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区已有许多年没下过这样的大雪。
雪下得大而猛，北风吹袭而过，雪片斜飞，纷纷扬扬飘洒向光秃秃的太平山顶，无声无息与整个香江融为一色。
灯光也朦朦胧胧，映照的天空愈发幽远深邃。
整个城市笼罩在大雪之中，万家灯火无言。
三哥糖水铺店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卷起门口堆积的碎雪，晴天娃娃风铃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巷子里回荡。
林意之从没见过赵以鸿这样。
她脸孔煞白，睁大眼睛看着赵以鸿黑色大衣之下被鲜血浸湿透的白色衬衫，语无伦次。
“你、你，现在要报警吗？120，不对，这里是港区，852,999，”林意之手哆嗦着拿出手机，“是拨999对吗？”
“不。”赵以鸿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是要她不要报警。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泛着青灰色，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血还在流，从他指节缝中渗出。
“少爷！”
身形精干穿白色马褂的店员见此动静迅速冲了过来，他过来扶住赵以鸿，眼神戒备地看了林意之一眼。
林意之心里乱糟糟的，来不及细想，慌忙朝店员说：“你快帮帮他，立刻叫救护车，他在流血。”
“阿铢，去白房子。”赵以鸿看着店员，声音虚弱无力。
“是。”名叫阿铢的店员简短利落回话，而后搀着赵以鸿往店面里间走。
林意之怔住，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在这一瞬，她想起许多事。
想起最初见到赵以鸿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俄罗斯保镖，想起先前群里有人说起过的有关他父母去世的种种猜测，又想起赵宅旧洋房中那些书信和让人心惊不适的老照片。
林意之忍不住后怕。她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算与他朝夕相处，可除了他在大学任教做科研之外，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可更多的是好奇，林意之想要知道有关赵以鸿这个人的事情，了解他永远斯文冷漠的外表之下到底包藏着多少人所不知的经历。
尽管那些都与她无关——或许是有关的，会不会两人能遇到已经是他的预谋，这样复杂的人，接近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复杂凌乱的情绪中，还夹杂着一点点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担心。
许多想法纠缠着涌上来，理也理不清楚。林意之反应过来，小跑过去拉住赵以鸿的衣袖，声音发颤：“赵以鸿，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她眼睛红着，还带着泪痕，因为惊慌害怕，整个人精神紧绷到不行，说话也瓮声瓮气，像憋着一股劲。
阿铢反应快，就要制止林意之，赵以鸿眼神带着警示意味看向他，只一瞬，阿铢便顺从低下了头。
白房子是浅水湾一家极为低调的私人医院，就开在中贸旁边一条窄巷子里，双层白色小楼在高低错落的民房中并不起眼，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大厅精致简约到极致，柔和的吊灯洒下淡淡光辉，墙上挂着几幅色彩鲜明线条感极强的画作，除此之外，偌大的空间只有一只纯白的沙发，显得空落落。
右手边是服务台，身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全程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帮赵以鸿安排好医生。
只在视线瞥过林意之时，才流露出一点带着打量和探究的情绪。
林意之没时间细究工作人员眼神中的意思，她跟着赵以鸿和阿铢一起匆匆忙乘电梯到地下三层，医生简单判断之后立刻做出安排：腹腔出血，需要立即手术。
阿铢眉头拧成结，十分担忧，但全程沉默着，一语不发。
林意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紧紧抱着赵以鸿沾血的风衣外套，垂着眼睫站在一旁。
最后，只轻轻吸了下鼻子，轻声对他说：“会没事的。”
躺在担架床上的赵以鸿勉强撑着身体侧过头，声音虚浮朝一旁的护士小姐说：“请帮呢位女士拎一件外衣。”
说罢，抬头看向林意之，苍白的唇角一点一点弯起，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叮嘱她。
“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他声音已经无力到几乎是气音，可脸上的笑容却那样发自内心，一点都不设防。
林意之极少看到他这样笑，像冬日清晨暖融融的日光，拉开厚厚窗帘就这样直接洒下，温柔、和煦，带着整个世界的美好，扑面而来。
她的心失跳一拍，喉头哽了一下，低下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这家私人医院地下四层才是手术室，不允许除了医护和病人之外的无关人员进入，林意之和阿铢就坐在地下三层特护病房门口等着。
两人泾渭分明坐在长椅两端，林意之身上披着护士小姐送来的一次性消毒毛毯，仍紧紧抱着赵以鸿那件风衣外套，膝盖上沾了血也不自知。
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林意之甚至听得清晰阿铢略带鼻音的粗重呼吸声。
林意之跟阿铢搭话，问他是不是早认识赵以鸿，可他不说话，无论她问什么，他都闭口不言语，像哑巴一样。
她也不再言语。
地下三层有一种天然的阴冷感，消毒水混着血腥味，冰凉的气息渗入鼻腔，让人感觉不适。
隐隐约约的，林意之嗅到一丝迷迭香的气味。
——辛辣微苦之中带着一丝清甜。
熟悉的感觉。
这是玛利亚姆身上的香水味。
林意之低头，手指在赵以鸿质感粗粝的大衣上摩挲两下，片刻后，俯身凑近。
赵以鸿的外套上的确有玛利亚姆身上的香水味，而且很浓。
他先前应该是跟随玛利亚姆离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再和她碰面身上却受了伤，医生说腹部刀伤险些伤到脾脏，出血严重。
就算林意之不愿多想，可还是避免不了某些想法的产生。
赵以鸿身上的伤，是玛利亚姆造成的吗？
如果是，那她为什么要动手？
他又是为什么受了伤却不愿意报警？是在维护她吗？
玛利亚姆性子刚烈众人皆知，曾经有数次殴打男友致其住院的新闻爆出，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男友并不因为被打就怪她，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愿意继续与她交往。
林意之的心凭空豁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吹过，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在这里担忧赵以鸿，说不定那只是人家情侣之间的情趣而已，或许就是这次下手有点重。
还那样护着不让她报警，一定要到私人医院也只是为了避免被调查吧，还真是处处为对方考虑。
林意之将身上的毯子丢到一边，站起来把外套扔到阿铢身旁，冷声：“麻烦转交给你家少爷！”
而后气势凛然踩着小高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私人医院。
她没回山顶道，直接叫车去了香格里拉，又买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到酒店才给赵以鸿留言消息：“我明天有事要早回去，麻烦帮忙把我行李寄到春申，谢谢！”
洗漱完，酒店送了温好的红酒上来，C家的sales也很给力，一个半小时就帮她准备好了她要的行头送上门，还贴心给她送了一大束粉白的玫瑰花，欢迎她来到港区。
刷卡的时候，林意之原本想用自己的卡，可鬼使神差的，却从卡包拿出了赵以鸿之前给的那张黑卡。
害她担心害怕，半夜吹冷风住酒店，身上还沾了血腥味......
林意之指尖一顿，毫不犹豫抽出那张印有“Z”字母金标的黑卡，又问sales：“我看到你们家好像出了新系列的珠宝，还蛮漂亮。”
Sales脸上的倦意转瞬消失，笑得花枝招展，“林小姐您说的是我家海洋系列的高珠对吗，正巧我们家是整个港区唯一一家有全系列样品的店，您要不要看看？”
“现在会不会太晚呢？”林意之皱起眉，有点犹豫。
C家高珠可不便宜，她有点担心把这张卡刷爆。
“怎么会！您现在有心情，我们就一定会让您现在看到。”Sales说着，已经拨出电话安排人立刻送过来。
反正当初是赵以鸿自己说的她消费无限额，林意之心一横，弯起唇角笑，“那麻烦你了。”
林意之最后买了两条大主石满钻项链和一枚胸针，还挑了一顶王冠，其实都不是她最喜欢的风格，可重要的是价格看起来赏心悦目，她甚至都没数几位数就直接把卡递给了sales。
卡没刷爆，但林意之心情的确好了许多。
直到sales离开，赵以鸿那边都没有消息，林意之在想或许是他情况严重，可想要去问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怎么样他也有人关心，轮不到她多问。
第二天飞机落地春申，林意之赶着去和一个品牌谈合作，忙到深夜，到了周一还要去杂志社上班。
昨天晚上奶奶打来电话，问林意之有没有时间去她那边一趟，林意之想了想就应下了，最近一直很忙，都没有时间去陪奶奶吃饭，上次去还是和赵以鸿定下“结婚协议”之后。
早上到了杂志社，林意之把一周的计划表简单排了一下，这周日程又是满满当当。
中间赵以鸿没有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人也没回赵宅——至少她没看到人。
她也想发消息问一下，但又觉得没立场。
林意之又点开微信翻了翻赵以鸿的朋友圈，依旧一无所获。他的朋友圈除了偶尔转发的学术资讯外，根本没有任何涉及私人生活的内容。
中午难得午休，林意之打着哈欠去茶水间接咖啡，她还要剪视频，根本没时间午睡，正巧看到方灵从洗手间出来。
“灵灵，最近赵教授怎么样，没为难你吧？”林意之端着咖啡，随意问她。
去香港参加唐家宴会之后，林意之与赵以鸿的事情已经被媒体报道了无数次，恐怕连编辑部楼下的大橘猫都已经知道了她和赵以鸿已经订婚的事。
可一反常态的是，没有任何人当着她的面提起过这件事情，平时一向八卦的同事们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看到林意之的时候，也只是和往常一样打招呼，再抱怨两句春申的早高峰。
就连林意之都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她的个人视频号私信早就已经爆了，人多言杂，等她证实的、磕CP的、骂她攀高枝的、嚷着脱粉的，说什么的都有。
果然，听到林意之提起赵以鸿的名字，方灵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她有些惊讶的看着林意之，抬手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半天，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红，最后才开口。
“那个，说起来还要感谢上次之之姐你帮我打听赵老板，我觉得他人还蛮好的，很负责任，而且其实也没有太push，还鼓励我多尝试。”
林意之：“......”
总觉得方灵这反应，有点迫于她淫威的意思。
方灵打量着林意之的脸色，压低声音，像是怕打扰了正午睡的同事，“我现在甚至开始考虑直博了，感觉做科研好像也挺有意思，主要是我跟组里的学长学姐聊了聊才发现，本科毕业直接工作确实有一点遗憾。”
“是吗？”林意之心不在焉。
“对呀，而且赵老板特别以身作则，昨天周末，他还来实验室指导学生，不过他看起来气色好像不太好，一定是最近太累了，看来大牛也是不好做呀。”方灵又看了一眼林意之的表情，感叹。
林意之心里冷冷的想，刚被捅了一刀，气色能好吗。
不过看来他已经回春申了。这人也真是厉害，都这样了还不忘记科研。
“之之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呀？”方灵看了一眼四周，眼神狡黠，还带着点不好意思。
“你问。”
“你，是真的和赵教授在一起了吗？还有啊，我看网上还说赵教授是香港唐家的继承人，这是真的吗？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实验室里大家都在说，早上你没到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是在议论这件事，他们就是看到你来了，才不多说。”
方灵眼睛里面流露出兴奋，声音也不自觉有点高。
林意之抿了抿唇，半天，才点了点头。
“原来是真的啊！”方灵有点激动，马克杯里面的水都洒溅出来，“之之姐你真的厉害，你不知道其实赵教授在我们学校超级红，他的课都是爆满，大家也都私底下叫他老公，”说到这里，方灵很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低下头，“大家其实也都是觉得他很帅，没别的意思。”
看着方灵这副模样，林意之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之之姐，赵教授那么高冷，他是怎么追的你呀——”方灵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又补充：“我猜，是赵教授先追的你吧。”
走廊里面静悄悄，林意之面色尴尬看着一脸激动的方灵，心情复杂。
方灵问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这话好像有点越界，脸红着道歉：“之之姐，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好奇。”
“没事。”
林意之不介意方灵这样问，当然，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离开茶水间的时候，方灵又忍不住叫了一声：“之之姐！”
林意之回过头，困惑看向她。
“网上有很多人乱讲话......”方灵脸颊泛红，垂着眼眸，犹豫半天才继续说，“之之姐你一定不要在意！真正喜欢你的粉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就不支持你的！”
林意之心里一暖，她朝方灵微微笑：“我知道，谢谢你。”
午休刚结束，副主编郑飞月临时把大家召集起来，会议室哈欠声此起彼伏，郑飞月抬手推了推简约利落的无框眼镜，拍拍桌子提高了音量。
“马上年底了，编辑部开会讨论暂定咱们杂志社下一期的封面文章邀请H大的赵以鸿教授来撰写，赵教授是程院士的门生，学术造诣极高，他的成果每次也都能在领域引起不小的讨论。”
郑飞月面无表情扫视一圈，语速极快：“虽说业内都清楚，赵教授一般不接受约稿，但咱们杂志是程院士创刊的，又是在整个领域都排的上号的中文杂志——这很不容易，估计赵教授多多少少会给个面子，就算没有合适的成果发出来，一篇综述也是可以的。”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没人愿意当出头鸟，认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对于杂志社来说，编辑约稿是一项颇为重要的工作，当然，稿件质量至关重要，如果能和领域大牛约稿成功，在杂志上刊载其具备相当影响力的成果，那么对于杂志影响力提升大有裨益。
《先进材料》在国内材料领域是当之无愧的翘楚，但是放到国际上看，要想成为顶刊，还是有不小的进步空间。
而赵以鸿从前的工作，就算是不发顶刊，至少也会发表在子刊上面。
最重要的是，编辑圈子其实都清楚，赵教授基本不接受约稿，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
赵以鸿对自己的工作有比较准确的定位，具体想要发表在哪个杂志上、什么时候投稿都是他会认真考虑的问题。
约稿都有时间要求，可科研工作充满不确定性，有时候文章都写好了，忽然回过头发现某个数据或者计算结果存在问题，许多流程便要再来一遍。这种时候，约稿就会限制工作的自由。
总之，赵以鸿极少接受杂志社的约稿，除非碰巧各方面都合适，他才会顺势投稿过去。
除此之外，再无例外。
现在都十二月了，到年底也就不到两个月时间，赵教授那边正巧有合适的工作要发表的概率很低，就算有，他为什么不发表在影响因子更高的英文期刊上？何况他也未必会愿意花大量时间去写一篇综述。
所以，即便完成这个任务意味着KPI、奖金和升职加薪，也没人愿意去做。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郑飞月视线扫过几个有资历的编辑，眼神催促他们发表看法。
时间过去约莫一分钟，蒋述举了举手：“郑编，我有个想法。”
作为《先进材料》的中级编辑，蒋述有近十年的从业经验，本科一毕业就做了科研编辑这行，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郑飞月点点头：“你说。”
蒋述面色颇为谨慎：“我觉得，这个约稿的机会我推荐意之。”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蒋述，他语气不紧不慢，“虽然意之进我们编辑部的时间不算长，但她做事情的效率和质量大家有目共睹，她是H大材料学院毕业的，能力和素质都是过硬，再加上意之之前也有过几次约稿成功的经验，我觉得编辑部应该给新人机会。”
“是呀，”一旁的曹云宣立刻附和，“跟大牛约稿虽然不容易，但是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我也相信之之。就算到时候赵教授拒了，年底的封刊我跟蒋述也可以一起帮她想办法。”
林意之心里暗骂这两个人串通一气不地道。
按理说，年底封刊约稿这事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她这个助理编辑，他们估计就是听说了她跟赵以鸿订婚这事，所以才别有用心推荐她。
大家都不想接的烫手山芋偏甩给自己，说不定又是帮着郑主编说出了她不便说出口的话，一举两得。
之前林意之当着大家的面毫不留情驳斥过蒋述后，蒋述不仅没有像林意之料想中的那样针对她、给她使绊子，反而对她客气了许多，就连阴阳怪气的话都少了，和她对接工作也都公事公办。
至少林意之觉得，蒋述对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夹杂许多个人成见。
起初林意之也不理解，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
大概人总是这样，会下意识欺负那些看起来温柔和顺的人，而一旦当对方露出尖牙，反而会对其礼貌相待。
不管蒋述是因为什么改变对林意之的态度，总之这对她而言是好事，至少少了许多麻烦。
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对蒋述完全卸下了防备。
所以，蒋述在这次会议上忽然提出这种建议，在林意之看来，完全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到底林意之同赵以鸿在一起这事，所有人也都只是听说，如今的网络媒体没什么公信力可言，未经过林意之亲口证实，他们自然可以装作不知道。
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网红，之前也有营销号写林意之和某选秀歌手有暧昧，大家也是议论了一阵子就过去了。
在周围人眼中，这次的事是真是假还未定。
若是她跟赵以鸿约稿成功，那这件事的功劳也有他蒋述一半，毕竟主意是他出的；若是约稿失败，那丢脸的也是她林意之。
连自己的未婚夫都搞不定，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
郑飞月皱起眉，“意之，你的意见呢？这次约稿跟往常不太一样，你做不了也没关系，我到时候直接跟进就行。”
其实林意之吃不准郑飞月的意思。
按照林意之以往对郑飞月的了解，这位副主编能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是实至名归，且如今杂志社主编一职虚位以待，她实际上已经是大家心里公认的主编。
郑飞月这个人的专业能力和管理能力都无不让人信服，她是专职科研人员出身，从国外回来之后在高校做了几年就进入了《先进材料》，平时雷厉风行，并且是个完全结果导向的人——不然也不会默许林意之在工作之外做其他的事情。
她的成就都是心血汗水堆出来的，而郑飞月本人平时很重规则，应该不是那种会利用林意之的身份之便来完成工作的人。
“蒋老师刚才推荐我我还挺意外的，”林意之眼睛里带着点惊讶和为难，“我是想，以赵教授的级别，跟他约稿的话，就算不是郑主编亲自出马，在咱们杂志社，也只有蒋老师能负责这个工作了。”
她这话就差明着说蒋述推卸责任了，蒋述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好看起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沉着脸看向林意之。
林意之却仿佛没看到，继续说：“大家都知道赵教授是个原则性很强且学术作风严谨的人，按照他的惯例，基本不太会跟杂志约稿。”
“小林你这意思是郑编的任务分配的不恰当？”蒋述皮笑肉不笑的轻呵一声，“况且赵教授也不是不约稿，我记得两年前NC有篇封面文章，就是跟编辑约稿。”
毕竟在这行也做了十数年，蒋述对许多事情都了解的很清楚，他心气高，这么多年却依旧只是个中级编辑，所以心里最看不上走捷径的人，一想到林意之不知怎的就跟业内大牛走到了一起，忍不住就把话说得重了点。
“郑主编，我想试试。”林意之直接忽视蒋述，脸上带着微笑，大大方方看向郑飞月：“给我一周时间，要是搞不定，后续您来对接，您看可以吗？”
郑飞月手指在会议桌上轻敲几下，迅速做出决断：“赵教授拒了就拒了，到时候我再看看还有哪位PI比较合适，你去试好了，一个星期给我答复。”
林意之笑眼弯弯：“谢谢郑主编。”
那些人想看她为难，她就偏要把事情做的漂亮，就算赵以鸿不肯把研究成果发表在《先进材料》，写一篇综述她也能完成任务。
是他说的，协议婚姻期间，她的要求，他会尽力满足。
只是昨晚赵以鸿好像没回赵宅，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去住。
晚上六点，赵以鸿早早回到赵宅，家庭医生帮他检查伤口、换药之后，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他腹部受伤，医生说需要静养，原本他并不在意，下午开会的时候实在体力不支，头昏到连PPT都看不清楚，这才让乾叔接他回来。
夜幕已经降临，透过露台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深邃的宝蓝色天空，静谧安逸。
洋房有地暖，赵以鸿只穿了件薄薄的浅灰色睡衣，他肩背挺直靠坐在床上，银灰色电脑放在身前，视线盯着屏幕，正在看学生提交的实验报告。
看了几分钟，赵以鸿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休息片刻之后又继续看。
一页实验报告还未看完，电话铃声突兀响起，赵以鸿看了一眼来电，顿了片刻，合上电脑放在一旁，接起电话。
“爷爷。”赵以鸿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
“看看你做的好事情，”赵永棣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听筒传出，“你是忘记你父母是因何才英年早逝的了吗！”
赵以鸿表情纹丝不动，抿着唇，一语不发。
“阿鸿——”
赵永棣长长叹了一口气，“爷爷承认，我从前待你母亲，是不好。”
赵以鸿眼中闪过一丝酸涩与无奈，转瞬便又是那副漠然脸色：“都是陈年往事，何况如今母亲已经不在，爷爷不必再提。”
“你也说了是陈年往事，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下。阿鸿，你要订婚、要结婚，爷爷自当支持，只是你何必那样高调，树大招风，名高引谤，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赵永棣才说了这么片刻，气息已经不稳，咳嗽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闷沉又沙哑。
“支持？”赵以鸿轻笑，“不敢奢求您的支持。”
“阿鸿，你不必跟我话里有话，”赵永棣熄了怒气，声音沙哑，“人都是会变的，再说，爷爷又怎么会去干涉你的婚姻大事，唐家高调惯了，可你就一定要与他们一起博人眼吗？你出入港区，连保镖也不肯带，早晚吃亏，别怪爷爷没提醒。”
赵以鸿依旧不语，听着老人家沉缓说着。
赵永棣长吟一声：“罢了，过去的事情爷爷也不提，只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打算带林家那姑娘来见我这个老头子。”
说来说去，还是这回事。
赵以鸿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利落简短：“再说。”
刚挂电话，敲门声响，赵以鸿下意识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他动作大，腹部剧痛袭来，他额上顿时浮起一层薄汗。
赵以鸿放下被子，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语气云淡风轻，带着淡漠与疏离。
“请进。”
雪下得大而猛，北风吹袭而过，雪片斜飞，纷纷扬扬飘洒向光秃秃的太平山顶，无声无息与整个香江融为一色。
灯光也朦朦胧胧，映照的天空愈发幽远深邃。
整个城市笼罩在大雪之中，万家灯火无言。
三哥糖水铺店门“砰”的一声被关上，卷起门口堆积的碎雪，晴天娃娃风铃哗啦啦的声响在寂静巷子里回荡。
林意之从没见过赵以鸿这样。
她脸孔煞白，睁大眼睛看着赵以鸿黑色大衣之下被鲜血浸湿透的白色衬衫，语无伦次。
“你、你，现在要报警吗？120，不对，这里是港区，852,999，”林意之手哆嗦着拿出手机，“是拨999对吗？”
“不。”赵以鸿按住她的手，摇了摇头。
是要她不要报警。
他的脸已经苍白到泛着青灰色，唇紧紧抿成一条线，血还在流，从他指节缝中渗出。
“少爷！”
身形精干穿白色马褂的店员见此动静迅速冲了过来，他过来扶住赵以鸿，眼神戒备地看了林意之一眼。
林意之心里乱糟糟的，来不及细想，慌忙朝店员说：“你快帮帮他，立刻叫救护车，他在流血。”
“阿铢，去白房子。”赵以鸿看着店员，声音虚弱无力。
“是。”名叫阿铢的店员简短利落回话，而后搀着赵以鸿往店面里间走。
林意之怔住，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在这一瞬，她想起许多事。
想起最初见到赵以鸿时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俄罗斯保镖，想起先前群里有人说起过的有关他父母去世的种种猜测，又想起赵宅旧洋房中那些书信和让人心惊不适的老照片。
林意之忍不住后怕。她到底“嫁”了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也算与他朝夕相处，可除了他在大学任教做科研之外，几乎对他一无所知。
可更多的是好奇，林意之想要知道有关赵以鸿这个人的事情，了解他永远斯文冷漠的外表之下到底包藏着多少人所不知的经历。
尽管那些都与她无关——或许是有关的，会不会两人能遇到已经是他的预谋，这样复杂的人，接近她到底有什么目的。
复杂凌乱的情绪中，还夹杂着一点点她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担心。
许多想法纠缠着涌上来，理也理不清楚。林意之反应过来，小跑过去拉住赵以鸿的衣袖，声音发颤：“赵以鸿，我陪你一起去，好吗。”
她眼睛红着，还带着泪痕，因为惊慌害怕，整个人精神紧绷到不行，说话也瓮声瓮气，像憋着一股劲。
阿铢反应快，就要制止林意之，赵以鸿眼神带着警示意味看向他，只一瞬，阿铢便顺从低下了头。
白房子是浅水湾一家极为低调的私人医院，就开在中贸旁边一条窄巷子里，双层白色小楼在高低错落的民房中并不起眼，走进去却别有洞天。
大厅精致简约到极致，柔和的吊灯洒下淡淡光辉，墙上挂着几幅色彩鲜明线条感极强的画作，除此之外，偌大的空间只有一只纯白的沙发，显得空落落。
右手边是服务台，身着白色制服的工作人员全程面无表情，有条不紊帮赵以鸿安排好医生。
只在视线瞥过林意之时，才流露出一点带着打量和探究的情绪。
林意之没时间细究工作人员眼神中的意思，她跟着赵以鸿和阿铢一起匆匆忙乘电梯到地下三层，医生简单判断之后立刻做出安排：腹腔出血，需要立即手术。
阿铢眉头拧成结，十分担忧，但全程沉默着，一语不发。
林意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紧紧抱着赵以鸿沾血的风衣外套，垂着眼睫站在一旁。
最后，只轻轻吸了下鼻子，轻声对他说：“会没事的。”
躺在担架床上的赵以鸿勉强撑着身体侧过头，声音虚浮朝一旁的护士小姐说：“请帮呢位女士拎一件外衣。”
说罢，抬头看向林意之，苍白的唇角一点一点弯起，眼睛里带着温柔的笑意叮嘱她。
“穿这么少，当心着凉。”
他声音已经无力到几乎是气音，可脸上的笑容却那样发自内心，一点都不设防。
林意之极少看到他这样笑，像冬日清晨暖融融的日光，拉开厚厚窗帘就这样直接洒下，温柔、和煦，带着整个世界的美好，扑面而来。
她的心失跳一拍，喉头哽了一下，低下头，闷闷的“嗯”了一声。
这家私人医院地下四层才是手术室，不允许除了医护和病人之外的无关人员进入，林意之和阿铢就坐在地下三层特护病房门口等着。
两人泾渭分明坐在长椅两端，林意之身上披着护士小姐送来的一次性消毒毛毯，仍紧紧抱着赵以鸿那件风衣外套，膝盖上沾了血也不自知。
长长的走廊空无一人，林意之甚至听得清晰阿铢略带鼻音的粗重呼吸声。
林意之跟阿铢搭话，问他是不是早认识赵以鸿，可他不说话，无论她问什么，他都闭口不言语，像哑巴一样。
她也不再言语。
地下三层有一种天然的阴冷感，消毒水混着血腥味，冰凉的气息渗入鼻腔，让人感觉不适。
隐隐约约的，林意之嗅到一丝迷迭香的气味。
——辛辣微苦之中带着一丝清甜。
熟悉的感觉。
这是玛利亚姆身上的香水味。
林意之低头，手指在赵以鸿质感粗粝的大衣上摩挲两下，片刻后，俯身凑近。
赵以鸿的外套上的确有玛利亚姆身上的香水味，而且很浓。
他先前应该是跟随玛利亚姆离开，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再和她碰面身上却受了伤，医生说腹部刀伤险些伤到脾脏，出血严重。
就算林意之不愿多想，可还是避免不了某些想法的产生。
赵以鸿身上的伤，是玛利亚姆造成的吗？
如果是，那她为什么要动手？
他又是为什么受了伤却不愿意报警？是在维护她吗？
玛利亚姆性子刚烈众人皆知，曾经有数次殴打男友致其住院的新闻爆出，更让人津津乐道的是，她的男友并不因为被打就怪她，甚至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仍愿意继续与她交往。
林意之的心凭空豁了一个大洞，冷风呼呼吹过，说不出来的滋味。
她在这里担忧赵以鸿，说不定那只是人家情侣之间的情趣而已，或许就是这次下手有点重。
还那样护着不让她报警，一定要到私人医院也只是为了避免被调查吧，还真是处处为对方考虑。
林意之将身上的毯子丢到一边，站起来把外套扔到阿铢身旁，冷声：“麻烦转交给你家少爷！”
而后气势凛然踩着小高跟头也不回的离开了私人医院。
她没回山顶道，直接叫车去了香格里拉，又买了第二天一早的机票，到酒店才给赵以鸿留言消息：“我明天有事要早回去，麻烦帮忙把我行李寄到春申，谢谢！”
洗漱完，酒店送了温好的红酒上来，C家的sales也很给力，一个半小时就帮她准备好了她要的行头送上门，还贴心给她送了一大束粉白的玫瑰花，欢迎她来到港区。
刷卡的时候，林意之原本想用自己的卡，可鬼使神差的，却从卡包拿出了赵以鸿之前给的那张黑卡。
害她担心害怕，半夜吹冷风住酒店，身上还沾了血腥味......
林意之指尖一顿，毫不犹豫抽出那张印有“Z”字母金标的黑卡，又问sales：“我看到你们家好像出了新系列的珠宝，还蛮漂亮。”
Sales脸上的倦意转瞬消失，笑得花枝招展，“林小姐您说的是我家海洋系列的高珠对吗，正巧我们家是整个港区唯一一家有全系列样品的店，您要不要看看？”
“现在会不会太晚呢？”林意之皱起眉，有点犹豫。
C家高珠可不便宜，她有点担心把这张卡刷爆。
“怎么会！您现在有心情，我们就一定会让您现在看到。”Sales说着，已经拨出电话安排人立刻送过来。
反正当初是赵以鸿自己说的她消费无限额，林意之心一横，弯起唇角笑，“那麻烦你了。”
林意之最后买了两条大主石满钻项链和一枚胸针，还挑了一顶王冠，其实都不是她最喜欢的风格，可重要的是价格看起来赏心悦目，她甚至都没数几位数就直接把卡递给了sales。
卡没刷爆，但林意之心情的确好了许多。
直到sales离开，赵以鸿那边都没有消息，林意之在想或许是他情况严重，可想要去问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怎么样他也有人关心，轮不到她多问。
第二天飞机落地春申，林意之赶着去和一个品牌谈合作，忙到深夜，到了周一还要去杂志社上班。
昨天晚上奶奶打来电话，问林意之有没有时间去她那边一趟，林意之想了想就应下了，最近一直很忙，都没有时间去陪奶奶吃饭，上次去还是和赵以鸿定下“结婚协议”之后。
早上到了杂志社，林意之把一周的计划表简单排了一下，这周日程又是满满当当。
中间赵以鸿没有一个电话，一条短信，人也没回赵宅——至少她没看到人。
她也想发消息问一下，但又觉得没立场。
林意之又点开微信翻了翻赵以鸿的朋友圈，依旧一无所获。他的朋友圈除了偶尔转发的学术资讯外，根本没有任何涉及私人生活的内容。
中午难得午休，林意之打着哈欠去茶水间接咖啡，她还要剪视频，根本没时间午睡，正巧看到方灵从洗手间出来。
“灵灵，最近赵教授怎么样，没为难你吧？”林意之端着咖啡，随意问她。
去香港参加唐家宴会之后，林意之与赵以鸿的事情已经被媒体报道了无数次，恐怕连编辑部楼下的大橘猫都已经知道了她和赵以鸿已经订婚的事。
可一反常态的是，没有任何人当着她的面提起过这件事情，平时一向八卦的同事们像任何事情都没发生过一样，看到林意之的时候，也只是和往常一样打招呼，再抱怨两句春申的早高峰。
就连林意之都觉得不太对劲。
毕竟她的个人视频号私信早就已经爆了，人多言杂，等她证实的、磕CP的、骂她攀高枝的、嚷着脱粉的，说什么的都有。
果然，听到林意之提起赵以鸿的名字，方灵的表情也变得有些微妙，她有些惊讶的看着林意之，抬手挠了挠头，吞吞吐吐半天，脸上甚至还带着点红，最后才开口。
“那个，说起来还要感谢上次之之姐你帮我打听赵老板，我觉得他人还蛮好的，很负责任，而且其实也没有太push，还鼓励我多尝试。”
林意之：“......”
总觉得方灵这反应，有点迫于她淫威的意思。
方灵打量着林意之的脸色，压低声音，像是怕打扰了正午睡的同事，“我现在甚至开始考虑直博了，感觉做科研好像也挺有意思，主要是我跟组里的学长学姐聊了聊才发现，本科毕业直接工作确实有一点遗憾。”
“是吗？”林意之心不在焉。
“对呀，而且赵老板特别以身作则，昨天周末，他还来实验室指导学生，不过他看起来气色好像不太好，一定是最近太累了，看来大牛也是不好做呀。”方灵又看了一眼林意之的表情，感叹。
林意之心里冷冷的想，刚被捅了一刀，气色能好吗。
不过看来他已经回春申了。这人也真是厉害，都这样了还不忘记科研。
“之之姐......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呀？”方灵看了一眼四周，眼神狡黠，还带着点不好意思。
“你问。”
“你，是真的和赵教授在一起了吗？还有啊，我看网上还说赵教授是香港唐家的继承人，这是真的吗？这件事已经传开了，实验室里大家都在说，早上你没到的时候所有人也都是在议论这件事，他们就是看到你来了，才不多说。”
方灵眼睛里面流露出兴奋，声音也不自觉有点高。
林意之抿了抿唇，半天，才点了点头。
“原来是真的啊！”方灵有点激动，马克杯里面的水都洒溅出来，“之之姐你真的厉害，你不知道其实赵教授在我们学校超级红，他的课都是爆满，大家也都私底下叫他老公，”说到这里，方灵很不好意思的摆了摆手低下头，“大家其实也都是觉得他很帅，没别的意思。”
看着方灵这副模样，林意之竟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
“之之姐，赵教授那么高冷，他是怎么追的你呀——”方灵压抑不住自己的好奇之心，又补充：“我猜，是赵教授先追的你吧。”
走廊里面静悄悄，林意之面色尴尬看着一脸激动的方灵，心情复杂。
方灵问出口之后才发觉自己这话好像有点越界，脸红着道歉：“之之姐，真不好意思，我就是好奇。”
“没事。”
林意之不介意方灵这样问，当然，也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离开茶水间的时候，方灵又忍不住叫了一声：“之之姐！”
林意之回过头，困惑看向她。
“网上有很多人乱讲话......”方灵脸颊泛红，垂着眼眸，犹豫半天才继续说，“之之姐你一定不要在意！真正喜欢你的粉丝不会因为任何事情就不支持你的！”
林意之心里一暖，她朝方灵微微笑：“我知道，谢谢你。”
午休刚结束，副主编郑飞月临时把大家召集起来，会议室哈欠声此起彼伏，郑飞月抬手推了推简约利落的无框眼镜，拍拍桌子提高了音量。
“马上年底了，编辑部开会讨论暂定咱们杂志社下一期的封面文章邀请H大的赵以鸿教授来撰写，赵教授是程院士的门生，学术造诣极高，他的成果每次也都能在领域引起不小的讨论。”
郑飞月面无表情扫视一圈，语速极快：“虽说业内都清楚，赵教授一般不接受约稿，但咱们杂志是程院士创刊的，又是在整个领域都排的上号的中文杂志——这很不容易，估计赵教授多多少少会给个面子，就算没有合适的成果发出来，一篇综述也是可以的。”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没人愿意当出头鸟，认领这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对于杂志社来说，编辑约稿是一项颇为重要的工作，当然，稿件质量至关重要，如果能和领域大牛约稿成功，在杂志上刊载其具备相当影响力的成果，那么对于杂志影响力提升大有裨益。
《先进材料》在国内材料领域是当之无愧的翘楚，但是放到国际上看，要想成为顶刊，还是有不小的进步空间。
而赵以鸿从前的工作，就算是不发顶刊，至少也会发表在子刊上面。
最重要的是，编辑圈子其实都清楚，赵教授基本不接受约稿，原因大家也心知肚明。
赵以鸿对自己的工作有比较准确的定位，具体想要发表在哪个杂志上、什么时候投稿都是他会认真考虑的问题。
约稿都有时间要求，可科研工作充满不确定性，有时候文章都写好了，忽然回过头发现某个数据或者计算结果存在问题，许多流程便要再来一遍。这种时候，约稿就会限制工作的自由。
总之，赵以鸿极少接受杂志社的约稿，除非碰巧各方面都合适，他才会顺势投稿过去。
除此之外，再无例外。
现在都十二月了，到年底也就不到两个月时间，赵教授那边正巧有合适的工作要发表的概率很低，就算有，他为什么不发表在影响因子更高的英文期刊上？何况他也未必会愿意花大量时间去写一篇综述。
所以，即便完成这个任务意味着KPI、奖金和升职加薪，也没人愿意去做。
会议室里安安静静，郑飞月视线扫过几个有资历的编辑，眼神催促他们发表看法。
时间过去约莫一分钟，蒋述举了举手：“郑编，我有个想法。”
作为《先进材料》的中级编辑，蒋述有近十年的从业经验，本科一毕业就做了科研编辑这行，可以说是经验丰富。
郑飞月点点头：“你说。”
蒋述面色颇为谨慎：“我觉得，这个约稿的机会我推荐意之。”
所有人都抬头看向蒋述，他语气不紧不慢，“虽然意之进我们编辑部的时间不算长，但她做事情的效率和质量大家有目共睹，她是H大材料学院毕业的，能力和素质都是过硬，再加上意之之前也有过几次约稿成功的经验，我觉得编辑部应该给新人机会。”
“是呀，”一旁的曹云宣立刻附和，“跟大牛约稿虽然不容易，但是什么事情都有第一次，我也相信之之。就算到时候赵教授拒了，年底的封刊我跟蒋述也可以一起帮她想办法。”
林意之心里暗骂这两个人串通一气不地道。
按理说，年底封刊约稿这事再怎么说也轮不到她这个助理编辑，他们估计就是听说了她跟赵以鸿订婚这事，所以才别有用心推荐她。
大家都不想接的烫手山芋偏甩给自己，说不定又是帮着郑主编说出了她不便说出口的话，一举两得。
之前林意之当着大家的面毫不留情驳斥过蒋述后，蒋述不仅没有像林意之料想中的那样针对她、给她使绊子，反而对她客气了许多，就连阴阳怪气的话都少了，和她对接工作也都公事公办。
至少林意之觉得，蒋述对她不再像之前那样夹杂许多个人成见。
起初林意之也不理解，后来想想也就明白了。
大概人总是这样，会下意识欺负那些看起来温柔和顺的人，而一旦当对方露出尖牙，反而会对其礼貌相待。
不管蒋述是因为什么改变对林意之的态度，总之这对她而言是好事，至少少了许多麻烦。
但这不意味着她就对蒋述完全卸下了防备。
所以，蒋述在这次会议上忽然提出这种建议，在林意之看来，完全是预料之外、情理之中的事情。
说到底林意之同赵以鸿在一起这事，所有人也都只是听说，如今的网络媒体没什么公信力可言，未经过林意之亲口证实，他们自然可以装作不知道。
作为一个不大不小的网红，之前也有营销号写林意之和某选秀歌手有暧昧，大家也是议论了一阵子就过去了。
在周围人眼中，这次的事是真是假还未定。
若是她跟赵以鸿约稿成功，那这件事的功劳也有他蒋述一半，毕竟主意是他出的；若是约稿失败，那丢脸的也是她林意之。
连自己的未婚夫都搞不定，两人的关系可见一斑。
郑飞月皱起眉，“意之，你的意见呢？这次约稿跟往常不太一样，你做不了也没关系，我到时候直接跟进就行。”
其实林意之吃不准郑飞月的意思。
按照林意之以往对郑飞月的了解，这位副主编能年纪轻轻坐到这个位置是实至名归，且如今杂志社主编一职虚位以待，她实际上已经是大家心里公认的主编。
郑飞月这个人的专业能力和管理能力都无不让人信服，她是专职科研人员出身，从国外回来之后在高校做了几年就进入了《先进材料》，平时雷厉风行，并且是个完全结果导向的人——不然也不会默许林意之在工作之外做其他的事情。
她的成就都是心血汗水堆出来的，而郑飞月本人平时很重规则，应该不是那种会利用林意之的身份之便来完成工作的人。
“蒋老师刚才推荐我我还挺意外的，”林意之眼睛里带着点惊讶和为难，“我是想，以赵教授的级别，跟他约稿的话，就算不是郑主编亲自出马，在咱们杂志社，也只有蒋老师能负责这个工作了。”
她这话就差明着说蒋述推卸责任了，蒋述脸色肉眼可见的不好看起来，他什么也不说，只沉着脸看向林意之。
林意之却仿佛没看到，继续说：“大家都知道赵教授是个原则性很强且学术作风严谨的人，按照他的惯例，基本不太会跟杂志约稿。”
“小林你这意思是郑编的任务分配的不恰当？”蒋述皮笑肉不笑的轻呵一声，“况且赵教授也不是不约稿，我记得两年前NC有篇封面文章，就是跟编辑约稿。”
毕竟在这行也做了十数年，蒋述对许多事情都了解的很清楚，他心气高，这么多年却依旧只是个中级编辑，所以心里最看不上走捷径的人，一想到林意之不知怎的就跟业内大牛走到了一起，忍不住就把话说得重了点。
“郑主编，我想试试。”林意之直接忽视蒋述，脸上带着微笑，大大方方看向郑飞月：“给我一周时间，要是搞不定，后续您来对接，您看可以吗？”
郑飞月手指在会议桌上轻敲几下，迅速做出决断：“赵教授拒了就拒了，到时候我再看看还有哪位PI比较合适，你去试好了，一个星期给我答复。”
林意之笑眼弯弯：“谢谢郑主编。”
那些人想看她为难，她就偏要把事情做的漂亮，就算赵以鸿不肯把研究成果发表在《先进材料》，写一篇综述她也能完成任务。
是他说的，协议婚姻期间，她的要求，他会尽力满足。
只是昨晚赵以鸿好像没回赵宅，也不知道他今晚会不会回去住。
晚上六点，赵以鸿早早回到赵宅，家庭医生帮他检查伤口、换药之后，叮嘱了几句才离开。
他腹部受伤，医生说需要静养，原本他并不在意，下午开会的时候实在体力不支，头昏到连PPT都看不清楚，这才让乾叔接他回来。
夜幕已经降临，透过露台的落地窗可以看到深邃的宝蓝色天空，静谧安逸。
洋房有地暖，赵以鸿只穿了件薄薄的浅灰色睡衣，他肩背挺直靠坐在床上，银灰色电脑放在身前，视线盯着屏幕，正在看学生提交的实验报告。
看了几分钟，赵以鸿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眉心，神色疲惫，休息片刻之后又继续看。
一页实验报告还未看完，电话铃声突兀响起，赵以鸿看了一眼来电，顿了片刻，合上电脑放在一旁，接起电话。
“爷爷。”赵以鸿声音低沉，不带任何感情。
“看看你做的好事情，”赵永棣苍老又中气十足的声音从听筒传出，“你是忘记你父母是因何才英年早逝的了吗！”
赵以鸿表情纹丝不动，抿着唇，一语不发。
“阿鸿——”
赵永棣长长叹了一口气，“爷爷承认，我从前待你母亲，是不好。”
赵以鸿眼中闪过一丝酸涩与无奈，转瞬便又是那副漠然脸色：“都是陈年往事，何况如今母亲已经不在，爷爷不必再提。”
“你也说了是陈年往事，那你什么时候才能真正放下。阿鸿，你要订婚、要结婚，爷爷自当支持，只是你何必那样高调，树大招风，名高引谤，这道理你不会不懂。”
赵永棣才说了这么片刻，气息已经不稳，咳嗽声音透过听筒传来，闷沉又沙哑。
“支持？”赵以鸿轻笑，“不敢奢求您的支持。”
“阿鸿，你不必跟我话里有话，”赵永棣熄了怒气，声音沙哑，“人都是会变的，再说，爷爷又怎么会去干涉你的婚姻大事，唐家高调惯了，可你就一定要与他们一起博人眼吗？你出入港区，连保镖也不肯带，早晚吃亏，别怪爷爷没提醒。”
赵以鸿依旧不语，听着老人家沉缓说着。
赵永棣长吟一声：“罢了，过去的事情爷爷也不提，只问你一句，你什么时候打算带林家那姑娘来见我这个老头子。”
说来说去，还是这回事。
赵以鸿的回答也是一如既往利落简短：“再说。”
刚挂电话，敲门声响，赵以鸿下意识掀开被子准备下床，他动作大，腹部剧痛袭来，他额上顿时浮起一层薄汗。
赵以鸿放下被子，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语气云淡风轻，带着淡漠与疏离。
“请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