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里已经入了春。

    南墙的融雪将朱砂红的宫墙浸得更深,南遥焚了香,轻轻扇拂着青烟,檀香袅袅。

    待她坐回小案前,抬眼便看见了南墙上停栖的云雀。

    冬雪尚存,云雀不免沾染。

    她一时入了迷,刚起笔的佛经就这么停歇下来。

    许是宫中太寒,云雀不多时便飞走了。

    南遥的视线紧随着那小雀儿,雀儿飞走了,她的视线飞不出这宫墙,她也是。

    过了年,入了春,这是她进宫的第十年。

    十年前,圣上子嗣微薄,而她是民间百年难得一遇的福星,因而被召进宫,一是为了福照皇嗣,二是成为竹玥公主的伴读。

    竹玥公主是最得宠的皇贵妃所出,刚及笄,比南遥小上两岁,自小体弱,让她为公主伴读,可见皇帝有多疼爱这个幼女。

    南遥将心绪沉入心底,执笔舔上砚台,专心抄写着经文。

    宫墙外自由的风不知从何而起,竹响烟散,案上的几张宣纸翻腾,南遥轻叹一声,赶紧摁住翻飞的纸张。

    墨香混着檀香,风晃了她的眼,却带近了一个声音。

    “末将不知公主在此,还请公主恕罪。”

    南遥看向那人,心中一惊,面上却是不显,提起笔却是一字未写,狼毫上的墨晕在纸上,糊了刚写好的字,糊了她的心神。

    “将军无须多礼。”

    原来她是将军。南遥偷偷看了她一眼,一身暗红软戎意气风发,丝毫不输男儿家。

    南遥将头垂得更低了。

    这并非她们第一次见面。

    每月初一是南遥出宫去寺庙祈福的日子,那日她走在宫道上,迎面而来的便是身骑白马的将军。

    这是她们第二次见面,不过将军不会注意到她,南遥如是想着,自己脸上没有写着“福星”二字,她只是公主身边的奴仆,最多只是个抄经的伴读。

    南遥听着将军和公主的交谈,将一身红装的她留在了字里行间。

    将军带着春意走了。

    公主看了眼南遥面前的小案,稚幼的双眼透出不解:“阿遥,你怎么换了张新纸?”

    南遥回道:“方才风起,让墨染了去。”

    竹簌声又起,南遥往那个方向投去一眼,淡笑开口:“起风了,公主当回宫才是。”

    回宫路上,小公主又说:“阿遥,那张脏了的纸呢?该丢了才是。”

    南遥垂下眼帘,“公主勿念,奴婢会处理好的。”

    怎么会脏呢?南遥想,不脏的,那纸此刻就在她的衣襟里,随着她的心跳浸染她的体温。

    *

    又到了入寺祈福的日子。

    从山下到山上共有九百九十九级石阶,南遥数到最后一个数,细汗已经湿了后襟。

    焚了香,跪坐于佛前,南遥诚心念着佛经,恳求佛祖庇佑皇脉,保其延绵不息。

    香火气微微紊乱,她觉察庙中进了人,不多时便听见身侧衣袂的擦擦声。咒已念入尾声,南遥念出最后一个音节,又磕了三个头。

    正欲起身离开,余光这才得空看见身旁人,这一看,南遥被风拂干的后襟又有些湿意了。

    是将军!

    她心中雀跃,刚直起的身子半塌下去,各路神仙请了个遍,最后还是求面前的佛,佛祖定要听见方才她的夙愿,庇佑她身侧人。

    经念完了,愿也请完了,南遥温吞起身,临出门前又偷瞧了将军一眼。

    寺内的姻缘树挂满了红条,往日南遥从不驻足,今日她站在树下,不知望着哪条红绳出神。

    山下叶已凝翠,山上花春始开。

    风无意惊扰一树繁花,却拂动起姑娘的素裙,南遥赶忙拢起裙摆,却不小心撞上一人。

    即使惊鸿一瞥,她还是看清了那人,卸下软胄,以中性常服示人,英姿飒爽。

    “将军赎罪。”她低下头,不敢看对方。

    将军轻哂小姑娘实在可爱,逗弄她道:“你很怕我?”

    “不怕的。”南遥如是回答。

    “那你为何不敢看我?是我长得骇人喽?”

    “不是的!”南遥猛地抬头,对上将军那双透亮的眸,不禁脸热,“将军秀美,好、好看得紧。”

    她越说声音越小,素脸上的绯色比树上的红线还浓。

    将军笑了,她笑起来也好看,像是冬雪煎春茶,清冽怡人。

    “我记得你,你是宫里那个抄经的小书生。”将军说。

    原来将军记得自己,南遥像是尝到了香蜜。她因好命格入宫的事天下谁人不知,可在将军眼里,她不是那个福里,不是公主身边的伴读,只是抄经的小书生。

    “这几日眷写的经文,没再不小心弄脏了吧?”

    “上次是无意,是风顽皮……”南遥越说越没底气。

    她们聊了许久,南遥问将军信佛吗。

    暮色浓墨,将军的影子跌在石阶上,南遥停驻了步子站在将军身后,笼在她身上的影子一点一点褪去。

    将军说:“行军打仗之人,手上沾染的是血,佛祖是不会庇佑的。我不信佛,我只信我自己。”她跪佛不为自己,是为身后无数将士。

    南遥也不信佛,但她不得不信。可她是福星,既然将军不信佛,那她便以这幅好命格佑将军。

    南遥三两步跟上将军,两道影子交织在身后。

    再过几日便是花朝节,民间早些时候便在准备这场春宴了。

    暗香缭绕,华灯倒映在潺潺流水中。南遥正张望着小铺子,搜罗着新奇玩意儿带给公主,人潮汹涌,不知被谁推搡,她险些就要搅乱湖中明月,好在将军及时搀了她一把。

    掌心的温度穿透衣料,南遥的后腰酥酥麻麻一片,甚至能感受到指上的茧子,是将军常年手握刀剑的证明。

    南遥仓皇站直又垂头,脸上指不定比灯笼还艳,叫将军看见怎么行?“多谢将……”

    唇瓣染上对方食指的温度,南遥看见将军眼里的河灯,看见倒映着的自己小小的缩影。

    “嘘,他们要知道了我是谁,这河灯可就赏不成了,小书生。”

    她让书生唤她“阿星。”这是她的乳名。

    “那将……阿星也可唤我阿遥。”小姑娘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极了她在漠北望乡时天上的北极星。

    阿遥。

    将军在唇齿间细细捻磨着这两个字,她记得竹玥公主也是这般叫她。

    “知道了,小书生。”将军说。

    小姑娘的耳根又红了,将军不免失笑,真是可爱得紧。

    “公主年幼,最喜欢吃糖葫声,我每回出来都要买上一串,小孩儿嘛,都喜欢糖葫芦,阿星吃吗?”小姑娘站在糖串摊前,柔柔的眉眼蹙起,认真选着最红最大的糖葫声。

    “我不吃。”将军回答小姑娘。她已经多年不吃这些甜串儿了,糖葫芦的甜抚不平沙场上的苦。

    但她也卖了一串,选的是最大最红的,“喏,小孩儿,你喜欢的。”

    小书生说:“我不是小孩儿了,我懂得许多。”

    将军愣了愣,随后展笑,抬指抹去小书生唇角的糖渍,浅声道了句好。那唇角蜜她尝过,特别甜。

    *

    公主闹着要出宫。

    她想看阿遥说的河灯,淌满潺潺河面,像是天星坠落;她想吃阿遥说的那甜沁心头的糖葫芦,她吃的那串险些把牙酸倒嘞。

    “好阿遥,我们偷偷出宫,玩一会儿就回来,母妃不会发现的,求你了,我还没放过天灯呢!”

    南遥也想放天灯,但事关公主,她做不得决定,只能把皱巴巴的袖子从公主手里扯出来,柔声安抚道:“公主莫急,偷偷出宫事大,待奴婢提前打算下,收收物什再作决定可好?”

    公主心性尚幼,对她很是信任。南遥哼唱着故乡的童谣哄公主午憩,”姑娘站在墙头上,将军遥遥系心上,肯予青丝换白发,只愿他现眼前啊……”

    她年幼时听邻家的李娘子唱过几许,入宫后想家想得厉害,夜里静得骇人,又不能点灯,她就唱着歌哄自己入睡,下半段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固而这首歌只有一半。宫内除她无人会唱,待出宫时,李娘子早不知迁去了何处。

    日正当头,南遥顾不得想剩下的童谣,提着步子掠过一道道宫墙,跪见了席于软榻上的皇贵妃。

    “本宫会派人暗中跟着,你跟着竹玥,莫要让她觉察。”

    南遥又掠过宫墙回去,公主已经醒了,闹着小脾气问她去哪了。

    “奴婢在为出宫作准备呢,待天黑我们就出宫放天灯。”南遥平缓紊乱的呼吸,狡黠地眨眨眼。

    宫里的花朝远不及民间,各宫娘娘打扮得比花还艳,赏的花也多是花房所出,雍容华贵,虽美艳,但不及城外素雅小枝。且宫中有宵禁,不似民间灯河彻夜,天上银河,人间灯火。

    宫中花朝过了十年,出了宫南遥的兴味不比公主低,但她也不敢懈怠,毕竟她跟的人是公主,既使她头上挂着“福里”的名号,但怎能与皇脉相比。

    卸下华服珠钗,竹玥脸上的喜意盎然,她站在卖发带的小摊前,兴致勃勃冲南遥道:“阿遥快来。”

    “小姐看上哪条了?”

    竹玥抽出一条胭脂红的,朝南遥发上比划,“果然,这条当真适合你。”

    她要亲自给南遥系上,后者受宠若惊。

    竹玥平日哪做过这些事,不时扯到几根青丝,疼得南遥眼角都沁出些泪,但一点都不苦涩。

    勉强是系成了,但松垮。竹玥吐吐舌头,“我系得太丑了。”说着就要取下来。

    南遥拦住她,轻笑道:“不会,就这样系着。多谢小姐,奴婢很喜欢。”

    轮到南遥给竹玥系,她选了条桃色,从善如流地牵引着发丝,动作又快又好。

    “阿遥,我想吃你说的那家糖葫芦。”

    出乎意料,卖糖串儿的老翁还记得南遥,“这位粉雕玉琢的小娘子瞧着面生,不是上次那位呢。”

    “我家小姐听闻您老的糖串儿香甜,定要亲自来再尝。”

    老翁笑得慈祥,将草杆放得低了些,对竹玥道:“挑串喜欢的吧小娘子。”

    竹玥看看这串又瞧瞧那串,觉得一串比一串甜,纠结好些时候,这才决定要哪串,“要这个!”

    南遥就这么看着,直到老翁没头没尾对她道:“姑娘也有得甜了。”

    她不解,直到鼻息间萦绕熟悉的气息,偏头看见将军手中握着一串,递给她。

    竹玥是最紧张的那个,唯恐来人朝她行礼。

    而将军只道:“花朝佳节,与二位相逢也是有缘,在下此举唐突,还请这位……小姐勿怪。”她看着竹玥。

    “阿遥,快谢谢人家!”

    南遥抿着唇接过,唇角带笑,眼里闪着欢喜。

    待去到人少的地方,将军向竹玥行礼,“臣惶恐,公主此时为何在此?”

    竹玥急得直嚷:“你不许和父皇和母妃说!”

    将军下意识看向南遥,后者熟稔地安抚着公主,而后向她悄声解释其中缘由。

    “小姐不用担心。”将军不动声色地看了眼周围,已是了然于心,“若是不在意,在下愿与二位同行。”

    见竹玥面露犹豫和不悦,南遥连忙劝她道:“小姐有所不知,今日街上繁荣,贼人也会比以往多上许多,与将军同行,小姐也可安心游玩个尽兴了。”语速是她自己也想不到的快。

    这话一下打消了公主的顾虑,若是日后让父皇和母妃发现了,有将军作护,倒也多了个理由,“那好吧。”

    心上没了负担,竹玥这才安心品尝垂涎许久的糖葫芦,可咬了两颗,酸得她口津直流,“还是酸的。”

    她见南遥眉眼弯弯,便提出要尝尝南遥手上那串。

    “也好酸。”竹玥的牙直颤。

    南遥不觉得酸,她手上这串可甜了。

    花朝节的重头戏是放花灯,莲花灯绽于水上,中央缀着的花蕊呈着人们的祝愿;或放天灯,盏盏天灯缓缓飘向天边,连成一道明桥。

    竹玥要去桥下河边,人多处。南遥也想去,但方才人潮拥挤,她险些与公主走散,现在还心有余悸。

    “在下有一计。”将军见不得小书生的愁眉,小娘子还是脸热笑起来好看。

    “以发带束于两人腕上,这样便不会走散,且发带够长,又不会过于拥挤。”

    常年住在象牙塔的小公主没见过宫墙外的世界,自然害怕她们口中的贼人,竹玥没有任性,乖乖让南遥在腕上系上桃色发带。

    “换我们。”

    将军抬手,略微粗粝的指腹抚上小书生的软发,指尖缠上那抹胭脂红,轻轻一扯,那带着她馨香的红绳便落入自己掌中。

    她轻轻抬起小书生的腕,羊脂玉般的手,指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握笔抄经的缘由,但对她来说还是娇软。

    她像个虔诚的信徒,眉眼凝神地诚心系上红绳。“换你为我。”她眼里挂笑。

    南遥心悸得厉害,手指轻颤,动作少见的笨拙。

    方才为她系绳的手复握,南遥心间顿时软了下来,心无杂念,亦虔心为她系上。

    一根红绳,一头是她,一头是她。

    *

    长公主要出嫁漠北了。

    南遥手里的话本子正念到一眼万年,郎情妾意,小公主突然说:“皇长姐嫁到那边,日后是不是就不会打仗了?”

    南遥也不知道,但她希望永远不要打仗。

    小公主又说:“如果不打仗的话,将军也是要出嫁的吧,阿遥你也是,我也是……”

    手里的话本子跌到了地上,南遥听不清小公主喃喃之言。将军身穿甲胄与否,她始终都是阿星,是个女儿家。

    南遥的心里像是掺了沙,每跳动一下都磨得生疼。

    长公主虽出嫁漠北,但边陲的战事却是越来越紧了,南遥抄经更勤了些,将军进宫面圣的次数也多了起来,更多时候两人只是在宫道上相视一眼,但南遥总能让将军看见她。

    朱红的宫墙内总会飞出一只漂亮的纸鸢。

    再过了些日子,雨下得也勤了,雨打蕉叶,惹得上山的青阶也湿了起来。

    好在将军在身侧,握着她的手,这湿泞的路才稳了起来。

    檐下雨帘潺潺,殿内两人同跪于佛前心无杂念。佛香朦胧,女儿香则浓。

    “三日后,我就要率军出征了。”将军在姻缘树下对南遥说。

    南遥深居宫墙内,怎会不知道这透风的事,她扯出一抹笑,泪眼早已婆娑,将军的轮廓也模糊了。

    “好,阿星定要平安回来,我可是福星呢,我会保佑你的。”

    将军舍不得她哭,又舍不得她只为自己哭。

    将军有很多话想说,但看见树上的红条,终是什么都没说。

    大军拔军的那一日烟雨朦胧,南遥扯了谎,提着裙摆找到将军,她将外袍解开,里面是一袭红装,红得热烈,手里是一缕青丝,缠在葱白指上。

    将军卸下了头盛,青丝尽散,这是南遥第一次见她披发,只为取下其中一缕,与自己的并在一起。

    她们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青山狼烟起,白马踏新泥,南遥站在城墙上泣不成声。恍惚中,她们的视线在雨中交织。

    南遥突然知晓了话本子里的一眼万年。

    宫中再不见春花秋月,南遥日日坐在案前抄经,只是字里行间总会不自觉出现将军的身影,起笔又停歇,宣纸总会染上泪。

    宫墙内总会飞着一只漂亮的纸鸢,有时飞一个午后,有时飞一柱香的时间。

    青石板街踏起马蹄声,腰间的酒袋冷冷作响,将军换上了女儿装,站在巷子口喊她。

    “小书生。”

    每每这时,南遥总会从梦中惊醒,枕褥泪湿一片。

    她总会独自登上最高的宫阙,望北有明月,还有她的阿星。

    马蹄声没有带回将军,而带回了将军的死讯。

    “那日我向佛祖请愿,请佛将我的福星带来我身边。”

    “你不是福星,你是我的星。”

    “你怕吗?这人间是非。”

    “小书生,等我回来娶你。”

    她的阿星永眠漠北。

    南遥站在墙头上,唱起了那首十年间从未唱完的童谣。“姑娘站在墙头上,将军遥遥系心上,肯予青丝换白发,只愿她现眼前啊。”

    “浊酒难予解风尘,将军摇摇倒南门,马蹄踏城门,奈君不归门。”

    “骗子,你快回来娶我啊。”

    宫墙内再不见那只漂亮的纸鸢,人们都说是小公主孩子心性,对纸鸢失了兴趣。

    放风筝的人站在山寺的姻缘树下,树下埋着两缕青丝,树上挂着一条胭脂红的发带。

    她想起腕上的红绳,想起酸甜的糖串儿。

    她看见一身嫁衣的她们,尝到唇上的甜。

    将军在春花秋月里,在她的字里行间。

    阿星永在她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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