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以鸿牵着林意之离开玫瑰厅，进了电梯，她的手轻轻从他的掌心挣脱。
脸上温柔甜美的笑容也一秒钟消失，转而神色淡漠目视前方。
电梯里灯光炫目明亮，纤尘不染的镜子里映出两人身影，西装革履与身披白纱，都是让人惊艳的绝伦相貌，若忽略两人如出一辙冷静无波的表情，一眼望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刚才谢谢你。”林意之声音带着点疲倦，“协议婚姻我同意，你安排好后通知我。”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可林意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顾正尧会为了那个师妹缺席订婚仪式，让她当众难堪。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顾正尧是于他而言极为特殊的那个存在。
可如今看来，年少欢喜，也不过尔尔。
“我尽快。”赵以鸿沉声说着，抬手看了眼腕表。
“赵教授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林意之看着电梯按键上亮起的楼层数，刚才是赵以鸿按了十三楼。
玫瑰厅在半岛酒店顶楼，电梯从顶楼到十三楼约莫需要一分多钟。
“我稍后有一个讲座，”赵以鸿看着镜中映出的林意之，语气中的疏离和方才订婚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的在意爱护有着天壤之别，“林小姐请自便。”
电梯在十三楼停下，林意之的心也随之失重，不上不下地悬在几十米高空。
是了，协议婚姻而已，结束之后去忙工作理所应当。
电梯门打开，赵以鸿与她客气道别，拎着电脑提包走出去。
这部电梯是VIP厅专用，林意之站在原地没有按键，电梯便一直开门停着。
林意之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她应该正和顾正尧一起参加party，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再之后会去顾家在滨江为他们置办的新房，然后......正式开始和顾正尧的同居生活。
她独立惯了，从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住，根本没有和别人分享过自己的生活，订婚前，她和顾正尧说自己有些恐惧同居和婚姻，他还耐心哄着她、劝着她，说会陪她慢慢克服。
怎么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可她也不想回檀公馆。
回去一定会面对无穷无尽的盘问，父母她还能敷衍，可奶奶那边怎么办，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奶奶根本就不会相信她找到了幸福。
电梯里已经响起了语音提醒，林意之指尖悬在按键前，少顷，收回手，迈步走了出去。
方才赵以鸿不是说他在这里有个讲座，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去了解一下自己的“未婚夫”。
出电梯转过回廊便看到醒目的会标——第八届EMIS传感技术国际研讨会。
林意之脚步停下，望着眼前蓝底白字的会标出了神。
春申市林家是国内外环境监测领域赫赫有名的存在，从林雍祖父那一辈开始就深耕这个方向，虽说林意之向来对这些技术性的东西不感兴趣，可从小耳濡目染，对传感领域也颇有一些了解。
而且她大学读的就是材料专业，带她做毕设的教授还是二维材料领域的大牛，因为家里的缘故，她特意选择了重离子检测的课题。
大学时，她没少作为志愿者参加各种国际研讨会，因而当她看到眼前“EMIS”前缀会标的时候，着实怔住了片刻。
传感领域不似航天、医疗等方向那样，能让所有人在听到的瞬间便觉出其重要性，事实上，大部分人在听到“传感器”这个词的时候，甚至会皱眉思索，困惑那是什么。
简言之，传感器就是一种检测装置，大到开发芯片、通讯产品、环境化工、自动化产业，或是众所周知的毒.品、□□、污染物检测都离不开它。
工商界曾传出过一句话:谁支配了传感器,谁就支配了新时代。
作为现代信息技术的三大支柱之一，传感器是国内外公认的高技产业。许多国家早已将传感器作为未来重大科技项目,不遗余力投入大量研发。
放眼全球，中国、R国和M国在传感领域可谓是三足鼎立，林意之在M国留学时所在的Megan教授组便是二维材料领域当之无愧的王牌课题组。
而在国内传感领域，以程功勋院士等为首研发的有机传感器在全球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力。军工、航天、海洋科学......大到世界级、国家级场馆设施安检仪，小到家用空气净化器，程院士团队开发的传感器几乎无处不在。
国家政府的大力支持是一方面，八年前，据说全球四家顶级投资机构牵头成立了一个以“未来”为名的非营利性组织，旨在促进传感领域的发展。
“未来”为传感领域全球最优秀的科学家提供了一个交流合作的平台，它在六十四个国家拥有独立实验室和测试平台，这其中产生的一切经费都由这四家投资公司承担。
当然，“未来”的入选条件也极为苛刻，到目前为止，包括已经去世的科学家，它的全部成员也不超过百人。
出于对这些投资公司的敬意，“未来”每年一次的学术会议便以四家公司名字的首字母——即“EMIS”为前缀。
林意之也是在Megan组的时候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过，大老板好像是“未来”的会员，她大四毕设那段时间，Megan教授刚好要到意大利去参加EMIS研讨会，这件事当时还被大家私下议论好久。
当然，关于“EMIS”，包括林意之在内的大部分业内人也只是知道这大概是公司的首字母缩写，具体是几家公司、哪家公司，大家都只是猜测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今天竟阴差阳错撞到了会议现场。
按照林意之的理解，这个会议应该是私密性极强才对，怎么会任由她一个外人闯入。
果然，她刚站定，便有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朝她快步走过来，男人表情冷漠打量她片刻，问：“女士，请问您是哪位？能不能麻烦您出示一下邀请函？”
男人领口位置有一个微小的黑色耳麦，说话时没有任何情绪，看他严阵以待的模样，林意之觉得就算下一秒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把□□她都不奇怪。
“我......”
虽说并非有意，可这样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她还是有些内疚，正想道歉离开，鬼使神差地却话锋一转，说：“我是赵教授的、未婚妻林意之，”她抬眸，目光沉静的看向面前的男人，“赵以鸿教授。另外，我没有邀请函。”
听到林意之的话，男人脸上短暂划过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朝林意之颔首：“请稍等。”而后对着耳麦用俄语说了一段话。
过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似乎是得到了对方的回应，男人侧身让开道路，抬手微微俯身为林意之引路，声音恭敬：“林小姐，这边请。”
半岛酒店每层风格一致，柔软的暗金色地毯和墙面上悬挂的复古油画相得益彰，头顶枝形玻璃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长廊寂静，路过的每扇暗红色木门都紧闭着。
跟在体型高大的男人身后，林意之侧头抬手把纤长的流苏耳坠取下，又将挂在肩下的吊带拉上肩头，整理好领口之后，还不忘对着明亮如镜面的墙壁检查一番。
毕竟是学术会议，她不想太过招摇，引人注目。
尽管她本身的相貌就已经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十三层整体布局和玫瑰厅类似，穿过长廊便到了大厅，大厅门口有一副泼墨画，画得是五岳之中以“奇、险”著称的华山，山为背景，题字“海晏厅”。
紧闭的大门前站着两位同样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们站的笔直，目视前方，仿佛没有看到林意之的出现。
她目不斜视走到门口，大门随之打开，引她前来的男人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退到一边。
门缓缓打开的那一瞬间，林意之的心也莫名提了起来，一阵发紧，她并非正式受邀前来，这样闯入，心里总觉唐突。
不知道赵以鸿若是得知她的“狐假虎威”会作何反应。
大厅宽敞，整体布局考究低调，正门口摆放一架木质屏风，其上镂空行书“国泰民安”，会场左侧是小型阶梯会议区，右边则是开放式吧台，上面摆放各色茶歇，在场人数不算多，因为有人在作报告，大家都安静坐在会议区座位上，认真聆听。
林意之走进门，下意识望向主席台方向。
赵以鸿侧身站在台前，手握翻页激光笔，看向两人高的宽大屏幕。
LED大屏上显示的是有机传感器领域最新进展，PPT风格简洁扼要，以时间线为脉络，将近三十年来领域发展走向概括其中。
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形衬托的利落如松，举手投足之间，从容而又带着一种谦和深致，世无另二。赵以鸿声音沉着，不疾不徐，那些原本晦涩无趣的背景信息，经他一介绍偏就格外引人入胜，字字句句，仿佛敲在人的心头。
林意之从小浸淫在学术圈中，接触的人也大都是高知群体，可此时此刻她才算是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君子斯文。
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丰神俊秀，门第清华。不外如是。
她站在原地听了几分钟，才走到阶梯会议区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的瞬间，赵以鸿视线刚好与她相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他目光好像带着某种莫名意味，就连声音也随之顿了一顿。
等林意之仔细去看去琢磨，他已经又投入到报告的内容之中。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
从她入场，赵以鸿共在台上讲了不到四十分钟，他花了约十分钟介绍领域背景和进展，后面则主要围绕他近年来的工作展开，这其中不少内容林意之都颇为熟悉。
她前不久刚入职《先进材料》——这些年随着国内材料科学领域的飞速发展，《先进材料》的影响因子也日渐攀升，逐步从国内王牌杂志向国际顶刊行列过渡。
作为一名助理编辑，林意之的日常工作除了审稿对接之外，还要对领域进展保持关注，四年前“VIE效应”被提出时候，纯有机分子探针检测方向还不被人们看好，可现如今，杂志社接收的同领域文章中，每四篇便有一篇是这个方向的。
对于VIE效应，林意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从前她也只知道这是程功勋院士课题组里的研究成果，可现在她才知道，当初那篇具有跨时代意义的论文的第一作者，竟是眼前这个男人。
勿怪订婚宴现场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毕竟，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普通人难免会敬若神明。
更可怕的是，如今的他，仅仅三十一岁。
赵以鸿的科研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已。
坐在角落里的林意之想起自己方才那番嫌弃对方年龄大的论调，顿感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并非是在他面前产生了自卑情绪，无论面对地位再高、财富再多的人，林意之一贯态度都是，保持平常心即可，大家各司其职，何必妄自菲薄。
只是，对于真正的科学家，大家总归会保持敬仰尊崇之心，她心里的歉疚，也多半来源于此。
报告结束，提问的人纷纷举手示意，赵以鸿举止绅士得体，一个一个请对方发问，而后从容不迫回答。
“赵，非常感激您为我们带来如此精彩的报告，我很好奇，在您眼里，传感领域未来的路在何方？”一位身穿黑色套裙的中年女士面带微笑，声音温和用日语问。
林意之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不由得暗自惊讶。
提问的这位女士正是TKU那位诺奖呼声最高的女科学家铃木日夕，她之前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有幸听过铃木教授的报告。
传闻这位科学家为人极为理性，鲜少在公共场合流露出私人感情，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学生。
也能理解，在日本这种职场男女平权之路任重道远的国家，能突出重围成为领域顶级科学家，思想境界想必也和普通人不在同一层次。
可此时此刻，她竟如此春风和煦称呼赵以鸿为“赵”，还问了一个极具个人感情色彩的问题。
隔着很远的距离，林意之遥望着前排那位优雅的女士，她也该有四十多岁，可看起来却不带一丁点暮气，薄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声音都带着难得的——可爱。不是那种年纪轻的单纯可爱，而是阅尽千帆之后仍能对世界保持热爱好奇的那种极为难得的，可爱。
林意之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她想，赵以鸿以后的夫人，也该是这样的女人。
与他高山流水，志趣相投。
而绝对不会是她这样的，看两页论文就头昏眼睛痛到要猛滴眼药水，对学术对科研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要靠家人逼迫才勉强留在这一行当，私底下却只想拍拍穿搭视频，胸无大志。
可转念她又很不服气。
喜欢拍穿搭视频又怎样啊，这世界上的科研人员中，哪个仅靠发发照片视频粉丝数量就能达到几百万？而所有的博主网红之中，又有那个如她一样，曾在全球顶级实验室研究学习、又在顶刊上发过文章。
就说赵以鸿，恐怕他所有论文的阅读量加起来，都未必如她随手拍的一只猫咪视频浏览量高。
众生平等，能为大家带来美与快乐，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和价值并不比他赵以鸿小。
至少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可比性。
想到这里，她颇为倨傲地坐正身体，声音极小地哼了一声。
何况她也不喜欢赵以鸿这样的男人，用小脚趾想都知道，他这样的男人，一定无趣至极。
大四在实验室的时候，她曾目睹过同实验室一个师姐的男朋友给她准备的“特殊”的生日礼物——是他用自己的大肠杆菌培育出来的“我爱你”三个字在电镜下的照片。
所谓的理工科生的浪漫，真是令人望而生畏，胃酸上涌。
对于铃木教授的这个问题，赵以鸿思索了许久，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他是说，传感领域未来的路在何方，他不知道。
对于这个答案，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极为克制的议论，铃木日夕却只是轻轻一笑，“无妨，”她说，“这个问题的确太过宏大，我们可以留作以后慢慢讨论。”
她这句话让林意之心里起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大家可以在以后的会议上慢慢讨论，还是说她铃木教授本人以后和赵以鸿单独、慢慢讨论。
“既然铃木教授提出来了，我还是想借今天的场合和大家探讨这个问题。”赵以鸿将翻页笔放在一旁，两手按在台前，神情肃然。
“之所以说不知道，是因为作为一个研究人员，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也一直在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具有那样重大的意义。”
林意之看着台上的赵以鸿，他的面孔被顶灯照亮，显得有些过分苍白。
“以冰.毒检测为例，我们的传感器已经可以做到极高精度的气相检测，可是这个世界上每天还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毒.品死去或是被毁掉。”
说到这里，赵以鸿沉默了。
莫名地，林意之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是错觉吗，她觉得赵以鸿在悲伤。
赵以鸿的话就说到了这里，接下来，他极为轻的笑了一声，摆摆手，“但不管怎样，作为科研人员，做这些事情使我们的职责所在。无论未来怎样，探求真理的道路不该停止。”
平心而论，林意之有被赵以鸿的这些话打动。
不是因为他这样做有委婉拒绝铃木教授“以后慢慢讨论”这个提议的意思，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全球顶级科学家，身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谦卑。
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林意之见过太多大力鼓吹自己所做方向的人，或许是狂热的热爱使然、又或是自信，再者说科研人员项目申请之时，也必须要拿得出能说服别人的东西，总之，所有人都在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应该得到关注，是重中之重。
赵以鸿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会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具有那样重大的意义”这样问题的人。
已经到了一览众山小的地位，却还能回过头来反思做这一行的意义所在，所谓不忘初心，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又有几人提问，赵以鸿俱是认真回答。报告结束之后便是自由交流环节，大家起身移步茶歇区域，三三两两说着话，也有人走到主席台前同赵以鸿交流探讨。
满场除了赵以鸿就没有她认识的人，林意之想，差不多也是时候离开了。
可她正准备起身，却看到被簇拥着的赵以鸿拨开人群，目光望向她的方向，朝她而来。
脸上温柔甜美的笑容也一秒钟消失，转而神色淡漠目视前方。
电梯里灯光炫目明亮，纤尘不染的镜子里映出两人身影，西装革履与身披白纱，都是让人惊艳的绝伦相貌，若忽略两人如出一辙冷静无波的表情，一眼望去，当真是一对璧人。
“刚才谢谢你。”林意之声音带着点疲倦，“协议婚姻我同意，你安排好后通知我。”
虽说心中早有猜测，可林意之还是有点不敢相信顾正尧会为了那个师妹缺席订婚仪式，让她当众难堪。
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觉得顾正尧是于他而言极为特殊的那个存在。
可如今看来，年少欢喜，也不过尔尔。
“我尽快。”赵以鸿沉声说着，抬手看了眼腕表。
“赵教授这是要带我去哪里？”林意之看着电梯按键上亮起的楼层数，刚才是赵以鸿按了十三楼。
玫瑰厅在半岛酒店顶楼，电梯从顶楼到十三楼约莫需要一分多钟。
“我稍后有一个讲座，”赵以鸿看着镜中映出的林意之，语气中的疏离和方才订婚宴会上众目睽睽之下的在意爱护有着天壤之别，“林小姐请自便。”
电梯在十三楼停下，林意之的心也随之失重，不上不下地悬在几十米高空。
是了，协议婚姻而已，结束之后去忙工作理所应当。
电梯门打开，赵以鸿与她客气道别，拎着电脑提包走出去。
这部电梯是VIP厅专用，林意之站在原地没有按键，电梯便一直开门停着。
林意之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如果没有今天的意外，她应该正和顾正尧一起参加party，接受所有人的祝福，再之后会去顾家在滨江为他们置办的新房，然后......正式开始和顾正尧的同居生活。
她独立惯了，从有记忆开始就是自己住，根本没有和别人分享过自己的生活，订婚前，她和顾正尧说自己有些恐惧同居和婚姻，他还耐心哄着她、劝着她，说会陪她慢慢克服。
怎么转眼间，一切都变了。
可她也不想回檀公馆。
回去一定会面对无穷无尽的盘问，父母她还能敷衍，可奶奶那边怎么办，她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奶奶根本就不会相信她找到了幸福。
电梯里已经响起了语音提醒，林意之指尖悬在按键前，少顷，收回手，迈步走了出去。
方才赵以鸿不是说他在这里有个讲座，既然无处可去，不如去了解一下自己的“未婚夫”。
出电梯转过回廊便看到醒目的会标——第八届EMIS传感技术国际研讨会。
林意之脚步停下，望着眼前蓝底白字的会标出了神。
春申市林家是国内外环境监测领域赫赫有名的存在，从林雍祖父那一辈开始就深耕这个方向，虽说林意之向来对这些技术性的东西不感兴趣，可从小耳濡目染，对传感领域也颇有一些了解。
而且她大学读的就是材料专业，带她做毕设的教授还是二维材料领域的大牛，因为家里的缘故，她特意选择了重离子检测的课题。
大学时，她没少作为志愿者参加各种国际研讨会，因而当她看到眼前“EMIS”前缀会标的时候，着实怔住了片刻。
传感领域不似航天、医疗等方向那样，能让所有人在听到的瞬间便觉出其重要性，事实上，大部分人在听到“传感器”这个词的时候，甚至会皱眉思索，困惑那是什么。
简言之，传感器就是一种检测装置，大到开发芯片、通讯产品、环境化工、自动化产业，或是众所周知的毒.品、□□、污染物检测都离不开它。
工商界曾传出过一句话:谁支配了传感器,谁就支配了新时代。
作为现代信息技术的三大支柱之一，传感器是国内外公认的高技产业。许多国家早已将传感器作为未来重大科技项目,不遗余力投入大量研发。
放眼全球，中国、R国和M国在传感领域可谓是三足鼎立，林意之在M国留学时所在的Megan教授组便是二维材料领域当之无愧的王牌课题组。
而在国内传感领域，以程功勋院士等为首研发的有机传感器在全球都有不可磨灭的影响力。军工、航天、海洋科学......大到世界级、国家级场馆设施安检仪，小到家用空气净化器，程院士团队开发的传感器几乎无处不在。
国家政府的大力支持是一方面，八年前，据说全球四家顶级投资机构牵头成立了一个以“未来”为名的非营利性组织，旨在促进传感领域的发展。
“未来”为传感领域全球最优秀的科学家提供了一个交流合作的平台，它在六十四个国家拥有独立实验室和测试平台，这其中产生的一切经费都由这四家投资公司承担。
当然，“未来”的入选条件也极为苛刻，到目前为止，包括已经去世的科学家，它的全部成员也不超过百人。
出于对这些投资公司的敬意，“未来”每年一次的学术会议便以四家公司名字的首字母——即“EMIS”为前缀。
林意之也是在Megan组的时候听师兄师姐们提起过，大老板好像是“未来”的会员，她大四毕设那段时间，Megan教授刚好要到意大利去参加EMIS研讨会，这件事当时还被大家私下议论好久。
当然，关于“EMIS”，包括林意之在内的大部分业内人也只是知道这大概是公司的首字母缩写，具体是几家公司、哪家公司，大家都只是猜测而已。
她没想到自己今天竟阴差阳错撞到了会议现场。
按照林意之的理解，这个会议应该是私密性极强才对，怎么会任由她一个外人闯入。
果然，她刚站定，便有一位身着黑色风衣的男人朝她快步走过来，男人表情冷漠打量她片刻，问：“女士，请问您是哪位？能不能麻烦您出示一下邀请函？”
男人领口位置有一个微小的黑色耳麦，说话时没有任何情绪，看他严阵以待的模样，林意之觉得就算下一秒他从大衣里掏出一把□□她都不奇怪。
“我......”
虽说并非有意，可这样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方她还是有些内疚，正想道歉离开，鬼使神差地却话锋一转，说：“我是赵教授的、未婚妻林意之，”她抬眸，目光沉静的看向面前的男人，“赵以鸿教授。另外，我没有邀请函。”
听到林意之的话，男人脸上短暂划过细微的表情变化，他朝林意之颔首：“请稍等。”而后对着耳麦用俄语说了一段话。
过了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似乎是得到了对方的回应，男人侧身让开道路，抬手微微俯身为林意之引路，声音恭敬：“林小姐，这边请。”
半岛酒店每层风格一致，柔软的暗金色地毯和墙面上悬挂的复古油画相得益彰，头顶枝形玻璃吊灯散发着柔和的光辉。
长廊寂静，路过的每扇暗红色木门都紧闭着。
跟在体型高大的男人身后，林意之侧头抬手把纤长的流苏耳坠取下，又将挂在肩下的吊带拉上肩头，整理好领口之后，还不忘对着明亮如镜面的墙壁检查一番。
毕竟是学术会议，她不想太过招摇，引人注目。
尽管她本身的相貌就已经是让人无法忽视的存在。
十三层整体布局和玫瑰厅类似，穿过长廊便到了大厅，大厅门口有一副泼墨画，画得是五岳之中以“奇、险”著称的华山，山为背景，题字“海晏厅”。
紧闭的大门前站着两位同样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他们站的笔直，目视前方，仿佛没有看到林意之的出现。
她目不斜视走到门口，大门随之打开，引她前来的男人做了个“请”的姿势，而后退到一边。
门缓缓打开的那一瞬间，林意之的心也莫名提了起来，一阵发紧，她并非正式受邀前来，这样闯入，心里总觉唐突。
不知道赵以鸿若是得知她的“狐假虎威”会作何反应。
大厅宽敞，整体布局考究低调，正门口摆放一架木质屏风，其上镂空行书“国泰民安”，会场左侧是小型阶梯会议区，右边则是开放式吧台，上面摆放各色茶歇，在场人数不算多，因为有人在作报告，大家都安静坐在会议区座位上，认真聆听。
林意之走进门，下意识望向主席台方向。
赵以鸿侧身站在台前，手握翻页激光笔，看向两人高的宽大屏幕。
LED大屏上显示的是有机传感器领域最新进展，PPT风格简洁扼要，以时间线为脉络，将近三十年来领域发展走向概括其中。
剪裁得体的黑色西装将他本就挺拔的身形衬托的利落如松，举手投足之间，从容而又带着一种谦和深致，世无另二。赵以鸿声音沉着，不疾不徐，那些原本晦涩无趣的背景信息，经他一介绍偏就格外引人入胜，字字句句，仿佛敲在人的心头。
林意之从小浸淫在学术圈中，接触的人也大都是高知群体，可此时此刻她才算是明白，什么叫真正的君子斯文。
姿容既好，神情亦佳。丰神俊秀，门第清华。不外如是。
她站在原地听了几分钟，才走到阶梯会议区最后一排找了个位置坐下，抬头的瞬间，赵以鸿视线刚好与她相撞，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她总觉得他目光好像带着某种莫名意味，就连声音也随之顿了一顿。
等林意之仔细去看去琢磨，他已经又投入到报告的内容之中。
刚才的一切，仿佛只存在于她的想象。
从她入场，赵以鸿共在台上讲了不到四十分钟，他花了约十分钟介绍领域背景和进展，后面则主要围绕他近年来的工作展开，这其中不少内容林意之都颇为熟悉。
她前不久刚入职《先进材料》——这些年随着国内材料科学领域的飞速发展，《先进材料》的影响因子也日渐攀升，逐步从国内王牌杂志向国际顶刊行列过渡。
作为一名助理编辑，林意之的日常工作除了审稿对接之外，还要对领域进展保持关注，四年前“VIE效应”被提出时候，纯有机分子探针检测方向还不被人们看好，可现如今，杂志社接收的同领域文章中，每四篇便有一篇是这个方向的。
对于VIE效应，林意之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但从前她也只知道这是程功勋院士课题组里的研究成果，可现在她才知道，当初那篇具有跨时代意义的论文的第一作者，竟是眼前这个男人。
勿怪订婚宴现场别人都对他毕恭毕敬，毕竟，在真正的天才面前，普通人难免会敬若神明。
更可怕的是，如今的他，仅仅三十一岁。
赵以鸿的科研之路，才刚刚开始而已。
坐在角落里的林意之想起自己方才那番嫌弃对方年龄大的论调，顿感自己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并非是在他面前产生了自卑情绪，无论面对地位再高、财富再多的人，林意之一贯态度都是，保持平常心即可，大家各司其职，何必妄自菲薄。
只是，对于真正的科学家，大家总归会保持敬仰尊崇之心，她心里的歉疚，也多半来源于此。
报告结束，提问的人纷纷举手示意，赵以鸿举止绅士得体，一个一个请对方发问，而后从容不迫回答。
“赵，非常感激您为我们带来如此精彩的报告，我很好奇，在您眼里，传感领域未来的路在何方？”一位身穿黑色套裙的中年女士面带微笑，声音温和用日语问。
林意之循着声音来源的方向看，不由得暗自惊讶。
提问的这位女士正是TKU那位诺奖呼声最高的女科学家铃木日夕，她之前在一次国际会议上有幸听过铃木教授的报告。
传闻这位科学家为人极为理性，鲜少在公共场合流露出私人感情，哪怕是面对自己的学生。
也能理解，在日本这种职场男女平权之路任重道远的国家，能突出重围成为领域顶级科学家，思想境界想必也和普通人不在同一层次。
可此时此刻，她竟如此春风和煦称呼赵以鸿为“赵”，还问了一个极具个人感情色彩的问题。
隔着很远的距离，林意之遥望着前排那位优雅的女士，她也该有四十多岁，可看起来却不带一丁点暮气，薄薄的脊背挺得直直的，声音都带着难得的——可爱。不是那种年纪轻的单纯可爱，而是阅尽千帆之后仍能对世界保持热爱好奇的那种极为难得的，可爱。
林意之心里有种莫名的滋味，她想，赵以鸿以后的夫人，也该是这样的女人。
与他高山流水，志趣相投。
而绝对不会是她这样的，看两页论文就头昏眼睛痛到要猛滴眼药水，对学术对科研一点兴趣都提不起来，要靠家人逼迫才勉强留在这一行当，私底下却只想拍拍穿搭视频，胸无大志。
可转念她又很不服气。
喜欢拍穿搭视频又怎样啊，这世界上的科研人员中，哪个仅靠发发照片视频粉丝数量就能达到几百万？而所有的博主网红之中，又有那个如她一样，曾在全球顶级实验室研究学习、又在顶刊上发过文章。
就说赵以鸿，恐怕他所有论文的阅读量加起来，都未必如她随手拍的一只猫咪视频浏览量高。
众生平等，能为大家带来美与快乐，她觉得自己对这个世界的意义和价值并不比他赵以鸿小。
至少两者之间没有明确的可比性。
想到这里，她颇为倨傲地坐正身体，声音极小地哼了一声。
何况她也不喜欢赵以鸿这样的男人，用小脚趾想都知道，他这样的男人，一定无趣至极。
大四在实验室的时候，她曾目睹过同实验室一个师姐的男朋友给她准备的“特殊”的生日礼物——是他用自己的大肠杆菌培育出来的“我爱你”三个字在电镜下的照片。
所谓的理工科生的浪漫，真是令人望而生畏，胃酸上涌。
对于铃木教授的这个问题，赵以鸿思索了许久，最终，在所有人的注视之下，他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他是说，传感领域未来的路在何方，他不知道。
对于这个答案，人群中爆发出了一阵极为克制的议论，铃木日夕却只是轻轻一笑，“无妨，”她说，“这个问题的确太过宏大，我们可以留作以后慢慢讨论。”
她这句话让林意之心里起了个不大不小的疙瘩。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是说大家可以在以后的会议上慢慢讨论，还是说她铃木教授本人以后和赵以鸿单独、慢慢讨论。
“既然铃木教授提出来了，我还是想借今天的场合和大家探讨这个问题。”赵以鸿将翻页笔放在一旁，两手按在台前，神情肃然。
“之所以说不知道，是因为作为一个研究人员，这么多年来，我其实也一直在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具有那样重大的意义。”
林意之看着台上的赵以鸿，他的面孔被顶灯照亮，显得有些过分苍白。
“以冰.毒检测为例，我们的传感器已经可以做到极高精度的气相检测，可是这个世界上每天还是会有许许多多的人因为毒.品死去或是被毁掉。”
说到这里，赵以鸿沉默了。
莫名地，林意之的心也随之悬了起来。是错觉吗，她觉得赵以鸿在悲伤。
赵以鸿的话就说到了这里，接下来，他极为轻的笑了一声，摆摆手，“但不管怎样，作为科研人员，做这些事情使我们的职责所在。无论未来怎样，探求真理的道路不该停止。”
平心而论，林意之有被赵以鸿的这些话打动。
不是因为他这样做有委婉拒绝铃木教授“以后慢慢讨论”这个提议的意思，而是因为，他作为一个全球顶级科学家，身上的那种发自内心的谦卑。
在这个圈子这么多年，林意之见过太多大力鼓吹自己所做方向的人，或许是狂热的热爱使然、又或是自信，再者说科研人员项目申请之时，也必须要拿得出能说服别人的东西，总之，所有人都在说，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是应该得到关注，是重中之重。
赵以鸿是她见过的第一个会思考“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否真的具有那样重大的意义”这样问题的人。
已经到了一览众山小的地位，却还能回过头来反思做这一行的意义所在，所谓不忘初心，说的就是这样的人吧。
又有几人提问，赵以鸿俱是认真回答。报告结束之后便是自由交流环节，大家起身移步茶歇区域，三三两两说着话，也有人走到主席台前同赵以鸿交流探讨。
满场除了赵以鸿就没有她认识的人，林意之想，差不多也是时候离开了。
可她正准备起身，却看到被簇拥着的赵以鸿拨开人群，目光望向她的方向，朝她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