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时分，梧桐苑内。
天际方才擦亮，枝枝与香秀主仆二人已在宋氏所居的院中伫立等待了良久。气候还未回暖，清晨时刻寒意更甚，吹上来的风都还带着冻人心肺的凛冽。少女单薄的身影在还不清明的晨色中，挺立得笔直，偶尔向冰冷的双手哈气取暖。香秀担忧得替小姐拢紧了肩上的斗篷，就怕小姐着凉受寒。
昨晚晚膳过后，便有嬷嬷来传话，说大夫人明儿一早要见小姐。
由着宋氏一直不喜枝枝，平时根本不会想看见她在自己面前，倒也省了她这个庶女对嫡母的晨昏定省。这事出突然，必有因，枝枝转念一想便知多半和那位“表小姐”有关。昨日她不是没看见宋蓉儿离开前恶狠狠剜她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要给她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原因也不过是几次三番遭兄长的冷待，便将气撒在了她身上。
想必宋蓉儿定是往宋氏面前大大编排了一番。
枝枝心中七上八下的，又有些无奈。这表小姐怎这般无理取闹，她与谢麟是兄妹，宋蓉儿属意与兄长遭冷待，同她拈什么酸？
可宋氏要见她，她只得早早便来等候了，来迎候的丫鬟只道是大夫人未起身，请五小姐在院中稍等。
这一稍等就等了有小半个时辰。
院中奴仆丫鬟忙的脚不沾地，准备着大夫人起身，早膳的种种，同时也纷纷侧目这位在院中的五小姐，想看看她这份耐心还能秉持多久？
香秀却等得有些沉不住气，“小姐，大夫人这是在故意为难您吗？”
枝枝蹙眉，小声道，“别乱说话，我们安静等着就是了。”她即为庶女，侍奉嫡母是应当的，宋氏让她等着，她不可有任何的不满，尤其是不能让这院里的人看出来。
回廊下，一身着青黛缎子袄的女婢快步赶来，边走边有些惊讶的瞧了眼院中站立的主仆，问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这是五小姐吧？怎么等在这儿？”
丫鬟朝她福了福，语气带点幸灾乐祸，“青木姐姐昨儿告假，还不知晓吧？表小姐昨儿哭哭啼啼得跟大夫人面前吵嚷了一场，之后大夫人便让五小姐一早来见。”
青木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立马又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原来如此，你去忙吧，今儿轮到我伺候夫人了。”
青木是宋氏身边比较亲近的侍女之一，故而地位也不似寻常婢女，穿戴也高人一等。可她平时待人和善温良，又生的一双巧嘴，八面玲珑。
青木细算便知，这个时辰大夫人早起了，还让人在院中站着，无非是想要磋磨这五小姐。但这也与她无关，青木淡淡看了眼这仍然不卑不亢站立着的少女，她裙摆飞旋转身进了宋氏的房间。
直至天际完全泛白，旭日东升之际，才有一丫鬟缓缓来报，“大夫人已起了，请五小姐入内吧。”
枝枝在这冷风中，冻得手脚冰凉，双腿也有些麻了，移步便是一踉跄，香秀手脚快，才扶住了她。刚才站稳，便听得来报的丫鬟低声嗤笑一声，一脸鄙夷，丝毫没有将她这个五小姐放在眼里的样子。
香秀怒瞪了这丫鬟一眼，欲与她辩，却被枝枝拉住。
“切勿惹事。”枝枝忍气吞声，朝香秀摇了摇头。这些丫鬟瞧不起她，无非是因为宋氏不待见她的原因，如若为了这些小事分辨，闹了起来，反而是她的不知礼数。
枝枝二人被引入宋氏所居堂内，宋氏已倚在漆金桦木椅上，半眯着双眼，手中拈着一串佛珠，泰然自若，身后侍女青木正给她捶着背。
“来了？”宋氏懒懒得开口。
枝枝连忙跪下，叩了个头，“枝枝给大夫人请安。”
“先起来吧。”宋氏睁开眼，睨着这个看起来谨慎本分的庶女。
今日来拜见嫡母，枝枝特地挑选了一身素色袄裙，髻上也只用了两支白玉兰花簪，她不喜涂脂抹粉，唇色因刚吹了冷风而有些淡，纤尘不染的样子恰似一朵纯净柔弱的百合花绽放于室内。
是了，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确会招男人喜欢。
可宋氏厌恶她，无论枝枝穿什么戴什么，在她眼里左不过是个和刘氏一般的低三下四之人，如今见枝枝出落得如此冰清玉洁，心中更是对她嫌恶不堪。要说容貌，这庶女算不上什么倾城盼睐之姿，偏就是这份似白壁无暇般的纯净让她看着不舒服。
宋氏扫了一眼枝枝，口中吐露出的是关怀之语，可语气却是刻薄，
“哟，瞧着小脸，怎么都发白了，让你来我这儿，倒是劳累你了。”
枝枝心头一颤，不敢回话，一旁的青木却顺势说道，“适才，奴瞧见五小姐站在冷风口等着呢，想必是冻着了。”
“哎呀，那倒是我的过错了？怪不得，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宋氏夸张得拿绢子掩了掩嘴，面露愧疚之色。
“哪能啊，能伺候大夫人是福气，除非五小姐不是心甘情愿的。”
枝枝闻言一骇，屏气凝神，语气有些着急，“侍奉大夫人，是枝枝的分内之事，等再久也是应该的，枝枝毫无怨言。”
宋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倒是乖觉，小嘴也很会说话，难怪如此得你哥哥的喜欢。”
宋氏口中的哥哥，肯定是谢麟了。枝枝心下了然，宋氏多半是不满自己与谢麟走得太近。
“兄长他，只是心善才对枝枝多加照拂。”
心善？宋氏心中只觉得嘲讽，她生的儿子她自己倒是没看出有多心慈面软。
一旁的福嬷不禁替这五小姐捏了把冷汗，也对青木的举止不是很赞同。她不算是新来侍奉的了，跟着大夫人也有数载，可有时候太过奉承于宋氏，甚至有些不嫌事大的意思在里头。她暗示警醒过几次，奈何架不住青木惯会哄得宋氏开心。
彼时，一丫鬟进屋来禀，“夫人，早膳已备好，可要传膳？”
宋氏示意青木，青木便领着丫鬟们将早膳一一端放在桌上，小米金瓜粥，各色香酥徽子几碟，软糯可口的香糕还冒着热气，再配上几盏开胃小菜，色香味一应俱全。
福嬷扶着宋氏入座，执起银筷挑了几样平时宋氏喜爱的菜品，却被宋氏抬手制止。
青木似是心领神会，上前道，“夫人怕是这些小菜吃絮了，不如先尝尝这金瓜粥？”
宋氏淡允了一声，可青木却没有动作，暗自瞟了一眼枝枝。
枝枝明白宋氏是要她来侍膳，赶忙走到桌前盛了一碗小米金瓜粥，小心端到宋氏面前，“请大夫人用点粥。”
宋氏并未接过，眼尾纹路深刻的双眸都不曾看她一眼，“你可知，今日叫你来是为何？”
枝枝盛完粥，就知不妙，这粥烧得滚烫又刚出锅一般，此时端在手中，她的指腹被烫的生疼。给主子们进的膳食，温度都是刚好能入口的，定不会出如此差错，原因为何，她细想便知。
“枝枝不知，但听大夫人指点。”枝枝忍着痛，语气战栗。
宋氏瞧她一副被烫着了也不敢叫疼的样子，总算舒了一口气，“呵，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你最近正跟着你哥哥习字？”
“是…兄长闲时会教导枝枝一二。”
“你这般勤勉倒是好事。只是你哥哥诸事繁忙，即便闲暇，你也不该多加打扰。”宋氏不紧不慢道。心底却是鄙夷，一个庶出女子，勤勉又如何，最终还是要嫁为人妇，学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大夫人说的是，枝枝明白了，定不敢再扰了兄长。”枝枝的指腹疼得不行，十指连心，却还是强忍着，稳当得端着碗。
宋氏斜睇她隐忍的模样，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缓缓道，“左右也是誊写，你以后每日来我这儿抄录佛经，也算是功德一件。”她才不会放任这丫头再有什么理由去缠着谢麟，在她眼皮子底下是最保险的。
枝枝颔首称是，宋氏才大发慈悲般冷言道，“把粥放下，出去吧。”
枝枝如得大赦一般放下瓷碗，指腹一片通红，钝痛不已。她暗自吸气，只将双手藏进了袖口，作礼后退出了房间。可心知宋氏必不会善待于她，惶惶然不知往后还会受到什么刁难。
*
早上这一出，算是勉强过了宋氏这关，枝枝也是松了一口气，一早上的折腾，又累又饿，人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香秀却是急的眼睛都红了，
“小姐，您的手指怕是要起泡了，还是快些回去，让奴婢给您上药吧？”香秀心疼得扶起枝枝的手掌，果然，平时精心养护的荑指红肿不堪。她真是没用，在小姐身边看着小姐受罪，她只能干着急。
“疼劲儿也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香秀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枝枝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若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那怕是真得疼得哭天喊地。
可枝枝不一样，这点伤痛而已，她能忍得。宋氏是她的嫡母，给她什么样的磋磨作难，她都得受着。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枝枝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与其为这些疼痛伤春悲秋，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宋氏改变心意，自己的日子也可好过一些。
“可大夫人也太过分了吧，不就是不愉大公子和你亲厚吗？大公子都没说什么。”香秀嘴快，现下又只有两人，总忍不住在枝枝面前会口不择言。大公子对小姐好，她这个近身的奴婢当然清楚，大夫人不敢与大公子起龃龉，却来揉磨小姐。
枝枝知道香秀是在为她不平，可是若这话被旁人听去，止不住又有什么大波澜，她顿住脚步，皱起眉煞有其事道，“香秀，这话以后可不能随便说了，心里明白就行了！我知你是为我，但也不可这般口无遮拦，若传到大夫人耳朵里，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香秀是第一次见自家小姐的愠色，有些被吓住了。深知自己这毛病得改，抿起了嘴唇，连称“是，奴婢知错再也不敢了！”
枝枝心中暗叹，眼角却瞥到一抹粉色衣裙，伴随着胭脂香气而来。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庶女。”宋蓉儿阴阳怪气道，款摆着腰肢走到枝枝面前。
始作俑者！见来人是谁，枝枝蛾眉微蹙，眼眸未抬，却维持着应有的礼数，福了福“表小姐安好。”
宋蓉儿一早便知晓这庶女等在姑母院里受了好一顿冷落，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打听不到，但姑母愿意给她出这口气，无论是为了什么，她都觉得浑身舒畅。现下是特地想来看看热闹的，可这庶女却是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听说你刚从姑母那儿出来？”
“表小姐真是消息灵通。”枝枝不愿与她多说话，只敷衍道。
宋蓉儿绕着枝枝几步踱走，透露着恶意的眸子盯着眼前看似低眉顺眼的少女，涂着口脂的双唇吐露出刀子一般的言语，“一早上巴结完了姑母，现在又急着去哪儿呢？”
宋蓉儿压低着声音，只有她们几人能听见。周围不远处偶有奴仆路过，仅当是两位主子在说话。
“现在又要去巴结表兄吗？果然是找上门来的野种，尽会些做小伏低的下贱之事。”宋蓉儿咄咄逼人，语气讥讽。受了嫡母一顿磋磨，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宋蓉儿又有些不高兴，她想象中这庶女的失态和颓败半点也没见着。眼下只有她俩和两个丫鬟在场，她也无须装模作样，心中对这庶女的所想尽数吐出。
枝枝紧紧攥住了手指，指腹的烫伤被挤压到，连心的痛楚刺得她一颤。只因为她的出生，为人诟病，为人不齿，就要遭人这般羞辱，又凭什么呢？她从不得罪人也无害人之心，却要承受这样的侮辱。
宋蓉儿吃准了她一直忍气吞声不敢回嘴，冷笑着瞥她。
可枝枝却面不改色，提起嘴角，淡然笑了一下，冷冷道“表小姐多虑了。说起要奉迎兄长，表小姐更有心得才是。只是下次别这般莽撞了，兄长怕是不会喜欢不知礼数之人。”
“你！”宋蓉儿没料到她居然敢反讽自己，涂着脂粉的脸霎时红一块白一块的。这个庶女居然敢拿这件事嘲笑她！她几次三番暗示接近谢麟，谢麟都对她不置可否，无论做什么，怎么打扮，都像入不了谢麟的眼一般，这才是她最不可触碰的痛处。如今这庶女竟敢这样讽刺她！
宋蓉儿压不住心中火，恼羞成怒狠狠推了一把枝枝的肩膀。
枝枝没料到这人居然直接动起手来，单薄的身子踉跄着向后倒去，好在被香秀稳稳得扶住。
“你怎么可以推我家小姐？！”香秀横眉怒道。这个表小姐，真是太跋扈了！
一个庶女，她想推就推，想打就能打，又能怎样？宋蓉儿冷笑一声，尤嫌不够解气，扬起手就想往枝枝的脸上打去。
“两位小姐是在做什么呢？”
突然，一涓涓如泉水之女声制止了宋蓉儿将要落下的巴掌。
宋蓉儿惊诧，在外人面前她还是需要保持着宋家表小姐的形象，并不敢过多造次，只得放下手。
来人是一弱柳扶风，眼带温润笑意的女子，年纪与她们相仿，步履轻盈，走到她们面前。
“你又是谁？”宋蓉儿语气不善，是什么人要来管她？
枝枝的心口还在砰砰跳个不停，宋蓉儿蛮横霸道，被戳中痛处竟要动起手来。眼见着一巴掌就要落下，她还来不及躲闪，不料被来人阻止。她有些好奇得看着这女子，但思忖一番，对她的身份也有了数。
“小女子林氏婉婷，前不久由姨母接来谢家暂居。”林婉婷作了福，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氏？”宋蓉儿细想便知是三姨娘家的外甥女，便不屑道，“不过是个来投奔谢家的。怎么？你还想来管这闲事？”
林婉婷也不恼，咯咯一笑，“宋表小姐说得对啊，你我都是来投奔谢家的，又怎么能欺到主人家头上呢？”
宋蓉儿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怒不可遏。确实，她和来谢家的林婉婷又有什么两样呢？
“表小姐若是还要闹下去，恐怕惊动了人，届时毁了表小姐大家闺秀之名声，就不好了。”林婉婷笑语晏晏，一副为宋蓉儿着想的样子。
宋蓉儿再愚蠢，也知她说的没错，只得顺着台阶下，恶狠狠得剜了两人一眼，忿然离去。
一场风波过去，枝枝稳下心神，朝着林婉婷乖巧做礼，“刚才多谢林姐姐了，”
林婉婷今儿也是第一回见这传闻中的五小姐，倒是个纯净抱素的少女，剪水双眸让她一个女子见了，都有些怜惜。又遭受这般无理欺辱而不卑不亢，让她心中不禁叹服。
“五小姐多礼了，婉婷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天光尚早，不如你我同行而去，也可得趣。”林婉婷瞧着这五小姐并非难相与之人，心生亲近之意，落落大方得笑到。
“尽听林姐姐的。”枝枝也腼腆一笑，两人并肩而行离去。
天际方才擦亮，枝枝与香秀主仆二人已在宋氏所居的院中伫立等待了良久。气候还未回暖，清晨时刻寒意更甚，吹上来的风都还带着冻人心肺的凛冽。少女单薄的身影在还不清明的晨色中，挺立得笔直，偶尔向冰冷的双手哈气取暖。香秀担忧得替小姐拢紧了肩上的斗篷，就怕小姐着凉受寒。
昨晚晚膳过后，便有嬷嬷来传话，说大夫人明儿一早要见小姐。
由着宋氏一直不喜枝枝，平时根本不会想看见她在自己面前，倒也省了她这个庶女对嫡母的晨昏定省。这事出突然，必有因，枝枝转念一想便知多半和那位“表小姐”有关。昨日她不是没看见宋蓉儿离开前恶狠狠剜她的眼神，那眼神仿佛要给她身上盯出个窟窿来，原因也不过是几次三番遭兄长的冷待，便将气撒在了她身上。
想必宋蓉儿定是往宋氏面前大大编排了一番。
枝枝心中七上八下的，又有些无奈。这表小姐怎这般无理取闹，她与谢麟是兄妹，宋蓉儿属意与兄长遭冷待，同她拈什么酸？
可宋氏要见她，她只得早早便来等候了，来迎候的丫鬟只道是大夫人未起身，请五小姐在院中稍等。
这一稍等就等了有小半个时辰。
院中奴仆丫鬟忙的脚不沾地，准备着大夫人起身，早膳的种种，同时也纷纷侧目这位在院中的五小姐，想看看她这份耐心还能秉持多久？
香秀却等得有些沉不住气，“小姐，大夫人这是在故意为难您吗？”
枝枝蹙眉，小声道，“别乱说话，我们安静等着就是了。”她即为庶女，侍奉嫡母是应当的，宋氏让她等着，她不可有任何的不满，尤其是不能让这院里的人看出来。
回廊下，一身着青黛缎子袄的女婢快步赶来，边走边有些惊讶的瞧了眼院中站立的主仆，问身边的一个小丫鬟，“这是五小姐吧？怎么等在这儿？”
丫鬟朝她福了福，语气带点幸灾乐祸，“青木姐姐昨儿告假，还不知晓吧？表小姐昨儿哭哭啼啼得跟大夫人面前吵嚷了一场，之后大夫人便让五小姐一早来见。”
青木点点头，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立马又露出一个得体的笑容，“原来如此，你去忙吧，今儿轮到我伺候夫人了。”
青木是宋氏身边比较亲近的侍女之一，故而地位也不似寻常婢女，穿戴也高人一等。可她平时待人和善温良，又生的一双巧嘴，八面玲珑。
青木细算便知，这个时辰大夫人早起了，还让人在院中站着，无非是想要磋磨这五小姐。但这也与她无关，青木淡淡看了眼这仍然不卑不亢站立着的少女，她裙摆飞旋转身进了宋氏的房间。
直至天际完全泛白，旭日东升之际，才有一丫鬟缓缓来报，“大夫人已起了，请五小姐入内吧。”
枝枝在这冷风中，冻得手脚冰凉，双腿也有些麻了，移步便是一踉跄，香秀手脚快，才扶住了她。刚才站稳，便听得来报的丫鬟低声嗤笑一声，一脸鄙夷，丝毫没有将她这个五小姐放在眼里的样子。
香秀怒瞪了这丫鬟一眼，欲与她辩，却被枝枝拉住。
“切勿惹事。”枝枝忍气吞声，朝香秀摇了摇头。这些丫鬟瞧不起她，无非是因为宋氏不待见她的原因，如若为了这些小事分辨，闹了起来，反而是她的不知礼数。
枝枝二人被引入宋氏所居堂内，宋氏已倚在漆金桦木椅上，半眯着双眼，手中拈着一串佛珠，泰然自若，身后侍女青木正给她捶着背。
“来了？”宋氏懒懒得开口。
枝枝连忙跪下，叩了个头，“枝枝给大夫人请安。”
“先起来吧。”宋氏睁开眼，睨着这个看起来谨慎本分的庶女。
今日来拜见嫡母，枝枝特地挑选了一身素色袄裙，髻上也只用了两支白玉兰花簪，她不喜涂脂抹粉，唇色因刚吹了冷风而有些淡，纤尘不染的样子恰似一朵纯净柔弱的百合花绽放于室内。
是了，这般楚楚可怜的样子，确会招男人喜欢。
可宋氏厌恶她，无论枝枝穿什么戴什么，在她眼里左不过是个和刘氏一般的低三下四之人，如今见枝枝出落得如此冰清玉洁，心中更是对她嫌恶不堪。要说容貌，这庶女算不上什么倾城盼睐之姿，偏就是这份似白壁无暇般的纯净让她看着不舒服。
宋氏扫了一眼枝枝，口中吐露出的是关怀之语，可语气却是刻薄，
“哟，瞧着小脸，怎么都发白了，让你来我这儿，倒是劳累你了。”
枝枝心头一颤，不敢回话，一旁的青木却顺势说道，“适才，奴瞧见五小姐站在冷风口等着呢，想必是冻着了。”
“哎呀，那倒是我的过错了？怪不得，看着弱不禁风的样。”宋氏夸张得拿绢子掩了掩嘴，面露愧疚之色。
“哪能啊，能伺候大夫人是福气，除非五小姐不是心甘情愿的。”
枝枝闻言一骇，屏气凝神，语气有些着急，“侍奉大夫人，是枝枝的分内之事，等再久也是应该的，枝枝毫无怨言。”
宋氏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倒是乖觉，小嘴也很会说话，难怪如此得你哥哥的喜欢。”
宋氏口中的哥哥，肯定是谢麟了。枝枝心下了然，宋氏多半是不满自己与谢麟走得太近。
“兄长他，只是心善才对枝枝多加照拂。”
心善？宋氏心中只觉得嘲讽，她生的儿子她自己倒是没看出有多心慈面软。
一旁的福嬷不禁替这五小姐捏了把冷汗，也对青木的举止不是很赞同。她不算是新来侍奉的了，跟着大夫人也有数载，可有时候太过奉承于宋氏，甚至有些不嫌事大的意思在里头。她暗示警醒过几次，奈何架不住青木惯会哄得宋氏开心。
彼时，一丫鬟进屋来禀，“夫人，早膳已备好，可要传膳？”
宋氏示意青木，青木便领着丫鬟们将早膳一一端放在桌上，小米金瓜粥，各色香酥徽子几碟，软糯可口的香糕还冒着热气，再配上几盏开胃小菜，色香味一应俱全。
福嬷扶着宋氏入座，执起银筷挑了几样平时宋氏喜爱的菜品，却被宋氏抬手制止。
青木似是心领神会，上前道，“夫人怕是这些小菜吃絮了，不如先尝尝这金瓜粥？”
宋氏淡允了一声，可青木却没有动作，暗自瞟了一眼枝枝。
枝枝明白宋氏是要她来侍膳，赶忙走到桌前盛了一碗小米金瓜粥，小心端到宋氏面前，“请大夫人用点粥。”
宋氏并未接过，眼尾纹路深刻的双眸都不曾看她一眼，“你可知，今日叫你来是为何？”
枝枝盛完粥，就知不妙，这粥烧得滚烫又刚出锅一般，此时端在手中，她的指腹被烫的生疼。给主子们进的膳食，温度都是刚好能入口的，定不会出如此差错，原因为何，她细想便知。
“枝枝不知，但听大夫人指点。”枝枝忍着痛，语气战栗。
宋氏瞧她一副被烫着了也不敢叫疼的样子，总算舒了一口气，“呵，也没什么，只是听说你最近正跟着你哥哥习字？”
“是…兄长闲时会教导枝枝一二。”
“你这般勤勉倒是好事。只是你哥哥诸事繁忙，即便闲暇，你也不该多加打扰。”宋氏不紧不慢道。心底却是鄙夷，一个庶出女子，勤勉又如何，最终还是要嫁为人妇，学这些又能改变什么呢？
“大夫人说的是，枝枝明白了，定不敢再扰了兄长。”枝枝的指腹疼得不行，十指连心，却还是强忍着，稳当得端着碗。
宋氏斜睇她隐忍的模样，也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缓缓道，“左右也是誊写，你以后每日来我这儿抄录佛经，也算是功德一件。”她才不会放任这丫头再有什么理由去缠着谢麟，在她眼皮子底下是最保险的。
枝枝颔首称是，宋氏才大发慈悲般冷言道，“把粥放下，出去吧。”
枝枝如得大赦一般放下瓷碗，指腹一片通红，钝痛不已。她暗自吸气，只将双手藏进了袖口，作礼后退出了房间。可心知宋氏必不会善待于她，惶惶然不知往后还会受到什么刁难。
*
早上这一出，算是勉强过了宋氏这关，枝枝也是松了一口气，一早上的折腾，又累又饿，人有些恹恹的没什么精神。香秀却是急的眼睛都红了，
“小姐，您的手指怕是要起泡了，还是快些回去，让奴婢给您上药吧？”香秀心疼得扶起枝枝的手掌，果然，平时精心养护的荑指红肿不堪。她真是没用，在小姐身边看着小姐受罪，她只能干着急。
“疼劲儿也过了，没什么大不了的。”比起香秀快要哭出来的模样，枝枝倒是不甚在意的样子。若真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那怕是真得疼得哭天喊地。
可枝枝不一样，这点伤痛而已，她能忍得。宋氏是她的嫡母，给她什么样的磋磨作难，她都得受着。寄人篱下，身不由己，枝枝很早就明白这一点，与其为这些疼痛伤春悲秋，不如想想办法怎么才能让宋氏改变心意，自己的日子也可好过一些。
“可大夫人也太过分了吧，不就是不愉大公子和你亲厚吗？大公子都没说什么。”香秀嘴快，现下又只有两人，总忍不住在枝枝面前会口不择言。大公子对小姐好，她这个近身的奴婢当然清楚，大夫人不敢与大公子起龃龉，却来揉磨小姐。
枝枝知道香秀是在为她不平，可是若这话被旁人听去，止不住又有什么大波澜，她顿住脚步，皱起眉煞有其事道，“香秀，这话以后可不能随便说了，心里明白就行了！我知你是为我，但也不可这般口无遮拦，若传到大夫人耳朵里，你我都不会有好下场！”
香秀是第一次见自家小姐的愠色，有些被吓住了。深知自己这毛病得改，抿起了嘴唇，连称“是，奴婢知错再也不敢了！”
枝枝心中暗叹，眼角却瞥到一抹粉色衣裙，伴随着胭脂香气而来。
“我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庶女。”宋蓉儿阴阳怪气道，款摆着腰肢走到枝枝面前。
始作俑者！见来人是谁，枝枝蛾眉微蹙，眼眸未抬，却维持着应有的礼数，福了福“表小姐安好。”
宋蓉儿一早便知晓这庶女等在姑母院里受了好一顿冷落，之后发生了什么她打听不到，但姑母愿意给她出这口气，无论是为了什么，她都觉得浑身舒畅。现下是特地想来看看热闹的，可这庶女却是云淡风轻，好似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听说你刚从姑母那儿出来？”
“表小姐真是消息灵通。”枝枝不愿与她多说话，只敷衍道。
宋蓉儿绕着枝枝几步踱走，透露着恶意的眸子盯着眼前看似低眉顺眼的少女，涂着口脂的双唇吐露出刀子一般的言语，“一早上巴结完了姑母，现在又急着去哪儿呢？”
宋蓉儿压低着声音，只有她们几人能听见。周围不远处偶有奴仆路过，仅当是两位主子在说话。
“现在又要去巴结表兄吗？果然是找上门来的野种，尽会些做小伏低的下贱之事。”宋蓉儿咄咄逼人，语气讥讽。受了嫡母一顿磋磨，还能这样若无其事？宋蓉儿又有些不高兴，她想象中这庶女的失态和颓败半点也没见着。眼下只有她俩和两个丫鬟在场，她也无须装模作样，心中对这庶女的所想尽数吐出。
枝枝紧紧攥住了手指，指腹的烫伤被挤压到，连心的痛楚刺得她一颤。只因为她的出生，为人诟病，为人不齿，就要遭人这般羞辱，又凭什么呢？她从不得罪人也无害人之心，却要承受这样的侮辱。
宋蓉儿吃准了她一直忍气吞声不敢回嘴，冷笑着瞥她。
可枝枝却面不改色，提起嘴角，淡然笑了一下，冷冷道“表小姐多虑了。说起要奉迎兄长，表小姐更有心得才是。只是下次别这般莽撞了，兄长怕是不会喜欢不知礼数之人。”
“你！”宋蓉儿没料到她居然敢反讽自己，涂着脂粉的脸霎时红一块白一块的。这个庶女居然敢拿这件事嘲笑她！她几次三番暗示接近谢麟，谢麟都对她不置可否，无论做什么，怎么打扮，都像入不了谢麟的眼一般，这才是她最不可触碰的痛处。如今这庶女竟敢这样讽刺她！
宋蓉儿压不住心中火，恼羞成怒狠狠推了一把枝枝的肩膀。
枝枝没料到这人居然直接动起手来，单薄的身子踉跄着向后倒去，好在被香秀稳稳得扶住。
“你怎么可以推我家小姐？！”香秀横眉怒道。这个表小姐，真是太跋扈了！
一个庶女，她想推就推，想打就能打，又能怎样？宋蓉儿冷笑一声，尤嫌不够解气，扬起手就想往枝枝的脸上打去。
“两位小姐是在做什么呢？”
突然，一涓涓如泉水之女声制止了宋蓉儿将要落下的巴掌。
宋蓉儿惊诧，在外人面前她还是需要保持着宋家表小姐的形象，并不敢过多造次，只得放下手。
来人是一弱柳扶风，眼带温润笑意的女子，年纪与她们相仿，步履轻盈，走到她们面前。
“你又是谁？”宋蓉儿语气不善，是什么人要来管她？
枝枝的心口还在砰砰跳个不停，宋蓉儿蛮横霸道，被戳中痛处竟要动起手来。眼见着一巴掌就要落下，她还来不及躲闪，不料被来人阻止。她有些好奇得看着这女子，但思忖一番，对她的身份也有了数。
“小女子林氏婉婷，前不久由姨母接来谢家暂居。”林婉婷作了福，不紧不慢地说道。
“林氏？”宋蓉儿细想便知是三姨娘家的外甥女，便不屑道，“不过是个来投奔谢家的。怎么？你还想来管这闲事？”
林婉婷也不恼，咯咯一笑，“宋表小姐说得对啊，你我都是来投奔谢家的，又怎么能欺到主人家头上呢？”
宋蓉儿一怔，才反应过来自己搬起石头砸了脚，怒不可遏。确实，她和来谢家的林婉婷又有什么两样呢？
“表小姐若是还要闹下去，恐怕惊动了人，届时毁了表小姐大家闺秀之名声，就不好了。”林婉婷笑语晏晏，一副为宋蓉儿着想的样子。
宋蓉儿再愚蠢，也知她说的没错，只得顺着台阶下，恶狠狠得剜了两人一眼，忿然离去。
一场风波过去，枝枝稳下心神，朝着林婉婷乖巧做礼，“刚才多谢林姐姐了，”
林婉婷今儿也是第一回见这传闻中的五小姐，倒是个纯净抱素的少女，剪水双眸让她一个女子见了，都有些怜惜。又遭受这般无理欺辱而不卑不亢，让她心中不禁叹服。
“五小姐多礼了，婉婷也只是实话实说而已。”
“天光尚早，不如你我同行而去，也可得趣。”林婉婷瞧着这五小姐并非难相与之人，心生亲近之意，落落大方得笑到。
“尽听林姐姐的。”枝枝也腼腆一笑，两人并肩而行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