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宫里的日子着实和在府里的不同，奢华的如同在梦里一般。
皇帝特许阿慈可以去宫里的大部分殿宇闲逛，宫人皆知这个特殊的恩典，于是乎走到哪里，都有侍女侍从向她行礼，每日都有数不清的玉盘珍羞送到她跟前。
这天阿莲跟着她往宫殿深处走去，突然有几个宫人恭敬地拦住了她们的去处，“姑娘，前面是皇上休息的地方，您不能随意闯入。”
“是这样啊……”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有人拦住她，她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莲望着前面葱葱茏茏树木下遮掩的小巧别致的楼阁，顿时好奇心大胜，“你这奴才真没眼色，知道这是谁么？”她大声训斥道。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您是阿慈姑娘。”宫人岂会不知道这来历不凡的女子，只是这向来是皇上的禁地，他没有旨意，实在不敢逾越。
“我们姑娘是皇帝亲口下的口谕，准许她到任何地方去，你连皇上的旨意也敢违背？”阿莲柳眉倒竖，样子着实吓人。
阿慈赶忙拉住她，让她不要如此无礼。
宫人一时间被唬住，没有了主意，见他们呆愣在那里，阿莲赶忙拉着自家的姑娘往里面闯去。
层层树荫，曲径通幽，最后到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大门外有一圈有一圈的士兵在外把守。
“大胆，何人敢擅闯禁地，扰皇上清修！”侍从站出来呵斥道。
“皇上竟在此处么？”阿慈看了眼大门，呐呐道。
“阿慈姑娘，请进吧。”朱红色的大门应声打开，皇上身边的太监走了出来，原来皇帝早就听到了门口的喧哗，便嘱人过来接应着。
二人随太监进入内屋，里面别有一番天地。内室宽阔精致，一个巨大的汤池映入眼帘，氤氲的雾气四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丹丸的药香，阿慈闻了一口只觉得自己醉了一般。
皇帝此时就坐在汤池里，背靠着池壁眯着眼坐着，花白的头发打湿了贴在脸上，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阿莲看了讥讽地想：凡人果然都痴迷此道，皇帝尤其擅长。
阿慈一看皇帝上身□□，连忙低头跪下，“阿慈无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浑不在意得说：“你们逛到此处了，可觉得这里与别处不同么？”
阿慈不知道如何回答，瑟缩地跪在那里，热气浸着药味，令她十分不舒服。
“这地方是朕唯一可以松口气的地方，也是朕与命运抗争的地方，可惜天命有常，你瞧朕，是不是又老又丑，令人厌恶？”他自言自语地说，“从前人人都盼着朕活，只有朕活着才有稳固江山，现在朕老了，却没有几个人盼朕活着，难道朕真的已经毫无用处了么？”
“不，不是的。”阿慈两眼凝视着袅袅的雾气，如同梦呓一般轻轻开口道：“皇上，我早上看见一只蜗牛，被人踩碎了壳，它宁可奋力地爬着躲在石头下，也不愿意暴露在路上被人在踩踏或者被鸟儿啄食。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您贵为天子，您的抗争不仅仅关乎您自己的命运，也关乎千千万万的命运，如何能不奋力一搏呢？”
“你说的对，古人皆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朕的道还未寻到，环顾四周，茫茫然矣。”
皇帝站起身来，几个宫人为他披上外衣，他急不可待地走到阿慈身边，牵起她的手，轻柔地说道：“陪朕再走一段路吧，朕实在是有些孤独。”
阿慈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她颤抖着双手，却不忍抽出手来，两人人一老一少牵手并肩走着。
夜深了，宫里的灯盏盏亮起，却比往常还要昏黄暧昧些。
“皇上今夜竟然召人侍寝了。”宫人们相互交换了眼神，彼此都是惊奇不已，皇帝已经是多年未曾踏足过后宫，也未曾有过红颜知己了。
“看来这姑娘确实是命定之人啊”大家想起不久前她突然从天而降，不仅一阵唏嘘。
看着皇帝和阿慈两人酣然睡去的样子，金灵悬在梁上，不解地问道：“阿莲，你为何要施法，让这两人躺在一起？”
“你这呆子，这可不是躺在一起，”阿莲坐在梁上，笑着点点金灵的脑袋，“这呀，叫做夫妻。”
“夫妻？”金灵细细咀嚼了，说道：“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一般么？”
“算是吧，不过他们还不是真的夫妻。阿慈再无用也是我的肉身，我也不会随意将她打发出去。”
“什么、什么真的夫妻，阿莲，你在说什么谜语？”金灵满眼问号。
“我不同你讲，要是金奇知道我同你说这话，他肯定要去菩萨那里告我。”看着阿慈安然的睡眼，阿莲的眼神闪着异光，“地上的龙在不济，也是真龙，配我的肉身倒是也勉勉强强，如果让那个什么柳明晦捡了去，那才是笑掉大牙。”
“柳明晦，她和柳明晦还有关系？”
“我的肉身不是个聪明人，竟与那个偷拿持珠的小偷心生情愫，这小偷给我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我也顺便还他一份大礼。”
“你，你怎可这样做，这姑娘要是醒了，还不寻死觅活？”
“这个我自有办法，她是我的花瓣，我还能让她翻出我的手掌心？”阿莲笑起来，眼神中还藏着一丝天真无邪的残忍，“你不觉得有趣的很么，杀人需得诛心，柳明晦这种凡夫俗子，怎配觊觎我的肉身？”
金灵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半天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南海礼佛禅堂。
“尊者好久未见，神采依旧啊”南极仙翁手持诘曲过头的鸠杖，身着宽袍大袖的鹤氅，从虚空之中飘然而来。
“仙翁别来无恙。”罗度无尽尊者身披袈裟，手持念珠轻轻点头示意，他在世间称为无尽意菩萨，位列南海五百罗汉堂之中，是有名的贤者。
“我此次前来乃是奉王母娘娘之命，向观音大士和几位菩萨敬献蟠桃。”南极仙翁用手在空中挥舞一下，一盘仙桃悬浮在空中。
“上次蟠桃大会给各位菩萨、尊者吃的乃是1000年的仙桃，这次蟠桃园里结出3000年的仙桃，娘娘特地嘱咐我带来给各位享用。”
“有劳仙翁，观音大士和几位菩萨正在礼佛，不便打扰，还请您见谅。”
“无妨无妨，对了，听说金灵这孩子病了，不知道他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南极仙翁捻捻胡须问道。
“是啊，说起来，这几日礼佛都未曾见到他，往日他可是风雨无阻。”尊者也叹了口气。
“唉，这孩子好强，许是上次白蛇的事情让他太过伤心了，他这一病啊，连带着金奇也不来老翁这里走动，我那地方一下子冷清不少。”仙翁从袖口拿出一盒药罐，“我这里有一盒仙丹，随比不上太上老君那个疯老道的宝葫芦，但是也能补气益体。”
尊者道谢说道：“如此就有劳仙翁了，我一定将仙丹转交给那孩子。”
礼佛禅堂内，众僧都庄严肃穆地念诵佛经，唯金奇打着瞌睡。
坐在上首的文殊菩萨一抬眼，就皱皱眉，加重念经的声音。坐在金奇旁边的善来童子马上意会到不对，赶紧用手碰碰金奇，谁料金奇不知在哪个甜美梦乡，竟然一手拂去了善来童子的手，嘴里嘀咕着：“快、快骑上天马，跑、跑一圈！”
此言一出，如同一根针落在了寂静无声的地面。观音大士停下诵经的声音，几个菩萨也都停下侧目。
善来童子的脸都红了，干脆用力捅了一下金奇，谁料他一下子就从打坐垫子上栽了下去。
“哎呦，我的头！”金奇从美梦中惊醒，一边捂着头，一边抬眼一瞧，瞬间心凉了半截，脑子也清醒了。
“你这个孽障！”文殊菩萨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啊，师傅，观音大士……”金奇连忙起身下跪，磕头道：“徒儿一时犯了迷糊，扰了清修，请观音大士恕罪！”
观音大士转过头看向文殊，微微笑道：“你这徒儿看来没少去御马监啊。”
此言一出，众僧皆笑，尤其是刚刚见过南极仙翁的罗度无尽尊者，他盘腿而坐，少见地大笑调侃：“刚刚我还见了南极老翁，他最惦记这个小兽，我心里还想，这孩子怕是投错了胎，该入仙道才对。”
文殊的脸上更是难堪，脸上阴云密布，出言训斥道：“平常我不拘束你去天庭，但你现在越来越不成体统，不休主业，主次不分，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种笑话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看师傅是真的动气了，金奇连忙磕头，“徒儿知错，徒儿猪油蒙了心，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边金奇连连道歉，那边文殊还生着气，眼见着缺一阶台阶，一贯和稀泥的普贤菩萨开口道：“你莫动气，这孩子能入了南极老翁的眼，也是难得，南极老翁脾气一向古怪，能看上他也是他的缘分。”
普贤顿了顿，又开解道：“再说天地万物皆有个性，他生性好动，长大就好了。”
文殊菩萨也是哭笑不得地说：“都说麒麟好战，可他一母同胞的金灵却沉着冷静的多，小小年纪打坐三天三夜都能不动如钟，再看看这个猢狲，屁股跟针扎似的，老往外蹿！”
普贤笑着打趣道：“看来这麒麟化人的时候，把好的都给金灵了，也不怪金奇坐不住了。”
“倘若你有你兄弟一半的安静就好了。”文殊看着金灵摇摇头，又转过去和观音大士回话：“金奇扰了清修，徒不教师之过，还请菩萨责罚。”
观音大士本不欲惩戒，奈何文殊一再坚持，便只好罚他去主持下一届的法会。
文殊内心也知道，平常惩戒金奇，这孩子不痛不痒的，压根没往心里去，唯有自己当师傅的受罚，才能让这孩子有所愧疚，进而有所改正。
礼佛结束，众人都散去，罗度无尽尊者叫住垂头丧气的金奇，“金奇，南极老翁给了我一盒药，托我给金灵，你在前面带路，我亲自去看看他”
金奇瞬间从满脸不开心中一下子精神了，啥？要去看金灵？
“不、不用了，尊者，咱们住的地方又远又偏僻，还简陋，这药我带给他就行。”
“要、要去看金灵么？”善来童子怯怯地跟上来，“能不能让我也跟着去？”
金奇一个头两个大，要是让他们去了，金灵不在南海的事情岂不是暴露了。
“这……”
看到金灵支支吾吾的神情，罗度无尽尊者脸上闪过犹疑，他正要开口，文殊菩萨走了过来。
“尊者，上一次三坛大戒法会我记得是你诵的经，我得向你请教请教，好久没有亲自主持法会，难免有些生疏。”文殊开口道。
罗度无尽尊者立刻还礼说：“菩萨过谦了。上一轮的法会是普贤菩萨主持的，我也是跟着诵诵经，谈不上什么经验，要是您这次需要，我等定竭力相助。”
“如此就有劳尊者了，请到我殿内详谈。”
罗度无尽尊者只得将药丸交给金奇，嘱咐道：“南极老翁的药是好药，让金灵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金奇连忙点头答应，文殊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罗度无尽尊者立刻跟上。金奇以为警报解除了，却看到文殊转过头抛过来一个警告的颜色。
“金奇，我可不可以跟你去、去看……”善来童子小声地说道。
“看什么看，他又没死！”大麻烦人物送走了，小的还成问题么？金奇一个白眼送给善来，便迅速从这个多事之地溜走。
地上，金灵和阿莲还在夜幕中说着悄悄话，压根不知道他的好兄弟已经接受了多轮灵魂的考验。
清晨很快到来，最早的一束阳光打在阿慈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像是打湿的蝴蝶翅膀，颤颤巍巍地张开眼睛。
这不是她熟悉的房间，不是她熟悉的味道，甚至不是她熟悉的，床。
“小桃……”她晕乎乎地撑起身体，用沙哑的声音叫人，却感觉背后有人动动，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啊——”身边躺着一个耄耋老人，他似乎要醒来了，花白的发丝还勾着她的青丝。
“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她忍着眼泪剧烈地摇头，一步步往外侧退去，最后滑落在地上。
“咚”的落地声，终于把这个老态龙钟的皇帝吵醒了，他很久没有睡上那么香甜一觉了，心满意足地醒来，第一眼就发现了躲在床下的满脸惊惧的女孩子。
“阿慈，到朕身边来。”他笑着说。
“不……”阿慈哽咽着，“您知道我的心意的，我不是为了这个。”
“现在都不重要了，到朕身边来吧，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的。”皇帝赤脚走在床沿边，轻轻扶起女孩。
女孩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尚书柳明晦之妹柳慈安和柔佳，特册封其为嫔，位号昭仪，封号安。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皇帝身边的太监宣读完旨意，望着呆呆跪着的年轻尚书很是不解。
“柳尚书，接旨啊！”太监小声提醒道，“女子进宫一下子封嫔的那是屈指可数啊，这么大的好事您倒是快接旨啊！”
柳明晦神色汹涌，他直直地盯着圣旨，那眼神吓的太监倒退了几步。沉默良久，他磕头领旨谢恩。
“这就对了，柳尚书，你的后福还早着呢！”太监宣读完旨意，心满意足地回去交差。
柳明晦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手上的圣旨简直要给他捏碎了。谁能告诉他，阿慈是怎么从洞庭去了皇帝的龙床上！
撷芳殿。
新晋的安嫔娘娘如同精美的木偶娃娃坐在梳妆台前，今天是她的册封大典，无数的宫人围着她梳洗装扮，琳琅满目的赏赐堆得宫殿内没有下脚的地方。
“娘娘，您得开心些，今天是您的册封之日。”一位老宫女一边为她簪花一边笑着说，“宫里已经十几年未进过人了，您可是十几年来的头一个，这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福气？”她怪异地笑道。
“娘娘，皇上得上天庇佑，乃是真龙天子下凡，您虽然年纪轻，到也不必担心。更何况眼下您得皇上青眼，这几日的赏赐就够您和家人荣华富贵几辈子了。”老宫女以为这个年轻的娘娘是嫌弃皇帝年事已高，连忙为她开解。
“你说得对，我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她看着镜中打扮奢华的自己，眼圈一红，像是不认识自己一般，用手摸着自己的脸。
“我来吧。”阿莲附上侍女“小桃”的身体，悄悄走到阿慈身后，用眼神挥退了宫人，将一根金簪插在青丝盘起的发髻上。
“小桃，我是不是在做梦啊？”阿慈伸手握住阿莲簪发的手，轻轻地问道。
“娘娘，等下仪式结束，按规矩，家眷是能觐见娘娘的。”阿莲没有直接回应。
“家眷，明晦，他要来见我？”阿慈颤抖着嘴唇，“怎么办，我不能这样去见他，我不能用这个身份去见他！”
“娘娘，所以你不能哭了，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册封仪式结束，柳明晦依照规矩往撷芳殿觐见。不出意外，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与身为嫔妃的阿慈相见。
半路上，太子的坐辇一晃三摇地过来，柳明晦径直走过。
“大胆，见了太子还不行礼！”太子侍从大声呵道。
“无妨，柳尚书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加上令妹正得圣宠，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免冲昏头脑，可以原谅。”太子看着柳明晦一脸嘲弄的神情。
“是你安排的。”柳明晦仇视地瞪着太子，肯定的说道。
侍卫看见柳明晦不仅不下跪，反而上前三步，立刻警觉地拦住他。
太子坐在高处，俯视着他，轻轻地笑道：“柳明晦，我早就说过，和我作对有什么后果。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忠君爱国么，区区一个美人儿，难不成你要和皇帝争？”
旁边的侍从也笑着应答：“柳尚书，咱们皇帝喜得爱妾，宝刀未老。可谓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呀。”
柳明晦握紧拳头，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情绪在爆发之间徘徊。
“柳尚书，这就是皇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一切都是皇上说了算的，你明白么？”
太子抛下这一句，便命人重新抬起坐辇，“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去给安嫔请安吧，好好说会儿话。”
柳明晦注视着太子的背影，这个皇子在失去其舅舅之后，也成长了许多。刚刚他的话分明提示自己，谁是皇帝谁就有权利赐予一切，那么如果他是皇帝呢？
“柳尚书，这边请。”宫人小心地提示道。
柳明晦转过身看着前面长长的的宫道，红墙绿瓦，密不透风。他深吸一口气，满眼疲惫，内心有太多的问题，必须得见面才能解开。
“给安嫔娘娘请安。”柳明晦稳稳地跪在殿内，眼神平静。
他们之间隔着一展长长的屏风，他只能隐隐约约借着光看到她的身影。
阿慈啜泣地说道：“明晦，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我也不想的。”
“安嫔娘娘慎言！”他看了眼周围站立的一圈奴婢，说道：“既然木已成舟，妹妹你就好好享受荣华富贵。”
“妹、妹妹？”阿慈惊呼道：“明晦，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我怎么就变成了妹妹？”
“圣上的旨意写的明明白白，你我今后就以兄妹相称。”他克制地说道：“娘娘，微臣可以起身了么？”
“什么？”阿慈嘴唇颤抖了半天，在阿莲的示意下，许久才说出一句：“平身、平身吧。”
柳明晦站起来，一步步走进屏风，他触摸着上面华贵的纹路，阿慈似是感应到一般，也站起来，用十指抚摸眼前的屏障。
一道屏风像是永远无法翻阅的高山，将他们两个远远地相隔。
阿慈细细的摸着花纹，仿佛那是爱人的脸颊，她的眼泪如同珍珠一样下落，“我，我能看你一眼么？”
“娘娘，我是外男，按规矩，不可。”他叹息着，将手放下来。
“我今天穿了嫁衣，小桃说我很美，你不想看看么？”
“我能想象到。”柳明晦轻轻闭上眼睛，他早就想过凤冠霞帔的她会有多么惊艳，只是没想到这个红盖头竟然不是由他亲手揭开。
他睁开眼，又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尚书大人。“娘娘，别哭了，你怎么进宫的，请和我细细说来。”
半柱香的功夫，柳明晦已经将来龙去脉摸的差不多了，他暗叹道：皇帝莫非真对阿慈有情？难道真是老树逢春不成？
阿慈绝对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可现在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往前走。
柳明晦越想越蹊跷，脱口问道：“娘娘，微臣之前给你的锦盒还在否？”
“在，在的！”阿慈抹抹眼泪，转头对阿莲说：“小桃，把这个递给柳尚书。”
阿莲低低的应和一声，便出去将东西交给他。柳明晦见这个奴仆不卑不亢，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你这丫鬟倒是与在府里时不同。”
阿莲下跪双手上呈锦盒道：“尚书大人，我与娘娘休戚与共，不得不更小心谨慎行事。”
柳明晦打开盒子地看了一眼，东西完好无缺，他舒了口气，转头对阿慈说道：“安嫔娘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深宫中要谨言慎行，照顾好自己。”
阿慈先是点点头，后又睁大了眼睛，她盯着屏风，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臣妹谨记。”
“小桃，照顾好你家主子。”他在宫人的催促下，行礼告退。
太阳一点一点下山，夕阳的余光被层层云雾遮盖，安嫔娘娘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她的泪痕犹在，将一层层妆容涂抹的斑驳。
“娘娘，该用膳了，您一天没吃东西了。”阿莲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似乎被惊醒一般，看向“小桃”，这一路上是这个不起眼的奴仆一直跟随着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她的转变是从哪一句话开始的呢？
“你到底是谁？”安嫔娘娘像是重新认识“小桃”似的，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阿莲依附在“小桃”身上，一如既往地笑道：“我不懂娘娘在说些什么。”
“你是太子的人么？还是另有所图，他们为什么送你进宫？”她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小桃在府中做事多年，不会轻易叛主，更重要的是，她从不出府，怎么会有那样的见识，教我说那样的话。若背后有人指点，又或者压根不是同一个人，方能使人作出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桃”微微笑了起来，慢慢撕开了自己的面具。“阿慈，你比我想象的要愚蠢一些，不过好在终于认出来了。我想刚刚柳明晦是不是言语之中给了你什么提示，让你怀疑我？”
没错，阿慈与柳明晦曾有过约定，如果遇到危险不方便说，可以用带有“危险”的诗句暗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便是他向阿慈发出的警告信号。
“你、你是谁！”阿慈惊惧起来，尖声问道。
“我是谁重要么”阿莲将手放在阿慈肩膀上，与她一起看镜中的自己。“你的脸和我想象的一样呢。”
她亲昵地挨在安嫔娘娘身边，口中熟稔的语气令阿慈不寒而栗。
她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也盘旋在太子旦心里。
当他接到宫人的回禀，发现事情进展地如此顺利，心中不由生疑。
虽然太子的目的是希望君臣反目，哪怕是互生嫌隙，但是也从未想过皇帝竟会如此宠爱安嫔这样一个普通的空有美貌的女子。
当年赵贵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是进宫诞下四皇子之后才封贵妃，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今她现在盘踞后宫嫔位，又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阻碍？
“小桃，你究竟使出什么手段，才让一个贞洁女子甘愿爬上龙床？”
太子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内心游移不定。
这一边，柳明晦一回府便命人写密信给秦开山，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棋走险招。
他看着桌子上那个熠熠生辉的锦盒，沉默许久，难道这么快就到了要归还的时候了么？
这几天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旁人不知道里面的辛密，可是他却已经隐隐得知了可怕的真相，那就是——“他”来了，从洞庭跟到了帝都。也只有这非人的法力，才能改运行之。
夜晚，秦开山与柳明晦二臣匆匆进宫面圣。
等到出来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明晦兄，你还回府去么？等下就快早朝了。”
“我未着官服，得回去换一件。”柳明晦本欲告辞回去，却听秦开山说：“也难怪了，明晦兄的宅子离皇宫近的很，不像我们这种粗人，不入皇上的眼，荒郊野岭的老宅子，一住就是几十年。”
柳明晦知道秦开山的个性，于是开口反击说：“我只不过取件衣服，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我住在哪里，还碍着你秦大将军什么事？”
“碍着了，就是看你不太顺眼了。”秦开山说：“我秦家三代效忠皇室，为江山埋下不知多少具英雄枯骨，你一介布衣，一升再升已经是破格，如今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连自己的心上人都送进宫来。柳明晦，你到底是忠是奸？”
柳明晦看着他，突然间给了他重重的一拳。
秦开山始料未及，被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打的倒退了两三步，他本欲还击，拳头却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说道：“柳明晦，你疯了！”
“疯的人是你，如果嘴巴是用来放屁的，那就永远合上比较好。”他冷冷的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脏话。”秦开山突然大咧咧地笑了，“我想你也不是这种人，不过既然已成事实，我希望你还能一如既往地忠君爱君。”
“我自会守好本分。”
秦开山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知道，仅有本分是远远不够的。既然你提议废黜太子，就已经把自己和陛下、和江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我们失败了，不仅仅是自己丢了性命，连家人也难逃一劫。”
柳明晦问：“呵，难道你怕了？”
“不，老子刀口舔血，就不会写怕这个字！”秦开山回复道：“好戏就要拉开帷幕了，明晦兄，多珍重。”
他先行一步，柳明晦注视着他的背影，单薄的大袖在夜幕中飘荡。
朝堂之上。
太监宣读褫夺太子监国权力及封号的旨意，群臣一片哗然。太子由于闭门思过，不能来堂前辩驳。
“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呼啦啦跪了一地的朝臣，均请皇帝三思而后行，唯有秦柳和几个大臣孤零零地站着。
“众位爱卿看来是不满朕的决定。”皇帝高声道。
众人皆无声。
拥护太子的朝臣心中明白：褫夺太子监国权力已经伤到太子在前朝的根本，但权力能收就能给，只要太子依旧是太子，总有老子驾鹤西去的一天。但是褫夺太子封号，那是万万不一样的。“废太子”意味着他将失去作为太子的一切权力，而在皇帝垂垂老矣的节骨眼上，谁能成为新的储君就再也不一定了。
更何况废黜的太子有几个有好下场，大多是被新皇帝清算，最好的不过是被圈禁致死，那以前的汲汲钻营不是都付诸东流了么？
朝臣们既不敢反对威望深入人心的老皇帝，又对突如其来的变动感到不满，因此只能用沉默的跪着来反抗。
“你们这是在向朕示威么？”皇帝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言语间竟是警示的意味。“想替太子求情的就接着跪着，朕倒要看看你们是对朕忠心，还是对太子忠心。”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中立的站了起来，他们本就是保守派，没有那么多小心思，也不想被皇帝划到太子阵营里去。
其他几个面面相觑之后，也站起来。他们这一波有些是不得太子重用的边缘人物，有些是不看好太子的重臣，更甚者是那些临阵倒戈的人。
剩余的稀稀拉拉的跪着的，才是魏太师的旧部。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圈，暗叹好你个魏儒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直到下了朝，那些旧部依旧跪着。
黄门侍郎追上前面的柳尚书，谄媚地笑道：“柳尚书，陛下之前只是说褫夺太子监国权力，怎么突然间要提废太子？真叫人猝不及防，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柳明晦看了一眼他，他就是典型的墙头草，当时魏太师还在其位时，他粘的最紧，现在魏太师一出于下风，就掉转头来自己这儿了。
柳明晦不欲与他多言，只是淡淡说一句：“皇帝心意已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那这些跪着的人皇帝会怎么办呀？”黄门侍郎弱弱地问了一句。
“听天由命吧，最好的也不过是革职了。”
黄门侍郎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柳尚书远去。
“好你个闫侍郎，就属你站起来最快！”宣威将军出来的晚，一看到这走狗，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宣威将军，形式比人强啊，再说你不也站起来了么？”这两个难兄难弟也不寒暄了，聚在一起并肩走着。
“我、我那好歹也是后面几个站起来的，更何况我看太子确实也来越不像样了。”宣威将军为自己辩解道。
“谁说不是呢，都说天家无父子，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这次太子是要栽大跟头了！”黄门侍郎啧啧地感叹。
“你看大家出来，十个有八个都是灰头土脸的，再看看柳尚书，一人独行，鹤立鸡群的，我看他倒是有几分魏太师的样子了。”宣威将军不无羡慕地说，“刚刚你小子和他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这么快就换阵营了？”
“胡说什么呢！”黄门侍郎看看周围没人，心有戚戚地说，“我跟他打听点事，听说这次留下来的大臣都得丢掉乌纱帽呢，这还是最好的下场，可怜曹大夫还在里面跪着呢。”
“唉！”两个无奈的叹气声同时响起。
夜晚，废黜的消息传到太子府上，府里阴沉冷寂，好像一潭死水般对这消息不喜不悲。
太子旦捏着这道旨意，垂着眼眸，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心腹上前汇报：“太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您的吩咐。”
“再过几天就是我母亲的生辰了，她这个人最爱秋天，可惜秋天还没真正的来，就死了。”
“皇后娘娘若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您登上皇位，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清晨的阳光照例洒在通往皇宫的路上，路边伫立的禁卫军有如木偶人般面无表情。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只是路边多了好些生面孔。
数十名臣子亲前后后地走着，宣威大将军走在前面，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有所警觉，他环顾四周，发现包括秦柳二人在内的有几名大臣都没有在列。
于是他停住等了一会，跟上后面慢吞吞的闫侍郎，“今天好像有些不寻常。”
“是不寻常，都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闫侍郎擦擦额头的汗，内心抱怨官服怎么会做的这么厚。
“我不是说这个，你瞧有好些人都没来，两边还有不少生面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波清算下来，大臣能剩几个，再说了陛下一向看重防卫，换几个禁卫军不是家常便饭么。”
“你说的也有理。”宣威将军点点头。
众人上朝跪拜，看见四周空了许多位置，不免心有戚戚。
“嗖——”
当皇帝落座接受朝臣跪拜时，一支箭弩强有力地朝皇帝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之前一直未见人影的秦开山从龙椅背后一跃而出，用剑将箭一砍两半。
“护驾！”他大声嘶吼一句，几个禁卫军立即将皇上保护起来。
群臣慌乱起来，宣威将军站在上首，大声叫到，“别慌，都别慌，关宫门！”
话音刚落，无数只箭弩射向大殿，一时间十数名大臣与侍从被射杀，许多胆小的臣子和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黄门侍郎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只脚不停的发抖。
外面杀声四起，士兵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血溅到窗户纸上，吓得一些文臣直接尿了□□。
“皇、皇上，这可如何是好啊？”一位年老的大臣颤颤巍巍地问道，他本就快退休了，没想到命中还有此一劫，早知道就早点告老还乡了。
“皇上，您先从后面离开吧。”秦开山转头和皇上说。
皇上看着这一屋子惶惶不安的臣子，他高声说道：“秦开山，朕命你带着众臣从后面的密道离开。”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秦开山和几位大臣的反对。
“皇上，万万不可，刀剑无眼，我必须要护您离开！”秦开山一边抵挡箭矢一边喊道。
“陛下，我等誓死守护陛下。”几位大臣跪下来。
“走吧，都走吧，我要亲自会会这逆子。”皇帝干脆坐在龙椅上，挥退众人，不耐地说，“急什么，还有明晦呢，就按朕说的做！”
秦开山还想争辩，皇帝一个眼神刹住了他，他只能恭敬地跪下来，双手将剑奉上：“请您务必收下这把宝剑。”
皇帝接过去，宝剑剑身很重，刀刃闪烁着银光，他看着剑柄熟悉的雕花，笑着说：“这把刀还是当年你爹打了胜仗，我送给他的，没想到就这样回到我的手里了。”
等外面的禁卫军都死得差不多了，太子旦一身戎装走了进来。他满身血污，身边只有几个心腹保护他，看来刚才在外面的打斗也是一场鏖战。
“父皇，让您久等了。”他左脚似乎有些受伤了，走过来的时候并不利索。
“不，我儿比我想象的动作要快些。”显隆皇帝坐在上头，缓缓说道。
太子看到老皇帝一个人坐着，像是在等着他似的，也不废话，立刻举起弓箭就射，其余弓箭手得令，也“嗖嗖”射出十几只箭。
皇帝没想到儿子这么干脆，凭着以前征战沙场的经验，用剑“当当”砍下大部分剑雨，唯有两支穿过包围，直射皇帝。
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躲在柱子后面的黄门侍郎扑了出来，他大叫一声：“皇上小心！”
他飞身挡下那两只流矢，鲜血一下喷薄而出。
“闫爱卿！”皇帝立刻扶住黄门侍郎下滑的身体，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平素最谨慎胆小的臣子会留下来，在危急关头替他挡下这一箭。
“皇上，微臣、臣尽、尽忠了……”说罢，闫侍郎就断气了。
太子一看没有得手，立刻叫人放第二批箭。
这时柳明晦才率兵前来，弓箭手、步兵、禁卫军，各色人马重兵将太子围得水泄不通。
“叛贼李旦，意图谋反，罪不容赦，还不束手就擒！”他领着一帮将士高声喊道。
“看来父皇早就料到我会动手，难怪外面这帮人这么难缠，”太子痴痴地笑起来，随后狠狠地盯着皇帝，说道：“父皇到现在难道还一点都不怕么，不怕这流矢误射你，让你千秋伟业毁于一夕？”
“怕谁，你么？”
皇帝在将士背后俯视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虽然噙着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一没有兵权，二没有名目，名不正言不顺，就算能侥幸得手，之后如何服众？更何况，禁卫军是我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你早应该想到他们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策反，仅仅凭着魏儒征留给你的几个心腹就学着别人逼宫，他就是这么教你的？”
一阵奚落下来，太子的脸上很不好看，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尽力把自己和这个多年的君王放在一条水平线上。
“父皇，我不是跟着别人学的，我是跟着您学的，杀兄弑弟，您不就是这样走到皇位上的么？”
皇帝听闻这话，立刻抬眼道：“混账，你敢非议朕！”他顿了顿，突然心里涌起一个怪异的念头，“你、你是说，老三老四当年的，是不是、是不是……”他不敢说下去，头脑却一阵眩晕。
“哈哈，父皇，您终于想到了，对，您猜的都对。”太子扳回一局，得意地笑起来：“老三老四都是我害死的，是您教我做事要未雨绸缪，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你这个孽障，你，你！”皇帝这些年几乎笃定是魏儒征陷害皇子，没想到竟亲口听到自己的儿子承认杀兄弑弟的罪名。
包括柳明晦在内的众人皆惊，这等皇家丑闻，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叫所有人听得胆战心惊。
三皇子死于意外溺水，四皇子则在围场打猎时不幸被侍从误射，原本让人生疑，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现在重见天日，真相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老四死得时候才十五岁，他平常与你交好，你如何下得去手！”皇帝指着太子鼻子骂道。
“托父亲的福，我们兄弟两好得很，好到我这太子能享受的规格，他也能享受。父皇，你知道么，那几年每每入睡，我总会梦到我在猎场射杀他的画面，每晚我都大汗淋漓，在噩梦中惊醒！”太子状似疯狂地说：“但是我不后悔，生在天家，若是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我不能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一天！”
“一派胡言，为父已经立你为太子，这些年弹劾你的折子如同小山一般，为父可曾对你有一丝责怪？”皇帝痛心疾首地说。
“父皇，都到这时候您就别假惺惺了，咱们父子两最后说点真话吧，”太子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除了衰老，岁月给了这个男人太多优待，能力、勇气、智慧和权力，他又羡慕又嫉妒地说：“父皇虽然立我为太子，但是动辄打骂，想立就立，想废就废，我虽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有时候我想，忍忍吧，总有您禅位于我的那一天，可我等了大半辈子了，为什么您还不传位于我？”
“你，你这个不孝子，朕是皇上，朕尚且在位，你又算什么东西！”皇帝龙颜大怒，破口大骂。
“父亲，您看，我在您眼里就像一个东西，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止我，所有人在这深宫里，都是您的一个玩意儿，我、我娘、三弟四弟……有用的时候您召唤我们，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把我们扔到一边。如果您当时没有冷落四弟，我还找不到下手的时机，当年猎场他就是太想证明自己，才走到丛林深处，给我可趁之机……”
“够了！”皇帝厉声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生在皇家，不以社稷为重，反而被这些小儿女心思所左右，你们都叫朕太失望了！我要、我要把你贬为庶人，你不配做我的儿子！”
听闻此言，太子疯癫地笑起来，他朝着虚空说：“阿娘，你看到了么，他抛弃了你，现在又要抛弃我！”他突然直视皇帝，说：“父皇，你可曾记得当年你还是皇子时对我们母子的承诺，你心里不觉得亏欠么？”
皇帝就像一只拉满的弓箭，虽然声音颤抖，但是却强装镇定：“我已经把能给你们的一切都给了，你的母亲之所以死，是因为她想要的太多了，生在皇家，本来就有许多不得已，可是她嫌我宠爱她却不专宠，每日忧思忧虑，最终百病沉疴。早知道她如此脆弱，当初我就不会封她做皇后。”
“你胡说，我阿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太子想起自己温柔孱弱的母亲，不由悲从中来，“是你，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才逼死她的！”
皇帝感觉气血翻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柳明晦见状，立刻说道：“太子殿下，先君臣，后父子，这是规矩。即使您对陛下再不满意，也不能和魏儒征这样的奸佞小人沆瀣一气，谋反是杀头的死罪！”
太子大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条走狗出来说话！你屡次坏我大事，离间我们父子关系，最该死的就是你！”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道：“魏儒征、父皇，我都是一样恨的，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颗棋子，你们互相争斗，却把我当做筹码。”
皇帝听到这儿，也感慨道：“旦儿，你无须再言，放下手中的弓箭，挥退你的人，我答应你，饶你不死。”
太子看着父皇帝，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虽然已经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但是此人还是自己的父亲啊。
突然间，后面响起了一个张皇的女声，“皇上！”安嫔娘娘鬓发凌乱，跌跌撞撞从大门闯进来，她一路过来看到如此多的尸首，显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正是脆弱需要保护的时候。
太子看见她美丽修长的脖颈，脆弱地像一只天鹅一般，突然间举起弓箭，对准安嫔。
“放箭！”眼见安嫔即将被射杀，柳明晦一声令下，脱口而出。
“不，不许放箭！”老皇帝向前奔走了几步，想要阻止弓箭手。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噗”的一声，太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胸前的箭，沉重地倒了下去。他怎么不会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死在自己的父亲眼前。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大悲之下，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悬梁上的金灵目睹这混乱且悲剧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都说天家无父子，今日一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皇帝一连昏迷数日，群臣还没有从宫变中恢复元气，北方游牧民族伺机进攻，旱灾之下秋收锐减，南方许多流民沦为草寇。整个国家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秦开山这几日忙的团团转，恨不得分出三头六臂来，这日他刚从兵部出来，正焦头烂额着，一把撞上柳明晦，柳明晦这几日也完全没有睡觉的机会，眼下浮出深深的阴影。
“柳明晦！”秦开山一把叫住他。
柳明晦没有理他，匆匆地往前走。
“站住！”秦开山一把拦住他，狠厉地盯着他说：“这几日我事务繁多，没同你算账，今日你自己撞上来，我倒要问个清楚！”
“这几日救济赈灾的折子快把尚书省淹没了，我没工夫听你废话，北方的部族一连攻下四座城池，秦将军还是把自己一亩三分田的事情管好吧。”
“你！你居然敢命人射杀太子！”秦开山愤怒地说道：“众目睽睽之下射杀太子，私心昭然若揭，你知道你犯得什么罪！”
“如果我有罪，还有皇上和大理寺，就不劳您操心了。”柳明晦抬脚就走。
“当初，我问过你是否一如既往地忠君爱君，今日我依旧问你这一句。”秦开山在他背后冷冷地说道，“皇上今早已经醒来过一次了，你最好早做打算。”
柳明晦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又毫不犹疑地往前走去。
傍晚的时候，皇帝彻底苏醒了。偌大的宫殿内，太医和侍从流水一般进进出出，宣威将军守在外间，仔仔细细地检查进出的人。
皇帝转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宫人带自己去看太子的尸首，众人再三拦住不成，都跟随着皇帝去了安放太子棺椁的大殿。
打开太子的棺椁，太子安然地睡在里面。殿内日夜熏着安息香、龙脑等香料，太子的尸身已经由专门的宫人做了处理，放了几日依旧没有太大的味道。
老皇帝看着自己儿子仿若沉睡一般安静的面容，摸着冷冰冰的沉香木棺，几十年来第一次痛哭出声，他挥退众人，表示要和自己的儿子独处。
宣威将军领命在外面守着，看着秋日的斜阳慢慢地移动到地平线下，心中有一些伤感。当年朝中插科打诨的“三人帮”：御史大夫曹大夫冒死为魏儒征求情，已经被处决，黄门侍郎闫侍郎在宫变中以身殉职，三人中只有他活到现在。看着天边的晚霞，耳畔还有两位损友相互讥讽和调侃的声音，他不觉眼眶一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过了半晌，天完全黑下来，外面有些起风了，皇帝才蹒跚着出来。
侍从连忙为皇上加衣，老皇帝裹紧了些，满脸的皱纹中写尽风霜和疲惫，他把宣威将军叫到跟前，让他派人把安嫔给押过来，另外让秦开山也过来，他有旨意要下。
隐身在旁的金灵看着天边的帝星已经下沉，内心涌起一股悲凉，就让他陪着这个皇帝再走一程吧。
另一边，柳明晦带着数十个侍卫前往关押安嫔的地方，门口仅有的几个守卫均是秦将军的精锐，没有秦将军的口令，便将他关在外面。
柳明晦知道时间不能再拖，便命人强攻，几个守卫和数十个侍从打斗起来，一时间血肉横飞，兵戈之声不绝于耳。守卫人数虽少，但是都是多年战场厮杀过来的，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场面胶着不下。
他趁机潜入屋内，只见安嫔披头散发，宛如疯婆子一般坐在床榻上，嘴里念叨着什么话，侍女小桃站在她身侧，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
这一幕别提有多诡异了。
柳明晦顾不得这么多，拉起安嫔就跑，安嫔却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尖声说道：“我要见皇上！”
柳明晦惊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别怕，快跟我走，我来保护你。”
“一切都结束了，都完了，都完了！”她似笑非笑地叫起来，声音异常尖锐。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还有这个！”柳明晦拿出宝匣，塞进安嫔手里，结果安嫔一把把它扔到地上，嘴里喃喃自语。
柳见一向乖顺的女子如此乖戾，连拖也拖不动，立刻狠狠地看向“小桃”，“你对她做了什么！”
“小桃”眼神中尽是戏谑，说道：“自己养的金丝雀要飞走了，你问我做什么？”
“是你，是你让她来到大殿上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柳明晦问道。
“你别冤枉我，可不是我让她去大殿上的，”“小桃”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告诉她，发生了叛乱，太子要造反，她担心你的安危，就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了。”
“你！”柳明晦被噎住，眼神愈加凶狠。
“至于我是谁，告诉你也无妨，”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低语道：“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柳明晦大惊，一连后退几步，像看妖怪似的看着她。
“小桃”被这反应逗笑了，索性也不藏了，她食指朝着安嫔一捻，安嫔就像木偶人一样乖乖地机械地朝她走来。
“妖孽，你放开她！”柳伸手去拉，奈何根本不是阿莲的对手，一下子被气流击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妖孽？”阿莲笑的越加妩媚，普通的皮囊下也掩盖不住她俏丽之姿，“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想阿慈也不会喜欢的。”
“你要对她做什么？”柳明晦挣扎着说道。
“我说过了，我与她原为一体，我是不会害她的。”阿莲恋爱的看着失去神志的安嫔，转头又笑着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罢，右手运气就要往柳的天灵盖拍去。
千钧一发之际，安嫔的本心冲破了控制，一跃挡在心爱的人面前，阿莲立刻收手，自己被法力反噬，倒退了几步。
“求求您，放过明晦吧！”阿慈哭诉着跪在阿莲脚边，此时她已经不是什么安嫔娘娘，只不过是一个随命运起伏的小女子。
阿莲对于阿慈突破自己的控制暗暗惊讶，但面上却不显，她冷冷地说道：“我不杀他，皇帝难道会放过他？”
“您神通广大，给他一条活路吧，你要我怎样都可以的……”阿慈卑微地哀求道。
“你是不是要这个？”柳明晦艰难地掏出宝匣里的宝物，那宝物一经拿出便熠熠生辉——赫然就是金灵丢失的那一串持珠。
“好啊，这东西果然在你那！”阿莲立刻施法收走持珠，讥讽道：“当初你若肯乖乖还给我们，怎么会生出后面的事情来，因果相连，现在这个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
两人实在是实力悬殊，柳明晦不得不咽下这个苦果，不甘心地问道：“东西已经还给你们了，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哼，你偷盗持珠，逆天改命，犯了天规，我又岂能容你。”阿莲看阿慈泪眼婆娑地摇头，挡在柳的面前，又愤愤地说道：“既然阿慈替你求情，我就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但阿慈必须跟我走！”
说罢，就要强行带着阿慈离开。
柳明晦情急之下操起地下的刀向阿莲砍去，谁料阿莲的背后好像长眼睛一般，一道无形的气流将柳明晦掀翻在地，刀应声落地，段成两截。
阿莲回过头去，阴冷地说：“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投！”
柳明晦嘴角挂着鲜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我拥有持珠，那、那是，咳咳，命运使然，我与阿慈真心相爱，你若和她本为一体，为何不问问她的心意？”
阿莲奇怪地看着他，笑道：“命运——使然？哈哈，你别说笑了，照你的说法，抢劫、□□、杀人都是命运使然，错了就是错了。”
而后又看向阿慈，阿慈正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满目哀求地看着自己。
“至于她，”阿莲睥睨看着躺在地上的柳明晦，高傲地说道：“你是人，她是仙，仙凡殊途，你与她本来就是不配！”
柳明晦听闻此言，吐出一口鲜血，就这样瞪大眼睛地去了。
阿慈看着心爱的人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先是楞的跪坐在地上，而后突然凄厉地喊了一声，“明晦！”夺过柳明晦段成两截的刀，自刎而死。
一时间，整个屋内凄惨无比，只剩阿莲一个活物，她一时间哑然，仿佛不明白似的皱皱眉头。
这一边，皇帝躺在榻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对着床帐，喃喃地说：“仙人，你还在么？”
金灵犹豫了很久，终于用法术回答道：“在。”
施了法术的声音只有皇帝和自己能听见。
“让你看笑话了。”皇帝自嘲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又开口道：“这次我还有救么？”
金灵摇了摇头说道：“你的帝星已经坠落，气数已尽，无法挽回。”
皇帝听了之后坦然地笑笑道：“那就算了吧，我这一生都在为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而努力，不论结果怎样，我都尽力了。”
“嗯，你算得上一个明君。”金灵想起了刚下凡间，洞庭湖八百里繁华景象，肯定地说道。
“如此就好，仙人能告诉我下一任皇帝是谁么？”老皇帝问道，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了，一辈子的心血不能交给一个昏君。
金灵没有回答，回答了就泄露天机了。
皇帝只得地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那就一切交给天意吧。仙人，你可否给我讲讲道。我悟了一辈子的道，也不知道自己悟的对不对。”
金灵无可奈何地想，自己明明是佛家子弟啊，但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又不忍心地说道：“百年前我在菩提树下参禅时，师傅说过，凡人看物，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故对功名利禄这些外物分外执着，可我们却要做到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此方可得道。”
“原来是这样啊，”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顿悟了，轻轻地低语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晚娘，我来跟你和儿子赔罪了。”
晚娘就是皇后娘娘的闺名。
未悟之时，山是他，水是他，无量万相，无非是他。
悟了之后，山是我，水是我，无量万相，无非是我。
秦开山得令进去向皇上复命，他向皇帝说起安嫔和柳尚书双双离奇身亡的时候，皇帝脸上并无异色，甚至叮嘱他将二人埋葬好。另外又说起了新帝，皇帝让秦开山先提名，秦开山说了几个名字，皇帝点了点头，挑出一个来。
交代完一切，这位历经四十多年风风雨雨的君王终于驾崩了。
国丧和新皇登基使得秦开山这位股肱大臣忙的不可开交。新帝是泰武亲王的儿子，年仅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目光有神，一副要大展拳脚的样子。
秦开山在大殿筹措登基大典时，一位老太监拿着卷轴过来找他。
他看过里面的内容后，严肃地问道：“这圣旨是哪里找来的？”
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说：“下面的人打扫大殿的时候，从正大光明匾额后面拿出来的。”
秦开山肃然站着，他手中的卷轴赫然写着一行字：皇太子李旦，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多少人的身影都被雨打风吹去。
魏太师府。
此刻已经入了秋，庭院里的落叶盘旋，堆积起来却无人打扫，偌大的太师府没有几个人走动，沉寂冷清，满目荒凉。
原先的太师府可以说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来往的大臣络绎不绝，而今随着太师的圈禁失势，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哪有人来这里触霉头。
胡子拉碴的魏太师每日坐在屋里面发呆，看着日头升起落下，他好久没有这样清闲下来，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问，浑身都舒畅了似的。这天却突然听到外面敲响了丧钟，许多人在门口哭嚎着。
魏太师腾地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趟，终于疾步走到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府门，被士兵拦了下来，他不得不屈尊问门口的守卫。
“你聋了么，丧钟敲响，是皇帝驾崩了。”士兵看了一眼说道。
“也不知道真死还是假死。”他嘀咕看一句，又慢悠悠地往回走着，光看背影，还道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过了好几天，他也没等到皇帝“死而复生”的消息，却等到了秦开山来颁旨。
“太师，接先帝懿旨吧。”秦开山公事公办地说。
“这么说，那老东西真的死了？”魏太师也不跪，也不行礼，笑着和他说道。
“太师慎言！”
“好好，你说，你说。”
“魏儒征自任太师以来，深负朕恩，擅作威福，开贿赂之门，因种种败露，不得己执法，以为人臣负恩罔上者诫……今赐死。”
秦开山不忍地读完旨意，朝堂上下皆知魏儒征是造反，最终却因贪污定了罪，虽然定贪污罪可以保全魏太师一家老小，使其免于诛九族的厄运，但是对这个高傲一辈子的太师来说，他自己应该宁可自己打着谋逆的罪名，也不愿因为贪污这等罪名弄脏了自己的衣袍。
“太师，请上路吧。”秦开山恭敬地呈上工具。
“哈哈，李显，你死了死了，还要摆我一道，终归你是君王，我是臣，我还得听你的。只是你欠我的，得找你去地下说个明白”魏儒征笑倒在榻上，眼角沁出眼泪。
他抹抹眼角，说道：“秦小儿，托你给你爹带句好，我们这几个人里就属他看的最明白，眼下你才干更胜你父亲，他是真的好福气。”
他夺过鸩酒，低声哼道：“外物时纷扰，痴心总不平。自然存四季，何苦叹秋风。”
秦开山沉默地看他唱着挽歌，依稀能透过他白发丛生的眉眼里看到当时风华绝艳的魏家小公子。对于这些人的纠葛，无论他再怎么阻止，终究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曲结束，魏太师饮鸩自裁。而门口的忠仆老罗却没有跟随小主子去了，他还得给主子办好身后事，守一辈子的陵。
秦开山抬脚走出太师府，这个辉煌的府邸伴随着魏儒征的倒台，开始无可避免的落魄，看来皇帝和他之间的恩怨，得去地底下继续清算了。
金灵与阿莲一碰头，就相互交换了信息。眼见持珠失而复得，中间又发生那么多事，金灵不禁一阵唏嘘。
“阿慈身死，你的花瓣岂不是也……”他迟疑地问道，因为阿慈是莲花瓣的化身，现在她自刎而死，就又入了六道轮回之中。
“那也没办法，有缘还能再见到吧。”阿莲虽觉可惜，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人形，但是花瓣毕竟可以重长，在她眼里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转眼就在凡间呆了数月的光阴，金灵本欲直奔东海，将小蚌里的孩子还给东海二皇子，但是却被阿莲戳着脑袋埋怨了一通。
“呆子，你再在这里待下去，金奇还不急疯了？我们不如先回南海露个脸，也好打消众人的疑虑。”
金奇点了点头，只得先和阿莲返回南海。
两人腾云驾雾南去，云雾环绕的双峰山巍峨挺拔，佛光四射，金灵眼圈一红，终于到家了。
皇帝特许阿慈可以去宫里的大部分殿宇闲逛，宫人皆知这个特殊的恩典，于是乎走到哪里，都有侍女侍从向她行礼，每日都有数不清的玉盘珍羞送到她跟前。
这天阿莲跟着她往宫殿深处走去，突然有几个宫人恭敬地拦住了她们的去处，“姑娘，前面是皇上休息的地方，您不能随意闯入。”
“是这样啊……”这么多天还是第一次有人拦住她，她虽然有些不悦，但还是点了点头。
阿莲望着前面葱葱茏茏树木下遮掩的小巧别致的楼阁，顿时好奇心大胜，“你这奴才真没眼色，知道这是谁么？”她大声训斥道。
“奴才不敢，奴才知道您是阿慈姑娘。”宫人岂会不知道这来历不凡的女子，只是这向来是皇上的禁地，他没有旨意，实在不敢逾越。
“我们姑娘是皇帝亲口下的口谕，准许她到任何地方去，你连皇上的旨意也敢违背？”阿莲柳眉倒竖，样子着实吓人。
阿慈赶忙拉住她，让她不要如此无礼。
宫人一时间被唬住，没有了主意，见他们呆愣在那里，阿莲赶忙拉着自家的姑娘往里面闯去。
层层树荫，曲径通幽，最后到了一扇朱红色的大门，大门外有一圈有一圈的士兵在外把守。
“大胆，何人敢擅闯禁地，扰皇上清修！”侍从站出来呵斥道。
“皇上竟在此处么？”阿慈看了眼大门，呐呐道。
“阿慈姑娘，请进吧。”朱红色的大门应声打开，皇上身边的太监走了出来，原来皇帝早就听到了门口的喧哗，便嘱人过来接应着。
二人随太监进入内屋，里面别有一番天地。内室宽阔精致，一个巨大的汤池映入眼帘，氤氲的雾气四散开来，空气中弥漫着丹丸的药香，阿慈闻了一口只觉得自己醉了一般。
皇帝此时就坐在汤池里，背靠着池壁眯着眼坐着，花白的头发打湿了贴在脸上，一幅老态龙钟的样子。阿莲看了讥讽地想：凡人果然都痴迷此道，皇帝尤其擅长。
阿慈一看皇帝上身□□，连忙低头跪下，“阿慈无礼，请皇上恕罪。”
皇帝懒洋洋地抬起头，看了一眼来人，浑不在意得说：“你们逛到此处了，可觉得这里与别处不同么？”
阿慈不知道如何回答，瑟缩地跪在那里，热气浸着药味，令她十分不舒服。
“这地方是朕唯一可以松口气的地方，也是朕与命运抗争的地方，可惜天命有常，你瞧朕，是不是又老又丑，令人厌恶？”他自言自语地说，“从前人人都盼着朕活，只有朕活着才有稳固江山，现在朕老了，却没有几个人盼朕活着，难道朕真的已经毫无用处了么？”
“不，不是的。”阿慈两眼凝视着袅袅的雾气，如同梦呓一般轻轻开口道：“皇上，我早上看见一只蜗牛，被人踩碎了壳，它宁可奋力地爬着躲在石头下，也不愿意暴露在路上被人在踩踏或者被鸟儿啄食。蝼蚁尚且贪生，更何况人？您贵为天子，您的抗争不仅仅关乎您自己的命运，也关乎千千万万的命运，如何能不奋力一搏呢？”
“你说的对，古人皆道：朝闻道夕死可矣，可是朕的道还未寻到，环顾四周，茫茫然矣。”
皇帝站起身来，几个宫人为他披上外衣，他急不可待地走到阿慈身边，牵起她的手，轻柔地说道：“陪朕再走一段路吧，朕实在是有些孤独。”
阿慈仿佛一只受惊的小鸟，她颤抖着双手，却不忍抽出手来，两人人一老一少牵手并肩走着。
夜深了，宫里的灯盏盏亮起，却比往常还要昏黄暧昧些。
“皇上今夜竟然召人侍寝了。”宫人们相互交换了眼神，彼此都是惊奇不已，皇帝已经是多年未曾踏足过后宫，也未曾有过红颜知己了。
“看来这姑娘确实是命定之人啊”大家想起不久前她突然从天而降，不仅一阵唏嘘。
看着皇帝和阿慈两人酣然睡去的样子，金灵悬在梁上，不解地问道：“阿莲，你为何要施法，让这两人躺在一起？”
“你这呆子，这可不是躺在一起，”阿莲坐在梁上，笑着点点金灵的脑袋，“这呀，叫做夫妻。”
“夫妻？”金灵细细咀嚼了，说道：“是玉皇大帝和王母娘娘一般么？”
“算是吧，不过他们还不是真的夫妻。阿慈再无用也是我的肉身，我也不会随意将她打发出去。”
“什么、什么真的夫妻，阿莲，你在说什么谜语？”金灵满眼问号。
“我不同你讲，要是金奇知道我同你说这话，他肯定要去菩萨那里告我。”看着阿慈安然的睡眼，阿莲的眼神闪着异光，“地上的龙在不济，也是真龙，配我的肉身倒是也勉勉强强，如果让那个什么柳明晦捡了去，那才是笑掉大牙。”
“柳明晦，她和柳明晦还有关系？”
“我的肉身不是个聪明人，竟与那个偷拿持珠的小偷心生情愫，这小偷给我们造成这么大的麻烦，我也顺便还他一份大礼。”
“你，你怎可这样做，这姑娘要是醒了，还不寻死觅活？”
“这个我自有办法，她是我的花瓣，我还能让她翻出我的手掌心？”阿莲笑起来，眼神中还藏着一丝天真无邪的残忍，“你不觉得有趣的很么，杀人需得诛心，柳明晦这种凡夫俗子，怎配觊觎我的肉身？”
金灵担忧地看着自己的小伙伴，半天也没有说上一句话。
南海礼佛禅堂。
“尊者好久未见，神采依旧啊”南极仙翁手持诘曲过头的鸠杖，身着宽袍大袖的鹤氅，从虚空之中飘然而来。
“仙翁别来无恙。”罗度无尽尊者身披袈裟，手持念珠轻轻点头示意，他在世间称为无尽意菩萨，位列南海五百罗汉堂之中，是有名的贤者。
“我此次前来乃是奉王母娘娘之命，向观音大士和几位菩萨敬献蟠桃。”南极仙翁用手在空中挥舞一下，一盘仙桃悬浮在空中。
“上次蟠桃大会给各位菩萨、尊者吃的乃是1000年的仙桃，这次蟠桃园里结出3000年的仙桃，娘娘特地嘱咐我带来给各位享用。”
“有劳仙翁，观音大士和几位菩萨正在礼佛，不便打扰，还请您见谅。”
“无妨无妨，对了，听说金灵这孩子病了，不知道他现在恢复的怎么样了？”南极仙翁捻捻胡须问道。
“是啊，说起来，这几日礼佛都未曾见到他，往日他可是风雨无阻。”尊者也叹了口气。
“唉，这孩子好强，许是上次白蛇的事情让他太过伤心了，他这一病啊，连带着金奇也不来老翁这里走动，我那地方一下子冷清不少。”仙翁从袖口拿出一盒药罐，“我这里有一盒仙丹，随比不上太上老君那个疯老道的宝葫芦，但是也能补气益体。”
尊者道谢说道：“如此就有劳仙翁了，我一定将仙丹转交给那孩子。”
礼佛禅堂内，众僧都庄严肃穆地念诵佛经，唯金奇打着瞌睡。
坐在上首的文殊菩萨一抬眼，就皱皱眉，加重念经的声音。坐在金奇旁边的善来童子马上意会到不对，赶紧用手碰碰金奇，谁料金奇不知在哪个甜美梦乡，竟然一手拂去了善来童子的手，嘴里嘀咕着：“快、快骑上天马，跑、跑一圈！”
此言一出，如同一根针落在了寂静无声的地面。观音大士停下诵经的声音，几个菩萨也都停下侧目。
善来童子的脸都红了，干脆用力捅了一下金奇，谁料他一下子就从打坐垫子上栽了下去。
“哎呦，我的头！”金奇从美梦中惊醒，一边捂着头，一边抬眼一瞧，瞬间心凉了半截，脑子也清醒了。
“你这个孽障！”文殊菩萨的脸一下子沉下来。
“啊，师傅，观音大士……”金奇连忙起身下跪，磕头道：“徒儿一时犯了迷糊，扰了清修，请观音大士恕罪！”
观音大士转过头看向文殊，微微笑道：“你这徒儿看来没少去御马监啊。”
此言一出，众僧皆笑，尤其是刚刚见过南极仙翁的罗度无尽尊者，他盘腿而坐，少见地大笑调侃：“刚刚我还见了南极老翁，他最惦记这个小兽，我心里还想，这孩子怕是投错了胎，该入仙道才对。”
文殊的脸上更是难堪，脸上阴云密布，出言训斥道：“平常我不拘束你去天庭，但你现在越来越不成体统，不休主业，主次不分，众目睽睽之下闹出这种笑话来，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一看师傅是真的动气了，金奇连忙磕头，“徒儿知错，徒儿猪油蒙了心，下次再也不敢了！”
这边金奇连连道歉，那边文殊还生着气，眼见着缺一阶台阶，一贯和稀泥的普贤菩萨开口道：“你莫动气，这孩子能入了南极老翁的眼，也是难得，南极老翁脾气一向古怪，能看上他也是他的缘分。”
普贤顿了顿，又开解道：“再说天地万物皆有个性，他生性好动，长大就好了。”
文殊菩萨也是哭笑不得地说：“都说麒麟好战，可他一母同胞的金灵却沉着冷静的多，小小年纪打坐三天三夜都能不动如钟，再看看这个猢狲，屁股跟针扎似的，老往外蹿！”
普贤笑着打趣道：“看来这麒麟化人的时候，把好的都给金灵了，也不怪金奇坐不住了。”
“倘若你有你兄弟一半的安静就好了。”文殊看着金灵摇摇头，又转过去和观音大士回话：“金奇扰了清修，徒不教师之过，还请菩萨责罚。”
观音大士本不欲惩戒，奈何文殊一再坚持，便只好罚他去主持下一届的法会。
文殊内心也知道，平常惩戒金奇，这孩子不痛不痒的，压根没往心里去，唯有自己当师傅的受罚，才能让这孩子有所愧疚，进而有所改正。
礼佛结束，众人都散去，罗度无尽尊者叫住垂头丧气的金奇，“金奇，南极老翁给了我一盒药，托我给金灵，你在前面带路，我亲自去看看他”
金奇瞬间从满脸不开心中一下子精神了，啥？要去看金灵？
“不、不用了，尊者，咱们住的地方又远又偏僻，还简陋，这药我带给他就行。”
“要、要去看金灵么？”善来童子怯怯地跟上来，“能不能让我也跟着去？”
金奇一个头两个大，要是让他们去了，金灵不在南海的事情岂不是暴露了。
“这……”
看到金灵支支吾吾的神情，罗度无尽尊者脸上闪过犹疑，他正要开口，文殊菩萨走了过来。
“尊者，上一次三坛大戒法会我记得是你诵的经，我得向你请教请教，好久没有亲自主持法会，难免有些生疏。”文殊开口道。
罗度无尽尊者立刻还礼说：“菩萨过谦了。上一轮的法会是普贤菩萨主持的，我也是跟着诵诵经，谈不上什么经验，要是您这次需要，我等定竭力相助。”
“如此就有劳尊者了，请到我殿内详谈。”
罗度无尽尊者只得将药丸交给金奇，嘱咐道：“南极老翁的药是好药，让金灵好生修养，早日康复。”
金奇连忙点头答应，文殊做了个邀请的手势，罗度无尽尊者立刻跟上。金奇以为警报解除了，却看到文殊转过头抛过来一个警告的颜色。
“金奇，我可不可以跟你去、去看……”善来童子小声地说道。
“看什么看，他又没死！”大麻烦人物送走了，小的还成问题么？金奇一个白眼送给善来，便迅速从这个多事之地溜走。
地上，金灵和阿莲还在夜幕中说着悄悄话，压根不知道他的好兄弟已经接受了多轮灵魂的考验。
清晨很快到来，最早的一束阳光打在阿慈的脸上，她长长的睫毛像是打湿的蝴蝶翅膀，颤颤巍巍地张开眼睛。
这不是她熟悉的房间，不是她熟悉的味道，甚至不是她熟悉的，床。
“小桃……”她晕乎乎地撑起身体，用沙哑的声音叫人，却感觉背后有人动动，她不可置信地回过头去。
“啊——”身边躺着一个耄耋老人，他似乎要醒来了，花白的发丝还勾着她的青丝。
“不会的，不会的，这不是真的！”她忍着眼泪剧烈地摇头，一步步往外侧退去，最后滑落在地上。
“咚”的落地声，终于把这个老态龙钟的皇帝吵醒了，他很久没有睡上那么香甜一觉了，心满意足地醒来，第一眼就发现了躲在床下的满脸惊惧的女孩子。
“阿慈，到朕身边来。”他笑着说。
“不……”阿慈哽咽着，“您知道我的心意的，我不是为了这个。”
“现在都不重要了，到朕身边来吧，我会给你想要的一切的。”皇帝赤脚走在床沿边，轻轻扶起女孩。
女孩大颗大颗的泪水滑落，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尚书柳明晦之妹柳慈安和柔佳，特册封其为嫔，位号昭仪，封号安。赏黄金万两，良田千亩。”皇帝身边的太监宣读完旨意，望着呆呆跪着的年轻尚书很是不解。
“柳尚书，接旨啊！”太监小声提醒道，“女子进宫一下子封嫔的那是屈指可数啊，这么大的好事您倒是快接旨啊！”
柳明晦神色汹涌，他直直地盯着圣旨，那眼神吓的太监倒退了几步。沉默良久，他磕头领旨谢恩。
“这就对了，柳尚书，你的后福还早着呢！”太监宣读完旨意，心满意足地回去交差。
柳明晦跪在地上纹丝不动，手上的圣旨简直要给他捏碎了。谁能告诉他，阿慈是怎么从洞庭去了皇帝的龙床上！
撷芳殿。
新晋的安嫔娘娘如同精美的木偶娃娃坐在梳妆台前，今天是她的册封大典，无数的宫人围着她梳洗装扮，琳琅满目的赏赐堆得宫殿内没有下脚的地方。
“娘娘，您得开心些，今天是您的册封之日。”一位老宫女一边为她簪花一边笑着说，“宫里已经十几年未进过人了，您可是十几年来的头一个，这是别人想都不敢想的福气。”
“福气？”她怪异地笑道。
“娘娘，皇上得上天庇佑，乃是真龙天子下凡，您虽然年纪轻，到也不必担心。更何况眼下您得皇上青眼，这几日的赏赐就够您和家人荣华富贵几辈子了。”老宫女以为这个年轻的娘娘是嫌弃皇帝年事已高，连忙为她开解。
“你说得对，我这辈子都不用愁了。”她看着镜中打扮奢华的自己，眼圈一红，像是不认识自己一般，用手摸着自己的脸。
“我来吧。”阿莲附上侍女“小桃”的身体，悄悄走到阿慈身后，用眼神挥退了宫人，将一根金簪插在青丝盘起的发髻上。
“小桃，我是不是在做梦啊？”阿慈伸手握住阿莲簪发的手，轻轻地问道。
“娘娘，等下仪式结束，按规矩，家眷是能觐见娘娘的。”阿莲没有直接回应。
“家眷，明晦，他要来见我？”阿慈颤抖着嘴唇，“怎么办，我不能这样去见他，我不能用这个身份去见他！”
“娘娘，所以你不能哭了，妆花了就不好看了。”
册封仪式结束，柳明晦依照规矩往撷芳殿觐见。不出意外，这也是他最后一次与身为嫔妃的阿慈相见。
半路上，太子的坐辇一晃三摇地过来，柳明晦径直走过。
“大胆，见了太子还不行礼！”太子侍从大声呵道。
“无妨，柳尚书现在是皇上眼前的红人，加上令妹正得圣宠，人逢喜事精神爽，难免冲昏头脑，可以原谅。”太子看着柳明晦一脸嘲弄的神情。
“是你安排的。”柳明晦仇视地瞪着太子，肯定的说道。
侍卫看见柳明晦不仅不下跪，反而上前三步，立刻警觉地拦住他。
太子坐在高处，俯视着他，轻轻地笑道：“柳明晦，我早就说过，和我作对有什么后果。你不是一向标榜自己忠君爱国么，区区一个美人儿，难不成你要和皇帝争？”
旁边的侍从也笑着应答：“柳尚书，咱们皇帝喜得爱妾，宝刀未老。可谓是鸳鸯被里成双夜，一枝梨花压海棠呀。”
柳明晦握紧拳头，一向冷静自持的他情绪在爆发之间徘徊。
“柳尚书，这就是皇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的一切都是皇上说了算的，你明白么？”
太子抛下这一句，便命人重新抬起坐辇，“时间不早了，你还是早点去给安嫔请安吧，好好说会儿话。”
柳明晦注视着太子的背影，这个皇子在失去其舅舅之后，也成长了许多。刚刚他的话分明提示自己，谁是皇帝谁就有权利赐予一切，那么如果他是皇帝呢？
“柳尚书，这边请。”宫人小心地提示道。
柳明晦转过身看着前面长长的的宫道，红墙绿瓦，密不透风。他深吸一口气，满眼疲惫，内心有太多的问题，必须得见面才能解开。
“给安嫔娘娘请安。”柳明晦稳稳地跪在殿内，眼神平静。
他们之间隔着一展长长的屏风，他只能隐隐约约借着光看到她的身影。
阿慈啜泣地说道：“明晦，我不知道事情为什么变成这样了……我、我也不想的。”
“安嫔娘娘慎言！”他看了眼周围站立的一圈奴婢，说道：“既然木已成舟，妹妹你就好好享受荣华富贵。”
“妹、妹妹？”阿慈惊呼道：“明晦，我只是想为你做点事，我怎么就变成了妹妹？”
“圣上的旨意写的明明白白，你我今后就以兄妹相称。”他克制地说道：“娘娘，微臣可以起身了么？”
“什么？”阿慈嘴唇颤抖了半天，在阿莲的示意下，许久才说出一句：“平身、平身吧。”
柳明晦站起来，一步步走进屏风，他触摸着上面华贵的纹路，阿慈似是感应到一般，也站起来，用十指抚摸眼前的屏障。
一道屏风像是永远无法翻阅的高山，将他们两个远远地相隔。
阿慈细细的摸着花纹，仿佛那是爱人的脸颊，她的眼泪如同珍珠一样下落，“我，我能看你一眼么？”
“娘娘，我是外男，按规矩，不可。”他叹息着，将手放下来。
“我今天穿了嫁衣，小桃说我很美，你不想看看么？”
“我能想象到。”柳明晦轻轻闭上眼睛，他早就想过凤冠霞帔的她会有多么惊艳，只是没想到这个红盖头竟然不是由他亲手揭开。
他睁开眼，又是一个年轻有为的尚书大人。“娘娘，别哭了，你怎么进宫的，请和我细细说来。”
半柱香的功夫，柳明晦已经将来龙去脉摸的差不多了，他暗叹道：皇帝莫非真对阿慈有情？难道真是老树逢春不成？
阿慈绝对不是攀龙附凤的人，可现在却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在推着他们往前走。
柳明晦越想越蹊跷，脱口问道：“娘娘，微臣之前给你的锦盒还在否？”
“在，在的！”阿慈抹抹眼泪，转头对阿莲说：“小桃，把这个递给柳尚书。”
阿莲低低的应和一声，便出去将东西交给他。柳明晦见这个奴仆不卑不亢，有些狐疑地看了一眼，“你这丫鬟倒是与在府里时不同。”
阿莲下跪双手上呈锦盒道：“尚书大人，我与娘娘休戚与共，不得不更小心谨慎行事。”
柳明晦打开盒子地看了一眼，东西完好无缺，他舒了口气，转头对阿慈说道：“安嫔娘娘，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在深宫中要谨言慎行，照顾好自己。”
阿慈先是点点头，后又睁大了眼睛，她盯着屏风，仿佛要把它看穿似的。“臣妹谨记。”
“小桃，照顾好你家主子。”他在宫人的催促下，行礼告退。
太阳一点一点下山，夕阳的余光被层层云雾遮盖，安嫔娘娘如同老僧入定一般，一动不动坐在椅子上。她的泪痕犹在，将一层层妆容涂抹的斑驳。
“娘娘，该用膳了，您一天没吃东西了。”阿莲静静地站在她身后。
她似乎被惊醒一般，看向“小桃”，这一路上是这个不起眼的奴仆一直跟随着她，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她的转变是从哪一句话开始的呢？
“你到底是谁？”安嫔娘娘像是重新认识“小桃”似的，仔仔细细地端详她。
阿莲依附在“小桃”身上，一如既往地笑道：“我不懂娘娘在说些什么。”
“你是太子的人么？还是另有所图，他们为什么送你进宫？”她缓缓说出了自己的推测，“小桃在府中做事多年，不会轻易叛主，更重要的是，她从不出府，怎么会有那样的见识，教我说那样的话。若背后有人指点，又或者压根不是同一个人，方能使人作出这样翻天覆地的变化。”
“小桃”微微笑了起来，慢慢撕开了自己的面具。“阿慈，你比我想象的要愚蠢一些，不过好在终于认出来了。我想刚刚柳明晦是不是言语之中给了你什么提示，让你怀疑我？”
没错，阿慈与柳明晦曾有过约定，如果遇到危险不方便说，可以用带有“危险”的诗句暗述，“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便是他向阿慈发出的警告信号。
“你、你是谁！”阿慈惊惧起来，尖声问道。
“我是谁重要么”阿莲将手放在阿慈肩膀上，与她一起看镜中的自己。“你的脸和我想象的一样呢。”
她亲昵地挨在安嫔娘娘身边，口中熟稔的语气令阿慈不寒而栗。
她究竟是谁？
这个问题也盘旋在太子旦心里。
当他接到宫人的回禀，发现事情进展地如此顺利，心中不由生疑。
虽然太子的目的是希望君臣反目，哪怕是互生嫌隙，但是也从未想过皇帝竟会如此宠爱安嫔这样一个普通的空有美貌的女子。
当年赵贵妃占尽天时地利人和，也是进宫诞下四皇子之后才封贵妃，她究竟是何方神圣？而今她现在盘踞后宫嫔位，又会不会对他产生什么阻碍？
“小桃，你究竟使出什么手段，才让一个贞洁女子甘愿爬上龙床？”
太子看着明明灭灭的烛火，内心游移不定。
这一边，柳明晦一回府便命人写密信给秦开山，事已至此，他不得不棋走险招。
他看着桌子上那个熠熠生辉的锦盒，沉默许久，难道这么快就到了要归还的时候了么？
这几天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旁人不知道里面的辛密，可是他却已经隐隐得知了可怕的真相，那就是——“他”来了，从洞庭跟到了帝都。也只有这非人的法力，才能改运行之。
夜晚，秦开山与柳明晦二臣匆匆进宫面圣。
等到出来的时候，天都蒙蒙亮了。
“明晦兄，你还回府去么？等下就快早朝了。”
“我未着官服，得回去换一件。”柳明晦本欲告辞回去，却听秦开山说：“也难怪了，明晦兄的宅子离皇宫近的很，不像我们这种粗人，不入皇上的眼，荒郊野岭的老宅子，一住就是几十年。”
柳明晦知道秦开山的个性，于是开口反击说：“我只不过取件衣服，你阴阳怪气的做什么？我住在哪里，还碍着你秦大将军什么事？”
“碍着了，就是看你不太顺眼了。”秦开山说：“我秦家三代效忠皇室，为江山埋下不知多少具英雄枯骨，你一介布衣，一升再升已经是破格，如今为了荣华富贵竟然连自己的心上人都送进宫来。柳明晦，你到底是忠是奸？”
柳明晦看着他，突然间给了他重重的一拳。
秦开山始料未及，被这个看似文弱的书生打的倒退了两三步，他本欲还击，拳头却停在半空中，不可置信地说道：“柳明晦，你疯了！”
“疯的人是你，如果嘴巴是用来放屁的，那就永远合上比较好。”他冷冷的说道。
“我还是第一次听见你说脏话。”秦开山突然大咧咧地笑了，“我想你也不是这种人，不过既然已成事实，我希望你还能一如既往地忠君爱君。”
“我自会守好本分。”
秦开山认真地看着他说道：“你知道，仅有本分是远远不够的。既然你提议废黜太子，就已经把自己和陛下、和江山的命运紧紧联系在一起，如果我们失败了，不仅仅是自己丢了性命，连家人也难逃一劫。”
柳明晦问：“呵，难道你怕了？”
“不，老子刀口舔血，就不会写怕这个字！”秦开山回复道：“好戏就要拉开帷幕了，明晦兄，多珍重。”
他先行一步，柳明晦注视着他的背影，单薄的大袖在夜幕中飘荡。
朝堂之上。
太监宣读褫夺太子监国权力及封号的旨意，群臣一片哗然。太子由于闭门思过，不能来堂前辩驳。
“请皇上三思！”
“请皇上三思！”
呼啦啦跪了一地的朝臣，均请皇帝三思而后行，唯有秦柳和几个大臣孤零零地站着。
“众位爱卿看来是不满朕的决定。”皇帝高声道。
众人皆无声。
拥护太子的朝臣心中明白：褫夺太子监国权力已经伤到太子在前朝的根本，但权力能收就能给，只要太子依旧是太子，总有老子驾鹤西去的一天。但是褫夺太子封号，那是万万不一样的。“废太子”意味着他将失去作为太子的一切权力，而在皇帝垂垂老矣的节骨眼上，谁能成为新的储君就再也不一定了。
更何况废黜的太子有几个有好下场，大多是被新皇帝清算，最好的不过是被圈禁致死，那以前的汲汲钻营不是都付诸东流了么？
朝臣们既不敢反对威望深入人心的老皇帝，又对突如其来的变动感到不满，因此只能用沉默的跪着来反抗。
“你们这是在向朕示威么？”皇帝看着跪了一地的大臣，言语间竟是警示的意味。“想替太子求情的就接着跪着，朕倒要看看你们是对朕忠心，还是对太子忠心。”
话音刚落，就有几个中立的站了起来，他们本就是保守派，没有那么多小心思，也不想被皇帝划到太子阵营里去。
其他几个面面相觑之后，也站起来。他们这一波有些是不得太子重用的边缘人物，有些是不看好太子的重臣，更甚者是那些临阵倒戈的人。
剩余的稀稀拉拉的跪着的，才是魏太师的旧部。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圈，暗叹好你个魏儒征，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直到下了朝，那些旧部依旧跪着。
黄门侍郎追上前面的柳尚书，谄媚地笑道：“柳尚书，陛下之前只是说褫夺太子监国权力，怎么突然间要提废太子？真叫人猝不及防，一点心理准备也没有。”
柳明晦看了一眼他，他就是典型的墙头草，当时魏太师还在其位时，他粘的最紧，现在魏太师一出于下风，就掉转头来自己这儿了。
柳明晦不欲与他多言，只是淡淡说一句：“皇帝心意已决，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那、那这些跪着的人皇帝会怎么办呀？”黄门侍郎弱弱地问了一句。
“听天由命吧，最好的也不过是革职了。”
黄门侍郎一听，心都凉了半截，呆呆地站在那里目送柳尚书远去。
“好你个闫侍郎，就属你站起来最快！”宣威将军出来的晚，一看到这走狗，就气不打一处来。
“哎，宣威将军，形式比人强啊，再说你不也站起来了么？”这两个难兄难弟也不寒暄了，聚在一起并肩走着。
“我、我那好歹也是后面几个站起来的，更何况我看太子确实也来越不像样了。”宣威将军为自己辩解道。
“谁说不是呢，都说天家无父子，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鼾睡，这次太子是要栽大跟头了！”黄门侍郎啧啧地感叹。
“你看大家出来，十个有八个都是灰头土脸的，再看看柳尚书，一人独行，鹤立鸡群的，我看他倒是有几分魏太师的样子了。”宣威将军不无羡慕地说，“刚刚你小子和他嘀嘀咕咕说什么呢，这么快就换阵营了？”
“胡说什么呢！”黄门侍郎看看周围没人，心有戚戚地说，“我跟他打听点事，听说这次留下来的大臣都得丢掉乌纱帽呢，这还是最好的下场，可怜曹大夫还在里面跪着呢。”
“唉！”两个无奈的叹气声同时响起。
夜晚，废黜的消息传到太子府上，府里阴沉冷寂，好像一潭死水般对这消息不喜不悲。
太子旦捏着这道旨意，垂着眼眸，不知道坐了有多久。
心腹上前汇报：“太子，一切都准备妥当了，就等您的吩咐。”
“再过几天就是我母亲的生辰了，她这个人最爱秋天，可惜秋天还没真正的来，就死了。”
“皇后娘娘若是在九泉之下知道您登上皇位，一定会为您骄傲的。”
清晨的阳光照例洒在通往皇宫的路上，路边伫立的禁卫军有如木偶人般面无表情。一切都跟往常一样，只是路边多了好些生面孔。
数十名臣子亲前后后地走着，宣威大将军走在前面，多年的沙场经验让他有所警觉，他环顾四周，发现包括秦柳二人在内的有几名大臣都没有在列。
于是他停住等了一会，跟上后面慢吞吞的闫侍郎，“今天好像有些不寻常。”
“是不寻常，都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闫侍郎擦擦额头的汗，内心抱怨官服怎么会做的这么厚。
“我不是说这个，你瞧有好些人都没来，两边还有不少生面孔。”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这一波清算下来，大臣能剩几个，再说了陛下一向看重防卫，换几个禁卫军不是家常便饭么。”
“你说的也有理。”宣威将军点点头。
众人上朝跪拜，看见四周空了许多位置，不免心有戚戚。
“嗖——”
当皇帝落座接受朝臣跪拜时，一支箭弩强有力地朝皇帝射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之前一直未见人影的秦开山从龙椅背后一跃而出，用剑将箭一砍两半。
“护驾！”他大声嘶吼一句，几个禁卫军立即将皇上保护起来。
群臣慌乱起来，宣威将军站在上首，大声叫到，“别慌，都别慌，关宫门！”
话音刚落，无数只箭弩射向大殿，一时间十数名大臣与侍从被射杀，许多胆小的臣子和宫人跪在地上瑟瑟发抖。
黄门侍郎蹲在地上，双手抱头，两只脚不停的发抖。
外面杀声四起，士兵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血溅到窗户纸上，吓得一些文臣直接尿了□□。
“皇、皇上，这可如何是好啊？”一位年老的大臣颤颤巍巍地问道，他本就快退休了，没想到命中还有此一劫，早知道就早点告老还乡了。
“皇上，您先从后面离开吧。”秦开山转头和皇上说。
皇上看着这一屋子惶惶不安的臣子，他高声说道：“秦开山，朕命你带着众臣从后面的密道离开。”
此言一出立刻遭到秦开山和几位大臣的反对。
“皇上，万万不可，刀剑无眼，我必须要护您离开！”秦开山一边抵挡箭矢一边喊道。
“陛下，我等誓死守护陛下。”几位大臣跪下来。
“走吧，都走吧，我要亲自会会这逆子。”皇帝干脆坐在龙椅上，挥退众人，不耐地说，“急什么，还有明晦呢，就按朕说的做！”
秦开山还想争辩，皇帝一个眼神刹住了他，他只能恭敬地跪下来，双手将剑奉上：“请您务必收下这把宝剑。”
皇帝接过去，宝剑剑身很重，刀刃闪烁着银光，他看着剑柄熟悉的雕花，笑着说：“这把刀还是当年你爹打了胜仗，我送给他的，没想到就这样回到我的手里了。”
等外面的禁卫军都死得差不多了，太子旦一身戎装走了进来。他满身血污，身边只有几个心腹保护他，看来刚才在外面的打斗也是一场鏖战。
“父皇，让您久等了。”他左脚似乎有些受伤了，走过来的时候并不利索。
“不，我儿比我想象的动作要快些。”显隆皇帝坐在上头，缓缓说道。
太子看到老皇帝一个人坐着，像是在等着他似的，也不废话，立刻举起弓箭就射，其余弓箭手得令，也“嗖嗖”射出十几只箭。
皇帝没想到儿子这么干脆，凭着以前征战沙场的经验，用剑“当当”砍下大部分剑雨，唯有两支穿过包围，直射皇帝。
正在这电光火石之间，躲在柱子后面的黄门侍郎扑了出来，他大叫一声：“皇上小心！”
他飞身挡下那两只流矢，鲜血一下喷薄而出。
“闫爱卿！”皇帝立刻扶住黄门侍郎下滑的身体，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个平素最谨慎胆小的臣子会留下来，在危急关头替他挡下这一箭。
“皇上，微臣、臣尽、尽忠了……”说罢，闫侍郎就断气了。
太子一看没有得手，立刻叫人放第二批箭。
这时柳明晦才率兵前来，弓箭手、步兵、禁卫军，各色人马重兵将太子围得水泄不通。
“叛贼李旦，意图谋反，罪不容赦，还不束手就擒！”他领着一帮将士高声喊道。
“看来父皇早就料到我会动手，难怪外面这帮人这么难缠，”太子痴痴地笑起来，随后狠狠地盯着皇帝，说道：“父皇到现在难道还一点都不怕么，不怕这流矢误射你，让你千秋伟业毁于一夕？”
“怕谁，你么？”
皇帝在将士背后俯视着自己唯一的儿子，虽然噙着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你一没有兵权，二没有名目，名不正言不顺，就算能侥幸得手，之后如何服众？更何况，禁卫军是我数十年建立起来的，你早应该想到他们不是一朝一夕便能策反，仅仅凭着魏儒征留给你的几个心腹就学着别人逼宫，他就是这么教你的？”
一阵奚落下来，太子的脸上很不好看，他压抑着自己的愤怒，尽力把自己和这个多年的君王放在一条水平线上。
“父皇，我不是跟着别人学的，我是跟着您学的，杀兄弑弟，您不就是这样走到皇位上的么？”
皇帝听闻这话，立刻抬眼道：“混账，你敢非议朕！”他顿了顿，突然心里涌起一个怪异的念头，“你、你是说，老三老四当年的，是不是、是不是……”他不敢说下去，头脑却一阵眩晕。
“哈哈，父皇，您终于想到了，对，您猜的都对。”太子扳回一局，得意地笑起来：“老三老四都是我害死的，是您教我做事要未雨绸缪，我也只好先下手为强了。”
“你这个孽障，你，你！”皇帝这些年几乎笃定是魏儒征陷害皇子，没想到竟亲口听到自己的儿子承认杀兄弑弟的罪名。
包括柳明晦在内的众人皆惊，这等皇家丑闻，就这样明晃晃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叫所有人听得胆战心惊。
三皇子死于意外溺水，四皇子则在围场打猎时不幸被侍从误射，原本让人生疑，但事情已经过去几十年了，现在重见天日，真相既出乎意料又在情理之中。
“老四死得时候才十五岁，他平常与你交好，你如何下得去手！”皇帝指着太子鼻子骂道。
“托父亲的福，我们兄弟两好得很，好到我这太子能享受的规格，他也能享受。父皇，你知道么，那几年每每入睡，我总会梦到我在猎场射杀他的画面，每晚我都大汗淋漓，在噩梦中惊醒！”太子状似疯狂地说：“但是我不后悔，生在天家，若是不杀人，就要被人杀，我不能等到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那一天！”
“一派胡言，为父已经立你为太子，这些年弹劾你的折子如同小山一般，为父可曾对你有一丝责怪？”皇帝痛心疾首地说。
“父皇，都到这时候您就别假惺惺了，咱们父子两最后说点真话吧，”太子看着高高在上的父亲，除了衰老，岁月给了这个男人太多优待，能力、勇气、智慧和权力，他又羡慕又嫉妒地说：“父皇虽然立我为太子，但是动辄打骂，想立就立，想废就废，我虽有太子之名却无太子之实。有时候我想，忍忍吧，总有您禅位于我的那一天，可我等了大半辈子了，为什么您还不传位于我？”
“你，你这个不孝子，朕是皇上，朕尚且在位，你又算什么东西！”皇帝龙颜大怒，破口大骂。
“父亲，您看，我在您眼里就像一个东西，呼之则来挥之则去。不止我，所有人在这深宫里，都是您的一个玩意儿，我、我娘、三弟四弟……有用的时候您召唤我们，没有利用价值的时候把我们扔到一边。如果您当时没有冷落四弟，我还找不到下手的时机，当年猎场他就是太想证明自己，才走到丛林深处，给我可趁之机……”
“够了！”皇帝厉声道：“你还要胡闹到什么时候？生在皇家，不以社稷为重，反而被这些小儿女心思所左右，你们都叫朕太失望了！我要、我要把你贬为庶人，你不配做我的儿子！”
听闻此言，太子疯癫地笑起来，他朝着虚空说：“阿娘，你看到了么，他抛弃了你，现在又要抛弃我！”他突然直视皇帝，说：“父皇，你可曾记得当年你还是皇子时对我们母子的承诺，你心里不觉得亏欠么？”
皇帝就像一只拉满的弓箭，虽然声音颤抖，但是却强装镇定：“我已经把能给你们的一切都给了，你的母亲之所以死，是因为她想要的太多了，生在皇家，本来就有许多不得已，可是她嫌我宠爱她却不专宠，每日忧思忧虑，最终百病沉疴。早知道她如此脆弱，当初我就不会封她做皇后。”
“你胡说，我阿娘是世上最好的母亲，”太子想起自己温柔孱弱的母亲，不由悲从中来，“是你，纳了一个又一个妃子，生了一个又一个孩子，才逼死她的！”
皇帝感觉气血翻涌，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柳明晦见状，立刻说道：“太子殿下，先君臣，后父子，这是规矩。即使您对陛下再不满意，也不能和魏儒征这样的奸佞小人沆瀣一气，谋反是杀头的死罪！”
太子大声道：“什么时候轮到你这条走狗出来说话！你屡次坏我大事，离间我们父子关系，最该死的就是你！”
他顿了顿又低声说道：“魏儒征、父皇，我都是一样恨的，在你们眼里，我就是一颗棋子，你们互相争斗，却把我当做筹码。”
皇帝听到这儿，也感慨道：“旦儿，你无须再言，放下手中的弓箭，挥退你的人，我答应你，饶你不死。”
太子看着父皇帝，忍不住流下了眼泪，虽然已经剑拔弩张到这个地步，但是此人还是自己的父亲啊。
突然间，后面响起了一个张皇的女声，“皇上！”安嫔娘娘鬓发凌乱，跌跌撞撞从大门闯进来，她一路过来看到如此多的尸首，显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正是脆弱需要保护的时候。
太子看见她美丽修长的脖颈，脆弱地像一只天鹅一般，突然间举起弓箭，对准安嫔。
“放箭！”眼见安嫔即将被射杀，柳明晦一声令下，脱口而出。
“不，不许放箭！”老皇帝向前奔走了几步，想要阻止弓箭手。
然而一切都太晚了。
“噗”的一声，太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眼胸前的箭，沉重地倒了下去。他怎么不会想到，自己竟然真的会死在自己的父亲眼前。
皇帝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唯一的儿子死在自己眼前，大悲之下，当场吐出一口鲜血，晕死过去。
悬梁上的金灵目睹这混乱且悲剧的一幕，心中感慨万千，都说天家无父子，今日一看，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
皇帝一连昏迷数日，群臣还没有从宫变中恢复元气，北方游牧民族伺机进攻，旱灾之下秋收锐减，南方许多流民沦为草寇。整个国家乌烟瘴气，乱作一团。
秦开山这几日忙的团团转，恨不得分出三头六臂来，这日他刚从兵部出来，正焦头烂额着，一把撞上柳明晦，柳明晦这几日也完全没有睡觉的机会，眼下浮出深深的阴影。
“柳明晦！”秦开山一把叫住他。
柳明晦没有理他，匆匆地往前走。
“站住！”秦开山一把拦住他，狠厉地盯着他说：“这几日我事务繁多，没同你算账，今日你自己撞上来，我倒要问个清楚！”
“这几日救济赈灾的折子快把尚书省淹没了，我没工夫听你废话，北方的部族一连攻下四座城池，秦将军还是把自己一亩三分田的事情管好吧。”
“你！你居然敢命人射杀太子！”秦开山愤怒地说道：“众目睽睽之下射杀太子，私心昭然若揭，你知道你犯得什么罪！”
“如果我有罪，还有皇上和大理寺，就不劳您操心了。”柳明晦抬脚就走。
“当初，我问过你是否一如既往地忠君爱君，今日我依旧问你这一句。”秦开山在他背后冷冷地说道，“皇上今早已经醒来过一次了，你最好早做打算。”
柳明晦的脚步顿了顿，而后又毫不犹疑地往前走去。
傍晚的时候，皇帝彻底苏醒了。偌大的宫殿内，太医和侍从流水一般进进出出，宣威将军守在外间，仔仔细细地检查进出的人。
皇帝转醒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命宫人带自己去看太子的尸首，众人再三拦住不成，都跟随着皇帝去了安放太子棺椁的大殿。
打开太子的棺椁，太子安然地睡在里面。殿内日夜熏着安息香、龙脑等香料，太子的尸身已经由专门的宫人做了处理，放了几日依旧没有太大的味道。
老皇帝看着自己儿子仿若沉睡一般安静的面容，摸着冷冰冰的沉香木棺，几十年来第一次痛哭出声，他挥退众人，表示要和自己的儿子独处。
宣威将军领命在外面守着，看着秋日的斜阳慢慢地移动到地平线下，心中有一些伤感。当年朝中插科打诨的“三人帮”：御史大夫曹大夫冒死为魏儒征求情，已经被处决，黄门侍郎闫侍郎在宫变中以身殉职，三人中只有他活到现在。看着天边的晚霞，耳畔还有两位损友相互讥讽和调侃的声音，他不觉眼眶一热。
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过了半晌，天完全黑下来，外面有些起风了，皇帝才蹒跚着出来。
侍从连忙为皇上加衣，老皇帝裹紧了些，满脸的皱纹中写尽风霜和疲惫，他把宣威将军叫到跟前，让他派人把安嫔给押过来，另外让秦开山也过来，他有旨意要下。
隐身在旁的金灵看着天边的帝星已经下沉，内心涌起一股悲凉，就让他陪着这个皇帝再走一程吧。
另一边，柳明晦带着数十个侍卫前往关押安嫔的地方，门口仅有的几个守卫均是秦将军的精锐，没有秦将军的口令，便将他关在外面。
柳明晦知道时间不能再拖，便命人强攻，几个守卫和数十个侍从打斗起来，一时间血肉横飞，兵戈之声不绝于耳。守卫人数虽少，但是都是多年战场厮杀过来的，有以一当十的本领，场面胶着不下。
他趁机潜入屋内，只见安嫔披头散发，宛如疯婆子一般坐在床榻上，嘴里念叨着什么话，侍女小桃站在她身侧，轻轻地抚摸她的秀发。
这一幕别提有多诡异了。
柳明晦顾不得这么多，拉起安嫔就跑，安嫔却一下子甩开他的手，尖声说道：“我要见皇上！”
柳明晦惊了一下，柔声安慰道：“别怕，快跟我走，我来保护你。”
“一切都结束了，都完了，都完了！”她似笑非笑地叫起来，声音异常尖锐。
“不会的，不会的，我们还有这个！”柳明晦拿出宝匣，塞进安嫔手里，结果安嫔一把把它扔到地上，嘴里喃喃自语。
柳见一向乖顺的女子如此乖戾，连拖也拖不动，立刻狠狠地看向“小桃”，“你对她做了什么！”
“小桃”眼神中尽是戏谑，说道：“自己养的金丝雀要飞走了，你问我做什么？”
“是你，是你让她来到大殿上的，你究竟是什么人？”柳明晦问道。
“你别冤枉我，可不是我让她去大殿上的，”“小桃”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告诉她，发生了叛乱，太子要造反，她担心你的安危，就不管不顾地跑出来了。”
“你！”柳明晦被噎住，眼神愈加凶狠。
“至于我是谁，告诉你也无妨，”她一步一步走近他，在他耳边轻声低语道：“我就是她，她就是我。”
柳明晦大惊，一连后退几步，像看妖怪似的看着她。
“小桃”被这反应逗笑了，索性也不藏了，她食指朝着安嫔一捻，安嫔就像木偶人一样乖乖地机械地朝她走来。
“妖孽，你放开她！”柳伸手去拉，奈何根本不是阿莲的对手，一下子被气流击倒在地，吐出一口鲜血。
“妖孽？”阿莲笑的越加妩媚，普通的皮囊下也掩盖不住她俏丽之姿，“我不喜欢这个称呼，我想阿慈也不会喜欢的。”
“你要对她做什么？”柳明晦挣扎着说道。
“我说过了，我与她原为一体，我是不会害她的。”阿莲恋爱的看着失去神志的安嫔，转头又笑着说：“你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吧！”
说罢，右手运气就要往柳的天灵盖拍去。
千钧一发之际，安嫔的本心冲破了控制，一跃挡在心爱的人面前，阿莲立刻收手，自己被法力反噬，倒退了几步。
“求求您，放过明晦吧！”阿慈哭诉着跪在阿莲脚边，此时她已经不是什么安嫔娘娘，只不过是一个随命运起伏的小女子。
阿莲对于阿慈突破自己的控制暗暗惊讶，但面上却不显，她冷冷地说道：“我不杀他，皇帝难道会放过他？”
“您神通广大，给他一条活路吧，你要我怎样都可以的……”阿慈卑微地哀求道。
“你是不是要这个？”柳明晦艰难地掏出宝匣里的宝物，那宝物一经拿出便熠熠生辉——赫然就是金灵丢失的那一串持珠。
“好啊，这东西果然在你那！”阿莲立刻施法收走持珠，讥讽道：“当初你若肯乖乖还给我们，怎么会生出后面的事情来，因果相连，现在这个下场都是你咎由自取。”
两人实在是实力悬殊，柳明晦不得不咽下这个苦果，不甘心地问道：“东西已经还给你们了，现在可以放我们走了吧。”
“哼，你偷盗持珠，逆天改命，犯了天规，我又岂能容你。”阿莲看阿慈泪眼婆娑地摇头，挡在柳的面前，又愤愤地说道：“既然阿慈替你求情，我就姑且饶你一条狗命，但阿慈必须跟我走！”
说罢，就要强行带着阿慈离开。
柳明晦情急之下操起地下的刀向阿莲砍去，谁料阿莲的背后好像长眼睛一般，一道无形的气流将柳明晦掀翻在地，刀应声落地，段成两截。
阿莲回过头去，阴冷地说：“还真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偏投！”
柳明晦嘴角挂着鲜血，强撑着最后一口气说：“我拥有持珠，那、那是，咳咳，命运使然，我与阿慈真心相爱，你若和她本为一体，为何不问问她的心意？”
阿莲奇怪地看着他，笑道：“命运——使然？哈哈，你别说笑了，照你的说法，抢劫、□□、杀人都是命运使然，错了就是错了。”
而后又看向阿慈，阿慈正瑟瑟发抖，跪在地上满目哀求地看着自己。
“至于她，”阿莲睥睨看着躺在地上的柳明晦，高傲地说道：“你是人，她是仙，仙凡殊途，你与她本来就是不配！”
柳明晦听闻此言，吐出一口鲜血，就这样瞪大眼睛地去了。
阿慈看着心爱的人如此惨烈地死在自己面前，先是楞的跪坐在地上，而后突然凄厉地喊了一声，“明晦！”夺过柳明晦段成两截的刀，自刎而死。
一时间，整个屋内凄惨无比，只剩阿莲一个活物，她一时间哑然，仿佛不明白似的皱皱眉头。
这一边，皇帝躺在榻上，已经到了弥留之际，他对着床帐，喃喃地说：“仙人，你还在么？”
金灵犹豫了很久，终于用法术回答道：“在。”
施了法术的声音只有皇帝和自己能听见。
“让你看笑话了。”皇帝自嘲地说。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又开口道：“这次我还有救么？”
金灵摇了摇头说道：“你的帝星已经坠落，气数已尽，无法挽回。”
皇帝听了之后坦然地笑笑道：“那就算了吧，我这一生都在为如何做一个好皇帝而努力，不论结果怎样，我都尽力了。”
“嗯，你算得上一个明君。”金灵想起了刚下凡间，洞庭湖八百里繁华景象，肯定地说道。
“如此就好，仙人能告诉我下一任皇帝是谁么？”老皇帝问道，这是他现在最关心的事情了，一辈子的心血不能交给一个昏君。
金灵没有回答，回答了就泄露天机了。
皇帝只得地闭上眼睛，气若游丝地说道：“那就一切交给天意吧。仙人，你可否给我讲讲道。我悟了一辈子的道，也不知道自己悟的对不对。”
金灵无可奈何地想，自己明明是佛家子弟啊，但看着躺在床上的老人，又不忍心地说道：“百年前我在菩提树下参禅时，师傅说过，凡人看物，见山是山，见水是水，故对功名利禄这些外物分外执着，可我们却要做到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如此方可得道。”
“原来是这样啊，”皇帝也不知道是不是顿悟了，轻轻地低语道：“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晚娘，我来跟你和儿子赔罪了。”
晚娘就是皇后娘娘的闺名。
未悟之时，山是他，水是他，无量万相，无非是他。
悟了之后，山是我，水是我，无量万相，无非是我。
秦开山得令进去向皇上复命，他向皇帝说起安嫔和柳尚书双双离奇身亡的时候，皇帝脸上并无异色，甚至叮嘱他将二人埋葬好。另外又说起了新帝，皇帝让秦开山先提名，秦开山说了几个名字，皇帝点了点头，挑出一个来。
交代完一切，这位历经四十多年风风雨雨的君王终于驾崩了。
国丧和新皇登基使得秦开山这位股肱大臣忙的不可开交。新帝是泰武亲王的儿子，年仅二十五岁，意气风发，目光有神，一副要大展拳脚的样子。
秦开山在大殿筹措登基大典时，一位老太监拿着卷轴过来找他。
他看过里面的内容后，严肃地问道：“这圣旨是哪里找来的？”
老太监颤颤巍巍地说：“下面的人打扫大殿的时候，从正大光明匾额后面拿出来的。”
秦开山肃然站着，他手中的卷轴赫然写着一行字：皇太子李旦，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登基，即皇帝位……
历史洪流浩浩汤汤，多少人的身影都被雨打风吹去。
魏太师府。
此刻已经入了秋，庭院里的落叶盘旋，堆积起来却无人打扫，偌大的太师府没有几个人走动，沉寂冷清，满目荒凉。
原先的太师府可以说是门庭若市，车水马龙，来往的大臣络绎不绝，而今随着太师的圈禁失势，所有人都退避三舍，哪有人来这里触霉头。
胡子拉碴的魏太师每日坐在屋里面发呆，看着日头升起落下，他好久没有这样清闲下来，什么也不去管，什么也不去问，浑身都舒畅了似的。这天却突然听到外面敲响了丧钟，许多人在门口哭嚎着。
魏太师腾地站起来，在屋内来回走了两趟，终于疾步走到门口。
“这是怎么回事？”他走到府门，被士兵拦了下来，他不得不屈尊问门口的守卫。
“你聋了么，丧钟敲响，是皇帝驾崩了。”士兵看了一眼说道。
“也不知道真死还是假死。”他嘀咕看一句，又慢悠悠地往回走着，光看背影，还道他是风烛残年的老人了。
过了好几天，他也没等到皇帝“死而复生”的消息，却等到了秦开山来颁旨。
“太师，接先帝懿旨吧。”秦开山公事公办地说。
“这么说，那老东西真的死了？”魏太师也不跪，也不行礼，笑着和他说道。
“太师慎言！”
“好好，你说，你说。”
“魏儒征自任太师以来，深负朕恩，擅作威福，开贿赂之门，因种种败露，不得己执法，以为人臣负恩罔上者诫……今赐死。”
秦开山不忍地读完旨意，朝堂上下皆知魏儒征是造反，最终却因贪污定了罪，虽然定贪污罪可以保全魏太师一家老小，使其免于诛九族的厄运，但是对这个高傲一辈子的太师来说，他自己应该宁可自己打着谋逆的罪名，也不愿因为贪污这等罪名弄脏了自己的衣袍。
“太师，请上路吧。”秦开山恭敬地呈上工具。
“哈哈，李显，你死了死了，还要摆我一道，终归你是君王，我是臣，我还得听你的。只是你欠我的，得找你去地下说个明白”魏儒征笑倒在榻上，眼角沁出眼泪。
他抹抹眼角，说道：“秦小儿，托你给你爹带句好，我们这几个人里就属他看的最明白，眼下你才干更胜你父亲，他是真的好福气。”
他夺过鸩酒，低声哼道：“外物时纷扰，痴心总不平。自然存四季，何苦叹秋风。”
秦开山沉默地看他唱着挽歌，依稀能透过他白发丛生的眉眼里看到当时风华绝艳的魏家小公子。对于这些人的纠葛，无论他再怎么阻止，终究只是一个旁观者。
一曲结束，魏太师饮鸩自裁。而门口的忠仆老罗却没有跟随小主子去了，他还得给主子办好身后事，守一辈子的陵。
秦开山抬脚走出太师府，这个辉煌的府邸伴随着魏儒征的倒台，开始无可避免的落魄，看来皇帝和他之间的恩怨，得去地底下继续清算了。
金灵与阿莲一碰头，就相互交换了信息。眼见持珠失而复得，中间又发生那么多事，金灵不禁一阵唏嘘。
“阿慈身死，你的花瓣岂不是也……”他迟疑地问道，因为阿慈是莲花瓣的化身，现在她自刎而死，就又入了六道轮回之中。
“那也没办法，有缘还能再见到吧。”阿莲虽觉可惜，毕竟那是她第一次见到自己的人形，但是花瓣毕竟可以重长，在她眼里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两人转眼就在凡间呆了数月的光阴，金灵本欲直奔东海，将小蚌里的孩子还给东海二皇子，但是却被阿莲戳着脑袋埋怨了一通。
“呆子，你再在这里待下去，金奇还不急疯了？我们不如先回南海露个脸，也好打消众人的疑虑。”
金奇点了点头，只得先和阿莲返回南海。
两人腾云驾雾南去，云雾环绕的双峰山巍峨挺拔，佛光四射，金灵眼圈一红，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