据来,可好?”

    金灯神色平静:“好。”

    天君点点头,探手从虚空中取出一柄金色弓箭,瞄准她胸口,拉了满弦。

    “天界的规矩,欲犯上者受斩羽箭刑,你可有异议?”

    她刚暗自蓄力,修为低的看不出来,但修为高的一眼就能看出,否认也没用。

    所以她索性大大方方的站起来。

    “属下并无异议。”

    话落,利箭破风而来,箭尾处一枚金色铃铛在疾风中叮当作响。

    转瞬,穿透心口。

    那支羽箭带着万钧之力。

    金灯只觉喉头涌上一阵腥甜,身体被羽箭带来的巨力往后拖去。

    云层散开,耳边风声呼呼作响,她很快失去意识。

    模糊中,她听见天宫之上,天君如钟般的声音。

    “神女此番下凡收集残魂,自有她的因果,众仙家不可插手。”

    众人齐声答:“是。”

    待金灯再醒来时夜色正浓,箭簇消失,身上也不觉任何疼痛。

    入目是一片红色帐幔,身下是柔软床铺。

    看起来像是谁家的屋子。

    有什么东西吱呦呦一直在响。

    她揉着发胀的额角暗自思索,难不成是被鬼差误抓到幽冥。

    正想着该怎么回到人间,一道苍老的声音忽然从帐外传来。

    “姑娘醒了?”

    金灯从床上坐起来,伸手去掀帏帐:“你是谁?冥王?”

    不知何处飞来两只萤火先她一步,一左一右拉开帐子,挂在钩上。

    视线清明,她这才发现屋里还有个人,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婆婆,身子佝偻,正背对着她纺线。

    桌上如豆大点的烛火借晚风跳了跳又重新归于平静。

    老婆婆纺线的动作并没有停,呵呵笑了两声,道:“这是方寸山,姑娘并没有死,我姓孟,名字记不清了,姑娘可唤我孟婆。”

    她的语速缓慢平和,感受不到一丝杀气,身上也没有妖气魔息或者修仙者特有的金光。

    金灯略作思考,从床上下来到桌边倒了两杯水,走到孟婆身边,半蹲下身子给她递了一杯,又将烛火往她跟前挪了挪。

    “是婆婆救我的?”

    孟婆转过脸来,瞟了一眼水杯,笑得颊上褶子都堆在一起。

    “真是个懂礼貌的好孩子,”说着接过她手中水杯一饮而尽,又继续道,“不过姑娘往后要当心了,神躯已破,天眼闭合,你将如凡人一般会冷会饿会伤。”

    早在那支金箭带着灭神铃刺穿命门时,金灯便已知晓会有这样的结果。

    但很显然,她全然没将这些放在心上,偏了下头,借着微弱烛光去看她眉心。

    天人眉心处都会有半寸红痕,那是天眼所在,能看清通往天界的路。

    但孟婆脸上褶子实在太多,怎么都看不清楚,她不自觉往前凑了几分。

    孟婆笑呵呵抬手,食指抵在金灯额上,另一只手将空了的水杯递还给她。

    “我不是天人,只是个出门寻找孙女的老婆子。”

    被人看穿意图,金灯也没觉得什么不妥,只往后退了些。

    知道天人,知道神躯,还知道怎么给天人接骨疗伤,怎么可能只是个普通老婆婆。

    不过既然对方不愿说,她也没再追问,接过对方手里的空杯子放回桌上,又从角落搬来个小凳子,坐在孟婆身边,一边看她纺线一边小口抿水。

    屋子重归安静下来,只剩纺车吱呦呦的响声。

    在最后一口水喝完后,金灯忽然开口。

    “婆婆知道幽冥吗?”

    孟婆从簸箩里拿出一把剪刀剪断手中丝线,将纺好的丝线分成几股,在头端打了个结递到金灯手中,示意她拿好了才道:“姑娘问这个是因为你那个爱吃糖人的朋友?”

    金灯对她无所不知的技能已经见怪不怪,抬头目光灼灼道:“嗯,婆婆可知如何去幽冥?冥王掌生死,我想顺路问他讨回山眠。”

    孟婆笑了笑,脸上的褶子皱成一朵花,手中编织的动作却是不停。

    “为什么偏偏是她?”

    金灯垂眸看了看自己被绷带缠的密不透风的双手,低声道:“婆婆要听真话还是假话?”

    “人老了,最爱听真话。”

    “作为我在这世上唯一能触到的灵,她只能死在我的手里。”

    孟婆叹了口气,面露怜悯之色:“你会遇到的。”

    金灯不解:“遇到什么?”

    孟婆却不再开口,低头专心结扣,仿佛编这红线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

    金灯也不催促,静静等着。

    粗糙爬满皱纹的手在四股红线中来回穿梭,不一会变成一条漂亮手链。

    残线剪断后,孟婆很自然的牵起金灯右手,戴到她腕上。

    “找到她的法器,你自然就知道怎么见到冥王。”

    金灯诧异抬眸:“山眠的法器,那不就是……”

    “不是她送你的那颗,”孟婆出言将她打断,“是另一颗。”

    金灯脑中猝然闪过一道白光,想起一件事情。

    山眠体质特殊,能结出两枚忆梦珠,这是只有山眠跟她才知道的事。

    不过因为第二颗忆梦珠迟迟没结出来,所以她也将这件事淡忘了。

    孟婆显然看出她在想什么,点了点头道:“织梦族陨落之日,恰是那枚未登记在册的珠子结成之时。”

    金灯顿生警惕之心:“婆婆为何知道的这样清楚?”

    孟婆道:“也是凑巧,我恰好掌管三亿万冥灯,其中就有你那位朋友的,所以她的事迹我都清楚。”

    说着,她又从袖中掏出一本书递给金灯。

    “告诉你这么重要的信息,姑娘是否能帮一下我?”

    金灯扫了一眼那本书。

    除了外表看着旧点,跟普通书本似乎并无区别。

    但她也没有直接伸手去接,而是问:“什么忙?”

    孟婆道:“我家除了小孙女,还有许多宠物也丢了,我实在是年老分不开身,能不能麻烦姑娘帮我找一下。”

    无论是残魂,忆梦珠,还是小女孩,宠物,总归都是找,顺路的事。

    金灯接过书:“这里面是你孙女跟宠物的画像?”

    话音未落,身子被书本的重量压了个踉跄。

    这本书居然有这么重。

    孟婆含笑在她发顶轻轻一揉:“孙女前几日已找到,姑娘就帮我找宠物吧!”

    待金灯再直起身子,眼前只剩一缕青烟。

    她茫然抬手去触,却什么都没碰到。

    长袖落下,露出白色绷带上那条编法奇特的红色手绳。

    这种红绳她见过,在人间,是长辈编来送给小辈护身的,寓意平安顺遂。

    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清亮鸟鸣。

    天亮了。

    桌上烛火骤然熄灭,有光沿着木屋缝隙爬进来驱走黑暗,一支透光的浅棕云兔糖人正在窗口一只浅口白瓷瓶里招摇。

    金灯走过去拿起糖人轻咬了一口。

    不多不少,甜度三分半。

    是山眠最喜欢的味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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