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贺兰彦之单膝下拜,双手擎一物高过头顶,逆着晨光,隐隐看不分明。

    他恭敬再举,才说,“陛下,臣有罪,死罪!”

    风谨言缓缓起身俯看,方看见一枚虎符闪着冷厉杀气,铸造边缘早就磨的光亮圆滑,足见其主人对它珍惜至极。

    至经南一地,她要的就是这一箭双雕,既攻了敌,又夺了兵权。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她是女子,也是小人。

    若不趁此良机,贺兰一族根深蒂固,贺兰一家手握重兵,她怎敢贸然铲除?

    她急急同柳潮安赶来,明为监军,实为夺权,她要趁着京中变天的消息还没传到玉韶之前,先下手为强。

    她是在与时间赛跑,与京中的消息赛跑。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她不知道贺兰家还有多少羽翼同党,她赌不了,也输不起。

    她悄悄派铁卫禁军埋伏于五十里外,却不想这么轻而易举就收回了觊觎久矣的军权。

    其实,也不是没有别的办法。

    她若是允了下嫁于他,贺兰家的兵权便要悉数上交。

    可她,不愿意。

    “这兵权早就该在陛下手中。”他去意已决,心思坦坦荡荡,“何况于军中大营本该戒备森严,却无端失了柳大人,臣治军不严,有负陛下信任。”

    他一边说,一边将虎符放于锦盒之中。

    虎符,静静躺在锦盒之内,并不知它的宿命。

    她一时有些征恍,世上有那么多求而不得,但若真是就这样轻而易举,不废吹灰之力,却也令人不安。

    贺兰彦之逾矩离她又近了几步,却看她更不清晰。

    那双眉眼,他偷偷画了无数遍,可纸笔上怎会画得出那双美目下的冷静如冰。

    她美,却美得让人难以靠近。

    如今再看,也令人满是寒意。

    可他看过她柔软的样子,那天,她对着那人,不言不语,对望间全是他不曾见过的烟火之气,就好像,她不是皇帝,他也不是宰相。

    她不过是等他回家的妻,灯火摇曳,他二人的样子,晃了他的眼。

    他从没想过,她竟也会有那般模样,他着实心馋。

    是啊,那样的她,如一块儿时就想吃,却总也吃不到的蜜糖,诱人而神秘。

    像被蛊惑了一般,他突然问,“陛下心里可曾有过微臣半分?”

    他不贪 ,不多求 ,只求半分。

    谨慎而卑微,却不是因她是帝王,而是从第一面开始,他便怜她,护她,再敬她 ,忠于她,继而……爱她,至深不输他人。

    当日,他也曾心有不甘,试探问她,“臣哪里比他差?”

    风谨言想 ,是啊,柳潮安哪里比端己好?她也想知道甚久。

    她只知,这满盘的胜算,因丢了他这一子,而变得索然无趣,以为不过是心中一隅,如今却仿若城墙陷落,早已溃不成军。

    心中苦楚更甚,或许不是他有多好,而是他就是他,无人可替。

    贺兰彦之苦笑数声,“陛下若有来生……”

    风谨言这次说得真切,“若有来生,你不是贺兰彦之 ,朕不再坐拥天下 ,你我或许是不同的样子。”

    贺兰彦之畅怀大笑,不知是笑什么。

    若他不是他,而她亦非她,他们之间不隔着这几十年说不清的恩恩怨怨,那该多好啊!

    他忽停了笑,眼望远方,神色肃穆庄重,“陛下打算将贺兰家遣去哪里?”

    “哐当”她手中刚举起的一杯酒砸在地上,杯子破的粉碎,温好的酒醇香四溢,散在风中,微微发甜,居然还混着一丝土里的苦味。

    风谨言不敢相信的盯着贺兰彦之,他却佯装不知,只望向远方,淡淡一笑,“臣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他们?”

    为了她,违逆家族的利益,也为了她,归还了她期冀多年的兵权。

    贺兰一门,盘踞朝中多年,百年的基业,满门的希望,都断送于此,他不知道自己错了吗?

    即便今日,残存余党仍盼着他放手一搏,他手握重兵,鱼死网破拼一回,也未必没有胜算。

    可若对手是她 ,他又怎舍得她伤心,自古忠孝难两全 ,与她对决,他又怎能动的了杀心。

    那日太皇太后说的对 ,“鸟尽弓藏 ,兔死狗烹。莫为了儿女情长,便英雄气短。”

    可他不是什么英雄,他只不过是爱上了不该爱的人,罢了。

    若说至今日局面,他全然没有丝毫后悔,便是骗世人的谎话,满门荣耀,一朝尽毁。

    他贺兰彦之,活着无颜见全族老幼,死了亦无颜见故去的列祖列宗。

    不悔,是假的。

    可若是再重来一遍,他恐怕还会如此这样罢。

    一眼误终生,太皇太后怕也想不到,她领着他去见风谨言的那一面,让他此生不忘。

    “朕准你不走,只你一人……”

    流放千里 ,她突然有些后悔 ,她舍不得他的将才 ,也忘不了多年感情 。

    这一刻,风谨言情难自禁,突然没了皇帝的狠戾,明明他不走,威胁便永在。

    他却摇头,“臣治军不严,丢了右相只其一,可见若劫得走右相,又怎会劫不走陛下,臣事后都在后怕。陛下不置臣死罪,已属仁厚,臣有和颜面还留在军中?怎对得起陛下?又怎么对得起……右相?”

    风谨言一怔,心中五味杂陈,却听他苦笑,“难道陛下不该让臣与右相,一命抵一命?”

    一人,一命,一军,一国,她实没想到,却是用他柳潮安的一夕安危换了她风谨言兵权在握。

    他见她恍惚不可言说,帐门掀起,风一瞬吹乱她鬓边碎发,她也不去拢,任它们扫过眉梢,扫过眼角,扫过她干裂含血的双唇。

    他心中忽地一颤,许多本不该说出口的话,一时脱口而出,他提目反问,“陛下怎么不问问臣怎么知道的流放一事?”

    如一盆冷水浇得风谨言不寒而栗,却也令她渐渐清醒过来。

    是啊,她与柳潮安不眠不休奔赴此地,不就是为了快,可终究还是快不过贺兰家的消息。

    贺兰家的网,在这北夷的天底下,竟是如此之大。

    她的心沉下去,很重,重至千斤,压的她喘不过气来。

    贺兰彦之本能地攥紧拳头,双手骨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落在风谨言耳中,竟如他发出的震慑之声。

    她第一次有些怕,但若说怕什么,她居然不敢想,更不敢说出口。

    幸而,贺兰彦之替她吐出她心中所想,“陛下当命臣一起流放,不然,臣在一天,贺兰家的党羽一天不散,臣在一天,他们便心有希望一天。陛下,不斩草除根,恐怕后患无穷。”

    他声音洪亮如钟,高谈阔论仿若说的是别人 ,论的是别家,就好像这生死大事与他无关。

    起身,兀自斟了一满杯酒,仰头喝下。

    酒水漫过嘴角,滑着向下,再向下,冰凉凉湿了领口,心里却满是烈酒烧过的痕迹,一片死灰,一片静寂。

    他把酒杯一掷,苦笑一声,“一家人总要一起甘苦与共。”

    杯酒释兵权 ,风谨言想了那么多年,殚心竭虑,如今却如此轻而易举获得。

    一个人处心积虑谋划久矣 ,本想着怎样怎样艰难 ,可至眼前却得之令她鼻子发酸。

    风谨言脱口而出,“彦之哥哥……”竟带着哭腔。

    最是无情帝王家,悲意戛然而止,对着臣子,她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她是皇帝,只有该做不该做,却没有后悔的权利。

    若是再重来一遍,她也依旧还会如此这样作罢。

    她深吐一口气,抑住颤抖的双手,“你走吧!朕只说,镖骑大将军战死沙场,允你谥号,留贺兰一门最后的颜面尊严。”

    贺兰彦之之突然想抱一抱她 ,第一次 ,怕也是最后一次。

    此生无缘,不知来世可否再见。

    手抬起至半,又落下,他终究还是配不上她吧,“臣,谢陛下。”

章节目录

半壁江山一纸书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零九破只为原作者与安与欢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与安与欢并收藏半壁江山一纸书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