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没病,是……有了龙嗣。”

    殿内清楚分明地听见有人倒吸一口气,这种寻常的脉象谁号不出来,只是没人敢说。

    风谨言如释重负般,缓缓坐下。

    底下跪着的林若尘,一动不动如同石像木雕。

    久久,她才问:“朕脉象如何?”

    “陛下指脉圆滑,搏动流利,如珠滚玉盘之状,乃滑脉无疑。”

    风谨言等着他说完,又心照不宣地扫向医正几人,嘲道,“几位大人是连滑脉也诊不出来了?”

    “陛下恕罪!”几人俯首磕在地上,身体不住地颤。

    风谨言冷冷一哼,“若是不通医术,不如回家去种地……”

    这下,医正才硬着头皮道:“陛下,不是臣等诊看不出,兹事体大,关系国之根本,老臣也是无奈之举……”

    风谨言这次点点头,她做了错事,必是梅寺寒他们还未商量出对策,这才下令封了太医署一干人等的嘴。

    这些人,着实也冤。

    这时,却不妨林若尘突然道,“如若陛下不弃,臣不敢妄想尚主,也不求爵位,只愿做孩子的父亲。”

    哗然一片,有人心里直呼荒唐。

    梅寺寒大惊,差点忘了体统,若非旁边张良一把抓住,他差点冲过去,只得眼睁睁看着那人,像是不认识一样。

    他这是要攀龙附凤?可自己的闺女了了怎么办?

    他本不欢喜他们在一起,可那个女儿从小就有主意,奈何他们这些年不算亲近,如今乍然生活在一起,怎么管得了?

    风谨言眼眸似含情凝睇,流光溢彩,淡淡笑容如丝缕微风,一展即散,久久看着那人,似审视,又似在回忆,开口却是微哑,“林太医,倒真是忠心不二,是个大忠臣。”

    林若尘屈身拜倒,“臣惶恐。”

    “惶恐?”风谨言一步一步走近他,近的不能再近,她抚着小腹缓缓低下身,脸庞几乎要与他相叠。

    两人之间呼吸可闻,林若尘侧头避过,垂眸不敢看,只轻缓说:“陛下小心,保重身体。”

    风谨言甩袖起身,背过去不再看他,只冷冰冰对着其他人道,“尔等回避。”

    众人不敢质疑,一一退下。

    等众人散去,风谨言反默默坐下,缓缓合目,良久都不睁眼。

    好半天才用二人可以听见的声音,轻轻问,“你是在乎朕?还是在乎他的孩子?”

    她眼睫毛抖着,似乎不睁眼面对就可以永远逃避现实。

    林若尘一惊,没来及思考便脱口而出,“陛下何出此言?”

    风谨言这才不得不张目,端端正正坐了一会儿,慢悠悠起身,款款前行,从桌案最下方抽出一个卷轴,直直丢在地上,“你们是不是以为只有南旻才有内卫?”

    自古,哪个国家没有这种搜集情报的机构?

    她一直不动用内卫,是不想那些乱七八糟的手段用在信任的人身上。

    可惜,她信他们,又有谁对的起她的这颗真心。

    林若尘仍跪在那,一动不动,地上的纸卷散了满地,他看也不看,仿若那些都是旁人的秘密,与己无关。

    “怎么,林太医不想说说为什么他走了,你没有跟着回南旻?”

    她一个“回”字咬的真真切切,比旁的字重了好几分。

    他不用去亲眼看那些密报,也能猜到了几分。

    林若尘挺直了腰背,眼睛分明无杂,那样透彻而干净。

    他唇启却无声,像是鼓足了勇气才说:“臣若说是为了陛下,陛下相信吗?”

    相信吗?她以前大约是太相信他了,她对他除了信任,更多的是愧疚。

    她以为十三岁的那一场大火,林若尘的父亲,前医正林西顾冲进青芜观火中,是为了救她而命丧火场,她欠他林家一条命。

    她背负着这份未曾偿还的恩情,把他当朋友,当亲人,可事实呢?

    如今再回看,林西顾救人不假,搭上一条命也不假,只是,拼命想救的却不是她风谨言,而是南旻质子江承平,后来的右相柳潮安。

    这一回,她不敢再信任何一个人。

    “林家倒是世代忠心,前仆后继,不惜一切代价。你呢,跟不了你主子走,就盯上了朕肚子里的孩子?”风谨言脸带笑意,心里却冷得发抖。

    如此信任的人,爱人,臣属,一个又一个背叛自己,而她却像个傻瓜一样后知后觉。

    “如果朕一辈子不知道,你要怎样?要朕感恩带德,谢你为朕的皇夫?谢你做孩子的父亲?谢你不让这满朝文武,天下百姓耻笑于朕?还是你要偷偷留在朕身边,等待时机,把孩子也偷给他……”

    风谨言并不习惯母亲这个身份,却不知为何不寒而栗起来。

    那一块血肉不知是否成型,是否有了骨,有了肉,有了心跳,有了呼吸,她不知它是男是女,但哪怕只有短短的共处,她便觉得无法割舍,那是她风谨言血脉相连的后代,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孩子,手本能地轻轻摩挲,动作一滞,这孩子的存在,无论如何不能让柳潮安知晓。

    她冷冷地说:“林太医,怕是你不能再回南旻了,你知道的,都是朕不想让他知道的。”

    林若尘如释重负般舒一口气,这一世仿佛比千年还要长。

    食君之禄,为君担忧,从他爷爷开始,至他已是第三代,他们是太医,却又不仅仅是医生,他和父亲被送至北夷保护皇子,却不想青芜观一场大火,害得是谁,年份已远,早就说不分明。

    那天,林西顾冲进火中前,只望他一眼,连话都来不及说,可他知道他想说什么,因为他每日都会提醒,“若尘吾儿,你当勤学苦练,保护殿下。”

    是啊,保护殿下,哪怕是死也在所不惜。

    那一场大火,烧死了两个人,一个是林西顾,一个是众人以为的南旻世子。

    “有什么是陛下想知道的,今日可一并问臣。”林若尘恭敬一大揖,唇边却含着淡淡的笑。

    好像今日不是他暴露了,而是他解脱了,对,是终于终于解脱了,“不然,臣怕来不及了。”

    风谨言心中一惊,脱口而出,“朕不要你的命。”

    她早已习惯了对他深信不疑,她恨的不过是他骗她,他们都骗了她。

    林若尘突然笑起来,“陛下不让臣死,臣怎么有权利、有资格去死!臣骗过陛下,往后余生再不会有第二次。”

    他的眼神澄净如不懂事的孩童,风谨言却莫名觉得害怕,他那样空灵,似不久于人世,他是骗了她,却不曾伤她害她半分。

    林若尘偏头疑问,“陛下不问臣想做什么?”

    风谨言脑子里大乱,怎么也说不清自己想要什么,却听他轻笑她,“陛下不想孩子的秘密传入南旻丰帝那?”

    丰帝,她心里念一遍,原来这是那人的号,却又再不是她心中的那人。

    “陛下,臣不会说,也再说不了了……”林若尘突然从敞袖中掏出一把匕首。

    众人虽早已退避,可轮到有人在皇帝面前掏了武器,人便一股脑儿涌出来。

    有人叫嚷着“护驾”,一干人等大骇,近侍护卫皆围拢在风谨言周围。

    众大臣一阵喧哗,梅寺寒呵斥声却听得清清楚楚,“陛下眼前持械已是违逆,休再做糊涂事。”

    林若尘却仪态翩翩,不疾不徐朝风谨言道,“陛下勿怕,臣早吃了不能再言的哑药,再半个时辰便能起效,陛下想要保密的,臣一生一世也不会说出去。”说着,又笑,笑毕才下手干净利落将一双手筋挑落,不能再用笔,她该更安心吧。

    血喷注而出,四散皆是血花。

    “太医,快给他止血。”风谨言大喊之时,众人都慌做了一团,反倒林若尘淡定从容,他双手夹着一块雪白锦缎,“臣就是太医,还要什么太医!”

    他笑声越来越微弱,却觉得这几十年从没有哪一天如此刻这般踏实、轻松。

    有再多话,也已经无需再言。

    林若尘送出去的时候,浑身上下都是血。

    了了抱着他,抽泣不止,一点点平静下来,才说:“我随你走,去哪都行,我们回……南旻?”

    林若尘摇摇头,她望着他的脸久久不动,试探去问,却问的卑微,“你,是不是喜欢她?喜欢陛下?”

    林若尘一顿,仍摇摇头,不是喜欢,却仍旧很难离开她。

    十年相伴,早成了一种习惯,人若真能无心,便不会如此情难两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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