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很好。

    真的,她是这么想的。

    从前他怀疑过她一次,这回又帮她一次,两个人算是扯平了。

    那次被他丢进河里的事,她一直没说,但是也没忘,那不是她宽宏大量,而是对于他哥哥的事,她一直心怀愧疚,严青是因为她说要吃鱼,才半夜出去下水的,当然溺水属于天灾,人为不可控的,可是说不后悔、不自责,那是假的。

    当然,他还不知道。

    或许就因为这一点,她偶尔在他面前,表现得有些怯弱,也常常慷慨赋予一些关心,担起长辈的责任。

    真矛盾啊。

    绿腰骑在马上,缓缓得走,大腿骨被硌得生硬地疼,或许是最近有些操劳过度,她发觉自己瘦了好多。

    低头一看,马也瘦了好多。

    给人好好做饭,却把马给忘了。

    这个嫂子当的,比妻子还累。

    她趴下身,伏在马背上,侧脸被马冷硬的鬃毛来回刮擦,有些针尖样的刺痛。

    三年,他要她为他的兄长守孝三年,三年后呢,倘若他娶妻生子,她被逐出家门,届时又当如何?

    她想起上次姐姐来,跟她说的那些话,什么为了娶妻,小叔卖掉寡嫂,什么为了立业,大伯闹着分家……全都是些家长里短的腌臜事,那时她还嘴硬,轻视她姐的势利和多虑,现在看来,这种忧患确实不是胡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再不未雨绸缪,这种苦役迟早也会轮到她。

    绿腰轻轻抚摸着马的耳朵,低声喃喃:再过上几年,不知我还养不养得起你。

    见那两个人走远,她才牵起缰绳,背道而驰,一路朝荒野深处跑去。

    胡天海地地跑了一趟,直到看见不远处蓝莹莹的湖水,她才意识到,已经太远了。

    回头一看,果然,自己家小屋的烟囱,被远远地扔在后面,孤零零的,像一只没人要的筷子,因为只有一根,捞不到饭,所以饥饿极了。

    往深处去。

    西北地形多样,大漠、戈壁、沼泽、盐湖,看着是坦途,实则处处陷阱,不熟悉当地水文的话,所过之处,危机四伏,左脚有命右脚丢,绝非戏言。

    夏天苔原上的冰层融化为沼泽,若没有人带路,很容易陷进去。

    她识相地绕道而过。

    这时她心里想:果然,春天是最坏的季节,危机四伏,什么都能发芽,什么都能发生,夏天,夏天也要注意,虽然她说不出来夏天的坏处,不过往深了想,肯定也是有的。

    一直等到太阳下山,她筋疲力尽地牵着马回到家。

    累是累,不过在马上,满腔积郁也随之一扫而空,而且,她几乎没怎么纠结,就生出重来的力量,决定要自立门户,以保将来,即使被赶出严家,也有立足之地。

    想到这里,她裹紧被子,倦意袭来,又沉沉睡去。

    -

    半个月后,严霁楼考完试从镇上回家,差点以为认错门。

    这是第一次发现锅灶蒙尘。

    按理说,他从小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应该早就习惯了,可是享受了几个月的热饭热炕头的幸福生活,他忽然对这种冰凉感到陌生。

    “嫂嫂。”对着室内呼唤。

    没有人。

    奇怪。

    在灶房翻了橱柜,连口剩饭都未曾有,好像有一段时间没有开火的样子,案板底下的米缸倒是丰盈,窖里的洋芋,堆天阆地,全都长了紫芽,一个个张牙舞爪,攻城掠地。

    还有院子,到处都是鸟粪,蜘蛛随意织线拉网,墙根底下杂草蔓生,门前平白多了几个蚂蚁窝,一群蚁兵正搬运草粒子。

    看吧,连蚂蚁都没得吃。

    他去到寡嫂住的那间卧房,除了那一次紧急情况,给她处理鱼刺,他其余时间从未进去过里面。

    掀开帘子,各种颜色哗然而至,和上次截然不同,里面弄得竟像是个盘丝洞。

    五彩丝线悬挂在架子上,铺得密密麻麻,连房梁都快看不见了,仰头看上去,像是在下雨,几乎听得见沙沙的春雨,让他疑心这是蚕做的梦。

    同时,又从地底,升起那一种幽微的香气,并不是甜香,而是微微发苦,有着木头的纹理,闻着有种肃穆,像是佛殿里焚香经年,木鱼浸染的那种味道。

    这种奇特的视觉和嗅觉交织,令他几乎有瞬间的谵妄,他察觉不妥,很快就要退出来。

    这时已是弦月在天,寡嫂还未归来。

    马棚里大小马都不在,看得出她是出了远门,也不知道一时半会儿能否回来,不知为何,他总觉得不该如此。

    难道她从前面对兄长,也是这样荒疏吗?

    久等不至,他起身将院子内外全部打扫一遍,又稍微烧了点粥果腹,大约是太久不近庖厨,手艺十分生疏,连那粥也烧糊了,草草吃过,便一面就着月光翻书,一面坐在桌前等她。

    一直到三更,远远地听见一阵犬吠,从村头到村尾此起彼伏,然后是哒哒的马蹄声,越来越近,终于落定。

    大门被推开,女人翻身下马,打水,洗手,搬运草料,喂马。

    做完这一切,她才向房中来。

    然后顺理成章地被吓了一跳。

    “叔叔什么时候回来的?”见四周黑沉,“怎么也不开灯?”

    说着去翻火捻,却忘记油灯已经枯了。

    她前几日熬夜点灯,用灯油太耗,这几天又东奔西跑,还真顾不上这些。

    放在从前,或许她还担心他在黑暗中看书坏了眼睛,如今忙得昏天黑地,对自己都粗糙得不像样,哪有功夫去关心一个毫无血缘的陌生人。

    所以,也就对这黑暗妥协了。

    这样也好,明灯之下,相对无言才最尴尬,两人都看不清对方,也算互留余地。

    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转过头去,对着那孤峻的轮廓,“饭吃过没有?”

    严霁楼似乎有所触动,正要说话,沈绿腰就说:“缸里有米,自己去做吧,正好你回来了,要不家里的米缸都要生虫了,好好的粮食,浪费了怪可惜的,不过今天不用做我的那一份,我在外面吃过了。”

    这里她留了个心眼,她说的是,今天不用做她的那一份,可不是明天,或者后天……好不容易等他考完试,下学回家,家里多了个青壮年劳动力,放着也是白放,不如利用起来,还能省下她不少精力。

    严霁楼是严青的弟弟,又不是她的,她不想当谁的姐姐,更别说什么长嫂如母,她觉得像骗人,她才不要被拔苗助长。

    见严霁楼不动,又说:“现在到了夏日,天气渐热起来,柴房阴凉,倒是个极好的去处,我早打扫干净了,叔叔早些回去歇下吧。”

    沈绿腰说完就进了内间,一刻也不多停。

    只有几缕清苦味,凉凉地隔着帘子飘出来,带着一股抗拒的力,指着他的脑门,将他轰出门外。

    严霁楼站在月光下,心下一阵发空。

    自己才拿到乡里第一的好成绩,是说也不说?

    回到柴房胡乱睡下,果真,如寡嫂所说,打扫得清洁整饬,同院里荒芜的状态不一样,这里是早就收拾过的,像是早有准备。

    或许是她太累了,他这样想。以至于忽略了连原本正房的书桌都被挪过来,她的意思是要他在这里常住。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听见外面的动静。

    出门看,此时天才麻麻亮。

    寡嫂正弯着腰,一袭短衣,在井台边打水。

    这么早就起来劳作吗?他想,猜测果然不错,昨日之事,只是疲乏所致,饔飧井臼,夙夜操持,确实辛劳,他作为小叔,理应撑起门户。

    井绳辘轳,木桶撞到井壁上,不时传出闷响,大约是很吃力,他正要出去帮她。

    却不想,是他小瞧了她,不多时,那水桶已经搅上来,她把它提到一旁的石阶上,哗啦一声,水泼开来,青石台阶冲被刷得干干净净,她脱掉鞋袜,光脚站上去。

    那里窗台下,拴了一匹马。

    手里拿起黄铜马勺舀水,给它洗澡。

    短上衣,袖子也短,她一举手,就露出半截手臂,脚下的裤子呢,也是短的,细细的脚踝,站在青石上,因为淋了水,发出莹润的微光。

    他隔着窗瞧着,平白无故,心里一惊。

    平日里叫一声寡嫂,总以为她持重,如今看着,原来寡嫂也还是一个比他大不了多少的女孩,他猛然意识到,她不是天生就是他的寡嫂,甚至不天生就是他兄长的妻——

    在嫁到严家之前,她是什么样?

    她朝檐下走来,打断他的思路。

    就这么收拾完,太阳也出来了。

    马洗干净,被明净的晨光,照得皮毛发亮,如同绸缎一般。

    她进了屋内,出来时已经褪去短衣,换上白衣黑裙,头发挽一个极简的纂儿,黑鸦鸦的鬓边扎得极紧,脸上微微敷了香粉,显得眉眼如画,整个人都朗阔明媚。

    他眼看着她翻身上马而去,欢欣地跃过门口,一直消失在小路尽头。

    鼻尖萦绕丝丝缕缕的梵香,庄重悠长,仿佛是菩萨才降临过此地。

    他走过去,伸出指尖,在门口的绣帘上轻轻一碰,那是一点香粉。

    女为悦己者容,从来没见过她描妆敷粉,如今这样,是要出去见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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