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城守城人数在不断消减。
桑榆头也没回地从下一只蛮象身上跳下，大块头摇摇晃晃地倒下，落下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
成功了。
她能修改污染。
前面有人。她颤着手，扶起一个刚刚因为杀死战友同伴而崩溃的陌生人。
她的声音发抖：“谢谢……”她勉强靠在掩体旁，对赶赴下一个地点的女生说。
“你说，他真的死了吗？”
桑榆走远，离她三步，听到背后不甘心的恍惚呢喃。
她觉得脚脖子有点凉，淡定地回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被扶起的人，用伸长的手勾住了她的脚踝。
桑榆没有低头，这已经超出常人范围了。手臂绵软，没有骨骼般地如皮绳般一圈圈收紧。
她心里叹了一声。面上毫不迟疑地拿刀斩断了这只“手”。
回头，那个短发女生利落的面孔不出所料地变成一个已经畸变伸长的脸，下巴拉长如同弯钩一般。
五官如液体一样在脸上流动。
“晚安。”
桑榆沉沉地道别。
那个女生本是这个区域最后的幸存者。
*
迟堇渊从地上缓缓站起。
浑身酸疼得仿佛被装甲车碾过，尤其是大脑的胀痛，仿佛已经经历了下一个轮回。
负责记录时间的装置在踏入这片区域时就一片混乱了。迟堇渊依然依靠过往的经验判断流逝的时间。
可之后随着上来后越发粘稠压抑的污染环境。他的感官逐渐模糊，断断续续，变得没那么精准。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
靠近球的路上没有污染，没有物品，什么都一片飘渺。迟堇渊每走一步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仿佛踏碎时空般的扭曲每一寸身体。
疼痛和顿感并存。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往前，终于碰到了光球。
出乎意料地，无人阻拦，也无人发动攻击。仅仅就是碰到了，摸着环绕一圈。
走近后的球末约三米高，看上去并不精巧也不简陋。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时而黢黑的大球。
它还在闪烁，将这一片天地刺目得光怪陆离。从顶上冲出的黑色气团从未停止过。
没有出口，不能被堵住。
聚集在狭小的地方更像是一片混沌的黑云。
迟堇渊试图拦住并捕杀污染，奈何产生的速度太快，他拦得住一些，却无法阻止所有。
索性拿出收回的小刀往球上刺去。没有造成伤害，也没有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迟堇渊作为发力者，立刻感觉攻击的力道完全被吸收了。
球没有任何划痕。
他喘了口气。袖子抹去滴下的汗珠，开始试验有没有所谓的突破点。
不知过去了多久，迟堇渊预计撬上球体一点的手一抖，飞刀从袖口而出。
身后逐渐形成的粒子形态的人形散开一下，又重新聚合。
迟堇渊是可以直接让来人退出的。他想了想，没有动作。
他快速扫视：
来人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眉头皱着带着焦虑和愤怒。来人依旧带了面罩，银色的金属泛着致命的冷光，迟堇渊观察以耳廓和骨相而言就是上次那人。
他手上带着枪。迟堇渊从上次就知道，这人和那些毫无准备的菜鸟不同，他起码练过一段时间。
双方距离不过十米，身躯蓄力绷紧，气氛陷入了短暂地交锋。
等他稳定地看见迟堇渊，立刻一声笑着发出怨毒的声音：
“果然是你。” 尽量维持体面时语气里厌恶和烦躁几乎按耐不住。
迟堇渊不在意。他依旧浑身冒着冷汗，忍着机能绷紧的身体挑眉：“被你们发现了？”
随即不动声色：“也知道我出来？”
“呵，”
白远拿出早已经想好的说辞：“我们的优先级自然远高于你们。”
“我们能支配你们所有人。”
他看了看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迟堇渊，露出突然想起什么的神情似乎意犹未尽地补充：
“当然桑榆也是。”
“我们从她那边要好得沟通多。”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桑榆卖了情报。
他无法言明知道这个人和桑榆疑似“恋人”关系后内心的风暴。
而他想刺激的人却应对得滴水不漏，甚至能看出内里的张扬：“控制所有人？说大话之前看过你们的败绩吗？”
可以这么说，一直没有攻下的第九城、第二城的叛乱、第六城外的实验基地，包括他在这里出现都是所谓外界人的“失误”。
白远试图激怒的对象甚至心安理得地稍微调整姿势道：
“她从未提到你们。更不可能联系。”
“所以——”
迟堇渊眼里闪烁微芒，满是挑衅：
“桑榆和你们有关系吗？”
白远不可置信地打量：他的眸底满是镇定。
“呵——”
那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无奈的耸肩：
“说来惭愧，她可是创造污染残害你们的主力军啊。”
他再爆猛料，打量着迟堇渊的情况。尽管当年她的构想并非如此，但事到如今游戏的结局已成定局。
迟堇渊半倚着垂眸不语，汗湿的凝在一起的头发乍看之下有一种清冷的倔强。
他开口：“她没有提过你。”
“更不想认识你们。”
“你觉得这对她而言是什么好的回忆吗？”
白远的笑收住了，也难得静下来回话。他定定地看着，摇摇头：“没关系。我还记得她就够了 。”
他需要她，公司也需要她。
桑榆所代表的是一个人类的思想完全载入机器并自我更迭。
这对于目前的技术来说简直是奇迹。
若说白远对桑榆有几分爱慕，那剩下几分才是公司职员也不惜毁掉游戏也要得到桑榆的原因。
他这次是带枪来的，而在这里也不会真正的死亡。
而迟堇渊——
他已经是个半死人了。
他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半死人。
想到这里，他终于对上迟堇渊仍在思考的表情若有所思：
“拖延时间？”白远直接点破迟堇渊的意图。
迟堇渊和他聊着，手下却一直没有停留地摸着球。
被他这么一说，迟堇渊本因为脱力半靠着支撑的身体索性站直对他笑笑：“我从不这么做。”
下一秒手上聚团，光明正大地打出蓝色的能量撞向小球。
成功地看见那人恼羞成怒的表情。
迟堇渊微微气喘地安心了些：攻击效果对那边有反馈。
刀子顺着他的动作再次刺向球体。
对面的人阴沉着脸：“你不会觉得现在我还杀不死你吧？”
可他越说，迟堇渊就越毫不顾忌地往球上各种攻击。
子弹随着他的动作入水般集中他的动线，又被避开。
白远不知道明明是半背对自己的迟堇渊为什么能如此精准地避开他的攻击。甚至引导着子弹打在光球上，失了效用。
白远不断逼近，就在来人即将靠近时，迟堇渊持刀一斜打断了飞来的子弹。
他盯着不肯罢手的迟堇渊。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打算为他们拼？你真以为还回得去？”
白远简直不可思议。他能看见代表污染的粒子肆意包裹着迟堇渊，而迟堇渊已经没有如同他上次自爆般那样的能量。
在他看来，迟堇渊距离被彻底污染已经不远了。
迟堇渊倚在球身的背顺势滑下，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起一般，浑身被汗水浸透。
那层淡薄的蓝色屏障在他触碰到球时就已经放弃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支持超负荷地双重输出。
他知道白远说的不仅仅是这个。
迟堇渊视线下瞥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五指黑色的触手般的不受控地蠕动。从上山开始，自己就在逐渐异化。
哪怕真的解决了问题也已经回不去了。
迟堇渊不理，冲着球体继续下一轮攻击。
这一次被来人打断。
迟堇渊早有觉悟地翻滚，极限避开。神色不变，多天的历练让他的身形有些狼狈的清冷，他冲来人说道：“所以…你们也不希望它被破坏。”
他一直冷静地分析，咀嚼着那人的表情。带着喘息的声音充满笃定：
“甚至你们也不知道怎么破坏这东西。”
“是不是可以说明它不是你们放在这里的？”
他尚现健康的手爆满青筋，压榨着体内最后的能量。一丝不苟地打向球体。伴随着这种输出，迟堇渊的脸色越发显白，血色全无。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死活地试探。白远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是啊，”
白远一步一步走来，
“这种源源不断向你们输送污染的核心，当然是桑榆做出来、放到这里的。”
如果是他们的话，直接就隐藏了，哪会留下这种破绽。
桑榆是那段时间的团队也只有她，还想着给游戏里的npc一些机会。
“这样啊。”
白远从迟堇渊仰头微微失神的眼眸里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判断迟堇渊已经再没有反抗之力，杀了，这里就当一切正常。
真是可笑，现在还对着核心做无用攻击。
傲慢自满，永远自持甚高。桑榆对这个人的评价的确不错。
迟堇渊在心里笑了笑。
他低着头，知道白远的阴影已经盖在他的面前：
“那再见了。”
白远只听见对手的笑，下一秒视线一片漆黑。
*
将近一周了，第九城呈现收缩态势。
由洛佩普领导的城内，逐渐变成全民战。洛佩普在城外随时驰援和接应，沟通城内事宜。
血色笼罩着阴霾，城内外每一处都昭示着血战。仿佛十年前的那场被放弃的侵袭之战。污染并没有减少。稳定的增长数据，看得人心惊胆战。
“情况怎么样了？洛博士？”
通讯那边只传来男人急促喘息声。
洛佩普心里一紧：“哥？！”
“…没变化。”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污染数量…的增长速率完全没有变化！”洛佩咬牙回答。
已经有污染深入地下区，他带队负责守护最重要几个实验室的安全。刚刚才解决另一波污染。
洛佩普在喘息中闭眼，他知道，除非有人破局，第九城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或许是通讯里的沉默实在太久，洛佩普隔了好久缓缓开口：“我相信迟长官。”
估计外城的人都觉得他在最关键的一站里选择逃难了吧。
……
“废话，”洛佩忍着疼打趣：“我也相信他。”
不然怎么就被初出茅庐的他拐到第九城这个爹不停娘不爱的地方自食其力来了。
人在绝境中总要抱着点希望。
当年的第九城就是那样等来迟堇渊。
此时此刻，面对远比当年多出几十倍的污染。
他们也不由产生妄念：这一次，还会出现奇迹吗？
总有人在末世祈祷。
第九城内都知道迟堇渊独自外出寻找解决的方法。似乎是默认了如今的科技无法与污染匹敌。
一开始还有不满，可真正经历后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实在是太多了。
污染占领了街道，号召所有愿意出战的人随时站岗警戒立刻
做出应对。
避难所不再是避难所，是民间组织的暂时安顿补给站。
只留下真正的老弱幼小，不需要参战。
情况是不容乐观的。
最靠近城门，属于E、F两区的安置房近四成被随机生成的污染压垮了很多。
在战斗中幸存的屋子上也占满了液体。
红的黑的，还有断臂残渣。有些还没来得及凝固，就又被覆盖铺了一层又一层。
这次进攻的都是一二级污染。对于大多数人，都需要合理的组队才能击杀。费时又费力，更多的是淹没在对抗的路上。
李达缩在角落安慰莉莉：
“我们不能只等着迟长官来救我们。”
他脑海里是当年年轻的军官一步一个脚印把第九城从被放弃的边城拉起来的身影。
“他已经够累了。”
没有人不期待他能再创奇迹。
但李达自我审视：他在末世里已经活得算久了。
看着埋头压抑哭声，努力给自己包扎的女儿。他只能宽慰：
“第九城他已经守了这么久。”
莉莉曾经不满迟堇渊，而现在又一直盼望着他能带来机会。
迟堇渊身上的流言蜚语够多了，这样的期待落空产生的怨恨是会害死一个人的。
作为一个一直住在第九城的老人…他不想当白眼狼。
“无论如何都没关系。”他最后伸手揉了揉着急跪在面前的女生的后脑勺。
慈爱的尾音消散在雾里，手里的枪随着主人的脱力掉在地上。
莉莉徒劳地压紧新鲜的伤口，压抑着哭声向着高飞的污染送上下一击。
没人不在期待一个奇迹。
*
远在第二城的赛琪，终于再次联通了迟堇渊那边的信号。
为了精简，迟堇渊把最后信号仪固定在山腰。
“海拔高度有所变化。”赛琪看着那边传来的信息。
“但我们已与他失联，就连这个点位已经很久没有改变了。”
她被迟堇渊、洛佩要求着留在了第二城。在这次的战场中主要负责第九城与各个城市的联通。
原计划支援第九城被突入起来的侵袭胶着，没能派出第二波人来。
当然，迟堇渊在原计划就强调了各城市专注各家防守。实际上其余外城太乱，是信不不过的。
确实是内忧外患的时候，管虎没将这件事外传。
就几次会议下来，他也看见各位驻城官内心的潜台词：
虽然是第九城，还好是第九城。
突然而然的侵袭下，他们才发现低估了流言的力量。事实上，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大部分是基因改造出来的孩子。
每一次战斗结束后都会进入医疗所进行美其名曰的体检。当他们得知定期体检不是免费福利而是选择性的放弃时，早已有了私心。管虎方压的太快，加之迟堇渊雷厉风行地血洗了第二城乱党才压住了他们的思绪。
但当所有城市都造成侵袭时，或多或少都对这场侵袭产生了微妙的不适。哪怕执行命令，心态上变化在生死之间也能体现出胜负。
所以这场侵袭，各城都应接不暇。本提出的大力支援计划再度搁浅。
可大家又心知肚明，这是一荣俱荣一会聚会的存亡关头。
只要第九城一破，意味着除了中央二城以外的城市完全无法抵御。所有领地危在旦夕。
于是各家都在畏畏缩缩地试探。
怎么能不让人寒心呢？
在会议上的管虎没有忍住地冷哼。
各个驻城官面色难堪，不敢发言。
“第九城如今遭受的是高于常规侵袭的百倍强度。”
“只希望你们给第九城一个机会吧。”
随着管虎的一槌定音，苍老的身影离开会议室时竟带了点蹒跚。
赛琪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能看见管虎难看的脸色。
她想想还是凑了上去。管虎冲她摇摇头，刚刚结束会议，疲倦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试图安慰谁：
“还有一队的人已经出发了。”
*
迟堇渊如愿送走了白远。
他爬起来，右手撑在球上。再次打量这个东西。
“核心”？
这就是产生污染的核心了吗？
这意味着，如果破坏了就是真正的结束。
迟堇渊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没有猜错。
桑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确实太深了。
他当着那人的面，刻意激怒和套话，尝试各种方法破坏球体，那人眼里的凝重的愤怒和担忧不做假。
他们也担忧自己用什么方法彻底毁掉了核心。
而目前已经试了很多法子了，很可能都不对。
迟堇渊低头，不在乎如今已经半片麻木的身体思考：
现在他知道，这是桑榆负责的部分。
他从没有低估过桑榆的身份。
甚至，他临出门前就问了桑榆。
“如果我们真的抵达目的地。”
“你觉得，我们能真正毁掉最后的东西吗？”
桑榆他在问她，又不仅仅在问她。女生没有产生什么被利用的情绪，几乎没有思考地，从心感受着世界。
须臾回答：“可以，无论如何都可以。”
她遇事是一个不算感性的人，回答时一定考虑了所有情况。所以，只要他能活着到达，就一定有机会。
而刚刚得知，曾经的她属于游戏的主创核心。如果是她做的这款游戏。
这一定是一个可以破坏的、对所有人都平等的方法。
这该是一个对武力没有任何需求的方法。
那么——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该是什么呢。
如果是桑榆。
如果我只是一个npc。
走到这里，我应该怎么做？
“
白远的视角一黑，再睁眼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意识到自己带着枪，却被一个半靠在地上的人不设防地秒了后他咬牙：大意了。
不待思索地出舱门问助理外面的情况。
“直播没有恢复。不过，现在他们已经被我们逼退了。”
“只要保持攻势，再过几个小时就能结束。”
大意就是游戏在慢性走向尾声。
好、好。
顶在胸口的气顺了一些。
“您还进去吗？”
他们的老大愣了一下，思索后却回答：
“进！”
迟堇渊这样的人应该很早就该死了。
就他们在编外设置的难度，就连迟堇渊能活着走过去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才对。
但他，白远。好不容易见到了桑榆留下的东西 ，还想再去看看。
他再次带上头盔，为了此次直播特意抹好的发胶定下的发型被压得一塌糊涂。
眼睛一闭再次回到同样的位置。他没有在刚才的地方看到迟堇渊。
死了？
心头不可控地泛上不可置信的喜悦。
但稍微仔细观察，很快就失望了。
不远处的黑色作战服掩护下迟堇渊半截身体已经进入了“核心” 。
那是他本来想要进入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就找到破解方法了？
桑榆到底留下了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瞬息，迟堇渊不仅没死就已经摸到了窍门。
“你等等！”
迟堇渊充耳不闻。
白远立刻端枪射击——他曾经为此在专业训练室泡过很久。
出乎意料地，迟堇渊没有躲。
子弹射入他的肉身，只看见身影一晃。
白远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改变登入点时迟堇渊就已经记下了。而他视角卡得很好，从这个角度，他没法射击关键部位。
“再动一下，我就打头了。”白远威胁。
迟堇渊没理，整个身体没入球内。
可恶。
白远一咬牙，追随着收缩复原的球身扑进。
随即真正进入了球的内部空间。
漆黑的空中浮着一个蓝色边框围住的待输入的弹窗，虚线勾勒出手掌该放的地方。
似乎只要输入最后的密码，一切就解决了。
迟堇渊侧身避开飞扑来的白远。
“我说，不许动了。”白远立刻站稳身体，正对迟堇渊的头。
“你应该是唯一走到这里的人吧。”他来得急，没有带面具，只看五官模糊的人歪头不屑道：
“这就意味着，在这里杀了你，你们就完蛋了。”
迟堇渊不置可否。
“现在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
迟堇渊继续不动声色地重心前移。
“我劝你不要乱动！”白远遭了上次的道，警醒了些。
迟堇渊摇了摇头嗤笑：“这么怕我吗？”
他摊手，露出已经灰黑粘稠的半片手臂：“我只是不适应而已。”
“那你现在就说。”
白远不信任地将枪口对准迟堇渊眉心。
只看见他起皮的嘴唇张合，低头默念：“……”
“什么？”
“我说——”
“这个距离，人更快。”
满含嘲讽地声音从白远耳畔炸开。他的脚腕一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迟堇渊把异化的触手溶于黑暗，顺着阴影爬上了他的脚踝。
很难想象一个对污染深恶痛绝的人会毫不犹豫地用异化的身体战斗，白远完全没有考虑过，他被拽得往前栽倒。
手里的枪被迟堇渊顺势肘击，反拧手腕卸下，踢远。
而他本人被迟堇渊一个下劈踢倒在地。
军靴毫不留情地抵死他的脖子。迟堇渊保持着上身，一看就是要继续输入。
而白远，他整个人被迟堇渊控制。
可他还是不慌。他狰狞的血色下笑着威胁：“你知道这东西要是没了我们还能再放一个吗？”
迟堇渊发力的小腿一顿。
白远低声咏叹：“我说了，你们没有谈条件的资本。”
他想知道桑榆留下了什么，又是什么暗语，也想留下她在现实里最后的纪念。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这段核心代码。只是桑榆是主创，她进行过最后的修改和研究，对于目前的团队来说，重新磨合和更新再度封装，可能又是半年一年，会有很长的时间成本。
对他和对公司不算好事，但也不是不能做。
迟堇渊仅仅沉默了一瞬，就有了选择。
他继续发力。
白远顶着窒息的压力说道：“或者，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输入钥匙，我们也保证不再安放。”
“前提是，把单独桑榆交给我们。”
他需要桑榆，公司也需要她。
迟堇渊高高在上地站着，暗紫色瞳孔已经隐隐发黑扩散，他显然被触动了情绪。深渊般的注视着威胁他的人。
“这是威胁？”
“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虽然替她隐瞒，但你心里清楚：她不属于这里。”
迟堇渊不语。
偏偏白远还在加码：
“你知道你的城民现在在经历什么吗？”
“七天又22小时46分9秒，他们已经在上千只一级污染的包围圈下坚持了七天又22小时46分9秒。”
“只要你不关了装置，他们就得一直坚持下去。”
“只要你不达成合作，我们就能一直放置新装置产生污染。我们还可以把它藏起来。”
“而你，你们。盒子里的人阻止不了。”
“这里的所有人，永远在末世中挣扎。”
*
239。
桑榆从地上爬起来，凝视被自己击杀的低239只污染。
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暇关心污染等级、特性。
她脚步不停，指尖触碰污染，污染顺势消失。比所有人都要高效快捷。
是的，她在这场毫无未来的战争中，不断逼迫自己，终于又迎来了下一次进化。自己的小臂上满是伤痕，那是进化的代价。
她不可能晕倒在这个缺人的战场。只能不断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
还不够。
如果要做最坏的打算……
那就还不够。
第9发导弹炸平了第九城的城前山坡。
如今已经不断收缩退守，第九城被攻下近在咫尺。
到底，该做什么。桑榆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渺小。
她无法和世界意志作战。
可万万没先等来的，是支援。
“编外部队前来报到。”
那是——
那是第六城外被暂留在地下竞技场的大家。
他们隐于雾中，带着所拥有最高战力前来支援。
“新一轮能源资源已运输到位。”
为首的人有些别扭地对带队迎接的洛佩普总结。
洛佩普的目光依然严厉，却不再多言。半边脸被血液占满，或许只是没有擦拭。
“多谢。”
“没关系。”
这样的能量——来人轻碰自己的胸口：他们确实有很多。
是几年来的剩余。
怀璧其罪。不如用在刀刃上。
浓雾成了他们的包裹。
所有人都在那个地下室完成了异化——变成了各有变化却保持人类思维的人。
他们得以在浓雾中帮助别人。
但是还不够。
真正来到这里，他们才去意识到什么是螳臂当车。
第九城撑到现在已经是一场奇迹。
洛佩普枪口不停，撕出一条血路去前方支援。
此时此刻，通讯里传来滋滋声：“……”
“哥？！”洛佩普捂着耳机。
“停下来了。”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洛佩普还深陷在战场。枪声盖过了通讯。
“什么？”
“过去的半分钟，没有任何污染产生！”洛佩如释重负、难以克制地感慨。
没来得及听清，洛佩普的目光已经被面前的一幕吸引。
二级污染矛斑高举着头上的犄角，往城门撞去。
那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
！！！
不可以！城门再怎么加固都只是铁片。
退守在城门顾温遥阻止不及，一个咬牙飞身扑着，遮住它的视野。企图用肉身暂缓这一击。第一只他挡下来了。
可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冲撞。
“小心！”
洛佩普连开三枪，射中那玩意的脚。
可是没有用。
四五只带着尖角，二级污染撞上城门。
就在前线即将绝望时，撞上城门的犄角碎了。
桑榆在赶往的路上，后知后觉地看着。
那道门，她加固过。
或者说，既然以前就能调节门的开合，她在临走时将它设置为不能开启。
洛佩普带着支援赶到城门。
“顾队！”
她失声喊到。
顾温遥整个人缩在长角与污染头部的空间，没有大事。
他还冲洛佩普咧嘴安抚地笑笑。冲着洛佩普点了点耳机：
他们两指挥权相当，而他一直在前线。洛佩普默认同频道内把接受消息的权利共享。
比起被这波冲击的洛佩普，他更早地接受到消息。
啊，耳机那边是自己守在实验室的哥哥。
“喂。我在。”洛佩普立刻回话。
“洛佩普？佩佩？”
耳朵里传来失真却激励人心的消息：
“污染，停止增长了！”
污染停止增长了。
是全面停止，就连白雾也在肉眼可见的数据中散去。
不消一刻，各个城市都发现了这件事。
他们面对的污染少，杀了却没有新生。
洛佩普最为镇定，她依然下令严密监视情况。因为无法保证这个消息的持续性。
不过——
“没有污染产生了”
这样的消息，从通讯，从奔走相告下迅速在城内传播。
无论是否是结局，民心所向它都必须是了。
洛佩普站到前线。她眉眼并未舒展。她知道的，心散了就很难再凝聚起来。
第九城，赢不来第二次侵袭。
*
距离第一次污染消失的消息已经过了近四十分钟。
数据在谷底，平稳地没有一点改变
仿佛前几天那波动上涨的数据是一场充满阴霾的幻梦。
桑榆趴在某一块战场的地上。洛佩普很早就消息通知了她。
真好。
那就只需要解决现在的污染了。
残留在战场的污染依然很多。如果要清缴还需要很久很久，那又是一批注定惨痛的伤亡。
桑榆适合观察者的爬上高处，眺望远方的污染。
其实她还有一个底牌。
一个突发奇想地只有自己能做到的，可以收割大片污染的办法。
只是，一旦这样做她势必昏迷。而污染依然会源源不断地增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考虑。
而现在，似乎没有后顾之忧了。
“洛长官，我再试一次。”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主动联系洛佩普。
桑榆半跪在地面，她本应该再等久一些的。
至少再观望一两个小时，确定情况才对。
可是，来不及了。
桑榆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
迟堇渊呢？
从刚才开始的心慌已经焦虑到了极点。
听洛佩普的消息，在这么一件大事后，立刻第一时间联系迟堇渊了。
但是，迟堇渊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消息。
迟堇渊。
一想到迟堇渊心里就止不住的慌张，仿佛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桑榆从未有如此急促的心跳声在胸腔翻涌。耳畔已经听不见半点声音，只剩下心脏的鼓点。那里像是被死死地攥紧，那样紧张，那样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第六感。
她和世界的联系不断加深，只可能是感知到那边出了事情。
最后一则登山的信息，一如他平静的本人，稳定地躺在收发里。
出什么事了？
那边到底有多危险？
外面的人会试图阻拦他吗？
他…现在怎么样了？
……
桑榆很担心，克制不住的担心。
但她答应过迟堇渊守好第九城。
如果是现在的情况——
白雾尚未散去时，没人看见女生在高处站定。
她选了一个离第九城最远的地方，旁边就是那层莫名的空气墙。
桑榆一手碰墙，一手触地。她早有准备地深呼一口气。
不算干净手指插入地面，力量随着主人的意志蔓延。
桑榆的思维逐渐碰及泥泞，在扭曲的世界着突然放大、又刻意缩小延伸。
女生的脸色发白，整个人不受控地倒在地上。只剩下那倔强地源源不断输送白光的手。
思绪在一瞬间膨胀，被无数景象冲击。
几乎要将自己与世界融合。
桑榆头也没回地从下一只蛮象身上跳下，大块头摇摇晃晃地倒下，落下的人看了看自己的手：
成功了。
她能修改污染。
前面有人。她颤着手，扶起一个刚刚因为杀死战友同伴而崩溃的陌生人。
她的声音发抖：“谢谢……”她勉强靠在掩体旁，对赶赴下一个地点的女生说。
“你说，他真的死了吗？”
桑榆走远，离她三步，听到背后不甘心的恍惚呢喃。
她觉得脚脖子有点凉，淡定地回头：
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个被扶起的人，用伸长的手勾住了她的脚踝。
桑榆没有低头，这已经超出常人范围了。手臂绵软，没有骨骼般地如皮绳般一圈圈收紧。
她心里叹了一声。面上毫不迟疑地拿刀斩断了这只“手”。
回头，那个短发女生利落的面孔不出所料地变成一个已经畸变伸长的脸，下巴拉长如同弯钩一般。
五官如液体一样在脸上流动。
“晚安。”
桑榆沉沉地道别。
那个女生本是这个区域最后的幸存者。
*
迟堇渊从地上缓缓站起。
浑身酸疼得仿佛被装甲车碾过，尤其是大脑的胀痛，仿佛已经经历了下一个轮回。
负责记录时间的装置在踏入这片区域时就一片混乱了。迟堇渊依然依靠过往的经验判断流逝的时间。
可之后随着上来后越发粘稠压抑的污染环境。他的感官逐渐模糊，断断续续，变得没那么精准。
不过无论如何，都要尽快解决。
靠近球的路上没有污染，没有物品，什么都一片飘渺。迟堇渊每走一步骨骼都在咯咯作响，仿佛踏碎时空般的扭曲每一寸身体。
疼痛和顿感并存。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往前，终于碰到了光球。
出乎意料地，无人阻拦，也无人发动攻击。仅仅就是碰到了，摸着环绕一圈。
走近后的球末约三米高，看上去并不精巧也不简陋。只是一个平平无奇的时而黢黑的大球。
它还在闪烁，将这一片天地刺目得光怪陆离。从顶上冲出的黑色气团从未停止过。
没有出口，不能被堵住。
聚集在狭小的地方更像是一片混沌的黑云。
迟堇渊试图拦住并捕杀污染，奈何产生的速度太快，他拦得住一些，却无法阻止所有。
索性拿出收回的小刀往球上刺去。没有造成伤害，也没有发出金属碰撞的声响。迟堇渊作为发力者，立刻感觉攻击的力道完全被吸收了。
球没有任何划痕。
他喘了口气。袖子抹去滴下的汗珠，开始试验有没有所谓的突破点。
不知过去了多久，迟堇渊预计撬上球体一点的手一抖，飞刀从袖口而出。
身后逐渐形成的粒子形态的人形散开一下，又重新聚合。
迟堇渊是可以直接让来人退出的。他想了想，没有动作。
他快速扫视：
来人是一个三十左右的男人，眉头皱着带着焦虑和愤怒。来人依旧带了面罩，银色的金属泛着致命的冷光，迟堇渊观察以耳廓和骨相而言就是上次那人。
他手上带着枪。迟堇渊从上次就知道，这人和那些毫无准备的菜鸟不同，他起码练过一段时间。
双方距离不过十米，身躯蓄力绷紧，气氛陷入了短暂地交锋。
等他稳定地看见迟堇渊，立刻一声笑着发出怨毒的声音：
“果然是你。” 尽量维持体面时语气里厌恶和烦躁几乎按耐不住。
迟堇渊不在意。他依旧浑身冒着冷汗，忍着机能绷紧的身体挑眉：“被你们发现了？”
随即不动声色：“也知道我出来？”
“呵，”
白远拿出早已经想好的说辞：“我们的优先级自然远高于你们。”
“我们能支配你们所有人。”
他看了看已经是强弩之末的迟堇渊，露出突然想起什么的神情似乎意犹未尽地补充：
“当然桑榆也是。”
“我们从她那边要好得沟通多。”
言下之意无非是说桑榆卖了情报。
他无法言明知道这个人和桑榆疑似“恋人”关系后内心的风暴。
而他想刺激的人却应对得滴水不漏，甚至能看出内里的张扬：“控制所有人？说大话之前看过你们的败绩吗？”
可以这么说，一直没有攻下的第九城、第二城的叛乱、第六城外的实验基地，包括他在这里出现都是所谓外界人的“失误”。
白远试图激怒的对象甚至心安理得地稍微调整姿势道：
“她从未提到你们。更不可能联系。”
“所以——”
迟堇渊眼里闪烁微芒，满是挑衅：
“桑榆和你们有关系吗？”
白远不可置信地打量：他的眸底满是镇定。
“呵——”
那人不知道想到什么，竟然无奈的耸肩：
“说来惭愧，她可是创造污染残害你们的主力军啊。”
他再爆猛料，打量着迟堇渊的情况。尽管当年她的构想并非如此，但事到如今游戏的结局已成定局。
迟堇渊半倚着垂眸不语，汗湿的凝在一起的头发乍看之下有一种清冷的倔强。
他开口：“她没有提过你。”
“更不想认识你们。”
“你觉得这对她而言是什么好的回忆吗？”
白远的笑收住了，也难得静下来回话。他定定地看着，摇摇头：“没关系。我还记得她就够了 。”
他需要她，公司也需要她。
桑榆所代表的是一个人类的思想完全载入机器并自我更迭。
这对于目前的技术来说简直是奇迹。
若说白远对桑榆有几分爱慕，那剩下几分才是公司职员也不惜毁掉游戏也要得到桑榆的原因。
他这次是带枪来的，而在这里也不会真正的死亡。
而迟堇渊——
他已经是个半死人了。
他是一个不知进退的半死人。
想到这里，他终于对上迟堇渊仍在思考的表情若有所思：
“拖延时间？”白远直接点破迟堇渊的意图。
迟堇渊和他聊着，手下却一直没有停留地摸着球。
被他这么一说，迟堇渊本因为脱力半靠着支撑的身体索性站直对他笑笑：“我从不这么做。”
下一秒手上聚团，光明正大地打出蓝色的能量撞向小球。
成功地看见那人恼羞成怒的表情。
迟堇渊微微气喘地安心了些：攻击效果对那边有反馈。
刀子顺着他的动作再次刺向球体。
对面的人阴沉着脸：“你不会觉得现在我还杀不死你吧？”
可他越说，迟堇渊就越毫不顾忌地往球上各种攻击。
子弹随着他的动作入水般集中他的动线，又被避开。
白远不知道明明是半背对自己的迟堇渊为什么能如此精准地避开他的攻击。甚至引导着子弹打在光球上，失了效用。
白远不断逼近，就在来人即将靠近时，迟堇渊持刀一斜打断了飞来的子弹。
他盯着不肯罢手的迟堇渊。
“就你现在这个样子，还打算为他们拼？你真以为还回得去？”
白远简直不可思议。他能看见代表污染的粒子肆意包裹着迟堇渊，而迟堇渊已经没有如同他上次自爆般那样的能量。
在他看来，迟堇渊距离被彻底污染已经不远了。
迟堇渊倚在球身的背顺势滑下，整个人如同从水中捞起一般，浑身被汗水浸透。
那层淡薄的蓝色屏障在他触碰到球时就已经放弃了。
他的身体已经不支持超负荷地双重输出。
他知道白远说的不仅仅是这个。
迟堇渊视线下瞥无奈地看着自己的左手。五指黑色的触手般的不受控地蠕动。从上山开始，自己就在逐渐异化。
哪怕真的解决了问题也已经回不去了。
迟堇渊不理，冲着球体继续下一轮攻击。
这一次被来人打断。
迟堇渊早有觉悟地翻滚，极限避开。神色不变，多天的历练让他的身形有些狼狈的清冷，他冲来人说道：“所以…你们也不希望它被破坏。”
他一直冷静地分析，咀嚼着那人的表情。带着喘息的声音充满笃定：
“甚至你们也不知道怎么破坏这东西。”
“是不是可以说明它不是你们放在这里的？”
他尚现健康的手爆满青筋，压榨着体内最后的能量。一丝不苟地打向球体。伴随着这种输出，迟堇渊的脸色越发显白，血色全无。
没想到这个时候他还不知死活地试探。白远有一种被戏耍的感觉。
“是啊，”
白远一步一步走来，
“这种源源不断向你们输送污染的核心，当然是桑榆做出来、放到这里的。”
如果是他们的话，直接就隐藏了，哪会留下这种破绽。
桑榆是那段时间的团队也只有她，还想着给游戏里的npc一些机会。
“这样啊。”
白远从迟堇渊仰头微微失神的眼眸里看不出他的情绪。
他判断迟堇渊已经再没有反抗之力，杀了，这里就当一切正常。
真是可笑，现在还对着核心做无用攻击。
傲慢自满，永远自持甚高。桑榆对这个人的评价的确不错。
迟堇渊在心里笑了笑。
他低着头，知道白远的阴影已经盖在他的面前：
“那再见了。”
白远只听见对手的笑，下一秒视线一片漆黑。
*
将近一周了，第九城呈现收缩态势。
由洛佩普领导的城内，逐渐变成全民战。洛佩普在城外随时驰援和接应，沟通城内事宜。
血色笼罩着阴霾，城内外每一处都昭示着血战。仿佛十年前的那场被放弃的侵袭之战。污染并没有减少。稳定的增长数据，看得人心惊胆战。
“情况怎么样了？洛博士？”
通讯那边只传来男人急促喘息声。
洛佩普心里一紧：“哥？！”
“…没变化。”那边的声音断断续续。
“污染数量…的增长速率完全没有变化！”洛佩咬牙回答。
已经有污染深入地下区，他带队负责守护最重要几个实验室的安全。刚刚才解决另一波污染。
洛佩普在喘息中闭眼，他知道，除非有人破局，第九城已经支撑不了太久。
或许是通讯里的沉默实在太久，洛佩普隔了好久缓缓开口：“我相信迟长官。”
估计外城的人都觉得他在最关键的一站里选择逃难了吧。
……
“废话，”洛佩忍着疼打趣：“我也相信他。”
不然怎么就被初出茅庐的他拐到第九城这个爹不停娘不爱的地方自食其力来了。
人在绝境中总要抱着点希望。
当年的第九城就是那样等来迟堇渊。
此时此刻，面对远比当年多出几十倍的污染。
他们也不由产生妄念：这一次，还会出现奇迹吗？
总有人在末世祈祷。
第九城内都知道迟堇渊独自外出寻找解决的方法。似乎是默认了如今的科技无法与污染匹敌。
一开始还有不满，可真正经历后大家又陷入了沉默。
实在是太多了。
污染占领了街道，号召所有愿意出战的人随时站岗警戒立刻
做出应对。
避难所不再是避难所，是民间组织的暂时安顿补给站。
只留下真正的老弱幼小，不需要参战。
情况是不容乐观的。
最靠近城门，属于E、F两区的安置房近四成被随机生成的污染压垮了很多。
在战斗中幸存的屋子上也占满了液体。
红的黑的，还有断臂残渣。有些还没来得及凝固，就又被覆盖铺了一层又一层。
这次进攻的都是一二级污染。对于大多数人，都需要合理的组队才能击杀。费时又费力，更多的是淹没在对抗的路上。
李达缩在角落安慰莉莉：
“我们不能只等着迟长官来救我们。”
他脑海里是当年年轻的军官一步一个脚印把第九城从被放弃的边城拉起来的身影。
“他已经够累了。”
没有人不期待他能再创奇迹。
但李达自我审视：他在末世里已经活得算久了。
看着埋头压抑哭声，努力给自己包扎的女儿。他只能宽慰：
“第九城他已经守了这么久。”
莉莉曾经不满迟堇渊，而现在又一直盼望着他能带来机会。
迟堇渊身上的流言蜚语够多了，这样的期待落空产生的怨恨是会害死一个人的。
作为一个一直住在第九城的老人…他不想当白眼狼。
“无论如何都没关系。”他最后伸手揉了揉着急跪在面前的女生的后脑勺。
慈爱的尾音消散在雾里，手里的枪随着主人的脱力掉在地上。
莉莉徒劳地压紧新鲜的伤口，压抑着哭声向着高飞的污染送上下一击。
没人不在期待一个奇迹。
*
远在第二城的赛琪，终于再次联通了迟堇渊那边的信号。
为了精简，迟堇渊把最后信号仪固定在山腰。
“海拔高度有所变化。”赛琪看着那边传来的信息。
“但我们已与他失联，就连这个点位已经很久没有改变了。”
她被迟堇渊、洛佩要求着留在了第二城。在这次的战场中主要负责第九城与各个城市的联通。
原计划支援第九城被突入起来的侵袭胶着，没能派出第二波人来。
当然，迟堇渊在原计划就强调了各城市专注各家防守。实际上其余外城太乱，是信不不过的。
确实是内忧外患的时候，管虎没将这件事外传。
就几次会议下来，他也看见各位驻城官内心的潜台词：
虽然是第九城，还好是第九城。
突然而然的侵袭下，他们才发现低估了流言的力量。事实上，他们的队伍里还有大部分是基因改造出来的孩子。
每一次战斗结束后都会进入医疗所进行美其名曰的体检。当他们得知定期体检不是免费福利而是选择性的放弃时，早已有了私心。管虎方压的太快，加之迟堇渊雷厉风行地血洗了第二城乱党才压住了他们的思绪。
但当所有城市都造成侵袭时，或多或少都对这场侵袭产生了微妙的不适。哪怕执行命令，心态上变化在生死之间也能体现出胜负。
所以这场侵袭，各城都应接不暇。本提出的大力支援计划再度搁浅。
可大家又心知肚明，这是一荣俱荣一会聚会的存亡关头。
只要第九城一破，意味着除了中央二城以外的城市完全无法抵御。所有领地危在旦夕。
于是各家都在畏畏缩缩地试探。
怎么能不让人寒心呢？
在会议上的管虎没有忍住地冷哼。
各个驻城官面色难堪，不敢发言。
“第九城如今遭受的是高于常规侵袭的百倍强度。”
“只希望你们给第九城一个机会吧。”
随着管虎的一槌定音，苍老的身影离开会议室时竟带了点蹒跚。
赛琪没有资格参加这个会议，能看见管虎难看的脸色。
她想想还是凑了上去。管虎冲她摇摇头，刚刚结束会议，疲倦的声音不知道是在试图安慰谁：
“还有一队的人已经出发了。”
*
迟堇渊如愿送走了白远。
他爬起来，右手撑在球上。再次打量这个东西。
“核心”？
这就是产生污染的核心了吗？
这意味着，如果破坏了就是真正的结束。
迟堇渊想笑，却笑不出来。
他没有猜错。
桑榆与这个世界的联系确实太深了。
他当着那人的面，刻意激怒和套话，尝试各种方法破坏球体，那人眼里的凝重的愤怒和担忧不做假。
他们也担忧自己用什么方法彻底毁掉了核心。
而目前已经试了很多法子了，很可能都不对。
迟堇渊低头，不在乎如今已经半片麻木的身体思考：
现在他知道，这是桑榆负责的部分。
他从没有低估过桑榆的身份。
甚至，他临出门前就问了桑榆。
“如果我们真的抵达目的地。”
“你觉得，我们能真正毁掉最后的东西吗？”
桑榆他在问她，又不仅仅在问她。女生没有产生什么被利用的情绪，几乎没有思考地，从心感受着世界。
须臾回答：“可以，无论如何都可以。”
她遇事是一个不算感性的人，回答时一定考虑了所有情况。所以，只要他能活着到达，就一定有机会。
而刚刚得知，曾经的她属于游戏的主创核心。如果是她做的这款游戏。
这一定是一个可以破坏的、对所有人都平等的方法。
这该是一个对武力没有任何需求的方法。
那么——
他的目光上下打量：该是什么呢。
如果是桑榆。
如果我只是一个npc。
走到这里，我应该怎么做？
“
白远的视角一黑，再睁眼就回到了现实世界。
意识到自己带着枪，却被一个半靠在地上的人不设防地秒了后他咬牙：大意了。
不待思索地出舱门问助理外面的情况。
“直播没有恢复。不过，现在他们已经被我们逼退了。”
“只要保持攻势，再过几个小时就能结束。”
大意就是游戏在慢性走向尾声。
好、好。
顶在胸口的气顺了一些。
“您还进去吗？”
他们的老大愣了一下，思索后却回答：
“进！”
迟堇渊这样的人应该很早就该死了。
就他们在编外设置的难度，就连迟堇渊能活着走过去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事情才对。
但他，白远。好不容易见到了桑榆留下的东西 ，还想再去看看。
他再次带上头盔，为了此次直播特意抹好的发胶定下的发型被压得一塌糊涂。
眼睛一闭再次回到同样的位置。他没有在刚才的地方看到迟堇渊。
死了？
心头不可控地泛上不可置信的喜悦。
但稍微仔细观察，很快就失望了。
不远处的黑色作战服掩护下迟堇渊半截身体已经进入了“核心” 。
那是他本来想要进入的地方。
这怎么可能？！
他怎么就找到破解方法了？
桑榆到底留下了什么？
他怎么也没想到不过瞬息，迟堇渊不仅没死就已经摸到了窍门。
“你等等！”
迟堇渊充耳不闻。
白远立刻端枪射击——他曾经为此在专业训练室泡过很久。
出乎意料地，迟堇渊没有躲。
子弹射入他的肉身，只看见身影一晃。
白远这才发现自己没有改变登入点时迟堇渊就已经记下了。而他视角卡得很好，从这个角度，他没法射击关键部位。
“再动一下，我就打头了。”白远威胁。
迟堇渊没理，整个身体没入球内。
可恶。
白远一咬牙，追随着收缩复原的球身扑进。
随即真正进入了球的内部空间。
漆黑的空中浮着一个蓝色边框围住的待输入的弹窗，虚线勾勒出手掌该放的地方。
似乎只要输入最后的密码，一切就解决了。
迟堇渊侧身避开飞扑来的白远。
“我说，不许动了。”白远立刻站稳身体，正对迟堇渊的头。
“你应该是唯一走到这里的人吧。”他来得急，没有带面具，只看五官模糊的人歪头不屑道：
“这就意味着，在这里杀了你，你们就完蛋了。”
迟堇渊不置可否。
“现在告诉我，你怎么进来的。”
迟堇渊继续不动声色地重心前移。
“我劝你不要乱动！”白远遭了上次的道，警醒了些。
迟堇渊摇了摇头嗤笑：“这么怕我吗？”
他摊手，露出已经灰黑粘稠的半片手臂：“我只是不适应而已。”
“那你现在就说。”
白远不信任地将枪口对准迟堇渊眉心。
只看见他起皮的嘴唇张合，低头默念：“……”
“什么？”
“我说——”
“这个距离，人更快。”
满含嘲讽地声音从白远耳畔炸开。他的脚腕一凉，不知道什么时候迟堇渊把异化的触手溶于黑暗，顺着阴影爬上了他的脚踝。
很难想象一个对污染深恶痛绝的人会毫不犹豫地用异化的身体战斗，白远完全没有考虑过，他被拽得往前栽倒。
手里的枪被迟堇渊顺势肘击，反拧手腕卸下，踢远。
而他本人被迟堇渊一个下劈踢倒在地。
军靴毫不留情地抵死他的脖子。迟堇渊保持着上身，一看就是要继续输入。
而白远，他整个人被迟堇渊控制。
可他还是不慌。他狰狞的血色下笑着威胁：“你知道这东西要是没了我们还能再放一个吗？”
迟堇渊发力的小腿一顿。
白远低声咏叹：“我说了，你们没有谈条件的资本。”
他想知道桑榆留下了什么，又是什么暗语，也想留下她在现实里最后的纪念。
这并不意味着，他们没有这段核心代码。只是桑榆是主创，她进行过最后的修改和研究，对于目前的团队来说，重新磨合和更新再度封装，可能又是半年一年，会有很长的时间成本。
对他和对公司不算好事，但也不是不能做。
迟堇渊仅仅沉默了一瞬，就有了选择。
他继续发力。
白远顶着窒息的压力说道：“或者，我们做个交易吧。”
“你输入钥匙，我们也保证不再安放。”
“前提是，把单独桑榆交给我们。”
他需要桑榆，公司也需要她。
迟堇渊高高在上地站着，暗紫色瞳孔已经隐隐发黑扩散，他显然被触动了情绪。深渊般的注视着威胁他的人。
“这是威胁？”
“很划算的交易，不是吗？”
“我想你早就知道了，虽然替她隐瞒，但你心里清楚：她不属于这里。”
迟堇渊不语。
偏偏白远还在加码：
“你知道你的城民现在在经历什么吗？”
“七天又22小时46分9秒，他们已经在上千只一级污染的包围圈下坚持了七天又22小时46分9秒。”
“只要你不关了装置，他们就得一直坚持下去。”
“只要你不达成合作，我们就能一直放置新装置产生污染。我们还可以把它藏起来。”
“而你，你们。盒子里的人阻止不了。”
“这里的所有人，永远在末世中挣扎。”
*
239。
桑榆从地上爬起来，凝视被自己击杀的低239只污染。
事到如今，她已经无暇关心污染等级、特性。
她脚步不停，指尖触碰污染，污染顺势消失。比所有人都要高效快捷。
是的，她在这场毫无未来的战争中，不断逼迫自己，终于又迎来了下一次进化。自己的小臂上满是伤痕，那是进化的代价。
她不可能晕倒在这个缺人的战场。只能不断用疼痛逼迫自己清醒。
还不够。
如果要做最坏的打算……
那就还不够。
第9发导弹炸平了第九城的城前山坡。
如今已经不断收缩退守，第九城被攻下近在咫尺。
到底，该做什么。桑榆从未如此恨过自己的渺小。
她无法和世界意志作战。
可万万没先等来的，是支援。
“编外部队前来报到。”
那是——
那是第六城外被暂留在地下竞技场的大家。
他们隐于雾中，带着所拥有最高战力前来支援。
“新一轮能源资源已运输到位。”
为首的人有些别扭地对带队迎接的洛佩普总结。
洛佩普的目光依然严厉，却不再多言。半边脸被血液占满，或许只是没有擦拭。
“多谢。”
“没关系。”
这样的能量——来人轻碰自己的胸口：他们确实有很多。
是几年来的剩余。
怀璧其罪。不如用在刀刃上。
浓雾成了他们的包裹。
所有人都在那个地下室完成了异化——变成了各有变化却保持人类思维的人。
他们得以在浓雾中帮助别人。
但是还不够。
真正来到这里，他们才去意识到什么是螳臂当车。
第九城撑到现在已经是一场奇迹。
洛佩普枪口不停，撕出一条血路去前方支援。
此时此刻，通讯里传来滋滋声：“……”
“哥？！”洛佩普捂着耳机。
“停下来了。”对面传来微弱的声音。
洛佩普还深陷在战场。枪声盖过了通讯。
“什么？”
“过去的半分钟，没有任何污染产生！”洛佩如释重负、难以克制地感慨。
没来得及听清，洛佩普的目光已经被面前的一幕吸引。
二级污染矛斑高举着头上的犄角，往城门撞去。
那是人类无法企及的速度。
！！！
不可以！城门再怎么加固都只是铁片。
退守在城门顾温遥阻止不及，一个咬牙飞身扑着，遮住它的视野。企图用肉身暂缓这一击。第一只他挡下来了。
可挡不住四面八方的冲撞。
“小心！”
洛佩普连开三枪，射中那玩意的脚。
可是没有用。
四五只带着尖角，二级污染撞上城门。
就在前线即将绝望时，撞上城门的犄角碎了。
桑榆在赶往的路上，后知后觉地看着。
那道门，她加固过。
或者说，既然以前就能调节门的开合，她在临走时将它设置为不能开启。
洛佩普带着支援赶到城门。
“顾队！”
她失声喊到。
顾温遥整个人缩在长角与污染头部的空间，没有大事。
他还冲洛佩普咧嘴安抚地笑笑。冲着洛佩普点了点耳机：
他们两指挥权相当，而他一直在前线。洛佩普默认同频道内把接受消息的权利共享。
比起被这波冲击的洛佩普，他更早地接受到消息。
啊，耳机那边是自己守在实验室的哥哥。
“喂。我在。”洛佩普立刻回话。
“洛佩普？佩佩？”
耳朵里传来失真却激励人心的消息：
“污染，停止增长了！”
污染停止增长了。
是全面停止，就连白雾也在肉眼可见的数据中散去。
不消一刻，各个城市都发现了这件事。
他们面对的污染少，杀了却没有新生。
洛佩普最为镇定，她依然下令严密监视情况。因为无法保证这个消息的持续性。
不过——
“没有污染产生了”
这样的消息，从通讯，从奔走相告下迅速在城内传播。
无论是否是结局，民心所向它都必须是了。
洛佩普站到前线。她眉眼并未舒展。她知道的，心散了就很难再凝聚起来。
第九城，赢不来第二次侵袭。
*
距离第一次污染消失的消息已经过了近四十分钟。
数据在谷底，平稳地没有一点改变
仿佛前几天那波动上涨的数据是一场充满阴霾的幻梦。
桑榆趴在某一块战场的地上。洛佩普很早就消息通知了她。
真好。
那就只需要解决现在的污染了。
残留在战场的污染依然很多。如果要清缴还需要很久很久，那又是一批注定惨痛的伤亡。
桑榆适合观察者的爬上高处，眺望远方的污染。
其实她还有一个底牌。
一个突发奇想地只有自己能做到的，可以收割大片污染的办法。
只是，一旦这样做她势必昏迷。而污染依然会源源不断地增多，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考虑。
而现在，似乎没有后顾之忧了。
“洛长官，我再试一次。”
这是她第一次在战场主动联系洛佩普。
桑榆半跪在地面，她本应该再等久一些的。
至少再观望一两个小时，确定情况才对。
可是，来不及了。
桑榆摇摇晃晃地就要倒下。
迟堇渊呢？
从刚才开始的心慌已经焦虑到了极点。
听洛佩普的消息，在这么一件大事后，立刻第一时间联系迟堇渊了。
但是，迟堇渊那边已经很久没有消息。
迟堇渊。
一想到迟堇渊心里就止不住的慌张，仿佛不幸的事情已经发生了。
桑榆从未有如此急促的心跳声在胸腔翻涌。耳畔已经听不见半点声音，只剩下心脏的鼓点。那里像是被死死地攥紧，那样紧张，那样难受。
为什么会这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第六感。
她和世界的联系不断加深，只可能是感知到那边出了事情。
最后一则登山的信息，一如他平静的本人，稳定地躺在收发里。
出什么事了？
那边到底有多危险？
外面的人会试图阻拦他吗？
他…现在怎么样了？
……
桑榆很担心，克制不住的担心。
但她答应过迟堇渊守好第九城。
如果是现在的情况——
白雾尚未散去时，没人看见女生在高处站定。
她选了一个离第九城最远的地方，旁边就是那层莫名的空气墙。
桑榆一手碰墙，一手触地。她早有准备地深呼一口气。
不算干净手指插入地面，力量随着主人的意志蔓延。
桑榆的思维逐渐碰及泥泞，在扭曲的世界着突然放大、又刻意缩小延伸。
女生的脸色发白，整个人不受控地倒在地上。只剩下那倔强地源源不断输送白光的手。
思绪在一瞬间膨胀，被无数景象冲击。
几乎要将自己与世界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