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没几个人这么肯定过安木槿的作品,她只是一位还处于学习阶段的预备花艺师,在安氏花艺的店铺里,她的作品甚至不能标上她的名字,她甚至不能出现在花艺师的花名册里,不能接受客人的指定。

    安氏花艺开了一间网店,售卖预订款花艺作品和每周花束。安木槿如果在店里打工,负责的工作就是帮忙处理每周花束的订单,每一束花她都认真制作,不过从来没有受到过客人的表扬。

    受到表扬的感觉很像是在吃糖,小时候妈妈给她和弟弟做的麦芽糖,浅浅的甜滋味,清透,漂亮,带着花香。

    安木槿的妈妈柯寄春厨艺极差,又不乐意承认,时不时就声称要研发新菜式。柯寄春没有研发菜品的天赋,每次窝在厨房里捣腾都像是制毒。

    在安木槿的记忆里,柯寄春做出来的唯一能够入口的食物就是麦芽糖。柯寄春别出心裁,在麦芽糖里加了许多花瓣,以及其他乱七八糟的东西。

    做成棒棒糖模样的麦芽糖被伸到面前时,长期被各种怪味荼毒的经历让年纪很小的安木槿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在柯寄春红火热烈如凤凰花的期待眼神中,安木槿视死如归,咬了一丁点,砸吧砸吧嘴,惊喜地发现味道还挺好。

    她一口将小棒上的糖全部咬掉,然后又问柯寄春要一个。

    用力一嚼,糖就全部黏在牙齿上,于是嘴里长久地留有甜味,舔舐吮吸变成了有奖励的小动作。

    甜味里有许多孩童单纯的欣喜,在本无希望之处尝到了想要味道,那一刻才知道原来自己心里期盼了很久。

    柯寄春的食谱只会在世上出现一次,配方和用料都成了绝唱,之后她再怎么尝试也做不回同样的味道,安木槿再没有吃过好吃的麦芽糖,且要品尝柯寄春源源不断创造出来的怪味。

    安木槿轻轻叹了叹,继而笑得比向日葵更灿烂,没想到多年以后,她在齐方素这里品尝到了曾经的甜滋味。

    梦想早已在安木槿心里扎根,她渴望向齐方素和盘托出:“齐老师,我以后一定会成为一位了不起的花艺师,像我爸爸妈妈那样,创作很多被别人记住的优秀作品,受到很多的尊敬,在花艺的世界里青史留名。”

    齐方素无甚波澜地问:“嗯,你已经决定好了?”

    安木槿眼神坚定:“决定好了。”

    齐方素点点头,说:“那就认真去完成。”

    但齐方素没忘他的疑问,哪怕心里多少猜到了答案,他也想听安木槿亲口说出来。齐方素接着问道:“所以你既然是想当花艺师,为什么还要进公司当练习生?”

    安木槿心一紧,呆滞地瞪着齐方素半晌。齐方素是真不留情,当面攻击,快准狠。

    安木槿艰难咽了口唾沫,缓缓神,开始给自己找借口:“我,就是,我,也想,出名啊。出名了以后再当花艺师,应该,可以省下不少宣传的功夫。”这种说法过于合理,安木槿似乎把自己给说服了,觉得这就是她各种不合理行为的原因,言语越来越铿锵有力,“没错,事情就是这样。齐老师你是很清楚的,明星都吃的青春饭,像我这种唱跳一般般、演技似有若无的艺人,趁着年轻貌美赶紧出道,打拼几年挣到钱就心满意足了,然后我会回家继承家业,将我们安氏花艺发扬光大,而我当明星的时候积攒下来的名气,肯定可以帮我一把,在火上浇浇油。”

    齐方素睨着安木槿,脸上是明晃晃的不相信。

    安木槿准备应付齐方素下一波攻击,然而齐方素却偃旗息鼓了,他扭头看了矮桌上的花束一眼,没有继续追问安木槿进公司当练习生的真实意图,也没有提及关于绯闻的任何事,伸手请安木槿在沙发坐下。

    而后齐方素去到一楼走廊尽头的小厨房里转了一圈,给安木槿拿了两瓶不同口味的果汁,倒了一杯早上泡好的咖啡,翻找到方糖和奶球,又从橱柜深处摸索出两盒饼干,两边手都拿满吃的喝的,回到客厅。

    齐方素觉得有点抱歉:“平时来这里的都是认识很多年的朋友,所以没有特意准备招待的东西,屋子里只有这些,你将就吃点吧。”

    安木槿瞧着她面前摆得满满当当的一小块茶几,笑道:“已经很丰富了。”

    两人坐下后反而没有太多话可说,安木槿将没开封的饼干拆开,给齐方素分一包,自己开一包,尝了一块,胡乱告诉齐方素她曾经吃过这个牌子的哪一款产品,齐方素漫不经心地应着。

    又在彻底凉掉的咖啡里加了一颗奶球,尝过了味道后告诉齐方素她其实喜欢喝不加糖的热拿铁,齐方素轻飘飘地应了声,没说话。

    场面好像有变冷的趋势,安木槿赶紧思索话题,片刻就想到了她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

    她鼓起勇气,邀请齐方素和她一起去做。

    安木槿蛮不讲理地声称:“齐老师,你今天害我逃课了。”

    齐方素略感意外:“这也能怪到我头上?”

    “当然。”

    齐方素耸耸肩,问:“那你想怎么样?”

    “接下来我还会逃一次课,逃的是公司安排的舞蹈课。”

    “嗯?”

    “为了我的人身安全,你作为老师应该在我逃课的时候保护好我。”

    “你是逃课,又不是逃难,为什么需要保护?”

    安木槿愣了一下,齐方素好像在跟她开玩笑?可齐方素面无表情,瞧着不像是有说笑的打算。

    安木槿拿不定主意,要笑不笑地弯弯嘴角,给齐方素的话一个敷衍的反应,继续说:“不管我有没有危险,保护学生是不是老师的职责?齐老师你有责任保护我的安全。”

    齐方素懒得跟安木槿打太极,问:“你到底要逃课去做什么?”

    “这个月的十一号,就是下周五,下午三点一直到晚上八点,你可以陪我去S广场吗?”

    “去那里干嘛?”

    安木槿一脸神秘:“到时候再告诉你,你先答应会陪我过去。”

    齐方素微微皱眉,状似考虑。安木槿挪了点位置,凑近齐方素一些,撒娇道:“你就陪我去嘛,我自己一个人会紧张的,我需要你帮我加油打气。齐老师,答应我嘛,我又不会害了你。”

    齐方素抱臂往另一边挪了挪,很勉强地答应了:“行吧,我会把那天的时间空出来。”

    成功约到齐方素,安木槿在心里暗暗握拳欢呼,但表面硬撑着一派平静,端庄地笑着说:“我们约好了,到那天我再联系你,我还不知道我前天晚上会在哪里的宿舍休息。”

    “嗯。”

    安木槿心花怒放,把握机会再下一城:“齐老师可以开车去接我吗?我没有车,也没有驾照。”

    齐方素皱眉瞥着安木槿,不太高兴,但嘴上是答应了:“可以。”

    “谢谢齐老师!”安木槿笑眯眯的,不想让对话结束,接着问:“齐老师平时如果不工作的话会做什么?”

    齐方素显然不想跟她聊天:“离开这里,关掉手机,回家躺着,安静待会儿。”

    “……”

    天聊不下去,安木槿满心欢喜也坐不住了,齐方素便在安木槿的要求下带她参观整栋别墅,从一楼到三楼的每一间房间、每一个小角落,都逛了一遍。

    齐方素的工作间在二楼,两人参观完就直接进到工作间里。齐方素带的路,安木槿不知齐方素的用意。

    一个看上去被塞得很满却又格外冷淡的房间,装潢的主色调是黑白双色,大白天也开了灯,且是极其明亮的两盏冷白光的灯,有限的空间容纳了无限的光明,安木槿觉得有点刺眼。布置和摆设几乎全是关于音乐的,靠墙放一张大桌子,其上一个巨大的显示屏,两边有监听音响,右边放着合成器,地上摆着两个吉他,还有一大堆安木槿说不上来是什么的乐器,房间在视觉上的丰富就是因为地上乱摆的各种乐器。

    安木槿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与音乐相关的知识越学越多,一进门就夸道:“这音响是好东西。”

    齐方素眼里有笑意,不等安木槿说话就自动自觉去播放他最近制作的几首曲子。

    立体环绕音,人被浑厚的音波包围,载起,漂浮,安木槿又夸了一遍:“好东西就是好东西。”

    扫了眼地上琳琅满目的乐器,安木槿问:“齐老师平时都在这个房间里创作吗?”

    “嗯,我习惯在同一个地方工作,不喜欢变化。”

    安木槿用无辜神情看着齐方素说:“我来,太打扰齐老师了吧?”

    齐方素大喇喇承认了这个事实:“是有点,我后天要给别人听demo,可是有几个细节现在还没有调好。你过来,我得花一个小时围着你转,也就是说我晚上得多加一小时的班。”

    安木槿:“……”齐方素这个人真的很不会跟她客气。

    齐方素抿嘴笑笑,示意房间边上两张很醒目的橙红色单人沙发,说:“你随便坐坐,我不招呼你了,要工作。”

    安木槿点点头:“好呀,你忙吧,不用管我。”

    之后齐方素就依安木槿所言,没怎么管她,一直埋头工作。安木槿在房间里走动、进出、玩手机、讲电话,他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过,身边仿佛有结界,区隔开一切影响,他只在他的世界里打磨他的作品。

    但晚上齐方素短暂地离开了结界,叫了外卖和安木槿一起吃。瞧着安木槿不敢吃碳水只敢挑几根青菜吃的模样,齐方素眉心皱成一团,颇有点痛心疾首的意味,评价道:“瘦成人干了,现在大家的审美都很奇怪,喜欢看几个人干在台上唱歌跳舞。”

    安木槿嚼着过了水的西兰花,着实难吃,她隐隐觉得自己是一头牛,只是错生了人的味觉,让日常的进食变得过于困难。安木槿痛苦地微皱着脸,说:“齐总监可以向公司提出抗议,说我们公司的女艺人都瘦成人干了,该好好补补。但是女艺人的身材膨胀了,公司的荷包就要缩水了。”

    齐方素:“……”

    安木槿长叹一声:“谁让我们是要讨观众喜欢的人形商品呢?又没有本事逆转潮流,只能泡在潮流里,由得被送到哪里去。”

    齐方素吃得也不多,一份面剩了大半,脸色也不太好,似乎有点尴尬。

    安木槿关心道:“胃不舒服吗?只吃这么一点。”

    齐方素冷淡回答:“不饿。”说完就收拾面前的食盒和纸巾,统统扔到塑料袋里包好。

    安木槿不懂齐方素为什么突然变脸了,可是端详齐方素拎着垃圾去扔的样子,又觉得他好像没有异样,至少他的变化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安木槿撇撇嘴,不猜了,只将刚才想到的问题向齐方素提问:“齐老师平时会健身吗?”

    齐方素边洗手边回答:“嗯,一周去三次。”

    “齐老师去哪间健身房?要不捎上我吧?我也要健身的。”

    “……”

    “去哪间健身房也是秘密?”

    “你别一下子打听这么多事情,”齐方素横了安木槿一眼,“这样我会没有安全感。”

    “噢,安全感……”安木槿阴阳怪气地应着,眼睛睁得溜圆,嘴角翘得老高,满脸兴奋,“我已经算是成功入侵了吗?”

    齐方素没答,去将客厅窗边矮桌的造型灯打开,看了眼沐浴在暖白色光芒中的花束,挺满意,花的色彩让光线变得更暖三分。而后他就转身上楼回工作间继续工作。安木槿屁颠屁颠地跟着去,越走越觉得这是在让她刚才的问话变成具象。

    齐方素虽是嘴上嫌弃安木槿打扰了他工作,但大晚上的,在还没有完成工作的情况下,却愿意浪费近半个小时将安木槿送回公司宿舍。

    安木槿终于坐进了齐方素的车里,还是坐的副驾驶座,连元宝都没有坐在这里过。接连被惊喜砸头上,反倒砸得她心中一片清明,不需要问,不需要猜测,这就是一种明显的前进和入侵,齐方素就是允许了她进入到他的世界了。

    安木槿想笑,又得硬憋着,不想在齐方素面前显露自己的傻样,她在大半路程上都是攥着安全带低着头,将自己的脸隐没在昏暗阴影中,让笑容无声又放肆爬上她的嘴角。

    等最后一个红灯的时候,齐方素看了她好几眼,困惑地问她:“你是害怕坐车吗?”

    安木槿憋不住了,噗嗤一下笑出来,笑得浑身微颤,笑得齐方素更加困惑,他又问:“有什么这么好笑?”

    安木槿摆摆手,将自己的笑意驱散,稍稍平静下来,说:“我想到了很好笑的事情,没什么,只是太开心了而已。”

    齐方素刨根问底:“什么好笑的事情?”

    安木槿又咧嘴笑:“你别打听我心里想什么,这样我会没有安全感。”

    “……”

    进展顺利,形势一片大好,安木槿满腔激情,蓄满了前进的动力。

    以前的路全凭她的一厢情愿走过,可是接下来的路,她觉得全凭齐方素的纵容而存在。她只追求过齐方素,不知道是不是每一段不舍昼夜的追逐都是这般模样,在获得对方的纵容之后,丰沛的成就感充盈胸怀,引诱她继续往前走。

    再往回一看,没有齐方素的过往岁月显得孤寂。这不是好现象,她让齐方素变得过于重要了。

    安木槿的欣喜中莫名地添了两分迟疑,脸上的笑容变得沉重,逐渐往下落。她没心思睡觉,坐在桌子前收拾一桌的花材,收着收着就无意识地将素色和冷色调的花拢到一起,而后又慢吞吞做了一个与夜色同样深沉寂寥的花束。

    给自己的作品拍照,想了想,将照片发给齐方素。

    隔了两分钟,齐方素的回复来了,问她,“你不睡觉吗?”

    她回,“冷静冷静再睡。”

    齐方素没再说什么,只回了两个字,“晚安。”

    齐方素第一次同她道晚安。

    安木槿瞧着齐方素今天一整天都不曾消失的、有点古怪的柔情,不自觉地笑了一下,想齐方素对她来说就是很重要,不然她也不会让自己陷入到此时的境况里。

    安木槿回了一个道晚安的表情包,而后又加一句,“谢谢齐老师。”

    等待的日子漫长又愉悦,安木槿每天都在微信上找齐方素聊天,她说十句话,齐方素能勉为其难回复一句。这就是值得高兴的事,足够安木槿熬过被思念和渴慕填塞的时日。

    到下个周五下午两点半,齐方素的车准时停在公司宿舍楼楼下时,安木槿已经在路边等了几分钟。

    安木槿笑眯眯地打开车门扑进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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