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宴仍然在继续。

    凤九喝得有些多了。以她平日的酒量,早该醉了。今儿也不知是因为太高兴还是怎么的,她举着杯没停过,却仿佛越喝越清醒。

    见东华再次入了席,折颜用手肘拐了他一下,朝那头示意道:“小九丫头是不是不大对劲?”

    东华没有答话。

    果然是不对劲。

    折颜坐直了身子,道:“你俩这又是怎么了?在碧海苍灵的时候还好好的。好不容易那俩搞定了,这又轮到你俩闹了吗?”

    东华低头喝了一口酒,道:“没事。不用担心。”

    “我就是高兴嘛!”凤九的声音适时传来。

    但在折颜听来毫无说服力。他号称一双凤凰的眼睛看透万象,还不至于分不出来什么是真的高兴,什么是强撑出来的高兴。

    何况,到现在为止,凤九的目光,还一次都没有落到东华身上。

    这问题简直不能更明显了。

    折颜责备地看向东华。

    东华却已在看着凤九,皱眉轻叹道:“她只是在生我的气。”

    “那你还不赶紧哄好了她?”

    可他们一个错眼,凤九就从酒席上失踪了。

    以东华素昔一往的脾性和今时今日的地位,他随时离席也没人拦着。于是,他现在正走在去昆仑虚酒窖的路上。

    墨渊海量,却并不怎么好酒。东华以前来昆仑虚,墨渊都是以茶相待的。所以这昆仑虚的酒窖,东华还只是第二次来。

    与第一次来时候的心境已大不相同。

    昆仑虚的酒窖和天下所有的酒窖一样,并不在一个特别好找的位置。第一次来时,指引他方向的是被法力震响的铜铃声。

    而如今,有人从他的心上生生抽出了一条线来,拽着线头的那一端,扯着他向前。

    她蜷着腿坐在那简榻上,靠着墙缩成小小的一团。

    距他上一次在这里见着她,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远。那时候,小狐狸还不曾识得愁滋味,青丘小帝姬还在无忧无虑的年岁,没有被谁伤过,也还不曾被他牵连,命运尚且一直对她温柔以待。

    那时候的她,撒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谎,起一点点的小心思,就明明白白地写在那双眸子里,怎么都藏不住。

    如今却为他所累,触景就伤了心,人前还强撑着笑颜。

    撑不住了,就自己找个地方躲一躲,指望着缓一缓,也就好了。

    过了这么些年,她成长得过于懂事了些。

    而他曾经对自己承诺过,再不让她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哭。

    “凤九。”他唤她。

    她早已察觉到他的到来,却不肯看向他。“怎么我躲到这里,也能被你找到?”她对着自己的膝盖嘟哝。

    你拽着我的心呢!你便躲到地底下去,我也能找到。

    他轻叹一声,坐到榻边上,问道:“少绾大婚,你不开心?”

    “我当然开心!”她还是不看他,仍旧对着自己的膝盖,道,“帝君莫要忘了,这桩亲事,我可要算是最大的媒人。”

    他当然记得。

    这桩亲事是凤九一手促成的。他知道,大概除了成亲的那两位自己,凤九要算是最为这桩亲事高兴的人。

    “那么,是我让你不开心了?”

    凤九对着自己的膝盖沉默半晌,才道:“凤九知道,凤九不该这么任性。帝君莫要管我,明天我就好了。只是今天……”她越加地垂了眼,眼睫上便倏地挂了泪滴,“凤九不想见你。就今天。”

    东华看着她眼睫上那颗将坠未坠的泪珠,一时只觉兵败如山倒。索性也不再顾左右而言他,直道:“当初在凡尘的时候,我用一个拜堂礼,就哄了你以身相许。你可曾怪我?”

    凤九闻言轻哼了一声,道:“那时候陛下许给九儿后宫无人再敢为难。我一个神仙,陛下三宫六院都是凡人,谁又能真的为难得了我?帝君以为,青丘帝姬是随便谁哄一哄就能成的么?我点头,是因为我愿意点头。既是我愿意,又怎会怪你?”

    “可是你不愿意见我……”他终是伸手接下了那滴眼泪。

    凤九任他顺势抬起她的脸来,却是闭上了眼睛。“我不知道!反正九儿今天就是不想见你!”

    真是打定了主意不见他。

    他这么诚诚恳恳地放下身段哄她,伤心是已经没有了,可她还在闹着小脾气。

    她还不曾这么跟他闹过小脾气。

    东华一时只觉心绪翻涌,几乎要压不住。

    沉吟片刻,他牵了她的手,道:“陪我去一个地方好不好?”

    她仍坚持闭着眼睛,眉心一蹙,眼看要开口拒绝。

    东华及时挽救:“你要不想见我,就不见我。”

    凤九疑惑得差点要睁眼:那要怎么去?

    东华解了头上的发带,蒙住了她的眼睛。

    “什么时候你肯见我了,再取下来。”

    凤九在绸布带下眨了眨眼睛。在一片被阻断的黑暗中,他的声音倒一向是那么让人安心。

    “好吗?”不知是不是因为知道她已看不见的缘故,这一问的语气放得越发的软了,几乎要算是恳求了。

    凤九又哪里舍得他如此?还没意识到就已经点了头。

    她闹着小脾气不肯见他。却肯信任他,被蒙着眼,任他带她去向不知是何处的地方。

    他牵着她的手,停下了脚步。

    “这是哪里?”

    空气中有一种刺骨的冷意。不是都广野冰原上的那种,但也似曾相识。

    他就着他拉着的她的手,向前,碰触——

    凤九碰到了石壁一样的东西,然后猛然缩回了手。

    “猜到这是什么了?”

    她猜到了。

    她知道了。

    “三生石。”她答。

    这东西在手下的触感,她几辈子都不会忘记。

    “这种事情,史无明载。其实,大概,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除去了自己的名字。”

    三生石上的名字。

    凤九许久不能言语。半晌方道:“我以为,那是在稷泽之战后。”

    那个稷泽之战,墨渊得封战神,而少绾殒了性命。一对有情人却落得那样的结局,不怪旁观了那场因果的人中会有一个下定决心从此斩断情根。

    “不是。”东华却否认了,虽然他很想把锅扣在那俩头上,说不定这样一来凤九会比较容易原谅他,但是,“并不是因为他们俩的事。”

    东华犹豫着,似乎在想办法寻找一个合适的措辞,“那时候,这看起来是一个顺理成章的选择。”

    好吧,估计这不是一个合适的措辞。

    凤九显然被他的形容给打击到了。

    “顺……顺理成章?”

    东华怀疑她其实是想发出个怒吼什么的。但可能是因为被打击太过,所以,就只是个略微颤抖的疑问。

    东华再次握紧了她的手,放柔了声音,尽力解释,道:“那时候,我从未有过心仪之人,也不觉得余生无人相伴是一件什么大不了的事。在那个时候,这并不是一个特别艰难的选择。如果不曾与你相遇,”他轻轻抚过她的眼睑下方,柔声叹息,“这就不是什么大的代价。”

    这么说倒也……是?

    毕竟也没有谁规定一辈子就非得结婚生子。如果她没有遇上东华,她大概也会做个一辈子逍遥自在的女君,并不觉得有找一个王夫的必要。

    在他就更是如此了。如果他横竖不会对谁动心,那么三生石上有没有名字,对他来说实在也没什么区别。反倒是没了那个,他就少了一个弱点。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这个决定,会在几十万年之后伤到你。”

    让她不惜承受断尾之痛,也要试图替他挽回。

    让她为一个注定不可得的缘分而不计一切代价的付出。

    “九儿,我也会忆起,我们那个在三生石上做不得数的拜堂礼。”他俯身在她耳边,轻声私语,“不是只有你一个人,会对着这场婚仪触景伤情……”

    他也会想起他们那个现说现办因陋就简的拜堂礼。

    想起他与她的曾经,以及,前途未卜的以后。

    她曾经也为他穿过嫁衣。

    他可能再也没有机会见她为他穿嫁衣。

    “九儿……”他的语声放得极低极低,几乎就只剩擦过她耳廓的气息声,“我想你了。你愿意见我了么?”

    凤九狠命地摇头,坚决不让自己心软,先开出条件:“除非你答应我,你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绝不会,再刻去三生石上自己的名字。

    “我答应你,我再也不会那么做了。”

    我绝不会再伤你。

    微风拂过。

    诛仙台的月色大概自盘古开天辟地以来就从未如此温柔过。

    四目再次相对。

    东华长松一口气。

    不过是这一日少了她的目光而已……

    “所以,现在这石头上是有帝君的名字,是吗?”

    “嗯。”东华点头。

    凤九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三生石,又飞快地缩了回来。就像她当初第一次到太晨宫的寝殿一样,满怀着敬畏,又满怀着爱慕,都有些不知该如何自处。

    “你想看看我的名字么?”东华问。

    她摇头。

    又忽然想起来,扭头问道:“是谁的名字在你旁边?”

    东华微笑,道:“你可以自己看。”

    她再次摇头,道:“只要你的名字还在这上头,就好了。”

    其他的,都不重要。

    东华一笑,也并不再勉强要她去看。

    就算没有父神最后那一问,他也从未担心过此事。

    他这一生,与他人的缘分都淡薄得很。

    生来便无父母亲缘,亦无兄弟姐妹亲族。

    些须几个友人臣属,沧海桑田之后,便半是零落,半是疏隔,到最后,一十三天上终究只剩了他孤家寡人一个。

    情爱之心,他更是从始至终只为一人动过。

    他若仍旧名留三生石上,他的名字旁边除了白凤九,又怎会再有别人的名字?

    便是天命如何无常,也总得有个因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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