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福殿中,风谨言设宴款待东平郡侯,群臣共贺共欢。

    她于座上冷冷打量着东平郡侯,虽为降臣,但他于席间与众人周旋应酬,竟无半点不忿之意,就好似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隐忍克制之心可想而知,这样的人可卧薪尝胆,不可不防,却又不得不敬。

    而她,却也不可能心慈手软。

    昨日在枢府时,她便说的干脆,东平郡归降之后,必要守军进入驻扎。

    众人一愣,她倒气定神闲,反问道:“若北夷军队不进驻,降与不降又有何分别?”

    她不仅仅要他东平郡侯俯首称臣,她要的是东平郡广沃的土地,和浩瀚无垠的大海。

    章仪试探说:“只怕东平郡侯不肯,徒生反意。”

    风谨言冷笑数声,命人展了地图,兰花指翘,却一处一处指的凶狠,“如今朕的亲军共五万人分别在复东,屏门,渠海三处,不日贺兰的金甲军即可入京,如一切如愿便罢,若有差池,先头部队入腹地,贺兰再从朔州直插进去……”

    章仪等人屏气不敢再言,陛下此法是破釜沉舟之计,北夷必定是消耗不少人力物力,但若被逼无奈,真打起来,别说小小一个东平郡,只怕渤海渊也能攻下十之八九。

    这群人方才知道这小女子赤裸裸的野心,绝不是说笑的。

    谁知她又补上一句,竟是句句狠厉,“东平郡侯倒作得好算计,想坐山观虎斗,借刀杀人,想北夷与南旻两败俱伤,怕是如意算盘打错了!什么为妻求药,他结发之妻五年前便已离世,又哪来什么重症不愈!”

    听至此,柳潮安脸色微变,怪不得她那夜说他只猜到了一半,他确实知道得太少。

    都说君王无情,东平郡侯拿已故亲人的名义作假,她早就知道,却顺水推舟,二人一唱一和,倒是演的一出好戏。

    “若再增兵何人可用?”风谨言斜睨众人,“可有人选?”

    章仪与众人这才报上几个名姓,都说未雨绸缪,要做便要做最周全的打算。

    风谨言听后微微点头,见她脸色稍霁,章仪才敢问:“陛下怎知东平郡侯耍的心机?”

    风谨言眼中明暗未定,一小簇火苗复燃,影卫当日接报,有数名杀手挟着刻有南旻军标的刀剑,要打着南旻的旗号行刺,幸亏半路截获才免生乱。

    风谨言说了个清楚,却听柳潮安一旁缓缓言道,“他以为人在北夷,定不会怀疑他敢栽赃嫁祸,却不知此地无银三百两。那些杀手也不必审,都是些个死士,这会子命恐怕都不在了。”

    众人点头,都是一些脑袋挂在腰间,刀尖舔血的亡命之徒,怎惧生死。

    柳潮安紧盯地图,目光久久不移,手欲指某一处,伸至半路,却又收回,半晌才道:“这些人的消息,东平郡侯自也是知道的,一边刺杀未果,一边又兵临城下……”

    风谨言点头,接他话道,“他不降,难道等死吗?人都在北夷手中,又有何资格谈自由?”

    她声音冷而利,透着可致命的杀气,与其说是让人臣服,不若是迫人匍匐于她脚下。

    再说,却是冷冷淡淡地笑,“明日的大宴照常,人情不可不做。”

    柳潮安在一旁默默想,戏也是不可不演完,四折一楔子,少一出都不完满。

    垂头不再望她,却似看了一般,在心中揣摹她的眉目,猜想此刻她整个人定是熠熠生辉,想要的终能实现,权利的欲望,胜利的喜悦,比一切不切实际的东西都更令她满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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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觥筹交错,歌舞欢悦,大殿之上一派和乐融融,香气缭绕之间,风谨言端坐无声,既不饮酒,也不调笑。

    倒是东平郡侯举一盏酒,敬至她身前,“陛下。”

    风谨言左手揽袖,右手执杯,缓缓举起杯盏,目光锁定在东平郡侯身上,与之对视良久方启朱唇,“侯爷,请。”

    语毕一饮而尽,笑的是娇美动人,如夏花一样绚烂惹火,几能闪了众人的眼。

    世间的事就是如此微妙,动了杀机的二人,此刻能对视而笑,亦能同殿欢饮。

    生死不过谈笑之间,谈笑之间却又隐藏着多少诡谲复杂的生死存亡。

    宴席已毕,东平郡侯嘴角留笑走出永福殿,仍保持着一派神清气爽,竟无半点萎靡不振。

    走了数十米远,随着的人犹是不解,小心翼翼忍不住问,“侯爷,这皇帝是女流之辈,又年纪那样小,侯爷归降得……”

    东平郡侯捋着胡子,怡然自洽,反而问,“归降得如此容易?”

    身后之人连忙称是,他才幽幽而道,“不降难道等到山穷水尽,人家打到府城吗?”

    “难道说……”

    东平郡侯扫了一眼,边行边与他耳语一番。

    “侯爷……”近臣这才冷汗落下,“是微臣失察了!”

    “休因她是个女娃娃就小看了她。”说完,定定望着永福殿的方向,许久,东平郡侯才扶着伸过来的手缓缓登车。

    直到门帘落下,伪装了许久的面具像是猝然被撕碎了,一张脸瞬时沉下来。

    张开手,拇指上的翠玉扳指现出一道纵条裂纹,一点一点裂开,裹着怒意将上好的翡翠丢在地上,无用的东西,再留无益。

    都说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可有时候便只得为了瓦全而行事,纵使不甘心,又哪有更好的办法?

    大势已去,今日若不降,他日下场还不知怎样。

    开弓没有回头箭,他既迈出这一步,渤海王定已经将他列为叛臣贼子,横竖都是错。

    南旻又虎视眈眈,觊觎港口久矣,他总想着不如先发制人,可他老谋深算了多年,却还是轻看了这个女娃娃。

    驾车的人突然后知后觉道,“侯爷,难道咱们派出去的人也……”

    该死的都已经死了,该知道的,她北夷皇帝也都知道的清清楚楚。

    东平郡侯闷声点头,那头哪里是点给外面人看的,是给自己的。

    实是心忿难平,一个小丫头居然耍得他团团转,他输了不怕,却不想输的如此这般难堪。

    闭目凝神,久久才压制了怒气,淡淡道,“当日本侯便想,鸿胪寺少卿的丫鬟?哪个丫鬟和大人同乘,反是丫鬟先上车的?”

    车前的人也道,“那鸿胪寺的柳潮安也恁大胆,竟敢和皇帝同行同住……”

    “他一个敢抬着棺椁上殿的,还有什么可怕的!”东平郡侯语带轻蔑,一边说,一边拇指食指来回交错,最后却是用力一碾,恨不得能将人如蚂蚁一般碾个粉碎。

    “侯爷,那陈凡怎么办?”

    “该带回去就带回去,随便找个人给他看。她演戏,本侯就陪她演完了这一出。”软塌上横着一个精致小匣子,他不看也知道里面盛着什么,并蒂雪莲可起死回生,只可惜这药治病,却改不了命。

    半晌,他才又低声自言自语,“蜘蛛布网?她是把本侯当做了鸟兽!”

    前面的人听他语气不善,也不敢搭腔,只把马鞭甩得分外响。

    一路向西,车外街市渐远,树木愈繁,远边夕阳缓落,坠入天地之间。

    夜,总会前来,一切似如此静谧而安宁。

    东平郡侯撩起帘子,静静望着天边一线,不远村落里炊烟袅袅,随风而聚,又乘风而散,柴门前犬吠声此起彼伏,灯光和豆,一点一点连成一片,这便是北夷百姓家的寻常生活,平静而安稳。

    许久,才心平气和言道,“平心而论,那番捕鸟之论倒是不俗,一个小丫头难得有如此胸怀和见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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