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

    许有为路过许悠然的院子,见她坐在桌旁,手里像是捧了一本书在看,心里觉得新奇,她居然还有安安静静,待在家里看书的时候。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许有为抬脚走进,歪头去看许悠然手里的书,等他看清书名后,发现确实是自己想多了。

    “这几天不见你出门,你在外面闯什么祸了?”

    许悠然正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头也不抬道:“二哥,你说什么呢?我是在等父亲的回信。”

    回信?她什么时候给父亲写了信?

    许有为坐了下来,又瞧了眼她手里看了一半的话本;手指捻动间,内心纠结,遂转移注意道:“你跟父亲说什么了?”

    许悠然摇头,冲他神神秘秘地笑了下,“先不告诉你,等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她说着,手中的话本又翻了一页。

    前几天的那次出逃,在那个六月六,晒衣晒书的镇子上,许悠然终是没碰上需要东篱下现身的时机。

    在他们回奉元的那天早上,许悠然将一封信交给了客栈的伙计,留下地址请他帮忙寄到边关。

    这几日来,许悠然只去了半闲酒馆一趟,就没再出过门,一心在家里等着父亲的回信。

    老实说,许悠然并没有多大把握说服父亲答应自己,可实在不想让年一再这样被迫虚度下去了,他该回到以前。

    “故弄玄虚。”

    许有为见她不告诉自己打的什么注意,于是不再纠结,看准时机,抽走了她手里的话本。

    “这东西我没收了,你干点正事。”

    “你还给我!”

    许悠然冲许有为的背影喊了几声,没得到任何回应。

    她刚才一时大意,忘了许有为最是见不得她看这些所谓的‘闲书’,没有及时收起来;这下好了,可真是自己把话本送入虎口了。

    许有为出了许悠然的院子,把话本递给一旁的小厮,吩咐他送到自己的书房去。

    许悠然当机立断,垂头丧气地去找许言君,一进门就开始哭诉,“姐,许有为他没收我的话本!”

    许言君习以为常地反问:“你又跑到他面前去招摇了?”

    “明明是他没事儿跑到我院子里来,然后抢了我的话本;我根本就没去惹他的眼,他就是看不惯我!”许悠然拽着她的衣袖不放,控诉许有为的恶行,“姐,你一定要帮我讨回公道啊!许有为他太过分了,仗着自己是哥哥,每天就知道欺负我,我还不敢反抗他,我简直就是许家最可怜的人了!”

    她说罢,还装模作样地抹了抹眼角。

    若是往常,许悠然这般诉完苦,许言君已经开始安抚她了,可今天并没有。

    她拍开许悠然的手,扯出了自己的袖子,叮嘱道:“悠然,我跟你说,有为这几天心情不好,你就稍微让让他,也别在他面前晃。”

    许悠然一听,立马坐直了身子,好奇地问:“许有为怎么了?府衙要把他撵出来,还是母亲要给他相看姑娘了?”

    “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许言君嗔了她一眼,随后解释道:“荷花诞辰那日,你不在,有为他跟九思表意了。”

    实则,若不是那日有为回来,神色有异,她察觉到了,问其原因,恐怕还根本不知道此事。

    许言君又想起,那次名为赏花,实则相看的宴会。许有为只问了那一个姑娘,可也是应了那句‘不行’。

    许悠然听着这话,像逢年过节的炮仗在自己耳边噼里啪啦地炸响,惊得她目瞪口呆。

    好一会儿,她才回过神,语无伦次道:“你你你说什么,谁跟谁?我二哥许有为跟九思表意,是我认识的那个九思吗?”

    许言君点头说是。

    她忙问:“然后呢,结果如何?”

    许言君叹道:“不然你以为他为什么心情不好?”

    许悠然拧着眉,想不明白一件事,嘀咕道:“可我前两天去找过九思啊,她怎么不告诉我这件事?”

    “你用脑子想想,她总不能跟你说,自己刚拒绝了你二哥吧。”

    这倒也是。

    许悠然猛地想起一个细节来,前两天她去半闲酒馆找九思。甫一进门,九思看到她的第一眼,眼神是有一丝不对,后来很快就如同往常了;她当时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可现在一想,那一丝不对是尴尬和不自在。

    她因此,纠结起来,“可是……”

    “可是什么?”

    “九思会不会因为这个不理我啊?”许悠然一脸担忧,拉着许言君问:“她不会因为二哥,以后都不来家里找我玩了吧?”

    “……我以为你是担心有为心情不好?”许言君意识到自己可能高估了他们两个的兄妹之情。

    “我知道他心情不好,我会安慰他的;但我觉得,他肯定事先就该想到,事情有好就有坏。”许悠然难得严肃起来,接着道:“二哥喜欢九思,我和九思是朋友,我不能因为她没有接受二哥,就抛开我们的朋友关系吧。”

    “我做不出插手去劝九思接受二哥的事,二哥喜欢九思,是他的事情;九思不喜欢,也是九思自己的事,这只是他们两个之间的事。”

    她自己都说得这么清楚了,许言君不明白她还在担心什么。

    许悠然趴在桌上,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她拒绝的是我亲二哥,我怕她会觉得别扭,不好意思来找我。”

    许言君见她愁眉苦脸的,只好安慰说:“悠然,别担心了,你都这么想,九思她应该也是一样。”

    许悠然是越想越气,忽地坐直了身子,一掌拍在桌上,恨铁不成钢道:“许有为脑子是不好使了吗?”

    “九思,这个连话本都看不明白,还觉得作者写得有问题的人!他这么直愣愣地上去就是一番肺腑之言,九思能一下全懂他的意思?”

    “他好歹也要先侧面问问再说吧,简直是……有勇无谋!”

    “你这话说的,像你很明白似的。”许言君笑她。

    “我看话本上就是这么写的。”

    许言君突然理解了许有为为什么不让她看话本,遂不赞同地劝了一句,“你也别什么都学话本,上面有些东西不可取。”

    “我知道,我会分辨的。”许悠然说着,又叹了气,她本来就有一件重要的事还没解决,现在又多了件愁事。

    “我得回去好好想想。”许悠然说完,起身要走。

    “你的话本不要了?”

    许悠然摆摆手,一脸的苦大仇深,“我一时半会儿是没有心情看话本了。”

    许言君啧啧称奇,居然还有许悠然不看话本的时候,但未免她哪天突然想起来,又来缠着自己去拿。

    “你先等一会儿,我去有为的书房,把话本给你拿出来。”

    ……

    许有为书房。

    “大姑娘。”正在打扫整理的小厮见许言君进来,恭敬地行了礼。

    “你忙你的。”许言君指了书架,说:“我来有为这儿找本书。”

    小厮点头应是,特意背过身去,擦拭书架。对于大姑娘接下来做的事,他听不到,也看不见。

    许言君确定他暂时不会回头后,绕到了许有为的书桌前,视线一扫,书桌的右上角果然放着五六本,与此处格格不入的话本。

    她想都没想,全部拿起来抱在怀里,淡定道:“这本书我先拿走了,等有为回来,我会和他说的。”

    小厮了然,并没多问。

    许悠然在书房外等着。

    许言君把怀里的话本递给她,问:“是这些吗?”

    许悠然接过一数,微讶道:“他什么时候收了我这么多话本?”

    “这才几本?你房间的那个柜子里,才算多吧。”许言君忍不住拆台。

    许悠然干笑了两声,说:“辛苦姐替我跑这一趟了。”

    “我替你跑这样的一趟还少?”许言君说罢,又半是数落半是提醒道:“你少在有为面前看话本,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见你看一次,就没收一次。”

    许悠然忙不迭地点头应下,“姐,我先回院子了。”

    ……

    年一在院子里站着,见许悠然抱着话本回来,唤了一声姑娘。

    雁书听到声音,从房间里出来,接过话本,问:“姑娘,这些都放到柜子里吗?”

    许悠然看了眼年一,又想起那还没影儿的回信,点点头,也进了房间。

    年一明显感觉到许悠然的情绪变化,可他不知道原因,只沉默地站在门口守着。

    ——

    许悠然又在家呆了好些天,她所说的那件重要的事,才有了消息。

    “姑娘,老爷派人送了信回来,夫人让你过去一趟。”雁书推门进来传话。

    此时的许悠然正躺在榻上,脸上盖着一本话本,闻言猛地坐起身来。

    “啪!”话本掉在了地上。

    她捡起随手往榻上一放,穿上鞋,迫不及待地跨出了房门。

    年一依旧站在门口,听到动静,抬眼看她。

    她说:“年一,你和我一起去。”

    甫一进到许母的院子,年一就停下了脚步,等在院里。

    许悠然进了房间,开口就问:“母亲,父亲的回信呢?”

    许母坐在圆桌旁,面前放着两个信封;见她问得急,便拿起其中一个递给她。

    “你什么时候给你父亲写了信?这是他单给你的。”

    “上次出去玩的时候写的。”许悠然接过,急忙坐下来拆信,还不忘强调说:“我是和父亲说正事。”

    许悠然看得很快,父亲说看完她的信后想了一晚上,当初派年一回来保护她,确实稍欠考虑;经她提醒也觉得此举不妥,所以决定把年一召回边关;并在给许母的信里,也说了此事。最后希望许悠然乖巧听话一些,少让许母和哥哥姐姐操些心。

    她长舒了一口气,如释重负地笑了。

    许母见状,就问:“你父亲答应你什么了?把你高兴成这样?”

    许悠然点了点许母面前的那封信,催促道:“母亲先看信,你马上就知道了。”

    许母拗不过她,拆开信来看。

    信至末尾,许母的神色已然变得严肃,抬眼看她,问:“悠然,你跟你父亲说的,就是年一回边关的事?”

    许悠然点头,认真道:“母亲,年一的一身所学,在边关才会有所作为;如果只是在奉元保护我,替我收拾烂摊子,无论怎样看都是大材小用。他应该到更大更远,也更合适的地方去。”

    许悠然平时在许母面前撒娇卖乖,少有这样郑重其事的模样。

    许母虽然高兴,她开始学会替别人考虑一二,但还是说:“你问过年一的意思了吗?”

    当初,年一带着许将军的亲笔信站到许母面前,许母才得知许将军的想法。许母虽然平时会骂许悠然是三脚猫功夫,但也知道自家女儿几斤几两,一般人是奈何不了她的。可人都到跟前了,许母也不好再说什么,就按着许将军的意思,让年一做了暗卫。

    后来,许悠然来求她,要把年一调作侍卫。许母心想,年一看着本就是个沉闷的性子,要是一直做暗卫不现人前,一天都不见得会说上五句话,实在太过古板老成了,遂同意了许悠然的要求。

    许悠然摇了摇头,颇为不解道:“没有,可他不就是从边关回来的吗?”

    许母知她是好意,且年一会如何选择,也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这件事,你并没有事先问过年一的意思就自己去做了,母亲觉得这个做法不太对;但你父亲已经回了信,此事的结果摆在面前,所以你现在要好好和他说,知道吗?”

    许悠然点头,拿着许将军给她回的信,出了房间。

    “年一,给你看个东西。”许悠然把手里的信递给他。

    年一接过,快速看完。

    “姑娘请将军召属下回去?”

    他这话连许悠然都听出来几分不确定和意外。

    她说:“当初我父亲派你回来,你定是不好意思拒绝他才答应的。我知道你心在边关,所以就给父亲写了信;我其实是想等父亲他同意了,再告诉你这个不算太好的好消息。母亲说没有事先问过你本人的意思,这个做法不太对;我想了想确实是有一点,对不起啊。”

    “做我的侍卫对于你来说,确实是大材小用,浪费了一身本事不说,还要隔三差五地替我收拾烂摊子。年一,你不该是这样的。”她说得很认真。

    “你在奉元是能保护我一个人,可你在边关不一样。四海升平的现在,可能暂无用武之地,但或许有朝一日,你所刺探的情报能帮助将帅,制定最周密的作战计划,打最漂亮的胜仗。所以,年一,边关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那张薄薄的信纸被他攥出了痕迹。

    过了半晌,他拱手只说了一句,“年一,多谢姑娘。”

    许悠然松了口气的同时,忽然生出一股莫名情绪,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即将离别而不舍。

    她说:“那就两日后走吧。”

    “……是。”

    许悠然抬脚出院,年一跟在她身后,依旧是来时的模样。

    ——

    两日后,天清,云高而淡。

    许悠然和年一对立而站,她递出一个钱袋,“这是我母亲给你的,说以备不时之需用。”

    年一并未伸手,“属下不能收,也用不上。”

    许悠然也不和他废话,上前一步塞到了他的怀里,说:“万一用得上呢?”

    等年一伸手握住钱袋后,她退回原处,又道:“我让雁书给你准备了几包琥珀饧和两件新衣服,你带上吧。”

    雁书上前将包袱递给年一,他这次没说什么,接过包袱背上。

    “姑娘,属下有些话想跟你说。”年一说这话时,手紧紧拽着包袱,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一般。

    许悠然看了眼身后的雁书,后者会意,退到了远处。

    “你说。”

    “姑娘,属下认为,沈公子他并不喜欢你。”

    年一觑着许悠然的脸色,他不想到了临别之际,还惹许悠然不高兴。

    许悠然没想到他临行前要说的事,竟然是这个;不过,料想他也说不出什么伤感的离别之言,哧笑一声道:“我知道啊。”

    “年一,可能你不太明白。我呢,只是纯粹地喜欢,或者说是欣赏他的某一点。”

    “我第一次见到沈与之,是在半闲酒馆。我看到他的第一眼,觉得他很像我看过的,话本里的谪仙,自天上被谪居人世的仙人。后来,成为朋友认识得久了,我也渐渐看到了他的其它面。说实话,我很佩服欣赏他,也就更加觉得他像话本里才会出现的人。”

    “那姑娘以后不会再为沈公子做那些事了吧?”

    巧遇,送东西,搭话……那些话本里学来的招数。

    “再说吧,毕竟我试了这么多,对他一点用都没有。”许悠然忽地停了下,直直地盯着他,“你马上要走了,突然跟我说这些,不会是因为……”

    她想起,话本里那种旁观者隐晦的提醒,被提醒的人不屑一顾,最后悔恨终生的情节。

    年一这算不算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再对沈与之做那些事,难道他看出沈与之有喜欢的人了?

    许悠然蓦地凑近了他两步,低声道:“你悄悄地告诉我喜欢的是谁?我保证守口如瓶。”

    年一立时退后了一步,道:“姑娘你说什么?我不太明白。”

    许悠然见他反应如此激烈,还以为他是不想在背后说别人的事,啧啧摇头,还是理解地岔开了话题,“我开玩笑呢,不能说就算了。”

    她正了神色,嘱咐说:“年一,你回了边关,记得要保护好自己,等我们下次再见的时候,可别缺胳膊少腿了。”

    年一望着她,终于问了自己想问的,“姑娘会再去边关吗?”

    “有机会就去。”

    年一少见地弯了唇角,很快又如常,他说:“我在边关等你。”

    许悠然摆了摆手,催他出发,“快走吧,奉元到边关路程遥远,骑马都要好些时日呢。”

    年一翻身上马,又低了头来看她,“姑娘,保重。”

    “我很厉害的。”许悠然扬了扬拳头。

    年一又不着痕迹地笑了下,“是。”

    是一打十一的厉害。

    他骑马走出一点距离后又停下了,回头看许悠然,说:“姑娘,等你去了边关,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

    “你之前问的,琥珀饧。”

    许悠然之前问过年一几次,为什么只喜欢吃琥珀饧;他一直没说,现在突然提起来……

    许悠然瞧着他此时的神色,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一些话本里的情节,脱口而出道:“不会是因为我吧?”

    听了这话的年一,眉眼间浸了笑意,不是平常的冷酷。

    “你来边关问我,或者再想想。”

    话毕,他孤身纵马,去向更大更远,更合适的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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