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中香·上
“桃花妖酿得一手好酒，忍冬花妖能治人热症，你一海棠花妖有何之能？”
他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物件，剑面闪过一道寒光，亦如他方才看我的那一眼，尽是锋芒。
我默默缩了缩脖子，说话不禁磕巴起来：“能……好看啊。”
我原是荒林中的一棵海棠，至于是如何扎根的，我早已忘却，只依稀记得旧岁采得枝头雪，春朝初展连枝叶，后来林中来了几户人家，我也日渐聚了些灵气，这才得以有了妖身。
听闻我的回答，他拭剑的动作一顿，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你可知我是干什么的？”
他是除妖师，而我便是妖。
山间人家皆说山下较林中繁华得多，却不想如此危险，我不过刚下山三五日，就叫一群除妖师围了要将我斩杀。
“可你没有杀我，反倒救了我，你们人都说知恩图报，我得报答你。”
我没说的是，世间还有种说法叫“抱大腿”，可我在街上晃悠了三日，并未见到抱人大腿的情景，想来不是如此，该是攀我枝条的凌霄花那样。回想起先前那让我血液发寒的一幕，我便下定决心也要抱根“枝条”。
剑鞘合一，他负剑而行，我急忙跟上他。
“我从不放过一只为害人间的妖，也不滥杀无辜，念你初成妖形还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这才帮你一回，若你日后为祸人间，我定不会放过你。”
我跟着他的步子滞了片刻，正要提步继续跟上时，他反手抽出一寸剑，上面闪着的寒光一如他的眼神，“还跟着我做甚！”
这一招极有用，见我被吓傻在原处，他满意地抱着手，凛然而行。
“小师傅！”
温热的妖力在掌内凝聚，赤色的妖光如同绸缎飘渺绕在我的指尖，渐渐绽出一朵海棠花来。“小妖实在无以为报，这朵海棠花，若是不嫌弃，那便收下吧。”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将掌中花渡给他，未等他说话，我便一溜烟跑了。
可那海棠在他掌上待了不过两秒，就跌到地上沾染上了尘埃。
从远处的树后出来，我将我的海棠花小心地抬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心疼得不行。
好歹是我凝成的第一朵花，不要就不要，哼！
我又在城内待了两日，左右遇见个除妖师，我被吓得花瓣都要落了个尽，便很着出城的人群到了城外。
城外有家茶栈，吃茶的人多，有些端着茶碗就蹲在树下乘凉。
老板娘正讲着故事，我听得入了迷，蹲在树下替那故事中的女子婉惜，险些就要落泪，我身边的大哥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甩了甩空碗，咂舌问我：“妹子，我看你年岁尚小，也懂得其中情谊？”
“这有何不懂的？”我疑惑地反问。
那大哥望着沉下去的赤阳，眯眼道：“也是哈。”
粗糙的手指在下巴上摩挲，他又问我：“这世上无情的只有妖，你如道为啥不？”
我皱眉摇头。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莫测的，我却觉得他像城口故弄玄虚的老瞎子一样，他说：“因为妖没有心。”
“胡说！”
我欲和他争执，猛地起身时，一股难耐的燎烧感从我的四肢飞速蔓延至胸口，我仓惶望向赤阳西沉的方向，那里隐隐亮起火光。
“小雀儿？”
离山上越近，我内心越是焦灼，呼唤着小兽，可沿路没有听到一丝回应。
“小鹿？”我又唤了一声，声音是我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哇——哇——”黑鸦粗劣的嘶哑声在头顶盘桓，我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从弥散着焦味的黑土上爬起来，仓惶踉跄往山顶上奔去。
“槐翁！”我跌跌撞撞朝最年老的老槐树冲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砸在焦土里，却丝毫没有冲刷掉一丝气味。
“槐翁——！你怎么了？山上怎么了？”我跪在槐翁身边，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躯体，害怕一个用力他的枝条就会断裂。
听见我的呼唤，槐翁费力地睁开眼睛，猛地大咳起来，黑色的污血从他的嘴角蔓延，他枯枝般的手摁在我的脑后。
额头相抵，一股难耐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尤其是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迸裂，硬生生要将我撕裂。
我咳出一口殷红的血液，而槐翁也气力尽失，他将一截枯枝败叶递到我手中，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本体。
“跑！快跑！”苍老的话音未落，他已经化成灰，消失在风里。
跑，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破败的枝叶划过我的肌肤，雨由点变得倾盆，朦胧了我的视线，朦胧了这座山。
“呜——”
我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失去了力气，只是将自己蜷缩起来，任雨水拍打。
“哟，这还漏了一只海棠花妖。”
嘈杂的声音穿透雨帘，我不知过了多久，大口喘息着，费力想要睁眼，雨却不停压着我的眼皮，只依稀看见几柄闪着寒光的剑，高举着要刺进我的身体。
“住手。”
“怎么，你想救她？道墟，你看清楚了，这可是妖！”
眼中的赤焰连同掌心的一起消退，我死死扣着焦土，抬眼想要看清站在我身前的人是谁。
“我当然认得。”
“既是认得为何还不让开！”
他离我更近了些，“她尚成妖形，未伤害一草一木，更别说人。体内没有你们想要的妖丹，你们又何必赶尽杀绝！”
原来是妖丹，为了我们苦炼上百年甚至千年的妖丹，他们竟然烧了整座山。
对面的一群人像是失去了耐心，更像是恼羞成怒，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尖锐地划破稀薄的空气和不绝的雨帘。
“你最好能护她一辈子，若是日后在道上遇见她，别怪我不留同门情面。”
眼前是沾着丝丝血迹的剑，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他将剑收入鞘中，单膝跪地，将我面上的湿发拨开，随后抱起了我。“蠢妖。”
他再一次救了我，而我也就此跟着他。
“小师傅，我们这是去哪？”
“不知道。”
“小师傅，送你一朵海棠花。”
“傻子现在是秋季，别乱开花！”
“小师傅……”
“我正好想尝一下话多的海棠花汤。”
我不敢说话了，只听得见腕上银铃泠泠作响声。
腕铃是道墟亲手系在我的腕上的，说是能压住我身上的妖气。
这一路上我们也遇上了不少妖，我道行尚浅，身上妖气几乎不显，加上有腕铃护体，能识破我妖身的除妖师和妖怪不多。
“多少生灵葬送在你手里，你今日就算拿她威胁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道墟从不离身的剑安稳躺在剑鞘中。
他眸色淡淡，而我正被一只蛇妖用尾巴紧紧缠绕着，力度之大，我能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折断的声音。
蛇妖将我箍得更紧，怨气丛生：“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杀我族人，毁我旧土！一命抵一命，你们人的性命高贵，我们妖就不是吗？”
道墟像是没听见一般，而我却忘记了挣扎。
“蠢棠，把眼睛闭上。”
温热的血液喷溅在我的脸上，那点余温被秋风一点一点侵蚀。
我没有闭眼。
我问道墟：“他方才说的，你信吗？”
道墟回头看我，继续往前走，“什么？”
“你们人杀他族人，毁他旧土，他被逼无奈，这才害人性命。”
道墟说：“信。”
“那你为何还要杀他？”我的声音不可遏地在颤，方才血液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脸上。
“妖无心，人有情。”
可他的血液，分明是热的。
“那若是我呢？换成我，你也会杀了我吗？”
“会。”道墟没有犹豫，他心中的道义如是说着。
“道墟，你们杀我族人，毁我旧土，我若定要让你们一命抵一命呢？”
道墟停下前行的脚步，偏头看我一眼，“你不会。”
我想起了槐翁，他已有千岁，是山中最年长者。我和小兽们常围坐在他枝丫下听他讲述着人间和道义，他常说：“不要抱着仇恨而生”。
我不会。
我们一路向北，转眼中秋将至。
听闻人间最喜欢过节，再走不久就是一座城，我不免雀跃起来。
“小师傅，你们都是怎么过中秋的？”
“和家人一起。”
家人……
我掩下唇边的苦笑，凑到他身边，“那你不和家人一起过吗？”
道墟面上神色平平，他一直都是这样，波澜不惊，无趣得很。我总喜欢弄出些什么动静，他那张臭脸才会有点别的神情。
“我一出生就被扔在山下，是师傅捡了我，将我带上山，授我本领。”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提的话，垂头懊恼：“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声音越来越小，缥缈到我自己都听不清。
道墟见我这幅样子，难得轻笑一声，“傻，与你无关。”
“小师傅。”我叫住他，将掌上的一枚海棠花渡给他，“今年的月亮，海棠陪你赏。”
“傻不傻，说了别乱开花。”
他满脸嫌弃，却是将我的海棠花收进了袋中。
腕铃作响，莞尔动听。
弦月渐圆，城中却一片破败之景。腕铃的脆响在此刻显得阴森，我握住腕上的腕铃，不动声色地走得离道墟近了些，悄声道：“这里破败之气好重，有妖。”
道墟极低地嗯了一声，“你跟紧我，当心些。”
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纸灯笼，秋风萧瑟，卷得那些个灯笼不停摇曳，撞在门楣上像是丧钟，不像是要过节……倒像是在做白事。
街上三两行人，多是男子，不见袅袅女子，只见一个老妪。
那老妪费力地搬着秋草，我赶忙上去搀一把。
“哎呦多谢……啊呀！”见到我，老妪苍老的声音透露着惊恐，“你是哪家的姑娘，快回家去，莫要让那畜生瞧见了！”
我一脸迷惑，道墟上前把秋草揽下，“老人家，我是除妖师，这是我妹妹，我们云游至此，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除妖师也不管用啊……”老妪沉重地叹了口气。
她将我们领到了她家，门前也挂着红灯笼，这才让小屋多了些热闹气。
“阿秀，快烧壶热茶来。”
内屋走出一个女子，看样子也不过二八年华，手脚麻利地烧起了水。
袅袅热气腾腾，老妪道出了这城中破败之由：“原本不是这样的，前年山上突然来了个‘大王’，作恶多端，城中好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去了，死的死残的残，那畜生每月让我们送一个女儿家上山，哪家舍得哟，个个都躲在家里不敢见日，那畜生吃人，上山的姑娘没一个活着回来的，我那儿媳妇，唉，就剩我孙女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祖孙俩头挨着头，手握着手。我看着她那树皮般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双白玉似的玉指，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妪抹抹眼泪，眼中浑浊一片，“除妖师前前后后来了好几个，说是本领大，结果还不是死在那畜生手里了。你们也别瞎忙活了，今晚在这儿歇一晚，明日天一亮就赶紧出城吧。”
我又问：“那你们为何不出城呢？”
“走不掉哇，之前走得那几户，最后连给他们收尸的都没有。”
我望向道墟，他眉头紧蹙着，一言不发。
路上苦，吃食比老婆婆家中的粗茶淡饭还要难以下咽，可我咽下口中的米汤，更觉得不是滋味。
“阿婆，时候到了。”
屋外人拍了两下门，阿婆踉跄着起身，眼中痛楚更深了一分，她仔仔细细看着阿秀的模样，眼中的泪花被昏黄的烛光映得我心里发烫。
“阿秀啊，奶奶定会护你的！”
“婆婆，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同过去吧。”
道墟语未毕，我赶紧说话，“我也去！”
阿秀赶紧捂住我的嘴，将她的食指竖于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小师傅……”我唉声叫他。
道墟没有拒绝我，阿婆也没有多说什么了，只是叫阿秀拿了面纱，将我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祠堂，已经坐了一片人，男人们啪嗒啪嗒抽着旱烟，个个面上神色凝重，见到我们一行人，为首的男人眉头蹙得更深，“阿婆，这是？”
道墟抱拳，“在下道墟，除妖多年，看到城上妖气笼罩，这才一探究竟。”
男人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了出来，烟雾笼在他面前，气氛更加浓厚，“罢了，你们也听吧。”
桌上摆了个破签筒，男人将旱烟里的烟丝一磕，咬着烟杆，握住筒身，开始由轻到重地晃动起来。
“啪嗒”一声响，竹签掉到桌上，谁都没有气力去捡。阿婆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敢看着那签。
男人拾起，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边的字，沉重道：“阿婆啊……到阿秀了。”
阿婆咬着唇不敢放声大哭。周围人有的神情松了些，有些依旧凝重。
我扯着道墟的衣袖，眼巴巴望着他：“小师傅，求求你想想办法吧，帮帮阿秀。”
道墟垂眸睨我一眼，扯唇道：“办法嘛，肯定是有的。”
他唇角的笑意看得我毛骨悚然，正想开脱时，道墟摁着我的肩，一把把我推倒人群中间，“她去嫁。”
道墟是真要把我送上山。
将山上送来的血色嫁衣套在身上，阿秀一边帮我挽发一边哭，“我去吧，这是我的命。”
我连声安慰阿秀，“没事的，小、我哥哥他很厉害的，肯定没问题。”
其实我心里也没个底，且不说我修为浅，那山上是个什么妖怪我都不知道，连自个的小命能不能保都是个问题。
鬓云度上香腮雪，蛾眉弯弯眸仁浅，镜中人细描上花钿，抿上唇纸，一切准备就绪，道墟拿着盖头进屋时，眼神微微凝滞。
我一时觉得脸有些发烫，“不好看吗？”
道墟很快恢复神色，并未回答我的话，他将一个小瓷瓶递给我，叫我抹上。
“这是什么？”
“凝香。”
我递到鼻下细嗅了嗅，并没闻到什么香，道墟解释说这味道只有凝香蝶才能闻见。
“我提前打探过了，山腰之上有迷雾，一般人进去，若是没有人引路定会迷失其中，我虽能通过，但也少不了花些时间。你虽然笨了点，但比那些个凡夫俗子强些，你上山，我也能放心点。”
这是在夸我？
道墟轻笑出声，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收敛了笑意，将盖头遮在我的婚冠上。
他那一张端正俊秀的面庞渐渐被赤色遮盖，手被他攥住，一步一步走向轿子。
“很好看。”
起轿前他忽然
他细细擦拭着手中的物件，剑面闪过一道寒光，亦如他方才看我的那一眼，尽是锋芒。
我默默缩了缩脖子，说话不禁磕巴起来：“能……好看啊。”
我原是荒林中的一棵海棠，至于是如何扎根的，我早已忘却，只依稀记得旧岁采得枝头雪，春朝初展连枝叶，后来林中来了几户人家，我也日渐聚了些灵气，这才得以有了妖身。
听闻我的回答，他拭剑的动作一顿，极为不屑地哼了一声。“那你可知我是干什么的？”
他是除妖师，而我便是妖。
山间人家皆说山下较林中繁华得多，却不想如此危险，我不过刚下山三五日，就叫一群除妖师围了要将我斩杀。
“可你没有杀我，反倒救了我，你们人都说知恩图报，我得报答你。”
我没说的是，世间还有种说法叫“抱大腿”，可我在街上晃悠了三日，并未见到抱人大腿的情景，想来不是如此，该是攀我枝条的凌霄花那样。回想起先前那让我血液发寒的一幕，我便下定决心也要抱根“枝条”。
剑鞘合一，他负剑而行，我急忙跟上他。
“我从不放过一只为害人间的妖，也不滥杀无辜，念你初成妖形还未做伤天害理之事，这才帮你一回，若你日后为祸人间，我定不会放过你。”
我跟着他的步子滞了片刻，正要提步继续跟上时，他反手抽出一寸剑，上面闪着的寒光一如他的眼神，“还跟着我做甚！”
这一招极有用，见我被吓傻在原处，他满意地抱着手，凛然而行。
“小师傅！”
温热的妖力在掌内凝聚，赤色的妖光如同绸缎飘渺绕在我的指尖，渐渐绽出一朵海棠花来。“小妖实在无以为报，这朵海棠花，若是不嫌弃，那便收下吧。”
我上前握住他的手，将掌中花渡给他，未等他说话，我便一溜烟跑了。
可那海棠在他掌上待了不过两秒，就跌到地上沾染上了尘埃。
从远处的树后出来，我将我的海棠花小心地抬起来，又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沾染的尘土，心疼得不行。
好歹是我凝成的第一朵花，不要就不要，哼！
我又在城内待了两日，左右遇见个除妖师，我被吓得花瓣都要落了个尽，便很着出城的人群到了城外。
城外有家茶栈，吃茶的人多，有些端着茶碗就蹲在树下乘凉。
老板娘正讲着故事，我听得入了迷，蹲在树下替那故事中的女子婉惜，险些就要落泪，我身边的大哥将碗中凉茶一饮而尽，甩了甩空碗，咂舌问我：“妹子，我看你年岁尚小，也懂得其中情谊？”
“这有何不懂的？”我疑惑地反问。
那大哥望着沉下去的赤阳，眯眼道：“也是哈。”
粗糙的手指在下巴上摩挲，他又问我：“这世上无情的只有妖，你如道为啥不？”
我皱眉摇头。
他压低了声音，神秘莫测的，我却觉得他像城口故弄玄虚的老瞎子一样，他说：“因为妖没有心。”
“胡说！”
我欲和他争执，猛地起身时，一股难耐的燎烧感从我的四肢飞速蔓延至胸口，我仓惶望向赤阳西沉的方向，那里隐隐亮起火光。
“小雀儿？”
离山上越近，我内心越是焦灼，呼唤着小兽，可沿路没有听到一丝回应。
“小鹿？”我又唤了一声，声音是我连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哇——哇——”黑鸦粗劣的嘶哑声在头顶盘桓，我一个不稳摔倒在地，从弥散着焦味的黑土上爬起来，仓惶踉跄往山顶上奔去。
“槐翁！”我跌跌撞撞朝最年老的老槐树冲过去，眼泪大颗大颗往下落，砸在焦土里，却丝毫没有冲刷掉一丝气味。
“槐翁——！你怎么了？山上怎么了？”我跪在槐翁身边，小心翼翼地托着他的躯体，害怕一个用力他的枝条就会断裂。
听见我的呼唤，槐翁费力地睁开眼睛，猛地大咳起来，黑色的污血从他的嘴角蔓延，他枯枝般的手摁在我的脑后。
额头相抵，一股难耐的痛楚传遍四肢百骸，尤其是胸口，像是有什么东西要迸裂，硬生生要将我撕裂。
我咳出一口殷红的血液，而槐翁也气力尽失，他将一截枯枝败叶递到我手中，我一眼就认出那是我的本体。
“跑！快跑！”苍老的话音未落，他已经化成灰，消失在风里。
跑，我心中只有这一个念头。
破败的枝叶划过我的肌肤，雨由点变得倾盆，朦胧了我的视线，朦胧了这座山。
“呜——”
我挣扎着要从地上爬起来，却失去了力气，只是将自己蜷缩起来，任雨水拍打。
“哟，这还漏了一只海棠花妖。”
嘈杂的声音穿透雨帘，我不知过了多久，大口喘息着，费力想要睁眼，雨却不停压着我的眼皮，只依稀看见几柄闪着寒光的剑，高举着要刺进我的身体。
“住手。”
“怎么，你想救她？道墟，你看清楚了，这可是妖！”
眼中的赤焰连同掌心的一起消退，我死死扣着焦土，抬眼想要看清站在我身前的人是谁。
“我当然认得。”
“既是认得为何还不让开！”
他离我更近了些，“她尚成妖形，未伤害一草一木，更别说人。体内没有你们想要的妖丹，你们又何必赶尽杀绝！”
原来是妖丹，为了我们苦炼上百年甚至千年的妖丹，他们竟然烧了整座山。
对面的一群人像是失去了耐心，更像是恼羞成怒，刀剑相击的铿锵声尖锐地划破稀薄的空气和不绝的雨帘。
“你最好能护她一辈子，若是日后在道上遇见她，别怪我不留同门情面。”
眼前是沾着丝丝血迹的剑，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小了，他将剑收入鞘中，单膝跪地，将我面上的湿发拨开，随后抱起了我。“蠢妖。”
他再一次救了我，而我也就此跟着他。
“小师傅，我们这是去哪？”
“不知道。”
“小师傅，送你一朵海棠花。”
“傻子现在是秋季，别乱开花！”
“小师傅……”
“我正好想尝一下话多的海棠花汤。”
我不敢说话了，只听得见腕上银铃泠泠作响声。
腕铃是道墟亲手系在我的腕上的，说是能压住我身上的妖气。
这一路上我们也遇上了不少妖，我道行尚浅，身上妖气几乎不显，加上有腕铃护体，能识破我妖身的除妖师和妖怪不多。
“多少生灵葬送在你手里，你今日就算拿她威胁我，我也不会放过你。”
道墟从不离身的剑安稳躺在剑鞘中。
他眸色淡淡，而我正被一只蛇妖用尾巴紧紧缠绕着，力度之大，我能感觉到全身的骨头都在发出折断的声音。
蛇妖将我箍得更紧，怨气丛生：“是你们逼我的！是你们杀我族人，毁我旧土！一命抵一命，你们人的性命高贵，我们妖就不是吗？”
道墟像是没听见一般，而我却忘记了挣扎。
“蠢棠，把眼睛闭上。”
温热的血液喷溅在我的脸上，那点余温被秋风一点一点侵蚀。
我没有闭眼。
我问道墟：“他方才说的，你信吗？”
道墟回头看我，继续往前走，“什么？”
“你们人杀他族人，毁他旧土，他被逼无奈，这才害人性命。”
道墟说：“信。”
“那你为何还要杀他？”我的声音不可遏地在颤，方才血液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脸上。
“妖无心，人有情。”
可他的血液，分明是热的。
“那若是我呢？换成我，你也会杀了我吗？”
“会。”道墟没有犹豫，他心中的道义如是说着。
“道墟，你们杀我族人，毁我旧土，我若定要让你们一命抵一命呢？”
道墟停下前行的脚步，偏头看我一眼，“你不会。”
我想起了槐翁，他已有千岁，是山中最年长者。我和小兽们常围坐在他枝丫下听他讲述着人间和道义，他常说：“不要抱着仇恨而生”。
我不会。
我们一路向北，转眼中秋将至。
听闻人间最喜欢过节，再走不久就是一座城，我不免雀跃起来。
“小师傅，你们都是怎么过中秋的？”
“和家人一起。”
家人……
我掩下唇边的苦笑，凑到他身边，“那你不和家人一起过吗？”
道墟面上神色平平，他一直都是这样，波澜不惊，无趣得很。我总喜欢弄出些什么动静，他那张臭脸才会有点别的神情。
“我一出生就被扔在山下，是师傅捡了我，将我带上山，授我本领。”
我意识到自己说了些不该提的话，垂头懊恼：“对不起，我不知道这些。”声音越来越小，缥缈到我自己都听不清。
道墟见我这幅样子，难得轻笑一声，“傻，与你无关。”
“小师傅。”我叫住他，将掌上的一枚海棠花渡给他，“今年的月亮，海棠陪你赏。”
“傻不傻，说了别乱开花。”
他满脸嫌弃，却是将我的海棠花收进了袋中。
腕铃作响，莞尔动听。
弦月渐圆，城中却一片破败之景。腕铃的脆响在此刻显得阴森，我握住腕上的腕铃，不动声色地走得离道墟近了些，悄声道：“这里破败之气好重，有妖。”
道墟极低地嗯了一声，“你跟紧我，当心些。”
每家每户门前都挂着纸灯笼，秋风萧瑟，卷得那些个灯笼不停摇曳，撞在门楣上像是丧钟，不像是要过节……倒像是在做白事。
街上三两行人，多是男子，不见袅袅女子，只见一个老妪。
那老妪费力地搬着秋草，我赶忙上去搀一把。
“哎呦多谢……啊呀！”见到我，老妪苍老的声音透露着惊恐，“你是哪家的姑娘，快回家去，莫要让那畜生瞧见了！”
我一脸迷惑，道墟上前把秋草揽下，“老人家，我是除妖师，这是我妹妹，我们云游至此，敢问这里发生了什么？”
“除妖师也不管用啊……”老妪沉重地叹了口气。
她将我们领到了她家，门前也挂着红灯笼，这才让小屋多了些热闹气。
“阿秀，快烧壶热茶来。”
内屋走出一个女子，看样子也不过二八年华，手脚麻利地烧起了水。
袅袅热气腾腾，老妪道出了这城中破败之由：“原本不是这样的，前年山上突然来了个‘大王’，作恶多端，城中好些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去了，死的死残的残，那畜生每月让我们送一个女儿家上山，哪家舍得哟，个个都躲在家里不敢见日，那畜生吃人，上山的姑娘没一个活着回来的，我那儿媳妇，唉，就剩我孙女了，这日子该怎么过啊……”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祖孙俩头挨着头，手握着手。我看着她那树皮般粗糙的手紧紧握着那双白玉似的玉指，心里很不是滋味。
老妪抹抹眼泪，眼中浑浊一片，“除妖师前前后后来了好几个，说是本领大，结果还不是死在那畜生手里了。你们也别瞎忙活了，今晚在这儿歇一晚，明日天一亮就赶紧出城吧。”
我又问：“那你们为何不出城呢？”
“走不掉哇，之前走得那几户，最后连给他们收尸的都没有。”
我望向道墟，他眉头紧蹙着，一言不发。
路上苦，吃食比老婆婆家中的粗茶淡饭还要难以下咽，可我咽下口中的米汤，更觉得不是滋味。
“阿婆，时候到了。”
屋外人拍了两下门，阿婆踉跄着起身，眼中痛楚更深了一分，她仔仔细细看着阿秀的模样，眼中的泪花被昏黄的烛光映得我心里发烫。
“阿秀啊，奶奶定会护你的！”
“婆婆，不介意的话，我陪你一同过去吧。”
道墟语未毕，我赶紧说话，“我也去！”
阿秀赶紧捂住我的嘴，将她的食指竖于唇上，轻轻摇了摇头。
“小师傅……”我唉声叫他。
道墟没有拒绝我，阿婆也没有多说什么了，只是叫阿秀拿了面纱，将我一张脸遮得严严实实。
祠堂，已经坐了一片人，男人们啪嗒啪嗒抽着旱烟，个个面上神色凝重，见到我们一行人，为首的男人眉头蹙得更深，“阿婆，这是？”
道墟抱拳，“在下道墟，除妖多年，看到城上妖气笼罩，这才一探究竟。”
男人深吸了一口烟，又缓缓吐了出来，烟雾笼在他面前，气氛更加浓厚，“罢了，你们也听吧。”
桌上摆了个破签筒，男人将旱烟里的烟丝一磕，咬着烟杆，握住筒身，开始由轻到重地晃动起来。
“啪嗒”一声响，竹签掉到桌上，谁都没有气力去捡。阿婆紧紧握着我的手，不敢看着那签。
男人拾起，粗糙的指腹摩挲着上边的字，沉重道：“阿婆啊……到阿秀了。”
阿婆咬着唇不敢放声大哭。周围人有的神情松了些，有些依旧凝重。
我扯着道墟的衣袖，眼巴巴望着他：“小师傅，求求你想想办法吧，帮帮阿秀。”
道墟垂眸睨我一眼，扯唇道：“办法嘛，肯定是有的。”
他唇角的笑意看得我毛骨悚然，正想开脱时，道墟摁着我的肩，一把把我推倒人群中间，“她去嫁。”
道墟是真要把我送上山。
将山上送来的血色嫁衣套在身上，阿秀一边帮我挽发一边哭，“我去吧，这是我的命。”
我连声安慰阿秀，“没事的，小、我哥哥他很厉害的，肯定没问题。”
其实我心里也没个底，且不说我修为浅，那山上是个什么妖怪我都不知道，连自个的小命能不能保都是个问题。
鬓云度上香腮雪，蛾眉弯弯眸仁浅，镜中人细描上花钿，抿上唇纸，一切准备就绪，道墟拿着盖头进屋时，眼神微微凝滞。
我一时觉得脸有些发烫，“不好看吗？”
道墟很快恢复神色，并未回答我的话，他将一个小瓷瓶递给我，叫我抹上。
“这是什么？”
“凝香。”
我递到鼻下细嗅了嗅，并没闻到什么香，道墟解释说这味道只有凝香蝶才能闻见。
“我提前打探过了，山腰之上有迷雾，一般人进去，若是没有人引路定会迷失其中，我虽能通过，但也少不了花些时间。你虽然笨了点，但比那些个凡夫俗子强些，你上山，我也能放心点。”
这是在夸我？
道墟轻笑出声，我不解地看着他，他收敛了笑意，将盖头遮在我的婚冠上。
他那一张端正俊秀的面庞渐渐被赤色遮盖，手被他攥住，一步一步走向轿子。
“很好看。”
起轿前他忽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