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活在一场巨大的骗局当中。

    我的“爱人”不是我的爱人。

    第11次出逃。

    漫无目地沿着河岸慢步而行,天气实在是炎热,出来玩耍的孩子都极少,我走得很慢,最后坐在一棵郁郁葱葱的梧桐树下乘凉。

    走不远的,我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

    时间增添的不仅是树芯的年轮,还有树皮上的凹凸。手指在树皮摩梭了好一阵,我又换了摸脸,方才指腹上的纵横感仍然残留。

    嗒嘀嗒。

    半小时?十分钟?我不清楚,只是树影几乎没有变动,仅仅只是被风挟着摇曳几下。

    他来了,很快就找到我了。

    周垚,其他人口中的、我的“爱人”。

    对于我的这种行为,周垚从来都不生气,神情依旧温和,“饿了吧,我们去吃饭。”

    确实有些饿了,我摸摸蔫下去的肚皮,心里有些动摇,但还是嘴硬道:“不饿,还能再熬两天。”

    周垚没忍住笑,“别介啊,我请客。”

    那感情好,我想站起来,但是坐太久,屁股带着腿麻了。

    周垚伸手要来扶我,我抗拒他的触碰,倔强地扶着树干起来了,顺带优雅地拍掉了裤子上的草屑。

    说到这,我更加确信此周垚非彼周垚,因为他把我柜子里的衣服全换成了这种土里土气的“奶奶风”。

    我的周垚,从来不会反驳我的任何爱好,而他是一个控制欲极强的人。

    “走吧。”

    我这才注意到,他手上还拿了把碎花伞,招蜂引蝶的。

    骚包。

    周垚不由分说地把伞罩在我上空,我有意与他保持着距离,无声地提醒他不要做这些无用功。

    我的周垚很直男,和他共撑一把伞时,那把纯色系的伞总是竖直立着的,因此我的半个身子总是会得到阳光的“临幸”。

    而此刻无论我怎么躲,那把伞依旧稳当遮挡住太阳。

    这条路才走了一半吧,我有些累了,周垚看起来也不是很轻松,他额上布了一层细密的汗珠,眼里却无半点愠色。

    随他吧,我抿了抿唇,不同的人终究是不一样的。

    周垚欲言又止,迟缓地伸出手,想要牵我,被我不动声色地躲开。

    一路无言,我们谁都不急,缓步走向饭店内。

    我从未来过这,但周垚明显轻车熟路,热络地和女店员打了招呼,然后领着我去包间。

    短短十几步的距离,他回头看了我好几次,最后和我并排而行。

    我没好气地翻他一眼,要能跑我早跑了,还有他回头的机会?

    进门,他直接坐在了空调口的位置,那是我喜欢的位置。

    店员拿了菜单给他,他又递给我,“你来点。”

    刚才在太阳底下走了那么一段时间,此刻看着菜单上密密麻麻的字,我一个都认不得了,只觉得头晕,把菜单丢给他,“你来吧。”

    “哦对,我要吃……”

    那道菜是叫什么来着,我记得我昨天还是前天吃过的。

    “鱼香肉丝。”周垚极快地回应我,在纸上打了个勾。

    居心叵测。

    等他勾选好,菜单即将递到店员手中时,我出声道:“等一下,加一个什锦豆腐。”

    周垚不知为何面露喜色。

    而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点了豆腐。

    好像有一个人很爱吃。

    我又觉得我点这道菜的原大概是想提醒他:“吃豆腐,别吃我。”

    周垚把我的口味摸得一清二楚,桌上都是我爱吃的,除了那盘豆腐,我一点没动,但周垚全吃了。

    “你坐在这休息会儿,我去结账。”

    我并没有呆坐在原地,而是慢悠慢悠跟在他身后。

    他和柜台后站着的男人攀谈,似乎是在说我,我悄悄凑近了些,听到那个男人问:“还是老样子?”

    周垚垂着头,神情淡淡,似乎有些落寞,低低地“嗯”了声。

    抬头和我说话时,又是一幅温和的样子。

    虚伪。

    我的周垚从不这样。

    我知道他不是我的周垚,因为他们之间的行为有着天壤之别,可他把我囚禁在他身边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的颜,我的钱?还是我的肾?

    他并没有对我上下其手,也没有花过我的一分钱。他要我的肾?!

    我跑不掉的,十一次逃跑都被他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找到,嘎个腰子换自由,我艰难同意了。

    于是我对他说:“周垚,你到底想要什么,我的肾?我可以给你,只要你放我走,把我的周垚还给我。”

    周垚的目光直直地望着我,里面却是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只要你。”

    好土。

    周垚似乎是认真的,而对我后面那早段话,他并没有回应。

    我一时语塞,他油盐不进。

    并不想回他口中所谓的“家”,我坐在小区长椅上,而周垚无所事事,也极有耐心地坐在我旁边。

    “去游乐场吗?”

    我意味深长地看向他。

    我的周垚很忙,先不说会浪费一个下午坐在公园长椅上,他根本不喜欢游乐场这种聒躁拥挤的地方,唯一的一次,他只和我坐了一圈摩天轮,然后就被一通工作上的电话叫走了。

    而我身边的周垚,率先带我坐了摩天轮。

    游乐场距离远,摩天轮前排队的人极多,小青年小情侣,我和他显得格格不入。

    排到我们时,售票员问:“有心脏病高血压吗?”

    周垚礼貌笑笑,“没有。”

    座舱缓缓上升,地平线随之变矮,城市的繁华清晰于目,直至最高处,周垚说:“这世上的繁华,未来每一天我们一起看。”

    救命,他不会以为自己很浪漫吧?

    我的周垚嘴很笨,他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情话,为此我埋怨过他好几次。

    “说得很好,以后别说了。”

    周垚一手握拳抵在唇上,我只能看见他垂头低低笑了两声,看不到他的神色。

    窗外突然一阵响动,烟花折射下来的灯光落在周垚侧脸,座舱已经快到地面,我半曲着身体,仰头看烟花。

    “我要去看。”

    周垚面露难色,最后握着我的手腕,“紧跟着我,别松手。”

    人朝汹涌,周垚掌心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递到我的手腕上,我握紧了拳,里面早已有了湿意。

    我必须抓住这次机会。

    我反被动为主动,握住了他的手,专门找人多的地方走。“周垚,去那儿,我想吃冰淇淋。”

    大概是没料到我会有这样的举动,周垚身体有些僵硬,但很快恢复正常,他的神色稍缓,恰好有人起身离开,他让我坐在椅子上,问我要吃什么味道的。

    “香草。”

    “好。”

    周垚笑笑,着急地赶去排队,边走边说:“别走,等我,回头看的时候我就在那里。”

    我说:“好。”

    我知道,周垚回头的时候,会发现我不在这里。

    跑,我只有这一个念头。

    我不敢回头,只一个劲地向前跑。

    身后仿佛有无数双手在拉扯我,而我的身体却很笨重,一个没注意,我险险要摔倒在地,身边一个女生拉住我,嘴里还在说着什么,大概是问我有没有事。

    我摇头,正要提步继续逃的时候,又顿住了。

    人来人往,形形色色的人从我身边经过,世界仿佛变成了无声的黑白电影,一帧一帧,停滞。

    我要去哪儿?

    我的脑子里空白一片。

    回头看,我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对,继续走。

    于是我继续停滞的脚步。

    第十二次,周垚找到了我,在摩天轮下。

    他的周围有不少人,陌生的面孔,穿的衣服一样,是周垚派来抓我的。

    而周垚呢?他的眉心紧锁,额上满是汗珠,呼吸也变得粗重,像是疲惫不堪,终于不再是那幅温和的样子,眼里有了复杂的情绪。

    我跟着他回了所谓的“家”。

    怕我再次逃跑,一路上他都没有松开我的手,而我也没有挣扎。

    停下来的那一刻,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此刻脑子里装满了我的周垚,他的模样,他的一切。

    哦对,他爱吃什锦豆腐。

    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想起了这个。

    我得有一个周密的计划,能让我成功脱身,同时找到属于我的周垚。

    “家里”来了一对男女,此刻周垚以为我睡着了,在客厅和他们谈话。

    我以为外面三人是同伙,而周垚却和他们产生了分歧,外面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周垚压低了声音,说:“小声点,你们想吵醒她?!”

    声音若有若无,我悄无声息地下床,贴在门边听。

    男女提出了什么,而周垚极力反对。“我不同意,那个地方我无论如何都不会让她去的!”

    这使我更加困惑,分不清局势,我想仔细拆分开里面的一丝一缕,脑子却像死机了一样丝毫不起作用。

    我捶着自己的头,快点想起什么些啊!

    外面像是没淡拢,那个女人下了最后通碟:“送她走,找人盯着。”

    我心中警铃大作,他们要把我关起来,派人监视我!

    不安的焦灼感占据我所有思维,身体突然脱了力,撞到门上发出一声碰响。

    “她可是……”周垚的话被这动静打断。

    外面突然间静下来。我惊得赶紧捂住嘴,试图连微不可闻的呼吸声都掩盖住。

    脚步声朝这个方向传来,不疾不徐,像是势在必得的猎人。

    而我是他的猎物。

    我跌坐着向后退,直到后背抵到床沿,我避无可避。

    门被推开,光迫不及待地挤进来,却被周垚遮住,他逆着光,在那儿站了几秒,然后把手里的玻璃杯搁在床头柜上,扶起我坐在床沿。

    似乎是难以察觉的叹了口气,周垚在黑幕中熟练地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接着是药瓶摇动的声音。

    “时间差不多了,吃吧。”他低声说。

    我不能吃。

    周垚似乎对我失去了耐心,一手握着我的手腕,力道不轻不重,我却难以挣开。

    他把我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一字一顿,“要乖乖吃药,身体才会健康。”

    他的语气同样不重,却染上一层不容抗拒的压迫。

    我被迫仰着头,感受到苦涩的药片粘黏着我的食道,一寸一寸深入。

    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周垚。

    逃离他。

    ……

    沿着河岸行走,我好像每天都是这样。然后到一棵梧桐树下,我会坐在这儿乘凉。

    我好像忘了什么。

    不,我没忘,因为我清楚的记得,我的周垚每天都会来这接我,然后我们会一起回家。

    可我始终没等到他,取而代之的,是和他同姓同名的,那个叫周垚的男人。

    他对我做了什么?

    我记不太清,因为每晚他都会让我吃一种药,我逃脱不掉,这使我总是忘记一些事,为此,我偷偷在纸上记下些东西,用来提醒自己。

    可我不会忘的是我的周垚。

    无论怎么样,我都不会忘记他。

    我最爱的周垚。

    “怎么才一秒没看住你,你又跑这儿来了?”

    周垚手里还拎着菜。

    “我在等我的周垚。”我看着河面,平静地说。

    “我就是周垚。”

    “你不是。”我看向他,只一眼,又把视线移回河面,“你们不一样,我的周垚不是这样的。”

    周垚没有说话。

    良久,他开口问我:“你还记得你们之前的事吗?”

    “当然记得,我们…… ”

    我顿住,握了握拳,掩饰掉我话里的苍白,毕竟在一起的事这么多,我不知道从何说起。

    “他会在这儿等我一起回家,每天都是。”

    周垚点点头,“回去吧。”

    我起身,缓慢跟在他身后。

    安分一点。这是我记在纸上的话。

    今天是几月几日?

    早晨很凉,大抵是入秋了,我的身体特别笨重慵懒,窝在沙发上发呆。

    嗒嘀嗒,时钟好像在倒流。

    周垚把毯子披到我身上,他没有把我关起来,而是像现在这样,每天让我吃药。

    “吃了药可以看会儿电视,摇控器在桌子上,红色的摁一下就好了。”

    我接下药,送进了嘴里。

    周垚满意地进了厨房。

    于是我把药吐了出来,冲到了厕所里。

    不能吃,这是我记下来的话。

    我开了电视,把摇控器放到了桌上。

    电视里的人叽叽喳喳说着话,我却一句都没听进去。我已经很多天没吃周垚给我的药了,但我还是会忘记一些事情,又好像没忘,我记不清了,他一定对我做了别的。

    好吵,摇控器在哪儿?

    我木讷地环顾四周,目光落在了虚掩的门上。

    我刚刚要干什么来着?

    又走神了。

    对,去河岸,我的周垚会在梧桐树下等我回家。

    “阿依——!”

    快跑,他追上来了!

    再快一点,再跑快一点。

    眼前的道路开始摇晃。我没能跑到梧桐树下。

    醒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在一个白色房间里。外面有谈话声。一个陌生的声音说:“退化得很厉害,这种情况还会持续下去,力不从心的话,建议还是送她过去,专人照看。”

    这次周垚说:“我会考虑的。”

    他要把我关到哪里?

    周垚进来了,我问他:“你要把我送去关起来?”

    “不会。”

    周垚把药递给我,“我会亲自照看你。”

    他知道我没吃药的事了。

    天气越来越冷了。周垚每天都盯着我吃下那些白色的东西,我能记起的事越来越少,更多的时间,我都坐在阳台上发呆。

    为什么会在纸上写下这些东西?我为什么会写?写下来是干什么的?

    我生气地捶着头,试图逼自己记起一些东西。

    周垚,我的周垚。

    我清楚地记得他。他的样子,他的声音,我们一起经历的事。

    我们一起经历了什么?我得好好记起来。

    我能出门的机会越来越少,周垚很谨慎,不让我离开他的视线,但我仍在寻找机会,不能过于明显,不然他会把我关起来。

    我在日复一日的时间中等待。

    那是一个下雪天。地面很滑,我顺从地让周垚牵着我,我们沿着小区公园散步,他突然变得有些急,却迟迟不肯离开。

    我说:“你走吧,我就在这等你。”

    “不行。”周垚拒绝了我,最后让一个年轻男人盯着我。

    那个男人在和对象打电话,我想起我之前和我的周垚也是这样,不过周垚很忙,我们总说不上几句话。

    趁他不准意,我悄无声息地跑了。

    我要去一个地方。

    大道上车水马龙,我冲到马路上,刺耳的喇叭声让我头晕眼花,我呆愣地穿过去,目的地是河岸上的……

    就是去河岸,我对自己说。

    “阿依!”周垚又追上来了,我变走为跑,千万不要被他抓到。

    还有人在等我,我的……

    身后传来吵杂的惊呼声,我缓了步子,在苍惶中回头看。

    周垚摔倒在地。

    他摔断了腿,而我不知道第几次被抓住。

    与以往不同的是,我被关了起来。

    周垚没再守着我,监视我的人换了,一个陌生的,高壮的女人。

    这里关着很多人,我不认识。他们大多和我一样,每天呆呆的坐在一个地方。

    嗒嘀嗒。

    在这儿的时间过得很慢,慢时间容易让人遗忘,每天我都呆坐在椅子上,看着窗外,脑子里一片空白。

    即使他不再监视着我,现在的这个胖女人依旧会监视我吃药,在外面嬉闹声停止的时候端来饭菜。

    他们在摧残我,试图让我忘记我的爱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有个约莫三十多岁的女人过来了,推着轮椅。

    轮椅上的男人说:“我是周垚。”

    过了一会儿,我才缓慢地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看向窗外。

    周垚。

    他没有说话了,而是坐在我身边,和我一起看着窗外。

    就这么无言度过了一个下午。

    一个、空白的下午,什么都是空白的。

    可是他坐在我身边的时候,有些东西像是要从我脑子里钻出来,又半路退了回去。

    他和那个女人离开了。

    晚上我会在走廊里慢走,有几个和我一样的人,但我们从不说治。

    突然有一天,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猛地拉住我,神经兮兮地说:“记起来了,我记起来了。你记起来了吗?!”

    我一头雾水。神经病。

    那天早上,壮女人给我几片白色的东西。我问她:“这是什么?”

    她平静地说:“这是钙片,你每天都吃的,还有维生素。你昨天也问了我一样的话,又不记得了?”

    我昨天也问了吗?可我不记得了。

    我一定,忘了什么很重要的事。

    壮女人推着车走了,随之而去的,还有她的话:“啧,这病真麻烦。”

    我生病了?

    我突然想起我的行李,里面放了一本厚书册,好像是某个人留给我的。

    说来奇怪,虽然很厚,但我很快就看完了。

    我缓缓抬眼看向镜子。

    里面的我,不一样了。

    这一次,我脑子很清醒。

    一切的一切,我都想起来了。

    我再一次逃走了。

    河岸旁的梧桐树下,我静默着感受着风。

    身边传来一阵簌簌声,我扭头看了那人一眼,又看向波光粼粼的河面。

    缓缓开口,我说:“周垚,有件事,你帮我记一下。”

    我给他讲了一个故事,那个年轻的故事里,周垚和钟依从相识、相知,到相爱,他们共同孕育了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周垚从不直白地表达自己的爱意,但钟依都明白。他们在河岸旁的梧桐树下相识,一起变老。

    他们一起老了,却没能一起忘。而那时镜子里的我,容貌早已衰老。

    什么时候开始,我忘记了我最爱的周垚?

    我摸着脸,指腹上的粗砺感清楚传递,这一次,我没有摸树皮。

    而我那个忙碌的、大直男的周垚,他年轻的面庞和身边周垚苍老的容颜重合。不知何时,他早已泪流满面。

    “我记得,我都替我们记着呢。”

    那就好,我怕时间再快点,我连年轻的周垚都会忘记。

    他搂着我,我们一起度过这段不知能持续多久的清醒时光。

    “你总嫌我嘴笨,不会说情话,嫌我时间忙,没有时间陪你。唯一一次去游乐场,只坐了一趟摩天轮。我做的不好,总是惹你生气,也不知道现在补给你还来不来得及……这么多年来,你总在的地方,还是初见的河旁,在这棵大树下。”

    我的嘴角挂着笑,眼里逐渐变得不太清明。

    我看向他,只觉得陌生。

    “你是谁?”

    “回家吧。”

    他牵着我的手。

    我的“爱人”不是我的爱人。

    我却把他的手握得很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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