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芜11岁时发现了一个秘密。

    母亲突然生病住院。

    父母同儿女哪有隔夜仇,外公外婆匆匆从老家赶到镇上照料女儿。

    江芜喝了外婆带来的大半碗补汤,急得上厕所,将门掩上。

    病床前,李栗面若一床白布,一头墨发里冒出不少白丝,窗台前一阵风,白丝在墨色圆舞台蹁跹。

    “你哟,总是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你说说,那工作是做得完的吗?”李婆婆抹了把泪。常年劳作,李婆婆手上长满硬茧。李公面朝窗台,脸色凝重。

    李栗扯着虚弱的话音安慰母亲:“都是小事。”

    李婆婆听罢泪眼婆娑,埋头偷偷抹泪,几颗水珠啪啪掉下手背,唠叨自己女儿命苦。

    “那小柘怎么办?”

    “妈,你可别当着孩子面说这些。”

    “我当什么孩子面啦?哪个孩子都没在。”外婆提了音量,反驳道。

    “你那个婆婆,一看就是个狠角色!你这一直躺着,往后的日子啊,小柘怕是受苦的多。”

    “倒不如,”外婆有些怵地瞧了眼李栗,试探开口:“把他送回姜庄去?”

    李栗听懂了,这才是父母匆匆赶来的目的。

    “送他去姜庄做什么?流浪吗?”李栗像被刺了一般,语气激动。

    “我答应过思思,我会好好照顾小柘。”

    “江柘这辈子就是我李栗的孩子,他哪也不能去,谁也赶不走他!”

    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李栗咳出了血,父母两人慌乱起来,忙叫来护士。

    “妈,这些话,别再说了,我不想听。”李栗闭眼,惨白的脸上挂着几道淡淡细纹。

    外公外婆小声推搡争吵,又一会,两人离开病房,房间重归安静。

    不知在厕所门背后站了多久,江芜觉得腿软,泪水大颗大颗往外掉。她轻轻拉开门,凑到已经熟睡的母亲跟前,将母亲的手放到自己脸上,江芜闭上眼,贴着妈妈。像婴儿尚在腹中,贪婪地依赖着妈妈。

    那时候,江芜总觉得能这样一直依偎着妈妈,好久好久。

    而短短一年半,在同一个地方,江芜被一群亲戚推出门口。

    小孩子不要看。

    她世界里只剩下这句不断重复的话。

    在人群的缝隙之中,她看见妈妈的病床被盖上白布,缓缓推了出去。

    李栗的离开,一切事情都毫不忌讳被放到了台面上讲。

    大人们围着圆桌各执其词,小孩被遗忘在门外。

    江奶奶杂乱无章挥动自己的手臂,上臂的赘肉跟着颤动:“李栗也真行啊!一点风都不肯透,一个闷气瓶!现在倒好,一个远方亲戚都找不到!”

    李婆婆冷笑,斜觑对面的中年女人:“哦,你的意思是说,赶紧把小柘随便塞给一家人了呗?”

    江奶奶当头一棒,眼中的光异常激愤:“你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江家对你女儿和那来路不明的孩子够好了吧!这么多年,我们江家不是一直顶着流言蜚语将那孩子抚养长大!给他吃的、穿的,供他上学,哪里对不起他!”

    “他们家里人不来这给我们磕几个响头都说不过去!”

    “我们家养了他这么多年,他现在也大了,不应该报答养育之恩,让我们图个清静么!”

    “你——你——你!”李婆婆指着江奶奶浑身发抖:“这什么意思!好歹你也当了人家奶奶这么多年!你什么蛇蝎心肠!”

    “哈!我蛇蝎心肠?对,你李太太是仁慈!你不也是人家外婆吗?有本事,带回你家里那疙瘩养呗!”

    “你听听这像话吗?江姓的娃娃,逼我们带走,街坊邻居笑话不死你们家喔!简直是丧心病狂……”

    “哈!少在这给我装,你有什么立场在这指手画脚?好歹我们还养了!你就净会说写乌七八糟话——”

    “妈,你少说两句。还嫌不够丢人是不是!”

    “你胳膊肘往外拐啊你!哟,你现在嫌丢人了?这些年外头人怎么说你,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我当年就跟你说别娶她!别娶她!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你今天都不会活得这么窝囊!”

    “你嘴巴放干净点!……”

    圆桌上奏响青铜编钟,男人的声声嘶吼和女人的节节高音在房间里回荡,钟罩前后错落,所有人都恨不得撕开那副温驯面具,毫无体面张开血盘大口,炫耀獠牙。

    一叩一击,余韵钻心。

    ……

    江芜实在受不了,走出街口。门口挤了一堆街坊邻居,见江芜出来,讨论的声音明显变弱。

    “嘘——出来了出来了……”

    江芜视若无睹,转入一条无人的偏道,看见江柘坐在一家荒废老宅的石阶上,整个人都垮着。

    她很少看见少年如此无措,他眼里藏着渴望和怯懦。

    他渴望亲情,却又有所预感,他是任人摆布的芦苇,随时随地可被抛弃。

    “小芜,对不起,我不是你亲哥哥。”偏冷的声线在偏巷中丝缕飘扬,落在江芜心间。

    “我知道。”江芜垂着脑袋。

    “他们是不是都不想要我。”

    他们,都不想。

    他才十五岁,单薄的身躯强撑起来,战战栗栗想要告诉所有人,他不怕。

    可是他真的很害怕。

    如果没有人要他,他是不是就变成流浪汉了。

    在四方漂泊,永无归途。

    江柘忽然很想念李栗,含辛茹苦抚养了他十五年的妈妈。

    世界上除了亲生父母以外,唯一对他好的人。

    “你胡说!”江芜红着眼反驳,突然提高的音量更像是在掩盖自己的心虚。

    “小芜,你会离开吗?”

    连途径的风都慢了些,等她的答案。

    “我不会。”江芜轻声答,小孩字字句句诚恳:“哥,我不在意他们说什么,你就是你,我只要你。”

    那些因果缘由都无关紧要。

    只要是你,怎样都好。

    “你永远都是江柘。我们是一家人,永远都是,谁也不能改变。”

    青瓦墙斜劈下来的阳光将少年萦绕,江柘仰头,湿润的睫毛闪闪发光。

    拂堤杨柳醉春烟,青空岸风拂落花。

    后来,江芜想起这一天,云淡风轻笑出几分苦涩,彼时她单薄的身躯如何能轻易许下此般沉重的诺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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