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这么一闹,风谨言忍不住开了暗门往外探头去看,柳潮安一怔,他倒是没料到她居然是个爱看热闹的人。

    他无奈摇摇头,见人已经先他一步走出去,终究还是怕出了什么差错,连忙装了令牌,追上去。

    风谨言哪里是爱看热闹,是一个死字吓到了她,先前为争地的事情贺兰家杀了人,今天若在她眼皮子底下还出人命,这皇帝做的实在是不称职。

    二人走到五味斋大门口,只见早围了一圈子人,伙计因想去找掌柜的,人往外一撤,柳潮安方见地下躺着个年轻男子,面色萎黄,脸上也是灰扑扑的,衣服虽残旧不堪,料子洗得早已发了白,但还算干净。

    人昏倒在地,身旁别无他物,可手里却紧紧攥着一卷书,可见人穷却志存高远,虽落魄潦倒至此,仍不舍诗书。

    风谨言被挡在他身后看不清里面状况,便推推他肩膀,柳潮安这才转头低声道,“有人昏倒了。”

    他没说,北方各镇都把这些饿昏在路边的人叫倒货,怕他说了她也不懂。朱门酒肉臭 ,路有冻死骨,富贵之人不知民间疾苦,更何况是生而尊贵的她。

    风谨言听完,反而往里挤进去,并不犹豫,一把揽住地下的人,习惯了吩咐众人道,“快去给他拿碗热茶。”

    柳潮安又是一怔,她不仅仅爱看热闹,居然还爱管闲事。

    她一喊,众人才回了神,一下子散开来,七手八脚地端来热茶。

    风谨言还想接过来喂那人,便见柳潮安一手端茶,一手接过那人,把人放在他自己腿上,经过时用她能听见的声音轻说,“身份不顾了?”

    风谨言被他挤到一边,简直哭笑不得,却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质问他,是谁说万民为她所有?她如今救自己的子民又哪里是不顾身份?

    二人你看我,我看你,风谨言于他身边轻轻说出一句,“救人分什么身份,当年朕还年幼,也在这西市大街,还曾救过一个男子性命。”

    柳潮安拿茶的手一颤,茶泼了少许在地,不等他再问,却听怀里那人哼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柳潮安这才转了注意力问,“你好些了吗?”

    那人勉强点点头,像是无力回话,风谨言却急着问,“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为何昏倒在此?”

    那人看看她,又看看抱着自己的柳潮安,费力指指自己嗓子,一张嘴只听声音嘶嘶啦啦如破损了的锣钹。

    柳潮安便知他久不开言,又少食水,声音才嘶哑如此,便转头吩咐伙计,“去煮些罗汉果茶,再取了纸笔来。”

    众人一会儿就散了,仅留他和风谨言二人,“你可能写字?”

    柳潮安不问他会不会,只问他能不能,因他料想这人必是会的。

    果然,男子借着柳潮安的力量,努力撑起身子,悬臂写下两个字,终还是太累,写完就坚持不住。

    柳潮安一看手里的字,怔忡了好半天才回神,早猜他读书识字,只没想到他纵使体力不支,字还写的如此之好,便温和试探问,“你叫胡轩?是哪里人士?”

    胡轩仰头,声音哑着不好出声,唇动了动。

    柳潮安仔细看他唇语,点点头,回应他道,“南坪?好地方,凤落之地。”

    南坪富饶,作物种植种类繁多,当地人依山吃山,傍水吃水,又因水路交通皆为要路,自古就为富庶州府,历史上也称其凤落之地。

    风谨言着急知他为何沦落到京城,便紧着问:“看你像是读书人,又为何沦落到如此地步?”

    胡轩听了重重一叹,接了柳潮安递过来的罗汉果茶,咕嘟咕嘟一下子喝下去。

    柳潮安怕他呛着,安抚道,“慢慢喝,可是近年粮食不足,这才背井离乡?”

    胡轩直喝了两碗罗汉果茶,嗓子方能出声,却还是嘶哑不清,勉强说道,“多谢公子相救,胡某终生不忘。公子有所不知,哪里是粮食不够,我们那是鱼米之乡,物产丰富,只是官家收粮有个规矩,凡百石才可,不足数的都拒收,各家各户哪有那么多收成?不得已只能去贩卖私粮之处。”

    柳潮安又问:“卖公粮能得几何?卖私粮又得几何?”

    胡轩咳了咳,错开身子,不好意思再倚在柳潮安身上,“实话与公子讲,这卖私粮实乃被逼无奈,官家是收粮税的,不卖粮哪有钱,没钱就缴不上税钱,可私粮又收的价低,这边卖了,那边粮税又水涨船高了,一买一卖这么一折腾,两下里倒出了差价,非但没有留下余钱,反还欠了官府税钱,到头来两边落空,积少成多最后连田也被没收了。”

    风谨言不忍插话,却还是耐不住问,“什么是卖私粮?”

    胡轩一直守礼不敢多看她,见她屡次问话,匆匆扫了一眼,虽不很清楚,但也知眼前女子姿色妍丽,非自己以往所见女子可比,以为她是柳潮安家眷,不敢造次,却也忍不住面色渐红,偏头避过她,回答她道,“小娘子在京中,不知道也正常,远离京中的各地,只过了淮北地界,到处都是贩卖私粮的。”

    “就没人管吗?”柳潮安紧锁眉头,说着拉起他坐在靠外条凳上,又递给他一碗面。

    胡轩道谢接过来,人虽早已饿急了,却一举一动不失礼节,可见真是饱读诗书的读书人,他慢慢吃了几口面,气力补足了几分,脸色也变好不少,一边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一边与柳潮安说,“那些卖私粮的干脆就是官府的人,公私一家,谁还去管!”

    一碗面他吃的干净,意犹未尽,直把面汤都喝完了才撂下碗,不好意思地用袖子擦擦嘴,又脸红地将脏了的袖子掩藏在身后,再谢了一遍柳潮安,才继续说,“只说我们南坪,收私粮的就是平南节度使王云生。”

    听他如是一说,柳潮安不禁与风谨言一对眼神,怕她情绪外露出来,便转问胡轩,“你怎知他收私粮?收后又怎么处理?”

    胡轩也不隐瞒,接着说,“不瞒公子说,我一来因为缴不齐粮税,连温饱都成了问题,二则也想查查官府收粮的内应,便舍了脸去他那做了些日子文书。他从边陲收百姓粮食一石不到二两,运至京中便可牟取暴利,我前几日刚刚查了京中粮价,一石居然能过三四两,一买一卖,他可得高于五成。”

    何止风谨言,就连柳潮安听罢神色也是大变,只隐了情绪,却拿出几分官威镇吓胡轩道,“捉贼捉赃,你一介布衣,可知诬告官吏该当何罪?”

    胡轩理直气壮一挺瘦削的身躯,虽紧接着咳嗽不止,仍不服气,断断续续道,“咳咳咳,怎么没有证据?读书人不做有辱斯文的事,咳咳,他每日进账出账,财粮流水,一笔一笔我都誊抄整理出来了。”

    “好。”柳潮安缓下心神,这真是人困偏有递枕头的,王云生忒大胆子,官府里内外勾结,公粮私相买卖,中饱私囊,欺君罔上,条条都是大罪。

    半晌后,他才沉声慢慢问胡轩,“你往后有何打算?”

    胡轩有了些气力,忙捡了掉在地上的书,仔仔细细拿袖子擦拭干净,红了脸道,“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我本想等着秋闱春试一举得名,可公子也看了,如今连吃喝都成了问题……”

    不及他说完,柳潮安掏出两个钱袋,递与他言道,“这一共是五十两银子,赠予你或租房或置地,雇个佣人,你自己好好读书,莫耽误了前程。”

    他之所以会慷慨解囊,一来,他看胡轩说话条理分明,舍不得有才能的人落魄潦倒,二来,有一些话不可言明,那是他的私心,胡轩此人日后自有用处,他手里的证据更是王云生那厮的催命符。

    风谨言和胡轩俱是一愣,胡轩是不妨他萍水相逢,竟会赠予重金,脸红的更厉害,忙道,“不知公子尊姓大名,你我萍水相逢,我本命如蝼蚁,怎好收你如此大礼?”

    他说,命如蝼蚁。可柳潮安偏偏觉得,不该天命如此,此是人祸,而非天命。

    把钱硬塞进他手,“你且收下,待高中之日,终有你展才之时。”说着,也不由他再推脱,索性给他雇了车马。

    风谨言一旁也派张信跟着帮他打点房子的事,见他还犹犹豫豫,便笑说:“我们的人既跟着你,自然知道你住哪,要找你也不难,等你宽裕了再还钱。”

    胡轩听了这才跪地上叩谢二人,也不再过分推脱,随着张信去了。

    “或哲或谋,或肃或艾。陛下看,这遍地皆人才。”柳潮安微微一笑,不似助了人做了好事,而更像是自己得了便宜。

    风谨言见他笑得坦荡真诚,知他是爱才,可又有些想不通,不过是几句家常话,写字也不过只是两个,他从何得知这人有才的?

    转而又想起他方才大方得不得了,忍不住调侃说道,“柳大人刚才还同朕说薪俸不多,不足以给朕买礼物,只舍得请朕喝茶,财迷得很,转脸就送了不认识的人五十两,大人出手可真是阔气。”

    她说完,忍不住又一扬眉,追问:“柳大人,你把银子都给了人,可还有余下的付茶钱?”

    “这……”柳潮安自诩是个聪明人,这次却是大意了。

    好在,早有隐在暗处的随从现身了一人帮他们付了账。

    见柳潮安在一旁讪讪的,风谨言莫名觉得有点好笑,不舍放弃这么个敲打他的机会,笑道,“柳大人真是与众不同,送礼物,没钱,请客,别人付银子。柳大人,这算计得可真是清楚,这不成了百姓们常说的空手套……”

    最后两个字在最后关头咽下去,他哪里有套她,明明乱了阵脚的是自己,索性不再言语。

    柳潮安被她揶揄一番,也有些不好意思,可若再来一次,他恐还会如此,只好转移话题问:“陛下怎么看王云生一事?”

    看着胡轩渐渐走远的背影,风谨言原本还在的笑意渐渐凝固,面孔转冷,“王大人哪里是来与朕述职,这是回来做买卖,朕倒成顺便的事儿了。”

    好好的一个生辰被王云生搅了,看她情绪一下子低落下来,柳潮安望望街市行人如潮,忍不住问,“累吗?”

    风谨言听他一语双关,是啊,她心累得很,脱口而出道,“若有一天,文臣不爱钱,武臣不惜死,天下太平矣!”

    她说完,却听旁边的人自顾自道,“不累的话,走一走吧!”

    他岂会不知她累,走走路,身子累了大约才会暂时忘了心里的重负吧。

    两人默默走着,却不想街对面有相熟的人也没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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