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

    二零零零年九月。

    在郑州繁华街道行走的任其,脚步不由得慢了下来:“爱妻会不会接受我?我曾经豪情万丈,如今归来时却行囊空空,她的第一反应会是什么?第一句话是什么? ‘你回来了?’她问。我点点头。然后就是很平静地让我洗个热水澡上床休息,接下来的日子就是每天安分地度过,我们一起慢慢地变老。如果她不接受我,然后再给我几句牢骚:‘这么多年的苦,我一个人都忍受了,双眸早把你看透,我的后半生再多个已失去人性的你有何意义?那么我就应该回应道:‘前几年我一直给你们寄着生活费,我在外面受那么多苦,不就是为了给你们营造一个安乐窝吗?天大的难我一个人扛了,心却从没有绝望过,就是因为我还有这块儿安乐、祥和、纯洁的根据地。现在,既然您不接受我,我也并不想让您为难,我走了,反正已看透了黑暗,再走进夜色又何妨?’然后理直气壮地拄着双拐,扭头就走,决不停留。再然后呢?就我目前的这种状况,必定是要流落街头的,这种结局真是太可怕了。唉,既使她说出了绝情的话,我又怎能怨她?自己为贪得一身快乐,现在又何必烦扰她。可我真是无路可走,家,让我朝思暮想、魂牵梦绕的家啊,才真正是我的归宿啊。”迎面走来一位西装革履穿着讲究的中年男人,他瞟了任其一眼,装作不认识地走开了。

    “这不是以前和我一起在销售部打工的黑子吗?前几年我混得不错的时候,他带着表妹投奔我,当时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却把他的表妹留下来当了我的秘书。看见他,不由得想起了曾经打得火热的仙美。任其很想问问他表妹的情况,可又不好意思开口:“唉,看他这身行头,估计活得不错,瞧我这身穷酸相,他装作不认识又有什么稀奇?无所谓,好运轮流转,虽然他现在是一匹弛骋人生的骏马,但是我也有一双手,只不过现在是被禁锢着,没什么大不了的,待几日重振自己,然后再用这双铁拳把他打倒污水沟里。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挣钱或赌气,而是一个病人应得到的关爱和温暖。我需要养精蓄锐,只要有人肯好好照顾我,我很快就会像以往那样进发出强大的力量。哼,黑子,你没什么了不起的!”

    聊以□□的任其不屑一顾地回头望着黑子的背影,然后继续朝前走去。

    不一会儿,黑子走到他跟前,语调低沉地说:“我想,还是应该把这件事告诉你,仙美死了。”说完,他便大步流星地离去。

    “死了?!”任其呆愣在那里,半天没有反应过来,待思路清晰,想再问个明白时,黑子已经走远了。

    种种疑问开始在任其的脑海中盘旋起来:“她是怎么死的?自杀?不过,无论如何不会是人老的那种自然死亡,因为她比我的年龄要小得多,我还活着呢。当时自己要是不提出跟她分手,她也许不会这么早就死吧?可我也是无奈的,她每天把食物煮不煮熟都没关系,但赌博以及歇嘶底里的性格却折磨的我片刻不得安宁。不过,我也算是对得起她了,因为是我替她还清了赌债。唉,得知她到了另一个世界,心里真是格外的难过,我对她不能说没有感情,毕竟我们在一起相处了几年。”

    在一阵沉重悲痛的默哀结束之后,随即恐惧袭上任其的心头:“自己在风光得意时,忘乎所以,现在,这颗桀骜不驯的心终于着地了,也该扪心自问一下:‘我是谁了’?我也不过是个平常人,也适合凡人皆有一死的客观规律,人一闭眼什么都没有了,所谓的功成名就也将统统化为乌有。人生的胜利是什么?活着,得到真爱地活着就是成功,就是赢家。一切都是虚幻的,只有生命才是真实真切的;只有一家人平安健康地生活在一起才是最幸福的;只有亲情才能在最后一刻伴随着自己,毫不畏惧地走向另一个世界。”

    想到这儿,任其特别思念自己的妻子:“我虽然是一只野兽,但是我愿无限柔情地偎依在天使身边,接受你的垂怜,衣食无忧、平安快活地度过每一天。天使啊,我是一只有感觉的兽,也是有情义的兽,你亲自给我缝制的新鞋,我一次都没舍得沾地儿,因为我知道自己趟的是混水,我怎忍心去玷污它?对呀,只要我一把这双寓意深刻的鞋,展现在她的眼前,她那颗善良真诚的心,就会深深地理解我。家啊,走到天涯海角都不能把你忘怀的家;千言万语都无法表达对你深深眷恋的家,此时,我的心灵深处正在一遍遍地呐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的心不再犹豫彷徨了。”回家渴望让任其加快了脚下的步伐。

    (2)

    当任其走进社区门口的一刹那,院子里的人们不约而同地把目光全都集中在他身上:鸡窝般乱糟糟的头发,灰白的头发已开始谢顶,穿着不合季节的衣裤上满是污泥,鞋上的尘土厚厚一层,两个脚趾还拱出了鞋外。

    “哟,这不是任大老板吗?几年不见,怎么拄上拐了?你还好啊?”一个老太太终于打破了寂静。

    “啊,啊,好——好。”任其尴尬地应着,要知道他是一向瞧不起这些是非的小市民。

    “可如今自己却被这些小市民嘲笑了。”他低着头,径直朝车棚方向走去。

    “喂,任老板,你们家早就不在那儿住了,搬到前面的新楼上了,花园小区、二单元、六零二房间。”有人在他身后喊着。

    “哦——”他将信将疑:“自己寄的钱也只够她们的生活费,离买房子还差十万八千里远呢,是不是他们在耍我?不管怎样,赶快离开此地才是最佳的选择。”他使劲儿拄着拐,朝前面的新楼走去。

    “哈,他真是离家太久了,连自己的家门都找不着了。”

    “瞧他现在那付德性,一看就知道是个穷困潦倒的倒霉蛋。”

    “哼,以前看他多横,总是趾高气扬的,小头抹得是油光发亮,可看他现在,往日的骏马经过漂泊,老得再没了以往的风彩了,完全变成了一个毫无魅力的小老头儿。”

    “是啊,他好几年都不着家,维姐一个人上要侍奉他的老母亲,替他养老送终,下要教养孩子,还要为生活奔忙,如今他却如此落魄地回来了,如果是我的丈夫,我根本就不会让他进家门。”人们不屑一顾地瞥着任其的背影,津津乐道着。

    (3)

    已站在自家门口的任其,双手就像灌了铅般沉重地抬不起来,侧耳倾听,优美的轻音乐和说话的声音传入耳际:“来,让我们大家举杯,恭贺我们的同窗好友任翔考上清华大学。”一个年轻人提议道。

    “谢谢大家,请允许我先敬母亲一杯,谢谢您,妈妈,感谢您给予我生命,给予我快乐,给予我一个温暖的家,慈母的恩情终生难忘。”

    “啊,这是儿子的声音,虽然嗓音已经变了,可依稀能感觉出童年时的稚气。”任其激动万分。

    “我也感谢上苍把这么优秀的儿子赐予我,来,我们母子把这杯飘香的美酒干了。”

    “哦,这是老婆那柔和悦耳的声音。”任其的眼泪不由得夺眶而出。

    “这亲切的声音啊,真是久违了,老婆啊,谢谢你把我们的儿子养育成人,这么多年真是辛苦你了。”电梯传来叮咚声,任其忙拄着拐杖,往旁边的窗户下挪。窗外,下起了小雨,蒙蒙秋雨滋润着任其枯萎的心灵,唤他重新复活。

    “俯瞰着发出淡淡微光的路灯下走路匆匆的人们啊,你们是不是也犹如我一样,颠簸在一望无际的大海上,没了方向见不着目标的行船,只是随风漂荡着。女人哪,你们理解我们男人吗?我们其实也渴望在心底拥有自己的一方净土,渴望不再来去匆匆地奔波于生活,我们带着甜蜜的妻儿,在希望的田野上散步遐想。唉,再怎么渴望,现实毕竟是现实啊。回首往事,心中的痛犹如万虫吞噬着我的心,我无法赞同自己所走过的路,也不喜欢那种漂泊的生活,在孩子面前愧为其父,在老婆面前无地自容,我这个一度逃避家庭责任的人,想要重归正规航线,拿什么表白自己诚恳的心意呢?半白的头发?枯萎的灵魂?惨败的躯体?还是悲哀的泪水?唉,早知今日多痛苦,悔不当初贪风流。”

    他长叹一声坐在地上。“老婆啊,我倦了,不愿在那罪恶黑暗的深渊里龌龊地活着,这种荒唐的生活只能腐蚀和销毁我的生命。让我抓住那援助的手,抓住光明,抓住希望,我想在阳光下生活;老婆呀,我累了,不想再有赚钱的辛劳和每日的恐慌。贤慧的你呀,一定会继续忠诚地为我守住大门吧?让我在你搭好的窝里安宁的歇息,让我还像以前那样过着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我呀,真的好想和你们一起重新过那传统、有序、甜美的生活啊。”

    夜色越来越浓,雨越下越大,任其不由地打了一个寒战:“好冷,我仁慈、挚爱的老婆啊,现在你义不容辞的职责就是:敞开你那温暖的怀抱吧,我来了,假如能和你同舟共渡,这点儿风雨又算得了什么呢?”充满了决心和勇气的任其又一拐一拐地出现在还亮着灯的走廊上。他刚把手放在门上,门却轻轻地开了,屋里亮着灯,他把手从半开的门伸进去,把顶着门的方凳子拿开,走进屋子。

    门后的手把上系着一根绳子,任其进来时,绳子的另一端轻轻敲响了维卡床头旁的铃声,睡得并不沉的她很快披衣坐了起来:“一定是他回来了。”

    任其望着屋里整洁一尘不染的客厅,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感慨,老婆就站在了他的面前,俩人都想说什么,可是却没有说出来。只是默默地相互注视着对方:“这是他吗?头发灰白,眼窝深陷,黑青的脸,破旧的衣服里包裹着瘦得脱了形的身体。回来了,带着污垢和尘埃,但又不知道会什么时候就会又飞走的他就站在我的面前,我该怎么办?再次把满身泥浆的他清洗干净?!再次敞开慈母般心怀把他拥入怀中?!他在外,牵挂他;他回来,又不知该怎么面对陌生的他。唉,这个肆意践踏着我的尊严的男人啊!可他目前这种状况无论如何我是不能弃而不管的。”

    任其也很吃惊:“多年不见了,老婆还是那么美,一种成熟、博爱、高雅、崇高及女人韵味十足的美。”他忽然想起了在乡下时他第一次从城里回家探亲见到她时的情景,那时的她脸色苍白,瘦削,眼神迷离无光,而现在的她满眼都放射着慈爱的光芒。瞧见了吗?那颗见到老公时高兴狂跳的心脏;还有脸上泛起的红晕,那是激动的细胞串通了每根神经的结果。她还是爱我的,她将抚平我的创伤,问题是我应该用怎样无限真挚的感情来回报并补偿她,我这个漂流已久的鸽子回巢了,笼里早准备好了水和饲料,面对着井然有序的家,面对着依旧还爱着我的她,我的生活又有了希望和勇气,老婆怎么不说话,也许是彼此分开太久了,有点儿羞涩的缘故吧。那我先表示一下吧。就说:‘我这么多年在外面应酬很多,觉得很累,谈心事的朋友也没有,我终于明白了,还是你最好。’这样说不太妥当。那就这么说:‘我的工作事业很忙,这些年忽略了你和家人,现在我才觉得没什么比亲情更重要了,所以就下决心回来永远守候在你身边,再也不——’还没等任其开口,维卡首先打破了沉默:“你——,伙伴,你回来了?”她的声音很轻,但任其却字字听得真切,他惊讶她为什么会称他为伙伴,但很快就想通了。

    “是的,伙伴,我只不过是她的伙伴,还有什么词汇比这个词更贴切地表现出女主人此时的心态,和曾经历过的心里路程?我是个地道的利己主义者,只关心个人想法,满足个人的愿望和要求,从没有顾及过她的感受与悲欢,如今破落的我却还想着让她称我为爱人,自己有什么资格、魅力配得到她的爱?让她称我为丈夫?虽然我曾对婚姻郑重地许诺过,但是我却出尔反尔,反复无常,一次又一次地去伤害她。她忍受着我对她的冷落,孤独地行走在人生路上,我确实只能算是她旅途上的一个伙伴,来了,就结伴而行;走了,她也不会因此而停下步伐,照样大步往前走,瞧,这宽敞明亮的大屋及屋内的一切摆设,不都是在没有我的情况下发展起来的吗?她是个有尊严、有能力的女人啊,我却无视她的人格,说把她丢下就丢下,可想捡起就能捡得起吗?”想到这儿,他惭愧地低垂着头:“我——,我这只破船是从天涯一角漂流到此,不敢奢望在这温暖的港湾久留,只想在此掬一口水喝,润润干渴的喉咙,然后继续往前赶路。”这话声低沉粗哑。可在他的内心深处却有另一个声音在哀诉着:“老婆,你知道吗?我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后面是大海,我已经回不去了;前方也是茫茫大海,我真没有力气再往前划翔了,真渴望能够停泊在这个小岛上啊。”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啊!不管你走到哪儿,这儿永远是你的避风港。”维卡边说边取下任其肩上的挎包,把他的拐杖放到一边,然后搀扶着他,坐在了沙发上,随后又端来一盆热水,把他那双粘血带泥的鞋子脱下,轻轻地洗着这双血肉模糊的脚,她全明白了,他落魄后的遭遇及这一路的辛酸和劳苦,她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滴落在水盆里。洗完脚,用剪刀帮他修剪完趾甲,包扎好伤口,又拿来一双新软底拖鞋给他穿上。任其默默地接受着老婆为他所做的一切,真是百感交集,但千言万语却哽在咽喉,什么也说不出来。

    任翔听到了客厅里的动静,穿着睡衣的他从卧室里走出来,任其仔细端详着儿子:他体格魁梧,浓眉亮眼,浑身透着青春的活力和健康的美,仿佛就是年青的自己啊。“爸爸,可把您盼回来了。”父子俩激动地紧紧拥抱在一起。任翔帮着妈妈把饭菜端上餐桌,任其端起了酒杯:“儿子啊,谢谢你们,因为你们并没有抛下我,我真幸运,又能和家人在一起了,以后再也不会有痛苦寂寞了,还是家好,心里安宁,踏实,没有你们的日子,我的世界是黑暗苦闷的,只有和你们在一起,我才会有光明和希望啊。”

    “爸爸,这么多年我们也一直非常牵挂您啊,彼此的思念都在这酒里,爸爸,让我们把这杯酒干了。”一杯酒下肚,任其五味俱全:“在他们真挚的感情面前,自己是多么的渺小,多么的不可原谅。回首往事,自己用全部精力和美好岁月所追求的生活,不过是肥皂泡沫而已。现在,亲人的温暖点燃着我,复活着我,让我羞愧难当,在纯洁的他们面前,自己真不该有那么多的丑陋和罪恶。其实,我的内心深处是非常爱这个家的。感谢我的老婆啊,这个家能继续生存,是和她的巨大努力分不开的,她真的很不容易,可自己今后真能够坦坦荡荡,没有良心不安的和他们生活在一起吗?”

    “爸爸,这些年您给我的来信我都收藏着,并把他们作为自己前进的动力,我今天的进步是和您一直以来的鼓励是分不开的。”看着豁达开朗的儿子,任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自己离开家时,儿子才上小学,一眨眼的功夫他翅膀上的羽毛就长丰满了,要飞了,内疚和遗憾的是,这么多年却没有好好照顾过他。“对不起,儿子,这么多年我一直忙于生意,没能很好照顾你,你不会怪罪爸爸吧?”

    “爸爸,我理解您,您在外面拼命工作的目的,也是为了我们的家能过上好日子,虽然您由于忙事业不能和我们生活在一起,但您寂寞的心,和我们思念的心是永远连在一起的,妈妈也常说,您也不易,让我长大以后要好好孝敬您,爸爸,我爱您。”听着儿子诚恳的语言,任其真有些喜出望外:“没想到我在儿子的心目中还是那样完美,既然儿子这么崇拜我,那就把自己当成一个曾为这个家庭做过贡献的人吧,我是为了这个家才出去挣钱的,出去才导致于我没有抵得住外界的诱惑,做了不被道德认可的行为,现在就只当是光荣的堕落吧,只有这样才能聊以□□,也才能坦然的面对他们啊。我现在平安的回来和家人团聚了,但愿我和家人还能像以前那样相亲相爱地永远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也不想再折腾了,忘记过去,在有生之年好好享受天伦之乐吧。”在父子俩开怀畅饮之际,维卡一边默默的给任其铺着被褥,一边思索着:“他回来了,空房的招牌虽被摘下,可心却忧忧。今后我所要做的是什么呢?”

    任其躺在老婆为他准备好的柔软的被子里,感慨万千:“如果昨天是在地狱的话,今天我就在天堂里了,唉,哪里有家舒服啊,现在什么都不怕了,因为有妻子陪伴在身边。可心里却总觉得有些忐忑不安,妻儿不但对我没有任何抱怨,而是越发的对我关怀体贴,心里真有些不是滋味儿。我曾都得到过巨大的财富,可从没有让妻儿真正享用过,前几年每月给她的几百元家用,是根本不可能使家庭生活有如此高的水平,也就是说这几年妻在事业上,一定是非常的勤奋和努力。”他很想把正在厨房洗碗筷的老婆叫到跟前,然后问一问她:这几年她都干了些什么?独自肩挑了很多东西的她,是不是吃了很多苦?转念又一想:“整个家是靠着这个女人亲切的话语,温柔的教诲及慈母般爱的沐浴下生存下来的,我已经没有任何资格权力向劳苦功高的老婆表达自己任何的意识,以后我在这个家只能老老实实地呆着,绝不能乱说乱动。”极度的累乏使任其很快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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