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笼罩了整个渠墨山,成片的树林遮挡住月光。风吹草动间,似有猛兽穿行而过,借着夜色隐藏身形,向西面的树林深处潜行。

    到了某处后那黑影便匍匐在地,似在等待猎物前来。

    林中隐隐有微弱的火光亮起,照亮了一小片天地。

    黑影伏低身子,待那光亮走近。一个身着濛滋兵服的人执着一个小火把向这边靠拢站定。抬起头四处看了看,轻声用濛滋语低语了两句什么。

    黑影听后压低声音,回了两句话,似猛兽遇见危险时前发出的低吼,回荡在林间。

    那濛滋士兵又回了两句话,黑影默了两秒,从那士兵身后的草丛中站起身来。

    士兵听见动静回头,朝来人躬身行了个礼。黑影从身上摸出一张字条和一个吊坠,低声嘱咐了两句。

    濛滋士兵接过东西,拿起吊坠看了看。吊坠是一块特殊的玉石雕刻而成,上面似是一只猛兽的图案,有些像狮子,又有些似老虎,张着嘴露出锋利的牙齿,而且这只猛兽瞎了一只眼。

    濛滋士兵点点头,将吊坠递回,用不流利的汉话嘀咕着:“是远达将军的吊坠。”

    他将字条收好,恭敬道:“您还有什么吩咐的吗?”

    那人摇了摇头,指了指字条:“都在上面了,交给远达穆,他知道怎么做。”

    濛滋士兵的表情微不可查地僵了一瞬,似是因为他直呼了目前濛滋军营中地位最高的将军的名姓。但他并未说什么,只是躬身行礼执着火把,带着这一片光离开。

    在那濛滋士兵离去后,那人再一次如蛰伏的猛兽般隐入黑暗,静默不动。随即只听黑暗中传出来一声叹息,那人幽幽道:“又要回去训练了,这份差事真是有些累人呢。”

    “我观察到的具体情况就是这样,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洛念放下一枚棋子,披着一件雪白的外袍坐在裴信对面,一边用巾帕绞着头发,一边抬眼询问着坐在她对面正盯着棋盘的裴信。

    裴信掩唇思索了一下,慎重的落下一子,然后死死盯着洛念执棋的手,“我已经让刘庞他们注意着了——等等!”

    “裴小将军,承让。”

    洛念一子落下,裴信成功输掉了今晚的第十盘棋。

    看着眼前一瞬间有些蔫了的裴信,洛念不自觉弯起了唇角。她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的裴信了。

    上一世相处让她看到了与人前不一样的裴将军。世人眼中的裴子安是大夏的常胜将军,是天纵英才战无不胜,是云岭之颠不可触碰,孤傲有冷淡。

    但战场的将军也是从底层一路一路爬上来的。

    因为做过别人手下的兵,见过这些数量最多的底层士兵并非区别于高位者,是可以随意牺牲掉的,也知道上级指挥错误会对下面的人造成多么严重的伤害,所以他每次都会尽己所能将所有的伤亡降到最小,会去记所有人的名字,会努力的训练自己训练别人,尽力让所有人都可以有能力在战场上自保。

    小将军喜欢军营,这里只论实力,这里的矛盾可以通过一场简单的对决而化解。但他偏偏出生于官宦之家,还是定安侯独子。

    洛念有着父母兄长的庇佑,还有位皇帝舅舅,他们替洛念挡下了所有可能出现在她面前的腌臜事,将她送到苏云意那里教导。她知道那些人明里暗里的小心思,因为苏云意教过,但没见过。

    但裴信不同,他所有的心思都是亲身经历磨砺出来的。

    裴远宏教导他不比洛怀慎这般细致,或许是文武官的区别吧,他对于裴信基本处于放养。幼时让他跟教书先生习字,跟着自己习武,等长大了又将他扔进军营自己打拼,之后裴信立了军功有了官职他也不怎么管。

    不过也正因裴信有了官职,裴家的地位更高招了人嫉妒。他们给裴信下绊子,甚至会派着所谓的督察到军营捣乱。渐渐地,裴信明白了这些勾心斗角暗流涌动,学会了伪装自己,不随意和人交心,成了人们眼里冷淡孤傲的裴将军。

    但其实裴子安并不是这样的,他不喜欢宴会,因为有很多勾心斗角,但他喜欢热闹。他小时候并不喜欢练武,因为很累,后来才喜欢的,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保护想保护的人。他也没有别人以为的无所不能,比如像现在,他就在洛念手下连输了十局五子棋。

    裴信给洛念的房间里有一套围棋,他来找洛念时洛念正打算将这目前来说有些占地方的棋盘收起来,因为训练比她想的累多了。于是裴信就邀她下棋,顺便交流一下消息。但洛念训练了几天实在不想动脑子,就挑了最简单的五子棋来。

    两人一边下棋一边交流着今天所收获的信息。

    在洛念跟随裴信抵达练兵营当晚就找裴信说过兵营中可能存在濛滋卧底一事,但他没有提远达图。卧底这件事她可以简单糊弄过去,但远达图可没那么好糊弄,毕竟以这个人的手段可没那么容易让人查出他的行踪。再者她与裴信现如今的关系谈不上好坏,面也没见过几次,贸然告诉他重生一事,无论如何也不是一步好棋。

    只需告诉他有卧底这件事就好,再甩锅给她师父苏云意,反正裴信要查先不说找不找得到苏云意,因为他经常到处云游,不过就算找到了她师父也会主动给她兜底。

    苏云意挺护短的,而且也不会多加过问他们这些弟子在做些什么,只要不触及他的底线,问到就说是他的意思,毕竟动动嘴就能解决不少麻烦。虽然听着这师父在弟子学成后历练这件事上不太靠谱,但也或许是出自他对弟子的信任吧。至少就目前来讲,他的两个弟子,也就是洛念和郑繁还没有给他惹出过什么乱子。

    裴信从棋盘中将棋子全部捡好,将棋罐往身前一推,“再来。”

    洛念擦头发擦得手有些酸,随意将巾帕搭在肩上,指了指自己半湿的头发,轻声埋怨道:“裴小将军,我刚沐浴完,头发都没干就被你拉着下了十局棋了,先歇歇聊聊正事如何?”

    裴信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起身绕过棋桌到她身后。

    洛念看他一言不发,不就是没陪你继续玩,不至于是生气了吧?裴信应该没那么小气才对。

    但她还是侧过脸去看身后的裴信,“怎么了——?”

    她话还没问完就被裴信轻轻抬手把脑袋掰了回去,“别动。”

    洛念有些莫名其妙,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裴信的举动愣在了位置上,连腰背都不自觉僵直了。

    肩膀上忽然一凉,那条她随意搭在肩上的巾帕被人拿起,温热的手背随着动作轻轻擦过她的耳垂。及腰的长发被用巾帕裹着轻轻擦拭。

    裴信在帮她绞头发……

    一抹浅红从刚刚不小心轻触的耳垂处升起,悄悄蔓延爬上了她的耳尖,洛念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心里有些痒痒的。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室内安静的只能听到身旁炉火上水烧开的咕噜声,和巾帕与头发的摩擦声。

    那抹微红缓缓蔓延至锁骨,洛念怕被裴信发现,打算率先开口打破沉默。

    但身后却传来了裴信的声音,平缓地不带有任何情绪:“虽然现在已至暮春,但渠墨山入夜还是比较冷,头发不绞干容易生病,陛下知道了会怪罪微臣。”

    洛念听后轻轻哦了一声。心情瞬间有种从云端跌入低谷的感觉。原来只是怕她这位公主殿下在这里生了病,那位“昏君”舅舅会怪罪而已啊。

    也对,裴信之前还想着和她退婚来着,这么做哪有什么别的意思,倒是她多想了。

    裴信将一旁的炉火拉进一些,小心地握着巾帕将洛念的头发在炉火旁烤干。一边烤一边轻柔地用手梳理着头发。

    如果洛念此时回头,就会看到一张红得像现在炉中正烧着的炭火的脸。

    裴信当时看着洛念好像是手有些酸了,随意就将伴湿的头发和巾帕搭在肩上,脑子一热就上前来帮她擦头发。等反应过来,头发已经放在手心用巾帕包裹好了,只好硬着头皮擦下去,还找了一个蹩脚的理由来掩饰这有些孟浪的行为。

    “啊,对了。”洛念轻声打断了裴信的思绪,“裴小将军刚刚说已经派人跟着了是怎么回事?”

    “你安插了别的眼线?”除了这个理由洛念想不到别的了,毕竟她都是每天训练完才能告诉裴信她观察收集到的信息。

    洛念略微思索,其实这个人也并不难猜,“刘庞?”

    裴信微微挑眉,“挺聪明啊。”

    洛念没回他,只是自顾自说着:“那刘庞知道我的身份了?”

    裴信淡淡嗯了一声。

    刘庞知道两年前云州城的苏姑娘就是洛念,并且他是目前为止军营里最值得信任的那个,告诉他也没什么。

    本来裴信没打算告诉任何人,关于洛念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

    洛念撕掉了面具跟着裴信,所有人见着这位陌生面孔都心生疑惑,他还享受着种种特殊待遇。很多人都以为又是京中权贵们送进来的所谓的督察,裴家军里的人刚开始都对洛念很不满。

    之前的所有督察只会撑着伞站在一旁吹着凉风,高高在上对着烈日下训练的士兵们指指点点,还添了不少麻烦。

    其中一项就是他们对军营处处嫌弃,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让人去附近的城中置办各种东西,大到桌椅床凳,小到杯碗酒水。还会随意支使正在训练的士兵去帮他搬东西打扫房间。

    当时裴信身份地位还没有如今这么高,阻止过几次发现并没用。裴家军人也不是个个都光长肌肉不长脑子,他们能看出那些所谓的督察是带有目的的,只是单纯要来捣乱,阻止裴信,或者说裴家继续壮大下去。是以他们并没有出声抱怨裴信在这件事上的无能为力所有人都选择了默默忍受,顺着这些督察的心意走,让他们回去后也无的放矢。只要他们打了更多的胜仗,地位越来越高,这些督察总是能够被拒之门外。

    事实证明确实如此。裴信官位逐步升高,这些督察也越来越少直至不见。但在安宁一段时间后忽然出现的洛念让所有人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她住进了一间单独收拾出来的营帐里,但很奇怪,并没有像之前的那些人一样进去之后没多久就将里面的东西搬出来,嫌弃的指挥士兵们把他要的东西搬进去。

    她还参与了新兵的训练,虽然每次都吊在队尾,但一直坚持着跟完了全部训练,没有露出一丁点的不满。

    训练完以后跟着这些新老兵一起排着队在火夫那儿领饭,和他们一样随便找个空地坐下就吃饭,吃完休息休息又继续投入下一场训练。

    裴家军的人都在想,这位新来的督察好像和之前的有些不一样。但也仅仅认为这是位行事作风都与别的官员不一样的督察,只有刘庞不那么认为。

    他不知为何在与洛念短暂相处了一段时间后就满怀疑惑地找上了裴信,问她是不是两年前云州城的那位常乐郡主,不,现在是常乐公主。

    裴信也并没有刻意去隐瞒他们,刘庞这人看着和军营里的大块头似的一根筋,但其实心很细,所以才那么快把洛念的身份猜出来,瞒着别人容易,瞒他或许就不那么简单。

    裴信不否认,刘庞也就大致知晓了,虽然并未得到肯定的回答,但和裴信共事这么久了该有的默契还是有的。

    但让裴信有些意外的是洛念并未多言语,只是淡淡哦了一声,似乎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你对于我将你的身份告知刘庞,不意外?你之前有意隐藏身份怕给我们添麻烦的时候可没有这么淡定。”

    洛念伸出手指轻轻在棋罐上点着,“我确实担心我身份在目前局势下的特殊性,但是……”

    洛念顿了顿,似是思索了一下要怎么说,然后微微侧了下脑袋用余光看了一下身后的裴信,轻轻说道:“我记得之前我说过,我相信你,裴小将军。”

    裴信愣了下,这是赐婚那晚她在他房中说的,她相信他可以很好的处理好现下的局面。

    他轻轻用巾帕擦着她的长发,听见她的声音传入耳中,伴着微开的窗缝里吹进来的凉风,和暗藏着即将入夏的燥热。

    “我也相信你不会让我置身险境。你信任刘副将,所以我也信任。”

    其实除了这个原因,还有她自己前世与刘庞的相处得出的信任。但她现在不好告诉裴信,只说了第一个原因。

    她信任裴家军中的人,最初的理由便是她信任裴信,信任这位心中装满了大夏所有百姓的将军,忠诚君主和国家的臣子。

    所以她信任他所信任的人,她把她的退路交给了裴家军,就像……上一世墨城一战的他一样。

    尽管这中间藏着一把可能置他于死地的刀,但他相信,他的退路可以帮他抵挡住这把刀。在他被这把刀刺中后,裴家军依旧可以替他守护好身后土地上的万家灯火。

    烛火被潜进的微风吹得荡漾,屋中静默片刻,裴信的声音中藏着一丝僵硬,传进洛念耳中。

    “头发已经干了,殿下早些休息,微臣告退。”

    营帐中的烛火灭了,洛念拖着疲惫的身子爬上了床,满心惆怅地陷入沉睡。

    裴信轻靠在她的床旁,听见里面传出微弱平稳的呼吸声,心跳随着呼吸有力地跳动,似要冲破胸膛,吹过的凉风也似裹着燥热,让这颗心久久无法平复。

    他抬手合上了洛念并未关牢的窗户,抬步往自己的营帐走去。

    一声轻语随着他的步伐散进了风中。

    “要入夏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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