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牙》提交给评审委员会之后，接下来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等待。
结束拍摄之后，不用往返在市区郊区之间，林意之的生活节奏放缓许多，每天依旧是运营自己的账号，除此之外，她没有因为完成了拍摄就停止表演课，考虑再三，她反而把每周一次的表演课改成了每周两次。
一次和伍思雪一同参加慈善晚宴，伍思雪笑她：“你是要抢我饭碗吗？”
林意之答的坦诚：“这次拍摄让我意识到，我真的很喜欢表演，拍戏的时候整个人会很轻松，就像是，可以短暂逃脱自己的人生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这和拍视频做博主其实是一样的。
在她的视频里，林意之可以按喜好打造自己的人设，国外寄宿学校的学霸少女、文艺女青年、时尚博主、说走就走的环保主义者......对那些对她完全陌生的网友而言，她就像一张白纸，他们眼中她的模样，完全可以由她自己描绘。
林意之从前喜欢金庸的《笑傲江湖》，每个版本的影视剧她都看过。
同样是东方不败，许多人独爱林青霞的演绎，更年轻些的喜欢陈乔恩对角色的表现，而她则对96年TVB版鲁振顺饰演的东方不败念念不忘。
这就是表演的魅力所在，哪怕是同样的场景台词，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味道。
有个很奇怪的想法从林意之脑海中一掠而过。
——她既想做自己，又不想总做自己。
“你的人生有什么好逃脱的啊。”伍思雪端坐在化妆间，“知名美女博主，学历高、人漂亮，又有很爱自己的老公，模拟人生照进现实好不好。”
林意之怔了片刻，想起之前伍思雪嫉妒海哥帮小灯过生日时候说得那句“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是那样的吗，就算平时面皮再厚也会害羞到讲不出话”。
赵以鸿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那副不食人间火的清冷模样，哪有什么爱。
林意之眼皮一跳，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暗骂自己糊涂。
“人有烦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林意之不去看伍思雪，“就像你，大家也都觉得你是出生就在罗马的影后，年少成名，有天赋有灵性，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能出淤泥不染的，你恐怕是独一份了，可你真的就心满意足无所求了吗。”
伍思雪看着林意之，想起什么，点点头：“倒也是。”
周围喧闹纷纷，主持人声音甜美，说只要拍下在场的展品就可以帮助到失聪的儿童。
“思雪你想过吗，你眼中看到的别人的样子，未必是真的。”林意之忽然问。
看着伍思雪脸上的忧愁，林意之总忍不住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那样放不下的男人心里的白月光是自己的母亲会怎么样。
“什么？”伍思雪扭过头，那眼神仿佛能看穿林意之的心。
林意之心猛地跳了两下，而后话音一转，“我是说，你眼中别人的完美爱情，事实上其实完全就是另外的样子。”
伍思雪羡慕海哥和小灯，羡慕她和赵以鸿，林意之反而羡慕伍思雪能勇敢面对自己。
喜欢就是喜欢，哪怕不被接受也还是喜欢。
“你是说你和舅舅吗？”伍思雪皱眉，“你不爱他吗？”
“我爱他不爱他都没有任何意义。”林意之轻声说，“我跟他订婚，本来就是协议。”
终于说出来了。
林意之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每次听到伍思雪提起她和赵以鸿，林意之心里都有不舒服的滋味。
仿佛伍思雪的痛苦难过中也有她添上的一根稻草。
或许在她眼里，在别人饥饿的时候大快朵颐，本来就是一种罪过。
伍思雪脸上起初是惊讶和不敢置信，又过了片刻，她脸上带着点抱歉看向林意之：“怪不得我妈妈之前和爸爸说，舅舅和你订婚这件事很蹊跷。”
“舅舅其实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这一点我也知道，他做事向来有规划，基本不会头脑一热做决定。”伍思雪不去看林意之，“和你订婚那件事情，我听妈妈说好像是个偶然。而且，就在和你订婚之前，外曾祖母提过让舅舅和港区某家独生女见面约会的事情，舅舅也没有反对。”
林意之看着伍思雪。
心里某个地方仿佛一点一点被淹没。
“我知道之之姐你是想安慰我，”伍思雪伸手，扣在林意之的手上轻轻拍了下，“但是其实之前，在你和我说这些话之前，我一直是从内心觉得舅舅是真的和你在一起的。”
“是吗？”
“当然。”伍思雪点点头，“虽然妈妈是那样说，但有时候我真不觉得舅舅对你的感情是假的。”
林意之笑，“那说明你舅舅是个好演员。”
有人找伍思雪敬酒，她起身和对方应酬寒暄，林意之坐在一旁看着她和对方谈笑风生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跟伍思雪参加活动时的事情。
那时候伍思雪从来懒得和人说这些场面话，自己的流程一结束就坐上自己的保姆车匆匆离开。
认识伍思雪至今好像也没太久，林意之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
可再怎么说，伍思雪生在这个圈子，或早或晚，她总能习惯这些。
“那个人据说要投资方导的下一部电影，但他这个人名声很差，许多女明星都不愿意跟他合作的。”寒暄完，伍思雪端着空空的香槟杯坐到林意之身旁，“但在这个圈子，总归还是得罪的人越少越好。”
“是啊。”林意之点点头，没再说别的什么。
住在赵宅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
恢复学校的工作之后，赵以鸿照例和从前一样早出，晚归，林意之多数时间都在外面拍素材，和他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和从前不同的是，林意之开始刻意忽略赵以鸿帮她留的早餐，有时候回家晚，赵以鸿问她要不要帮她一起煮碗面，她也拒绝了。
赵以鸿从不多说什么，准备的早餐被她拒绝，他仍继续准备，她不同他一起吃面，他就煮了自己吃。
有时候林意之走进客厅闻到西红柿鸡蛋面的香气，也会觉得自己的执拗有些莫名，可心里这样想，她每次都是不犹豫直接走上楼。
而后反锁自己的房门。
这天，林意之去赴梁辞的约，他说想推荐林意之去拍国外某个时尚杂志的封面，但林意之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几次三番让伍思雪伤心，她觉得自己也该适当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结束后，林意之又回了一趟檀公馆。
林昂谈恋爱的事情被发现了，起因是乔乔想从H大转去国外做交换生。
乔乔的父母找上门，脸色很不好看，林意之坐在家里沙发上听着双方父母冷着脸聊了两个小时，都没聊出任何结果。
回到赵宅的时候已经快凌晨，整栋别墅的灯都是暗着的，她按开门禁，客厅的地灯跟着亮起。
林意之疲惫地脱掉高跟鞋扔到一旁，酸痛的脚得到解脱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许多，正准备拎着小包上楼，抬头才意识到左手边暗绿色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谁在那里！”
说完才意识到是赵以鸿，林意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拍着心口：“你怎么不开灯？”
赵以鸿抬起头，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看向林意之。
他身上穿着件白色衬衫，纽扣开了几颗，领带被扯开，拧的皱巴巴垂下。
指尖夹着的细烟猩红火光之中，有一缕白烟缓慢升起。
房间是暗的，对面墙壁上的窗子里有月光投射进来，林意之看清了他苍白的脸。
在那一瞬，林意之很难分辨赵以鸿脸上的神色包含的意味，仓皇、无助、破碎，悲凉。
林意之去按客厅吊灯开关的手顿住，“你、你怎么了？”
赵以鸿缓缓将手里的香烟在玉石案面的茶桌上摁灭，扭过头背对着林意之。
“外婆她，去世了。”林意之听到赵以鸿说。
去港区的飞机遇到暴风雨，延误了整整十个小时才从春申起飞。
唐老太太已经去世，乾叔在港区料理那边的事情。可即便是知道赶不上见老太太最后一面，陪着赵以鸿在候机室等待的每一秒钟，于林意之而言都无比漫长。
作为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这个季节春申有暴雨或台风是很寻常的事情，旅客们都不觉奇怪，听到机场语音播报后都去酒店休息等候通知了。
只有赵以鸿，人已经全部离开了，他仍低着头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候机室的空调打的很低，冷气从头顶悄无声息渗透进人的身体。
林意之想问他是否先去酒店边休息边等，可看着他的模样，终是欲言又止。
更不敢去问下午的时候他的那通电话是否是要和她说外婆的事。
其实林意之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直接的人，或许是从小性格使然，又或是在国外读书这么多年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总之，她不会真的将那些使她难过在意的事情藏在心里太久，即便是面对父母，许多难听的、甚至是大家认为说不得的话她也是一说再说。
就如秦风香所说的那样，林意之这个人说起狠话完全不顾人死活。
可现在想来，她与赵以鸿之间，已经积了太多说不清却也很难再去开口问的事情。
林意之低下头，久久凝视腕上那只细腻油润的羊脂玉镯。
许久之前，唐老太太将这只价值连城的玉镯送她做见面礼，当时碍于形势才戴上，那晚她要还，赵以鸿却按住她的手，说，阿婆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磕了碰了那也是林小姐自己的事。
当时林意之其实就想问赵以鸿，他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可她没开得了口。
镯子圈口小取不下来，也就戴着。
拍《还牙》过程中，她瘦了七八斤，那时候她其实可以取得下玉镯，可导演说不必要取，她就又继续戴着，一直到现在。
林意之修剪得宜的指甲轻轻刮过玉镯上细小的划痕，片刻，又握住冰凉的玉镯，顺着手腕往下拨。
玉镯卡在关节下不去，硌得她掌骨一阵痛，林意之最终放手，将镯子往手腕上轻轻推了下。
当时没说的话，后来再就没有说的契机了。
当时没取下的玉镯，再想取下来，也难了。
那之后的许多事情也是这样。
林意之固然忘不了两人的开始、忘不了那一纸协议，可他对她好的时候，她仍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即便和顾正尧分手后已经对男人彻底失望，可有好多次，看着他无条件维护自己，她还是忍不住冒出“会不会......”的念头。
有些事情是觉得没必要问，有些事情是不想问。
赵以鸿身边一直有个叫格列布俄罗斯人保镖；那晚太平山顶道的宴会，赵以鸿受重伤浑身是血住进浅水湾白房子......玛利亚姆、还有那个叫“阿铢”的糖水铺店员——
这些，林意之从来没正面问过，她不想问。
不问不代表没有猜测，可即便再好奇，林意之也都忍住了。
像是跟自己作对，越是好奇，越是要忍住。
今天下午赵以鸿打来电话，当时林意之任由手机在包包里面震动了许久，没接。
她一向不喜欢别人忽然打电话过来，在她看来，不到十万火急的事情都能用微信消息解决，偏偏赵以鸿大事小事都打她电话，完全不顾忌她的感受。
这通电话过后半个小时，赵以鸿又打来了一通电话。
这一次她是真的没听到，等看到有未接电话之后，林意之点开微信，发现没有消息之后按下锁屏收起了手机。
那次在病房的时候，赵以鸿说了，他不在乎她，只在乎唐家的名声，林意之想，那她也没必要在乎他的感受。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赵以鸿是真的有天大的事情。
下午那两通电话，一定是因为外婆的事，林意之抱着膝盖，心绪沉沉。
可是也未必，如果真是这样，那赵以鸿就该第一时间踏上去港区的飞机，而不是在春申等她的回应，因为一个“协议未婚妻”错过见最亲的人最后一面......
林意之才想到，赵以鸿会不会是因为她才错过了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她觉得不可能，和赵以鸿的协议婚姻本就是为了取悦外婆才产生的，老人已经去世的话，就再没了做戏的必要。
可另一方面她又想，会不会下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唐老太太尚有一口气，赵以鸿打电话给她就是为了带她赶去见外婆最后一面，而因为她的任性，这一切终成了遗憾。
一路上，她都想问赵以鸿这件事，只是这次，她不敢开口了。
窗外几乎是一片黑暗，偶有指示灯闪烁着遥远又模糊的光斑。
闪电划破世界的时候，能看到雨水猛烈拍打在厚厚的玻璃上，像挣扎着要进来的异世界生物，转瞬又隐匿于隆隆夜色之中。
冷气躲无可躲，身体被冻得几乎僵硬，林意之扯住套在身上的薄外套往上拉了拉。
两人相识到现在，她的确对赵以鸿有过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不满，唯独今晚，她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怨言。
想到奶奶，想到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林意之就觉得，哪怕飞机要延误再久，她都能陪他等下去。
林意之身体缩在长椅上，困了就闭上眼睛眯片刻，睁开眼睛的时候赵以鸿依旧是先前的姿势。
他俯身坐在椅子上，背深深弓下去，比他整个人更伶仃的是他的影子，顶灯照着，极单薄一片影子投射在他脚下，仿佛随时都会随他整个人消散成一片烟。
她也不去打扰他，就坐在一旁，身上衣服滑落被冻醒的时候，先是瞥他一眼，再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半过、将近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林意之醒来的时候，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色毛毯，她的头靠在赵以鸿的肩膀上，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不好意思！”林意之坐直身体，抬手拨了下头发，往远离赵以鸿的方向挪了挪。
“抱歉。”赵以鸿看了一眼林意之，声音略带沙哑，“我是想，可以第一时间登机。”
“我知道。”林意之心里猛地一酸，她垂下眼睫，轻轻说：“我陪着你等。”
“嗯。”
“下午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林意之有些突兀的打断了赵以鸿的话，她知道自己这样很不礼貌，可打断他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或许她觉得自己不敢听赵以鸿接下来要说的话。
“没关系的。”赵以鸿很温柔的看着她，话里竟然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我给你打第二通电话的时候，外婆已经走了。”
他是在和她说，就算林意之接到了第一通电话，也赶不及。
可明明此刻应该被安慰的人，是他才对。
“乾叔说外婆走的很安详，”赵以鸿语气平和，又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念的是外公的名字。”
“她还说，”赵以鸿看向林意之，“希望我跟你可以永远幸福。”
“阿鸿......”
赵以鸿眸光微闪。
“抱歉，”林意之别过眼，“赵教授......但是，我们之间......你知道的。”
赵以鸿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点点头：“我知道。”
结束拍摄之后，不用往返在市区郊区之间，林意之的生活节奏放缓许多，每天依旧是运营自己的账号，除此之外，她没有因为完成了拍摄就停止表演课，考虑再三，她反而把每周一次的表演课改成了每周两次。
一次和伍思雪一同参加慈善晚宴，伍思雪笑她：“你是要抢我饭碗吗？”
林意之答的坦诚：“这次拍摄让我意识到，我真的很喜欢表演，拍戏的时候整个人会很轻松，就像是，可以短暂逃脱自己的人生去过另外一种生活。”
这和拍视频做博主其实是一样的。
在她的视频里，林意之可以按喜好打造自己的人设，国外寄宿学校的学霸少女、文艺女青年、时尚博主、说走就走的环保主义者......对那些对她完全陌生的网友而言，她就像一张白纸，他们眼中她的模样，完全可以由她自己描绘。
林意之从前喜欢金庸的《笑傲江湖》，每个版本的影视剧她都看过。
同样是东方不败，许多人独爱林青霞的演绎，更年轻些的喜欢陈乔恩对角色的表现，而她则对96年TVB版鲁振顺饰演的东方不败念念不忘。
这就是表演的魅力所在，哪怕是同样的场景台词，不同人有不同人的味道。
有个很奇怪的想法从林意之脑海中一掠而过。
——她既想做自己，又不想总做自己。
“你的人生有什么好逃脱的啊。”伍思雪端坐在化妆间，“知名美女博主，学历高、人漂亮，又有很爱自己的老公，模拟人生照进现实好不好。”
林意之怔了片刻，想起之前伍思雪嫉妒海哥帮小灯过生日时候说得那句“喜欢一个人不就应该是那样的吗，就算平时面皮再厚也会害羞到讲不出话”。
赵以鸿在她面前从来都是那副不食人间火的清冷模样，哪有什么爱。
林意之眼皮一跳，被自己这个想法吓到，暗骂自己糊涂。
“人有烦恼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林意之不去看伍思雪，“就像你，大家也都觉得你是出生就在罗马的影后，年少成名，有天赋有灵性，在娱乐圈这个大染缸里，能出淤泥不染的，你恐怕是独一份了，可你真的就心满意足无所求了吗。”
伍思雪看着林意之，想起什么，点点头：“倒也是。”
周围喧闹纷纷，主持人声音甜美，说只要拍下在场的展品就可以帮助到失聪的儿童。
“思雪你想过吗，你眼中看到的别人的样子，未必是真的。”林意之忽然问。
看着伍思雪脸上的忧愁，林意之总忍不住想，如果她知道自己那样放不下的男人心里的白月光是自己的母亲会怎么样。
“什么？”伍思雪扭过头，那眼神仿佛能看穿林意之的心。
林意之心猛地跳了两下，而后话音一转，“我是说，你眼中别人的完美爱情，事实上其实完全就是另外的样子。”
伍思雪羡慕海哥和小灯，羡慕她和赵以鸿，林意之反而羡慕伍思雪能勇敢面对自己。
喜欢就是喜欢，哪怕不被接受也还是喜欢。
“你是说你和舅舅吗？”伍思雪皱眉，“你不爱他吗？”
“我爱他不爱他都没有任何意义。”林意之轻声说，“我跟他订婚，本来就是协议。”
终于说出来了。
林意之心里松了一口气。
这几天，每次听到伍思雪提起她和赵以鸿，林意之心里都有不舒服的滋味。
仿佛伍思雪的痛苦难过中也有她添上的一根稻草。
或许在她眼里，在别人饥饿的时候大快朵颐，本来就是一种罪过。
伍思雪脸上起初是惊讶和不敢置信，又过了片刻，她脸上带着点抱歉看向林意之：“怪不得我妈妈之前和爸爸说，舅舅和你订婚这件事很蹊跷。”
“舅舅其实不是一个冲动的人，这一点我也知道，他做事向来有规划，基本不会头脑一热做决定。”伍思雪不去看林意之，“和你订婚那件事情，我听妈妈说好像是个偶然。而且，就在和你订婚之前，外曾祖母提过让舅舅和港区某家独生女见面约会的事情，舅舅也没有反对。”
林意之看着伍思雪。
心里某个地方仿佛一点一点被淹没。
“我知道之之姐你是想安慰我，”伍思雪伸手，扣在林意之的手上轻轻拍了下，“但是其实之前，在你和我说这些话之前，我一直是从内心觉得舅舅是真的和你在一起的。”
“是吗？”
“当然。”伍思雪点点头，“虽然妈妈是那样说，但有时候我真不觉得舅舅对你的感情是假的。”
林意之笑，“那说明你舅舅是个好演员。”
有人找伍思雪敬酒，她起身和对方应酬寒暄，林意之坐在一旁看着她和对方谈笑风生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跟伍思雪参加活动时的事情。
那时候伍思雪从来懒得和人说这些场面话，自己的流程一结束就坐上自己的保姆车匆匆离开。
认识伍思雪至今好像也没太久，林意之心里默默算了算时间。
可再怎么说，伍思雪生在这个圈子，或早或晚，她总能习惯这些。
“那个人据说要投资方导的下一部电影，但他这个人名声很差，许多女明星都不愿意跟他合作的。”寒暄完，伍思雪端着空空的香槟杯坐到林意之身旁，“但在这个圈子，总归还是得罪的人越少越好。”
“是啊。”林意之点点头，没再说别的什么。
住在赵宅的生活一如既往的平静。
恢复学校的工作之后，赵以鸿照例和从前一样早出，晚归，林意之多数时间都在外面拍素材，和他几乎井水不犯河水。
和从前不同的是，林意之开始刻意忽略赵以鸿帮她留的早餐，有时候回家晚，赵以鸿问她要不要帮她一起煮碗面，她也拒绝了。
赵以鸿从不多说什么，准备的早餐被她拒绝，他仍继续准备，她不同他一起吃面，他就煮了自己吃。
有时候林意之走进客厅闻到西红柿鸡蛋面的香气，也会觉得自己的执拗有些莫名，可心里这样想，她每次都是不犹豫直接走上楼。
而后反锁自己的房门。
这天，林意之去赴梁辞的约，他说想推荐林意之去拍国外某个时尚杂志的封面，但林意之考虑再三，还是拒绝了，不为别的，就因为他几次三番让伍思雪伤心，她觉得自己也该适当和这个人保持距离。
结束后，林意之又回了一趟檀公馆。
林昂谈恋爱的事情被发现了，起因是乔乔想从H大转去国外做交换生。
乔乔的父母找上门，脸色很不好看，林意之坐在家里沙发上听着双方父母冷着脸聊了两个小时，都没聊出任何结果。
回到赵宅的时候已经快凌晨，整栋别墅的灯都是暗着的，她按开门禁，客厅的地灯跟着亮起。
林意之疲惫地脱掉高跟鞋扔到一旁，酸痛的脚得到解脱之后，整个人都轻松许多，正准备拎着小包上楼，抬头才意识到左手边暗绿色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她吓了一跳：“谁在那里！”
说完才意识到是赵以鸿，林意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抬手轻拍着心口：“你怎么不开灯？”
赵以鸿抬起头，隔着半个客厅的距离，看向林意之。
他身上穿着件白色衬衫，纽扣开了几颗，领带被扯开，拧的皱巴巴垂下。
指尖夹着的细烟猩红火光之中，有一缕白烟缓慢升起。
房间是暗的，对面墙壁上的窗子里有月光投射进来，林意之看清了他苍白的脸。
在那一瞬，林意之很难分辨赵以鸿脸上的神色包含的意味，仓皇、无助、破碎，悲凉。
林意之去按客厅吊灯开关的手顿住，“你、你怎么了？”
赵以鸿缓缓将手里的香烟在玉石案面的茶桌上摁灭，扭过头背对着林意之。
“外婆她，去世了。”林意之听到赵以鸿说。
去港区的飞机遇到暴风雨，延误了整整十个小时才从春申起飞。
唐老太太已经去世，乾叔在港区料理那边的事情。可即便是知道赶不上见老太太最后一面，陪着赵以鸿在候机室等待的每一秒钟，于林意之而言都无比漫长。
作为典型的亚热带季风气候，这个季节春申有暴雨或台风是很寻常的事情，旅客们都不觉奇怪，听到机场语音播报后都去酒店休息等候通知了。
只有赵以鸿，人已经全部离开了，他仍低着头坐在冰凉的椅子上，一动不动。
候机室的空调打的很低，冷气从头顶悄无声息渗透进人的身体。
林意之想问他是否先去酒店边休息边等，可看着他的模样，终是欲言又止。
更不敢去问下午的时候他的那通电话是否是要和她说外婆的事。
其实林意之一直觉得自己是个直接的人，或许是从小性格使然，又或是在国外读书这么多年受了西方文化的影响，总之，她不会真的将那些使她难过在意的事情藏在心里太久，即便是面对父母，许多难听的、甚至是大家认为说不得的话她也是一说再说。
就如秦风香所说的那样，林意之这个人说起狠话完全不顾人死活。
可现在想来，她与赵以鸿之间，已经积了太多说不清却也很难再去开口问的事情。
林意之低下头，久久凝视腕上那只细腻油润的羊脂玉镯。
许久之前，唐老太太将这只价值连城的玉镯送她做见面礼，当时碍于形势才戴上，那晚她要还，赵以鸿却按住她的手，说，阿婆送出去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收回来的道理，磕了碰了那也是林小姐自己的事。
当时林意之其实就想问赵以鸿，他说的话到底什么意思。
可她没开得了口。
镯子圈口小取不下来，也就戴着。
拍《还牙》过程中，她瘦了七八斤，那时候她其实可以取得下玉镯，可导演说不必要取，她就又继续戴着，一直到现在。
林意之修剪得宜的指甲轻轻刮过玉镯上细小的划痕，片刻，又握住冰凉的玉镯，顺着手腕往下拨。
玉镯卡在关节下不去，硌得她掌骨一阵痛，林意之最终放手，将镯子往手腕上轻轻推了下。
当时没说的话，后来再就没有说的契机了。
当时没取下的玉镯，再想取下来，也难了。
那之后的许多事情也是这样。
林意之固然忘不了两人的开始、忘不了那一纸协议，可他对她好的时候，她仍不可能做到无动于衷，即便和顾正尧分手后已经对男人彻底失望，可有好多次，看着他无条件维护自己，她还是忍不住冒出“会不会......”的念头。
有些事情是觉得没必要问，有些事情是不想问。
赵以鸿身边一直有个叫格列布俄罗斯人保镖；那晚太平山顶道的宴会，赵以鸿受重伤浑身是血住进浅水湾白房子......玛利亚姆、还有那个叫“阿铢”的糖水铺店员——
这些，林意之从来没正面问过，她不想问。
不问不代表没有猜测，可即便再好奇，林意之也都忍住了。
像是跟自己作对，越是好奇，越是要忍住。
今天下午赵以鸿打来电话，当时林意之任由手机在包包里面震动了许久，没接。
她一向不喜欢别人忽然打电话过来，在她看来，不到十万火急的事情都能用微信消息解决，偏偏赵以鸿大事小事都打她电话，完全不顾忌她的感受。
这通电话过后半个小时，赵以鸿又打来了一通电话。
这一次她是真的没听到，等看到有未接电话之后，林意之点开微信，发现没有消息之后按下锁屏收起了手机。
那次在病房的时候，赵以鸿说了，他不在乎她，只在乎唐家的名声，林意之想，那她也没必要在乎他的感受。
只是她没想到，这次赵以鸿是真的有天大的事情。
下午那两通电话，一定是因为外婆的事，林意之抱着膝盖，心绪沉沉。
可是也未必，如果真是这样，那赵以鸿就该第一时间踏上去港区的飞机，而不是在春申等她的回应，因为一个“协议未婚妻”错过见最亲的人最后一面......
林意之才想到，赵以鸿会不会是因为她才错过了见到外婆最后一面。
她觉得不可能，和赵以鸿的协议婚姻本就是为了取悦外婆才产生的，老人已经去世的话，就再没了做戏的必要。
可另一方面她又想，会不会下午电话打过来的时候，唐老太太尚有一口气，赵以鸿打电话给她就是为了带她赶去见外婆最后一面，而因为她的任性，这一切终成了遗憾。
一路上，她都想问赵以鸿这件事，只是这次，她不敢开口了。
窗外几乎是一片黑暗，偶有指示灯闪烁着遥远又模糊的光斑。
闪电划破世界的时候，能看到雨水猛烈拍打在厚厚的玻璃上，像挣扎着要进来的异世界生物，转瞬又隐匿于隆隆夜色之中。
冷气躲无可躲，身体被冻得几乎僵硬，林意之扯住套在身上的薄外套往上拉了拉。
两人相识到现在，她的确对赵以鸿有过许多未曾宣之于口的不满，唯独今晚，她不会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怨言。
想到奶奶，想到同样的事情也可能会发生在她身上，林意之就觉得，哪怕飞机要延误再久，她都能陪他等下去。
林意之身体缩在长椅上，困了就闭上眼睛眯片刻，睁开眼睛的时候赵以鸿依旧是先前的姿势。
他俯身坐在椅子上，背深深弓下去，比他整个人更伶仃的是他的影子，顶灯照着，极单薄一片影子投射在他脚下，仿佛随时都会随他整个人消散成一片烟。
她也不去打扰他，就坐在一旁，身上衣服滑落被冻醒的时候，先是瞥他一眼，再看一眼手机上的时间。
凌晨一点、凌晨一点半过、将近凌晨两点。
凌晨两点，林意之醒来的时候，身上裹着厚厚的白色毛毯，她的头靠在赵以鸿的肩膀上，紧紧抱着他的手臂。
“不好意思！”林意之坐直身体，抬手拨了下头发，往远离赵以鸿的方向挪了挪。
“抱歉。”赵以鸿看了一眼林意之，声音略带沙哑，“我是想，可以第一时间登机。”
“我知道。”林意之心里猛地一酸，她垂下眼睫，轻轻说：“我陪着你等。”
“嗯。”
“下午给你打电话——”
“我知道！”林意之有些突兀的打断了赵以鸿的话，她知道自己这样很不礼貌，可打断他是她下意识的反应，或许她觉得自己不敢听赵以鸿接下来要说的话。
“没关系的。”赵以鸿很温柔的看着她，话里竟然带着几分安慰的意味，“我给你打第二通电话的时候，外婆已经走了。”
他是在和她说，就算林意之接到了第一通电话，也赶不及。
可明明此刻应该被安慰的人，是他才对。
“乾叔说外婆走的很安详，”赵以鸿语气平和，又带着一丝极难察觉的颤抖，“她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念的是外公的名字。”
“她还说，”赵以鸿看向林意之，“希望我跟你可以永远幸福。”
“阿鸿......”
赵以鸿眸光微闪。
“抱歉，”林意之别过眼，“赵教授......但是，我们之间......你知道的。”
赵以鸿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黯淡下去，他点点头：“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