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夷王朝不过才经三代,自武帝拓跋开国,到风谨言继位,于禁中内苑大开宴席款待诸位肱骨之臣还是破例第一次。

    酒席一摆就是一天,中午是摆在东园里华禧堂,晚上则改为紫云阁。

    午宴毕,柳潮安悄悄往后退,退至长廊一隅,才偷偷现出手中之杯。

    他唇角微微一翘,原来她这宫禁之中还藏着这样的美酒,只是,这一次她又知不知道它从何方远道而来。

    停云霭霭,时雨濛濛。东园之花树,枝条载容且香风袭袭。

    静寄在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有风有雨,有花有酒,不远处翩翩飞鸟,三两只息在梢头,他调皮一挥衣袖,吓得它们四散而去。

    举杯轻酌一口,酒气熏人,脑子却是清醒无比,不过三日,整个北夷便知他以下犯上,一番慷慨陈辞,说得王云生抹了面子。

    别人都说他柳潮安胆大,又有人笑说,“只怕柳潮安是回去就后悔了,得罪谁不成,偏和他过不去!”

    他却知,已有之事,后必再有,已行之事,后必再行。若什么都怕,他就不入朝为官了。

    正盯着檐角一颗欲坠未坠的雨滴,便听有人轻语道,“梅相,与朕在这避避雨。”

    他侧目而视,恰巧那人眼神也对过来,方才大殿之上好一个端庄持重,这会子再看,一抹涧石蓝裹着瘦小的身形,终究还是柔弱女子,却顶着千斤重担。

    见了他,她眼中一闪,微光频频,他还没来及起身见礼,就听她身后老人笑道,“只说老臣与陛下偷懒,倒不想有人捷足先登,早就找了个幽静雅致之处躲清静。”

    柳潮安起身微躬,手向后一藏,却不料杯身一晃,可惜那半盏琥珀瑶光洒了满地,对面二人先是一怔,继而都笑起来。

    梅寺寒笑过,却捋着胡须,目光深不见底,说:“你虽狷介之人,砭清激浊,然,人亦当弘普,周恰与人。”

    柳潮安知他何出此言,老人语气和善,话也说的简单,却字字珠玑。

    他俯身言谢,不料对面梅寺寒却又大笑数声,上前拍他肩道,“于你前程,老夫当劝你中庸之道,于私底下,你说的好!”

    细雨已收,君臣三人边走边行,边行边谈,走至回廊尽端,却听有人正与身旁人说:“他一个从二品,官威倒是足,看着比一品大员还要威风。”

    “你知道什么,王云生手里有兵,听说前几日在长吉街遇见了圣上都不下马,陛下都不敢把他怎样,你能奈何他?”

    风谨言与梅柳二人恰好在后面听得真真切切,若行,非但他们与上不敬,就连风谨言都失了体面。

    踌躇之间,柳潮安向前迈了几步,朝她贴身接近,小声道,“恕臣不恭了。”

    唇附在风谨言耳边悄悄动了动,酒香淡淡并不浓烈,却随着他呼吸传过来。

    风谨言微微一怔,随即道,“那朕随你去。”

    说着,也不再往前走,反转回后廊。

    倒是梅寺寒双手背后,看着两人远去的背影,会心一笑,自身也再无需回避,直直穿过前方二人之间。

    说话的人没料到隔墙有耳,更不防备他突然插进来,慌得不行,装模作样一拜,“梅相。”

    梅寺寒却指着廊上空空的鸟笼,说:“陛下原有只鹦哥,养了多年,听说是贺兰家小子送的,前几天突然不声不响就死了,知道为什么吗?”

    两人不明就里,糊里糊涂问:“下官愚笨,还请梅公赐教。”

    梅寺寒抬手打了一下柳木编的笼子,里面食水俱在,偏偏少了吃食的主儿,鸟笼晃了几晃才停住,转眼却看看俩人,不言不语负手而去,走了约有十来步才听见他声音幽幽传来,“有食有水,闲的无事。多语多言,招惹祸端。”

    两人这才明白自己造次了,皇帝年纪再轻,也是皇帝,一缩脖子都溜了。

    莲花池外日头正晒,少有行人路过,岸边苔痕足有一寸深。

    天将过午,木香花沾了方才的雨水,花瓣儿沉沉,缀在枝头。

    周遭寂然无声,鸟儿都懒得再鸣,只偶尔一半声蝉响,时而叫,时而却又断的干净。

    “陛下倒是聪明。”

    她怔晃只是一瞬,头瞥向他,淡淡道,“不及柳大人。”

    他浅浅一笑,稍纵即逝,快得几乎以为那笑意从未存在过。

    风谨言刚刚发怔,不过是因为柳潮安只是唇动而未语,好在她反应及时,一霎那便心领神会,胡乱编了个理由随他转到后面。

    也对,他说什么都似乎不对,便不如不说。

    他是怕自己听了臣子的话会尴尬,如此一避,既保全了她的脸面,更是留了那二人的性命。

    她垂头,脸上不动声色,心却有些发凉,她这个皇帝倒为了君臣脸面,躲避起大臣来。

    她边走边想,不留心踩上一块青苔,脚下一滑,身子便向后跌去。

    柳潮安在一旁,倒是眼疾手快,手也不粘她,就只是手臂向上微举,她慌得一抓,手下稳稳的撑着他。

    那人低头也不看她,顺着眼神循过去,见他正盯着她裙下看,她忽把脚向里一缩,呵斥道:“大胆!”

    他早缓步离她一尺,眸光微闪,轻声道:“若见众臣工,陛下的衣着……怕是不妥。”

    风谨言往下一瞧,这方看见软缎绣鞋上好大一块泥渍,为这双鞋,她特意配的同色的褂子,如今反倒可惜。

    她就近随便找块石头一坐,也不知是恨乱石湿泥,还是恨那些大臣不恭,又或是恨柳潮安偏就把她一切倒霉事都看在眼里。

    再顾不得君臣上下,男女有别,手指着鞋面,赌气说道:“你只说这怎么办?”

    他这才走至近前蹲下,掏了自己的帕子与她轻轻地擦。

    她一惊,这人做事怎么总不按常理,不说君臣尊卑有序,就是普通男女,哪有一个男人上来就碰女子的脚?

    本能一般吓得想躲,却见他神情再坦然不过,躲了反倒显得自己心虚。

    他手下动作细致,无半点轻浮放荡之举,那帕子似是浮在半空之中,手指并不直接碰到她,却比碰着还真切。

    看着他手下动作,风谨言忽觉得耳后一块肌肤慢慢热起来,直蔓延至两腮。

    风那样清凉,她却觉得炽热难掩,留下也不是,想走又不得,恰此时听脚下的人说:“臣子势强而显帝弱,不若逐步削减其势力,掌控钱粮,收编武器兵马,陛下所治必然大定。”

    她一晃神,没防备他突然说起这个,弃了那些没来由的念头,追问:“备前则后寡,备后则前寡,何时才无所不及?朕又要等许久?”

    他擦干净鞋,收手起身,“也未必,无所不备,则无所不寡。”

    他见她不语,又顺势说道:“国库空虚是首件大事,一国之财不能只靠君子来支撑,若他们不是君子,我们又何必是?”

    柳潮安说完,迅速抬眼看了一下,她正低头沉思,耳珠红迹未退,衬得面庞也染了韵致,错开眼又忙说,“臣僭越了。”

    我们,岂是他能说的,他偏把这两个字说的行云流水,说的理所当然。

    风谨言没留意那小小的细节,全心都在想他前面所言,这不是所谓忠奸善恶,贤与不肖的斗争,而是一部制度斗争,尤其是一部财政斗争。

    一国如一家,家少粮则无以度日,国无财则民不聊生。国库若无了粮饷,她还做的什么空壳皇帝。

    人既得真心相劝,便少了防备,她轻咬着唇,也不再顾忌是否失了颜面,一时间那些心中所知所藏,恨不能一股脑儿都说与他听,如同这一份重担分之,便是两个人在扛。

    她真的是累,却无法与人倾诉,今日他说了,她便好似找到了可攀扶的良木,口里虽还吞吞吐吐,但话却说得坦白无比,“与你实说了吧,国库所有竟不及几大家的私产。”

    柳潮安没料到朝廷竟如此之难,更不防她对他如此掏心掏肝,一时之间,眉心慢慢皱起。

    她看了,叹一口气,不由讪讪苦笑,“你也没想到朝廷竟是匮乏至此吧?”

    风谨言登基之初虽表面上看并不勤勉,但私下里却是用足了劲儿。

    她略停了一会儿,接着言道,“只年初与玉韶的一次摩擦,王云生要粮朝廷便给粮,要钱便给钱,几番争斗下来,兵马虽不至大伤,然经南却是一直没有攻下来,白白费了这么些个物力财力。”

    风谨言说毕,见他仍不言,索性也不再说,站起身转头刚要行,就听身后人道,“莫如从那些人手中取一部分钱财。”

    脚下一顿,她摇头反问,“他们又怎会心甘情愿上缴国库?”

    他紧着说:“自然是想个取法。”

    “朕乃一国之君,又怎么能向臣子伸手?”她眼神闪烁不定,话却说得冠冕堂皇。

    柳潮安唇未动,但心里却是笑了,她又说这种他不信,连她自己也未必信的假话,又想哄骗谁。

    心里想着,眉间眼角满是狡黠,他缓缓向前逼近一步,“陛下,只说想不想得?”

    似是在问,却又似乎早已认定她会同意,仿佛对她知之甚深。

    这个世界上如果只有一个人能同意他这个看似不光明的主意,那个人就一定是她,她不要什么累累虚名,只要实实在在的好处。

    二人贴得那样近,他轻轻低诉,她细细倾听,最后他又道,“陛下只要他们人人喝个酩酊大醉便可。”

    不待她说什么,他却嗤笑一声,“这次,的确不是君子所为。”

    略停顿下来,才问,“陛下,还要不要?”

    他问她想不想,他问她要不要,她嘴角轻扬,眼里却只有沉寂已久的企望,“朕又不是什么君子。”

    他扬眉,细细端详那张异于寻常女子的脸,一张生动的面容,又听她诡辩说:“朕明明只是女子。”

    朕不是君子,朕是女子。

    他不再言,树荫之下,暗光不明,他的眸色显得格外的深,折射的光影倒映在其中如同一簇一簇跳跃的火苗,闪得她心突然发慌,却又说不上缘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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