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皎皎明月洒下一地华光。

    许悠然自从知道年一每夜会在自己院里守着后,心里总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怪异感觉。

    她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始终难以入眠,终是忍不住坐起身来,小声问道:“年一,你在外面吗?”

    “属下在。”年一那不带起伏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与这冷夜不相上下。

    许悠然干巴巴地哦了一声。

    年一等了一会儿,不见下文,于是问:“姑娘有何吩咐?”

    许悠然看向窗户,树影摇曳,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你冷吗?”

    见他久不作答,许悠然只好替自己找补说:“没事儿,我就随便问问。”

    “是。”

    许悠然重新躺下,偏头瞧了眼窗户,而后侧过身,嘀咕道:“这外面突然多了个人,好奇怪啊。”

    ——

    第二日,早间。

    许悠然坐在梳妆台前,雁书正替她挽发。

    她上次出逃得以躲过的月老庙,许母又安排在了今天,且提前以她的花用银钱相挟,让她挪不开步子,再次出逃。

    许悠然出了房门,行至院中时,突然想起年一这个人来。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向院里唯一的树。她叫不出这棵树的名字,但冬日里依旧枝繁叶茂。“年一,你要同去,是吗?”

    “是。”

    她追问:“你不能现身于人前吗?”

    “属下是暗卫。”他答。

    许悠然拧眉瞧着这棵常青树,没再开口。

    好一会儿,她才转身出院,去找许母和许言君,今天要去的是城南的月老庙。

    ……

    许家马车驶到十字街口,许悠然终于坐不住了,掀起窗帘往外面瞧。

    她突然探出头,冲一个眼熟的背影喊道:“九思!”

    九思和温酒两个人正站在卖花郎的箩筐前挑花。

    她听到有人喊自己,下意识地应了一声,而后转头,就看见许悠然在马车里冲自己挥手。

    九思把手里挑好的山茶递给温酒,让她付钱;自己往马车来的方向走近。

    马车刚停稳,还没等车夫搬脚凳,许悠然就迫不及待地跳了下来。

    九思这才看清许母和许言君也坐在车里,遂向二人问好。

    许母笑着点了点头。

    许言君问她:“这么早,九思在这儿做什么?”

    “打算买些花放在酒馆里。”九思指了身后不远处正在付钱的温酒,反问:“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还能去哪儿。”许悠然瞧了眼车里,“月老庙呗。”

    九思轻笑,随口问道:“许伯母这是为了言君姐姐,还是许二哥?”

    她想着许悠然和自己同岁,应该不是为了她去的月老庙。

    许悠然猝然抬手捂住了她的嘴,又急忙转头去看车里,许言君和许母在说话,也不知道听到没有。

    “九思,那个……有时间我再和你细说,我先走了。”许悠然低声说了这话,就要转身回马车。

    九思一头雾水,她刚才这话怎么了?许悠然听了如临大敌一般。

    温酒上前一步,在她耳边小声地询问:“姑娘,悠然姑娘这是怎么了?”

    许悠然上了马车后,又掀开车帘,留下话。“九思,我们先走了,等我回来再去找你。”

    九思点点头,退开了两步。

    许悠然放下车帘,吩咐车夫重新出发。

    等马车远了一些,九思敛眉回想,问:“温酒,我刚才说的那句话里面,哪个人不对?”

    温酒一时也说不上来,摇头。

    “我得回去问问嫂嫂。”

    她担心因为自己的无心之语,而造成一些不好的事。

    ……

    甫一回到山府,九思径直去找卫宛央。

    “嫂嫂,你快帮我理理一件事。”

    卫宛央看她这般急切,便问:“怎么了,你说来听听。”

    九思将自己碰到许家母女三人的事,原原本本地说了。

    卫宛央仔细地思考她所说的事情经过,试图找出原因。

    九思一脸期待地盯着她,“嫂嫂,你看出问题在哪儿了吗?”

    半晌。

    “我想,我大概知道原因了。”卫宛央为之无奈地叹息一声,娓娓道来:“三年前,言君是定过亲的。”

    “那男子是许将军手下的副将,两家人约定等边关不忙时,就让那男子回奉元来成亲。哪承想天公不作美,一场战事突起,人虽是回来了,也立了功;可他受的伤太重,就算极力医治,往后怕是都只能躺在床上。”

    “那男子的父母忍着心中伤痛,亲自上门来悔了这份婚,说言君还年轻,不愿意耽误她一辈子,这也是那男子的意思。言君去见过那男子一次,两个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回来后便同意了取消婚事。之后,两家协商说定,这门亲事就此作罢。”

    “不久后,那男子一家就从奉元搬走了,不知去向。”

    九思心里很是自责,难怪自己最后那句话一出口,许悠然就紧张地上来捂了自己的嘴,不成想竟是这个原因。

    卫宛央看她低着头不说话,猜到了几分她的内心所想,于是说:“我和言君认识是在此事之后,我虽不能完全猜到她心中的想法,也不知道她对那男子感情如何,这件事对于她而言是怎样的存在。可我认识的许言君不是一个沉溺过去的人,也不会因为你这样无心的一句话,又想起往事难过。”

    “我刚刚说的这些事,其实也是言君自己告诉我的。她并没有刻意回避这件已经发生了的事,她现在做自己喜欢的事,买自己喜欢的衣服首饰,我能感觉得出来,她是开心的。”

    九思闷闷地应了声。

    她没想到言君姐姐这样一个性格好,买到自己喜欢的首饰便会开心,赠人礼物也会高兴的人,以前竟发生过这样的事。

    原本可以圆满的事,突遭变故,留了遗憾,听起来总是会让人难过唏嘘;好似洋洋洒洒地写下几页文章,临到末尾署名时,落了一滴墨染。

    白璧微瑕,无可奈何。

    ——

    这厢,马车稳稳地停在了月老庙的门口。

    许悠然照旧没等车夫放好脚凳,就自顾地跳下马车,站在门口,打量起月老庙来。

    月老庙的门大开着,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棵系满祈愿带的菩提树,它承载了太多人的祈愿和希冀;红色之间,绿色微显,树下依旧有人虔诚地系上自己的心愿。四足铜香炉正是香火缭绕,手握签文的人或喜或悲,有情人拿着同心锁去往连心桥,以誓永结同心,矢志不渝。

    许母领着姐妹二人进去,拜了月老像,后又进了香。

    这一番完,出了大殿。

    许母让姐妹二人先去菩提树下,自己带着刘妈妈去了旁边的偏殿领祈愿带,就是许悠然刚才看到的,那种系在树上的红布带子。

    许悠然偷偷看了好几回旁边的人,心下踌躇,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许言君实在无法忽视旁边的灼灼目光,先开了口:“你平时可不是这样的,想说什么就说吧。”

    “就是那个……今天早上。”许悠然说得吞吞吐吐,还小心地觑着她的脸色,“九思不知道那件事,她没什么不好的意思。姐,你别多想啊。”

    “我还以为你又要憋什么坏主意,想让我给你兜底呢。”她微微偏头,轻笑了一声,“你也说九思不知道,还这么小心翼翼,怕我难过?”

    许悠然看她说得坦然,长舒了一口气,嘀咕道:“可不是嘛。”

    许言君伸手拂了拂枝叶间垂落下来的祈愿带。

    不知怎的,这枝上挂的祈愿带很少,少到像是旁观者都不忍遮挡这里的情意,以至于她轻易地看清了所有红带上的字,其中有一条的字迹已经晕染,但依稀可辨。

    ——唯愿我的心上人欢喜康健,得遇良人,然后忘了我。

    只一眼,只需一眼,她便认出了这个笔迹,只是不复当初的意气风发。

    霎时间,回忆纷沓而来。

    鲜衣怒马的小将军临行前同她约在月老庙,约定等他立功回来就成亲,还挂了一条写得端正认真的祈愿带,系了好几道结,很牢。

    ——一愿我的心上人欢喜康健;二愿她等我立功回来,拜堂成亲;三愿她日日多念我。

    “言君,你怎么不看我?我这身盔甲不好看吗?”

    “言君,你等我回来,拜堂成亲!”

    “许言君,你可不能把我忘了!”

    许言君想起当初那条祈愿带,应该也是这个位置,她陡然有些呼吸不畅,心中隐有预感,伸手在周围的祈愿带里翻找。

    无果。

    枝条上只有一个褪了色的死结,结处断开整齐,是用了刀割。

    “言君,是我介意,我不愿意自己这副模样让你日日看到。”

    “言君,我要你等了这么久,不能再耽误你了。”

    “许言君,我们的亲事……就不做数了吧。”

    她顿了片刻,手似无力滑落,胸口的万千闷意,一霎传遍四肢百骸。

    连一条祈愿带都不忘,又忘得了什么?

    良久。

    “他当初说了两件事,立功活着回来,还有和我成亲。他想做的事至少已经完成了一半,只剩与我的那一件没有做到。我曾见过他最好的模样,身披铠甲,意气风发;所以他不愿我日日见他虚度光阴,什么都做不了的样子。”

    “此后,他若是想起往事,大概会少一些遗憾,我也知道他在别的地方好好生活着,这就够了。”

    “至于我,我除了和他的约定,还有家人和朋友,我不想你们为我担心;我现在每天管管家里的大小事,买点喜欢的东西。日子这样过着,我已经很开心了;人总要往前看,不是吗?”

    她像是在说给许悠然听,又像是说给自己。

    许言君释怀地笑了笑,又说:“你记得告诉九思,让她别放在心上;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言君姐姐不会在意的。”

    “姐。”许悠然喊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被走过来的许母打断了。

    “你们姐妹两个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呢?”

    许母的手里拿着三张祈愿带,“来,你们俩的。”

    姐妹两人各接过一根,许母手里还有一根。

    许悠然看着手里的祈愿带,问:“怎么有三根,还是空白的?”

    “当然是一人一根了,你二哥也别想跑,我替他挂。”她理了理手中的带子,道:“听说这树很灵的,你们挂上之后,记得许一个愿。”

    许母自然知道女儿的想法,可越是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问题,才越显得自己过不去;不是装作忘记,就可以当作事情从未发生。

    所以,她平时不管说什么话,做什么事,都是把三个孩子拧在一块,谁都没躲过,也不特意避讳谁;大小三个都是她的孩子,她自然希望,每个人都能幸福。

    许悠然和许母的想法正相反,她平时虽然看上去不着调,但每次都笨拙又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个话题,怕惹许言君不开心。她希望许言君不会想起难过的事,天天都高高兴兴的,买自己喜欢的东西。

    许悠然看了眼许言君,小声同她说:“姐,你要不把那根祈愿带……”

    “没事儿。”许言君抬手把祈愿带系在枝上,裹住了那个褪色的死结,双手合十道:“那就求个欢喜康健吧。”

    许悠然瞟了眼旁边的许母,随便找了个枝叶系上,压低了声音道:“月老啊,您老人家不用给我牵红线,行走江湖不方便。”

    许母把许有为那根系上后,双手合十,拜了又拜。

    “月老大人,请保佑有为能遇到个喜欢的姑娘,还有我的三个孩子都能心想事成。”

    许悠然挽着许言君,站在一旁催促说:“母亲,你要给二哥许多少愿啊?”

    “好了好了。”许母走了过来,好奇地打听起两姐妹的心愿来,“你们两个许的什么愿?”

    许悠然偏了头,“我才不说。”

    许母又看向许言君,后者学着她的样子,“那我也不说。”

    许母气结,“合着你们俩就瞒我一个人,是吧?”

    许悠然拉着许母的手撒娇,“哪有,明明就只有我们自己知道,母亲就别打听了嘛。”

    许母拗不过她,“好好好,我不问就是了。”

    母女三人出了月老庙。

    风一过,菩提树上的祈愿红带飘拂,每个心愿都会被看到。

    ——

    九思从早上到现在的几个时辰,一直坐立难安,虽是无心之失,但她心里总觉得过意不去。

    她候在自家门口,眼巴巴地等着许悠然来。

    甫一看到许悠然从远处过来,九思忙迎了上去。

    “悠然,我今天早上那句话没什么别的意思,我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在。”

    许悠然拍了拍她的手臂,安抚道:“没事儿没事儿,我姐说了她不会在意的,事情早就过去了,让你别放在心上。”

    “不知者不怪,你就安心吧。”

    九思悬了一上午的心,将将落下。

    “我们去吃饭吧,我为了过来找你,可是在十字街口就下了马车,连午饭都没回家吃。”

    九思一上午都在纠结这件事,经她这么一说,才发现不知不觉已经到了该用午饭的时辰。“好,我请客。”

    许悠然说:“去我二哥之前带我们去的那个小店,怎么样?”

    九思应好,让温酒进府去,向嫂嫂说一声,免得她吃饭时找不到自己。

    温酒不放心地问:“姑娘,待会儿你一个人回来,没问题吗?”

    “温酒放心吧,我送她回来。”许悠然保证。

    许悠然之前无意间知道了九思分不清方向的事,开玩笑说她小时候捉迷藏肯定没赢过,自己都能走丢,更别说寻找躲藏起来的人了。

    ……

    九思二人自从和许有为来过第一次,之后又约着来了几次,和小店的老夫妻也熟悉了些。

    她们刚到门口,碰上大娘出来,是要抱墙根下的柴火。

    大娘先开了口打招呼,“两位姑娘来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啊,这会儿没有空桌了。”

    她们闻言往里一看,果然,小院里的四张桌子都坐了人。其中,大多穿着府衙的衣服。

    许悠然的目光一一扫过,竟在最边上那一桌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于是拉着九思进门。

    “许有为,我被迫去了月老庙一趟,你倒好,居然在这儿吃香的喝辣的!”

    这桌的三个人闻言,都抬了头起来。

    许有为知道许母今天带她们两个去月老庙的事,奇怪道:“母亲让你去的,你怎么怪起我来了?”

    “你要是懂点事,让母亲少操心些,我们也不至于全去月老庙走一遭。”许悠然坚信是许有为的问题,母亲不会逼姐太急,自己为时尚早,只他一个正是年纪。

    她说完,拉着九思坐在了剩下的空凳。

    “彼此彼此。”许有为反道。

    “你们这会儿才来吃饭?”月知行问。

    许悠然顺口说了一句,“当然了,总不能是来喝酒的吧?”

    许有为瞪了她一眼,斥道:“悠然,好好说话。”

    他们两个人说话一向是这样,月知行倒没太在意。

    大娘把一小壶酒放在隔壁桌上,笑着同她说:“姑娘,你可说着了,咱们这儿也可以喝酒的。”

    隔壁桌的人插话:“要是光吃饭不喝酒,这多没意思啊。”

    九思这才注意到,之前在经历司见过的那个林衙役,也在隔壁的一桌。

    他冲九思笑了笑,九思点头回应。

    沈与之听他们说完,才开口问:“现在没有其他的空桌了,你们两个要不要一起吃?我们也刚来不久,菜端上来都还没怎么动过。”

    “一起呗。”

    许悠然也不客气,和九思商量后,又让大娘加了两三个菜。

    隔壁桌的一个方脸衙役倒了杯大娘端上来的酒,仰头一口喝尽,眯着眼回味了一下,满足道:“这酒够味儿,大家都快满上。”

    他给同桌的人满上后,又端起酒壶去了其他桌,最后走了过来。

    府衙的人大都知道沈与之滴酒不沾,月知行年纪尚小,不宜劝酒。

    许有为等他倒了半杯,便伸手拦住了酒壶,提醒说:“下午还要当值,少喝一点,以免误事。”

    这方脸衙役不死心,又想着给九思和许悠然也倒上。

    沈与之刚要开口替她们拦下,只听月知行清咳了声,一本正经道:“你可要想好,这两位,其中有人是开酒馆的。”

    这话点了一般人的固有想法,那便是很能喝酒。

    方脸衙役微微吃惊,认真看了看坐在一起的两个姑娘,先入为主地觉得是许悠然 ,嘴上却道:“我倒是真没看出来是哪一位,失敬失敬。”

    九思还记得哥哥说过在外不能喝酒,遂找了个借口,“抱歉,我们吃完饭还要去办件很重要的事情,所以……”

    她说着手藏在桌下,拉了拉许悠然。

    许悠然收回在各盘菜上的目光,配合地点点头。

    沈与之笑着打了个圆场,“两位姑娘既然有事,确实不宜饮酒。下午诸位都还要当值,可不能误了正事。”

    九思道:“改天要是有时间的话,就请诸位到半闲酒馆小坐。”

    这客套话算是承认了自己开有酒馆。

    “老板娘爽快。”方脸衙役一听有台阶下,十分痛快地就顺着下来了。

    “大伙儿可都听到了,哪天休沐,我们一起去老板娘的那个酒馆喝个痛快。”

    其他桌的衙役也乐得附和几句。

    等方脸衙役端着酒回了自己坐的那桌,沈与之才问九思:“你待会儿去做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九思瞥了眼其他桌的人,低声道:“诓人的。”

    沈与之不禁失笑。

    吃过饭后,三人还有其他桌的衙役要回府衙当值,九思和许悠然便同他们在门口分头走了。

    许悠然原本要送九思回酒馆,可九思却说自己从十字路口回去,肯定不会迷路,就不辛苦她多走些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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