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潮安赶至武英殿,却见秋蝉早立于一旁等他,笑盈盈俯身一拜,说道:“大人怎么才到?陛下等得不耐烦,进了后面藏书阁了。大人,请。”

    北夷朝初立,武帝便建了一座藏书阁,命名天一,意为天一生水,天人合一。

    原有藏书三万卷,后因变乱散失减至两万一千卷。

    风谨言得了几大家的缗钱,第一件事是增强兵力,第二件事是广积粮食,这第三件便是寻回了原藏的三千四百卷古书,又向民间收集了各类古籍真迹,经修整后天一阁已有藏书逾五万卷。

    柳潮安缓缓往里行,见阁前设方形水池,玉树栏杆,天井露出浑圆满月般的一影光亮,天圆地方,互相辉映。

    于假山石中穿行数个迂回,左右门道阶梯林立,再往上看,天一阁高有三层楼,拾阶而上,阁内正中悬着当年武帝御书“明史成鉴”的匾额。

    往里走,见楼上贯通为一大间,中间无有隔断,楼下分为六室,正应了建阁之时天一生水,地六承之的含义。

    书架暗层皆为楠木造壁,能防虫蛀,经久耐用,是绝佳的藏书之处。

    柳潮安一开始本是来寻风谨言,可徜徉在书海间,慢慢就被周遭书籍吸引,边行边看,边看边行,仿若在繁华中享受着清净自在。

    直走到一架书前,见满壁皆是先秦诸子百家的著述。

    随手拿起一本,居然是自己久未寻得的孤本,小心翼翼爱惜打开,却见书上竟有无数注释,或几字,或几言,皆是那人读后所感,却不知是她何年何月所写。

    柳潮安不自知地一提嘴角,却听空空旷旷的阁内有人轻声细语道,“柳大人大才,自然是看不上旁人的见解。”

    抬头去寻,在一层层书海之中,恰有一道缝隙。

    两书之间露出一双娇嗔美目,她隐在其间,看不到全脸,只一双眸子警惕地望着他。

    他第一次学了许多男人惯用的伎俩,女人都爱甜言蜜语,他说一次,对她说一次又有何妨?

    二人谁也没有动身,只站在原地对话。

    他持笑言道:“陛下的字好,思考深度更佳,可见人在高位,眼界也比旁人更为高远。”

    他听不到她回音,只隐约听到一声低笑,随之便是裙裾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再去看,她果然已不在原处。

    追着声音的方向,她走他也走,二人你一行,我一行,你一列,我一列,倒似儿童的捉迷藏一样。

    她不停,他便一直追逐着,却始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唯恐无声无息有些尴尬,他便没话搭话道:“陛下可知,读书也有适合的时间?”

    知她不会轻易搭话,便自问自答说道:“读经宜冬,其神专也。读史宜夏,其时久也。读诸子宜秋,其致别也。读诸集宜春,其机畅也。”

    果然,她听了便停下来脚步。

    柳潮安听到一声摩擦,只见一只纤手从书架上抽出一册书来,那人也不看,只从空处露出小小的一张脸,神情仍旧严肃,却减了方才的怒意,偷瞄他一眼,问道:“这怎么讲?”

    他倾身往前,脸埋于书海之中,书香四溢。

    他与她倒不像君臣,竟似一同在书院读书的同窗好友,几年共读,意外际会。

    他稍加思索,扶着书册言道:“冬天天冷,没其他事好做,适合读四书五经,因为人的精神更容易集中,会思考的更深入。夏天适合读史书,因为史书长,夏天天亮的时间更久,可以读个酣畅淋漓。秋天则适合读诸子百家,秋高气爽,天高云阔,读来别有趣味。春天读诗词文集,万物生发,鸟语花香,读来生机盎然。”

    风谨言心内不禁感叹,他果然大才,人也有趣,余生若能一同读书,一同写字,堪称一件美事。

    只是,这点并不高的要求,于一个帝王来说,又谈何容易。

    心头蓦地一跳,再对上,便是那一双既熟悉又陌生的眼眸。

    她心思转了一转,也不再藏着掖着,隔着几排藏书便问:“你怎的安排胡轩?”

    “臣还以为陛下不会问。”他慢悠悠回。

    “当日他向你行卷,又得你资助,朕还以为他在朝中定得你助力。”

    “陛下这话说的臣甚是惶恐,臣向来不与朝臣私交来往,更不敢结党营私。”他说的有趣,既有态度,却又有她奈何不了他的笃定。

    风谨言反而笑了,“朕又没说你有私心。”

    “臣有,臣的私心便是陛下。”他的声音朗朗响起,在这空荡荡的世界里上下回荡,回声震耳,也震人心房。

    他这话说的,她竟分辨不出有几分真情,又有几分假意。

    她不接话,便听他道,“这天下是陛下的天下,臣忠心为主,臣的私心就是陛下,就是这天下。”

    “你倒说的深明大义。”她嘴角噙笑,讽刺道。

    他也不理,只说:“臣令他入翰林院,编书立文,文可定人心,字可写社稷。”

    风谨言一攥手上拿着的书,“朕本来还想着让他去做个言官。”

    择言官,一不爱富贵,二需重惜名节,三能晓知治体。

    胡轩人虽无深厚背景,但心地良善,又得柳潮安点拨,年轻气盛正是敢说话的人。她要的就是这样能为她充当口舌之人。

    柳潮安不直接回答好与不好,反而疾走几步,她还兀自想怎么安排胡轩去都察院,便觉那人忽至眼前。

    “呀。”她惊得一退,手却还执着那书。

    他便试探着去拽,她故意不放,却听他在头顶处问:“这书就这么好看,陛下都不舍得放手?”

    她往下一扫,这才发现自己拿着本册子。

    随手打开,里面哪有什么字,全是些衣不蔽体的画,也不知是谁把这些个腌臢东西藏到这来,脸登时烧着了一样,松手往他怀里一丢,“谁爱看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他真就接过来,一页一页煞有介事地翻看,脸不变色心不跳进问:“陛下,不听故事了?臣倒是好奇,胡轩都说了什么好故事,也说给臣听听。”

    风谨言不想他会说这个,征了一怔,噗嗤一笑,故意昂头望向他,“你这是……”

    吃醋两个字犹嚼在嘴里,不好出口,便听有人边跑边道,“陛下,大事大事……”

    柳潮安二人一转身,便见冯楚粤呼哧带喘地奔进来。

    冯楚粤停驻一看,只见两个人似近非近,又似远非远……

    柳潮安懒散地靠在一排书上,风谨言脸色娇艳妩媚,嘴边的话又咽下去,改道:“陛下,柳相。”

    “什么大事?如此慌张。”风谨言不露痕迹地与他使了个眼色。

    冯楚粤笑着摸头道,“陛下,可知明日围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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